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月擰著兩道眉毛,緩緩落坐到沈辰剛坐過的地方,細細回想他的一舉一動。


    越想越迷糊。


    早知道他今晚要過來鬥智鬥勇,就不喝酒了。


    此時腦袋還是一團漿糊,他這般雲裏霧裏地擺下迷魂大陣,招都不知向著哪個方向接。


    不得不說,水房中他那一臉癡迷演得真是到位極了!後邊的嫌惡眼神更是入木三分。何必呢?都下了血本,連三大奇毒之一百日消香都用上了,還巴心巴肝地演個什麽勁兒!


    她摸著臉幽幽歎了口氣,也沒那麽醜吧?畢竟底子是好的。


    映花盯著沈辰離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好一會,才返身進屋勸挽月:“姑娘這般和姑爺置氣,又有什麽益處?”


    挽月揉了揉太陽穴,納悶道:“怎麽就成了我和他置氣?”


    映花聳著鼻子嗅了嗅,說:“這麽大酒味,姑爺生氣也是應該的,他也是擔心你的身子呢。”


    挽月氣得一樂:“擔心我?嫌棄我才對。”


    “這便是我說姑娘置氣的緣故——姑娘為何不肯讓姑爺見一見真容?”映花沉下臉來。


    挽月聽她聲音是當真惱了,抬起頭,見這丫鬟眼眶隱隱泛紅,恨鐵不成鋼地盯著她。


    “我這是在醉夢中麽?這張臉你們都看了十餘年,還沒有習慣?怎麽一見著沈辰,就念叨起我另一張臉,還怪起我來了?”她用掌根敲了敲腦門,“以色事人,色衰而愛弛。我的良人,一定不是貪圖我的容色,而是真正心疼我這個人,這道魂兒。”


    映花大驚失色,趕緊上來掩了她的口:“姑娘醉了,可別再講瘋話。姑娘的良人不就是姑爺?”


    “他呀——”挽月嗤笑,“能被我這張平常的臉嚇走,他?良人?”


    “姑娘錯了。”映花正色道:“婢子不懂得什麽大道理,卻知道買菜時,總要挑那些皮相好的。也許歪瓜裂棗味道更好,但誰會故意挑它們?如果沒有好的,甚至甘願就不買了。”


    挽月伸出一根食指戳向她的腦門,笑罵:“好一個膽大包天的小蹄子,拐彎兒罵我歪瓜裂棗!”


    “姑娘…”映花臉頰微紅,“姑爺是人中翹楚,想要合心合意的佳人為偶,又有什麽錯呢?姑娘若是被指給馬麻子、孫癩頭之流,隻怕也是意難平。”


    “這麽說倒也沒錯…”


    見挽月鬆動,映花喜道:“可不是呢,姑娘用容色先籠住姑爺的心,日子久了也就恩深情重了。”


    挽月搖搖頭,“你不懂他。旁的人,相處久了自然有感情,他不一樣,他沒有心的。第一天他能害我,十年二十年後他照樣能害我。”想到前世種種,挽月語氣微冷。


    “姑娘這是鑽了牛角尖!姑娘今日第一次見到姑爺,怎麽就知道他為人了?姑爺若不是清風霽月的人兒,怎麽會作得出那樣的文章?都說那唱破陣子的公子如何如何,可沒有姑爺作的詞,他又能唱出朵花來?”


    見她一臉忿然,挽月頭更痛了三分:“你忘記我昨兒才中了毒?”


    “怎麽就一定是姑爺呢?我看定是那個蘇姨娘!”映花梗了脖子。


    “哦…”挽月歎息,當即明白這小丫頭春心動了。


    映花自己反倒還沒覺察出這樣的心思來,她隻是覺得姑爺是個好的,姑娘那些怨忿好沒道理。


    挽月怔了一會,心知怨不得映花。讀到那些詩詞,難免對作者生出些遐想,再見著玉樹臨風的真身,動一動心也是人之常情。自己雖然知道高書遠不是好人,但個中內情卻沒辦法對旁人說。若是和她說起前世的沈辰是個惡人,她一定會認為自己為了抹黑沈辰,連怪力亂神都編排出來了。


    這初生的朦朧女兒之心最忌彈壓,不理會它,早晚也就淡了。若是想用外力拗斷了這念頭,它反彈起來倒會愈演愈烈,最終不可收拾。明白這個道理的挽月便順著映花的意思,不再說沈辰的不是。


    以為說服了挽月,映花心中喜洋洋地,逼著挽月答應了等到姑爺來接人時,就讓他見著真顏。


    挽月隻點著頭,隨她去。心中暗笑,等沈辰來接?猴年馬月的事,說不定早把這死妮子許了人!


    話說沈辰回到書房,見蘇姨娘的大丫鬟香蘭還跪在那兒,想想方才跑去碧玉齋的行徑,心中又覺著對不住蘇姨娘,於是將那香蘭打橫抱起,向著柳荷苑去了。


    這香蘭早已悄悄爬過沈辰的床,當時騙沈辰說是姨娘讓她來侍候的,其實敢哪讓蘇小可知道?這一抱,眼見要穿幫,急得一路捶打他的胸口,粉麵漲得通紅。


    到了院外,好容易勸說沈辰將她放了下來,正在整理衣襟,麵上突然重重挨了蘇姨娘一記耳光。也不知她從哪兒竄了出來。


    蘇姨娘殺豬般地哭嚎起來:“你個挨千刀的浪貨,沒臉沒皮的下賤胚!讓你去請少爺你往他身上鑽作什麽?!一個時辰你都作了什麽啊!你個生髒瘡的爛人…我掐死你我也不活了!”


