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安出發的日子定在了六月中, 長安正熱的時候。


    他既是聖上長子, 又從漁陽得勝而返,本就極為引人注目,這會兒再一次離京,往南越去,就更引人遐思了。


    是聖上依舊不喜這個兒子, 還是說, 有什麽其餘的估量?


    不過也對。


    聖上已經冊立嫡子為皇太子, 再有一個身負戰功的長子在宮裏,總歸不是那麽回事。


    這樣一想, 許多人也就釋然了。


    “娘娘, ”紅葉走到錦書麵前去,屈膝道:“楚王殿下往宮裏送信, 想求見您。”


    “還有什麽好見的, ”錦書手中搖著的團扇一停,隨即被擱下:“算了, 叫他過來,再見一見吧。”


    初次見麵時, 那少年還是沉穩中帶著青澀的,這會兒見他遠遠走來, 卻像是刀劍被凝鑄出的前一刻那般, 鋒芒隱約。


    一側的冰甕徑自散發著涼氣,在這樣炎熱的夏日裏,給人以幾分安慰。


    錦書坐在涼亭裏, 見他向這邊走來,心中忽然浮現出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


    他日再見,這樣風平浪靜的安穩,怕是再不會有了。


    然而這感覺來得快,去的也快,一閃而逝罷了。


    承安拾級而上,到她麵前去,施禮之後,忽的道:“……我沒想到。”


    頓了一頓,他居然笑了。


    那笑意出現在他平靜中隱含傷感的臉上,其實是很奇怪的,但見的人還是覺得,這一刻,楚王臉上的笑意,是由衷而發的。


    “我還以為,娘娘不會再見我了,”承安英朗的麵上,竟浮現出一抹躊躇,然而他並不是性軟之人,轉瞬功夫,便定下神來,目光穩穩:“早早做了久等的打算。”


    “本是不打算見的,”錦書瞧著他,歎口氣道:“但最後,還是改了主意。”


    她倒不是對他有什麽心思,隻是誰也說不準朝廷何時才能穩定南越,聽聖上說,他這一走,短則半年,長則幾年,養隻貓狗在身邊都會有感情,更不必說那是個人了。


    承安顯然也明白這一節,便是不明白,見了涼亭左右侍立的宮人們,也該知道她心中作何思量了。


    “南越風光宜人,即便客居,也是美事,”他靜靜看著她,道:“隻是歸期未定,府中諸事,還請娘娘多加關切些。”


    錦書知道他不在乎那座王府,這會兒這樣講,也隻是想叫她關照秀娘幾分,便點頭應了:“你既衛國在外,內裏之事,自然無需憂心。”


    該說的都說了,彼此都不是拖遝性子,承安最後看她一眼,目光中是別人看不懂的意味:“保重。”


    錦書擺擺手,示意他離去:“走吧。”


    承安是作為監軍親王往南越去的,走的時候自有前朝臣子相送,錦書既是後宮婦人,自然與此沾不上邊。


    晚膳的時候,聖上回的早些,抱著承熙在椅上,輕聲問她:“今日承安來過?”


    “唔,”錦書打著扇,漫不經心道:“來同我道別,說了幾句話,便走了。”


    聖上原也沒抬頭,聽她這語調,卻忽的轉目看她:“怎麽,舍不得了?”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錦書也沒在意,道:“相處了這樣久,便是一塊兒石頭,也該焐熱了。”


    “你啊。”聖上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麽,徑自笑了,邊笑邊瞧著她搖頭。


    錦書被他笑的莫名,問道:“怎麽了?”


    “朕的憐憐啊,”聖上笑著看她,歎道:“道是無情卻有情。”


    他不肯再說,錦書自是不明所以,同聖上懷裏同樣好奇的承熙對視一眼,終於搖搖頭,將這一茬略過去了。


    七月的長安熱氣騰騰,幾乎似是火爐。


    錦書幾乎不往殿外去,隻吩咐人備了冰,每日留在內殿陪著承熙,連往含元殿去瞧聖上的功夫,都給省了下來。


    沒辦法,太熱了。


    “娘娘,”紅葉自外頭進去,額頭上都帶著汗珠:“李太妃的病愈發重了,這兩日天氣又熱,太醫說,再這樣下去,怕是不太好。”


    李太妃本是先帝留下的宮嬪,也是先帝次子臨江王的生母,隻是出身不高,先帝時隻是婕妤,等到聖上繼位,加恩之後,才冊封太妃。


    人上了年紀,各種病痛便來了,這會兒天熱,正是用冰的時候,偏生她病著,不敢受涼,隻能在宮中苦捱,錦書去瞧了幾回,好端端的人,都瘦的皮包骨了。


    “知道了,”眉梢一蹙,錦書道:“晚膳時候我便同聖上提一提,要不,還是叫臨江王將太妃接到府上奉養吧,免得有個萬一……”


