安長卿從醫館出來時,幾乎都要以為是自己重活一回,疑心病太重了,其實上一世生母真的是因病去世,背後並沒有什麽蹊蹺陰謀。


    鄴京有名的幾家醫館他都去了一趟,並沒有什麽收獲,安長卿坐在馬車裏沉思了一會兒,覺得既然來了一趟,還是得有始有終,便對車夫道:“去永樂巷。”


    永樂巷是西坊市最偏僻的一條巷子,安長卿要找的最後一家醫館,便藏在這巷子最裏頭。


    這家醫館比前頭幾家醫館要小得多,多是替一些平民百姓看診,安長卿打探到的消息,這家醫館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隻有一個脾氣古怪的大夫,但聽說大夫醫術十分高明,但凡是他診治過的病人,都藥到病除了。


    馬車走到永樂巷口,便停了下來。這巷子極狹窄,兩邊是民居,街道因為背陽,幾乎沒有陽光,青石板兩側縫隙裏還有枯敗草根,空氣裏隱約浮著腐朽的黴味兒。


    “王妃,馬車進不去了。”安福下去看了一眼,遲疑道:“這裏頭當真有醫館?”


    無他,實在是這條巷子看起來十分破落,兩旁的民居門臉矮小,牆麵斑駁。一般的醫館就算是不在大街上,也不能藏在這小巷子裏吧,看著都}得慌,哪裏還有人敢來看診?


    安長卿也有些猶疑,不過想著來都來了,也不差這幾步路。便下了馬車,道:“先進去看看。”


    車門在巷子口等著,安長卿便帶著安福進去。


    兩人走到巷尾,就見那裏果然有一扇門,朱漆斑駁的大門上方掛著一塊白布,上麵用墨汁龍飛鳳舞寫著“醫館”兩個大字。


    當真是連個正經名字也沒有。


    安福連忙上前敲門,巷子裏安靜,回聲大,安福敲了好幾下,也沒有人來應門,反而是那老舊的紅漆木門嘎吱一聲自己便開了半邊。安福嚇了一跳,無措地回頭看安長卿。


    “進去看看。”安長卿微微皺眉,越過他往裏走。


    裏麵並不大,一個小小的院子,沒有種花草,倒是種了不少冬日裏生長的藥草,再往裏,就是坐診的大堂。安長卿揚聲又問了一句:“請問有人在嗎?”


    聲音落了半刻,才有個懶洋洋的聲音不知道從哪裏傳出來:“誰呀?今日休息,不看診,”


    安長卿一拱手,客氣道:“不會占用先生太多時間,隻請先生看一副藥方。”


    大堂藥櫃後探出個頭來,依稀是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他伸出一個巴掌,正反兩麵晃了晃,慢悠悠道:“給你看也可以,先給十兩銀子。”


    安福不滿:“就是德仁堂的大夫也不敢要這個價!”


    “嫌貴?”中年男人哂笑一聲:“那你去德仁堂看不就行了?有錢人在我這看病,都是這個價!愛看不看!”


    安福噎住,漲紅了臉瞪著他。


    倒是安長卿麵色不變,掏出十兩銀子走過去,連藥方一並放在櫃台上道:“還請先生一看。”


    中年男人隨意側頭,待看清安長卿麵容時,目光微閃,轉動輪椅從藥櫃後出來,毫不客氣地直勾勾打量著安長卿。


    安長卿雙眉微皺,耐著性子:“先生?”


    中年男人回過神,目光掃過藥方,咧嘴笑了笑:“銀子不要了,你讓我畫一幅畫像。”


    “先生還是莫開玩笑。”安長卿眉頭皺的更緊,來時便知道這大夫性情古怪,他早有準備,但現在這人提出的要求實在過於無禮了。


    正要拒絕,卻聽他又道:“你這藥方,沒人看得出問題來吧?”


    安長卿一頓:“……是。”


    “你讓我畫一幅像。我告訴你如何解毒。”中年男人敲敲桌子,目光凝在他臉上就沒有離開過。


    “解毒?這方子果然有毒?”安長卿一驚,臉色先白了三分。


    對方卻不肯多說,敲了敲桌子:“畫像。”


    安長卿深吸一口氣,想著母親身體要緊,咬了咬腮幫肉,忍著被冒犯的不悅問道:“先生給我畫像是要做什麽?”


    “當然是收藏。”他笑了笑:“我素來愛收藏美人圖,長得如同小公子一樣好看的,可不多見。”


    安長卿垂眸斟酌幾分,想著前麵幾家醫館均說方子沒問題,隻能咬牙應下:“你先告訴我這方子怎麽回事。”


    中年男人轉動輪椅,繞過櫃台到了他身側,湊近安長卿仔細嗅了嗅,嘴中說道:“這方子沒問題……”


    安長卿正要變臉,卻聽他又道:“可若是合著你身上這千重錦的花香,就成了毒。你這三日裏去了哪裏?”