    說著,當真跳上去兩個手死死扼住香蘭脖頸。一邊掐著,一邊搖著,嘴裏又哭又罵。


    沈辰被吵得兩耳嗡嗡作響,眼前晃動著蘇姨娘猙獰的麵孔,失了一會神,感到有什麽東西在一個勁兒揪他的衣袖,低頭一看,是香蘭的手,順著那手往上看去,見她臉皮紫漲,一雙眼睛向外凸,張大了嘴巴像一條瀕死的魚。


    他來不及多想,使蠻力扯開了蘇姨娘。


    蘇姨娘不依不饒,哭叫著撲過來在他身上亂抓亂撓,嘴裏還喊著:“你為一個賤婢打我!你為一個賤婢打我!”


    沈辰頭腦一熱,心想既然你賴我打你,我不打你還對不起你了!幹脆一掌推開她,又順手甩了她兩記耳光,猶是不解氣,指著她鼻尖罵道:“賤婢?明天便抬舉她做姨娘,將你賣回窯子去!我倒要看看誰是賤婢!”


    蘇姨娘捂著火辣的臉頰,難以置信地望著沈辰,身子篩糠似地顫抖起來。一半是裝的,一半是嚇的。她知道自己鬧過頭,他真惱了,趕緊閉了嘴不敢再放肆,回憶著當初媽媽教導的對付男人的路數,顫著睫毛哀哀地看著他,一串接一串掉下眼淚來。


    果然沈辰麵色緩和了一些,聲音也低下來:“你回去歇著。”


    她柔柔“嗯”了一聲,一步三回眸進了院子。


    沈辰心氣稍順,偏生香蘭不知好歹湊了上來:“少爺!咳!您說話可要算數!咳咳!明兒我就是正經姨娘了對嗎?”


    他深深吸了幾口氣,才耐下性子冷聲道:“你也回去歇著。”


    這夜他歇在書房,倒是想透了一件事。蘇姨娘雖然性子不像秋白,但也是可心招人疼,近來為何看她百般不順眼了?她鬧騰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倒是自己因為賜婚的事情有些遷怒她。


    宮裏熟人向沈相透過風聲,說是賜婚與公主有關聯。那便是坊間傳言不假,公主確實相中了他,偏偏他抬了個女伎回來做妾,這才故意整他。於是每每想到不得不娶秦挽月那個醜貨,下意識裏就暗暗惱了蘇小可一分。隻是這心思過於隱秘,今夜一番鬧騰才讓他茅塞頓開。


    想透了這一層,心中更加覺得對不住蘇姨娘,想起她的萬般溫柔繾綣,心頭仿佛被春風一陣陣拂著,酥酥癢癢。也不知道她今日受了這般委屈,會不會哭上一整夜?那個香蘭得了勢,不知會不會欺侮她?香蘭…哪裏比得蘇小可?不過是順水推舟的露水情緣罷了!


    這樣想著,有些坐不住。原想起身去看看蘇小可,走到了院外,又覺得讓她冷一冷也是好的,免得她以為自己服軟,日後更是驕縱到無法無天。


    到了次日清晨,小廝念白匆匆來喚他,他以為是說秦挽月回門的事,隔著門揚聲道:“由她去!不必知會我。”


    念白踟躕了一會,嘟囔道:“爺好生無情。那棺槨該用多少銀錢的呢?”


    “棺槨?什麽棺槨?”沈辰推門出來,“究竟怎麽回事?”


    心中漫起了陰影。


    “爺…”念白哭喪了臉:“您還不知道?蘇姨娘投塘了。”


    沈辰如遭雷擊。


    腦中嗡嗡地,她怎麽能這樣?明明好好的,自己就會去看她,給她補上這些天欠缺的柔情,她怎麽能這麽殘忍扔下自己走了?不對,一定是香蘭對她說了什麽話,她受不住刺激才尋了短見!一定是這樣。


    香蘭被拷問得沒了人形,抵死不承認蘇姨娘的死和她有關。她是真冤枉。蘇姨娘如果好好的,沈辰說出的話也不好收回去,甘願不甘願也會抬舉了她,至少名份上能和蘇小可平起平坐。一個奴婢能有這份福氣,還奢望什麽呢?但蘇姨娘死了,她這事必定也是黃了,能不能保住性命還兩說。隻要是個不傻的,都不希望蘇姨娘死吧?要是知道她要自盡,拚了命也會把她拉回來,又怎麽可能去害她?


    早知道……早知道昨夜就不該半推半就,不該讓他抱了這一路…可偏偏貪戀他身上昂貴的熏香氣息…那氣味提醒著她,女人天生就有成為人上人的資本,奴婢和主子,其實隻是一步之遙…偏偏,蘇姨娘用一條命,將她折在了最後一步…多大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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