    接下去的話太不祥,她沒有說下去。


    “將太妃接出去,倒也無不可,”聖上同臨江王關係不算好,但也不算壞,沒有借機敲打的意思,略一思忖,便應了此事:“明日便送信出宮,叫他來接吧。”


    “準都準了,也別等明日了,這會兒便送消息去吧,”錦書笑著向聖上解釋道:“臨江王妃進宮瞧了幾次,來我這兒請安時,話裏話外全是擔憂掛念,早些叫他們知道這消息,也好收拾院落,早些準備。”


    “也好,”聖上對此宮闈之事,是不會反駁錦書意思的:“都依憐憐便是。”


    “再過三日,便是祭天圍獵的日子,朕要往霸陵去,少則十日,多則半月,很快就會回來,”聖上將懷裏的兒子掂了掂,向她歉然道:“承熙還小,不能帶出去,隻好叫憐憐留在宮中,照應一二。”


    錦書知曉分寸,自然不會在這上頭計較:“自應如此。”


    每年七月,便是大周祭天圍獵之時,天子便須往高/祖霸陵去祭祀行禮,率眾圍獵,以全嘉禮,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按製,本是應該由帝後一同前往的,然而此前聖上未曾立後,賢妃饒是位尊,卻也是妾,不得入宗廟,近十幾年來,也隻是聖上獨自過去罷了,這會兒皇太子年幼,皇後需得照料,依舊是聖上獨自過去,倒也不稀奇。


    聖上不喜鋪張,既不是生離死別,也不耐煩去瞧後宮那些虛情假意的哭哭啼啼,日子一到,同錦書辭別後,便率同一眾臣僚,往霸陵去了。


    錦書既然獨自留在宮中,少不得要將諸事安排妥當,以防萬一。


    好在她做了一年多的皇後,威儀甚重,也沒人真敢跳出來生事。


    便是素來同她不對付的賢妃,都安分守己的留在披香殿裏,謹小慎微。


    天氣依舊是熱,悶悶的燥動,叫人跟著喘不上氣來。


    錦書這樣的大人都覺得難捱,更不必說承熙這樣的小孩子了,清晨時候倒還好些,一到中午乃至於下午時分,便懶洋洋的躺著,不願意動彈。


    錦書心疼兒子,便吩咐人每日送一盞酸梅湯過來與他,聊以安慰。


    往日裏,這活兒本是交給另一個宮人做的,可是今日,那人被錦書吩咐去做別的事兒了,這活計也就落到了紅葉頭上。


    她是甘露殿的掌事宮女,在宮內仆從中,也是頭一份的體麵,然而她也知道自己的尊榮從何而來,行事從不驕橫,倒是極得人心。


    甘露殿有自己的小廚房,裏頭人也是千挑萬選篩檢出來的,隻為個安心。


    紅葉一進了小廚房,便見有個臉圓圓的宮人迎出來:“紅葉姐姐來了?今日倒早,酸梅湯在那兒,我這就去給您拿。”說著,就往一邊兒去了。


    紅葉默不作聲的打量她幾眼,雖叫不出名字,卻也眼熟,隻是她心思細致,少不得問一句:“你是什麽時候過來的?看著有些眼生。”


    “阿春到這兒小一個月了,紅葉姐姐近來沒往這兒來,難怪不認識,”小廚房的總管殷勤笑道:“是劉尚宮那兒送過來的人。”


    劉尚宮同皇後沾親帶故,又是心腹,自然是靠得住的。


    紅葉釋然一笑,隨口稱讚一句:“倒是生的有福氣。”


    阿春將那盞酸梅湯擱到籃中,遞到紅葉麵前去,抿著唇笑了。


    承熙有些怕熱,今日起床後,同母後玩兒了一會兒,就躺在涼席上不想動彈了,錦書怕他受涼,也沒敢叫人在內殿備太多冰,隻隨他一道躺著,有一搭沒一搭的為他打扇。


    紅葉便是在這時候進來的,錦書還沒怎麽著,承熙的眼睛就亮了,坐起身來,小手指著她手裏的籃子,咿咿呀呀的叫個不停。


    “饞嘴貓,”錦書笑著說他一句,也沒拖延,便示意紅葉將那盞酸梅湯取出,親自接了:“過來,母後喂你。”


    承熙笑的開心,七手八腳的爬到母後身邊去,還沒等她伸手,就張開嘴巴等著了。


    “李太妃身子還是不見好,可太醫去瞧,也沒變壞,”錦書輕柔的喂了承熙,紅芳則在一邊道:“可見有親子照顧,心緒舒緩,確實有用。”


    “待會兒送點東西過去,全當是我些許心意,”將那隻空碗遞給一側宮人,錦書吩咐道:“成了,退下吧。”


    然而,還不等紅芳出去,更有內侍急匆匆進來,神情驚慌:“娘娘,聖上在霸陵遇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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