    “千重錦?”安長卿回憶一遍,想到攬虹苑後麵那一片冬日裏也開得極好的不知名花朵:“是不是淡紫色、六瓣的花朵,花莖大約兩尺高。一年四季都開花?”


    “不錯。”中年男人道:“千重錦名為花,實為藥。這藥方裏有一味藥,正跟千重錦的藥性相衝。平日不會顯現,但如果千重錦開花時,藥性增大,服藥之人聞到了花香或者接觸到了花粉,便會加重毒性。千重錦藥性少有人知,尋常人隻會以為是其他病症。”


    安長卿想起這次回相府,攬虹苑後麵那片千重錦果然就開得極好。相府四處都種了這種花,他隻以為是安知恪或者李氏喜愛這種花,卻沒想過,這裏頭竟然還藏著殺機。


    隻是卻不知道是誰做的……安知恪又知不知情。


    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攥緊,安長卿極力平複了情緒,冷靜道:“先生可有辦法醫治?”


    “自然有……”中年男人道:“不過得先讓我畫完像。”


    這回安長卿沒有再扭捏。他既然已經說出了藥方的問題,多少知道該如何解毒。給生母解毒相比起讓人畫一幅畫像,自然是解毒重要得多。


    “好。”安長卿爽快道:“先生要在哪裏畫?畫完可否同我回去幾日,如果能治好家母的病,另還有重謝。”


    中年男人卻擺擺手:“先閉嘴,在院中坐好。”


    “……”安長卿隻好在院中的椅子上坐下。男人從袖子裏掏出個小銅鈴搖了搖,不多會兒就有個小童送了畫具過來,男人不再說話,認真地替安長卿畫像。


    這一畫就畫了將近半個時辰。冬日天冷,這院子是露天的,冷風呼嘯,安長卿連個暖手的手爐都沒有,待畫像完成時,已經凍得臉色青白。


    男人一收筆,安福趕緊把手爐塞進他懷裏,安長卿牙齒上下打著顫,道:“先生可否同我回去了?”


    男人正要答話,陡然麵色一變,轉著輪椅就往後退:“你來幹什麽?”


    這話明顯不是跟安長卿說的,安長卿奇怪回頭,就看見門口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走過來。


    蕭止戈看見他也是一愣,待看到他凍得發紫的手,目光便凝了凝,接著脫下身上大氅,自然地披在他身上:“出門多穿些。”


    大氅上還帶著他的體溫,安長卿縮了縮脖子,側臉蹭了蹭大氅的毛領,帶著鼻音“嗯”了一聲。


    中年男人見鬼似的張大了嘴,看看蕭止戈又看看安長卿,眼珠子都快瞪掉了,嘰裏咕嚕轉了幾下眼珠,出聲道:“你們倆認識?”


    “安長卿,我的王妃。”


    “胡是非,雲麾軍的軍醫。”


    蕭止戈簡略地給兩人介紹一番,目光落在那副還沒來及收起來的畫上,霎時眯起眼道:“這是什麽?”


    胡是非動作飛快想要收畫,卻到底慢了一步,被蕭止戈半道截胡,把畫奪到了手中。


    “你還會畫像?”蕭止戈展開畫細細看了看,目光冷淡看向胡是非,聲音壓得極沉,熟悉他脾性的人,譬如胡是非,立刻就聽出來,這人生氣了。


    但他仍然不死心想要爭取一下:“這王妃給我的診金。”說著去看安長卿,使勁使眼色,語氣也客氣許多:“王妃您說是吧?”


    安長卿眼珠一轉,瞥瞥身側的男人,無辜地朝他眨了眨眼睛,笑而不語。


    胡是非拉著臉:“那我不看了。”


    蕭止戈麵無表情地看他一眼,妥善地將畫像收好,對門外道:“鐵虎。”


    門外立刻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應和聲,一個鐵塔一般壯實的大漢走進來,拱手聽候吩咐:“將軍。”


    “把人帶走。”蕭止戈下巴微點,鐵虎立刻會意,大步走過去,將胡是非連人帶椅子一起端起來往外走,嘴裏還笑嗬嗬地客套著:“胡軍醫,將軍有令,您多擔待啊。”


    胡是非:“………………”我呸!


    安長卿目瞪口呆地看著蕭止戈就這麽霸道的將人綁走了,反應過來後小聲道:“這樣沒問題嗎?”


    蕭止戈垂眸看他,給他將大氅攏了攏,道:“他欠我的人情。”


    說完一頓,又補充道:“下次跟我說。”


    安長卿一下沒反應過來,被他牽著往前走了幾步,才逐漸明白過來,這人是在說,下次有事跟他說。轉而又想到這人從城外大營回來,沒回王府卻來了這裏綁人,多半是記掛著他母親的病,準備過來請胡是非過去。


    心裏暖了暖,安長卿回握住他手,眉眼彎彎地跟上他:“下次我會先跟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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