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發呆?”


    不知何時,他的腳步卻停下了,立在山路盡頭,玉眸裏耀著溫潤也清冷的光。


    一身白色雲錦在稀薄的夜色中若隱若現,仿若隻消她一個眨眼,那人便要駕著這一片迷蒙羽化登仙而去鐦。


    而她怔忡回神時,抬眼見到他身後景象,竟是驚訝喚出聲來,"這……這是……郎"


    仿佛倏爾有人吹起了悠揚的簫,伴著夜色淡去,天邊魚肚白染上山頭,半腰這一片景色徐徐顯露而出。


    在那蔥鬱交纏的古樹之間,竟矗著一株需數人方能合抱的大樹!樹冠茂密而舒展,仿佛撐起半邊蒼穹,而更不可思議的是,在那大樹半腰樹杈匯聚處,竟坐落著一間小巧而古樸的木屋!


    而在這稀奇古木樹冠遮蔽之下,竟還放置著一方石桌,外加若幹石凳,四圍種有不知名的奇花異草,頗有格調。


    兮予眯了眼,借著微弱晨光看去,見那木屋與石桌四圍皆是整潔清爽,怎麽看也不是廢棄的模樣。


    陡然在這安謐的世界裏見得這般一座雅居,也不知住了什麽人物,她捂住小嘴不敢作聲,隻扭頭望向伏堯,便見他淡然一笑,示意她徑直過來。


    她便輕輕踱著小步過去,心中暗忖——他來此荒山野嶺,究竟是來尋人?還是探物?這樹屋裏住的,又究竟是什麽神秘角色,還是說,這不過是伏堯自己在世外修建的一座別院?


    而待得她走近,伏堯又一轉身來到那石桌邊坐下,並沒有接近那木屋的意思。


    “噓……”


    她正要開口詢問,伏堯卻以指點唇,示意她噤聲。


    他的眉修長濃鬱,此時雁落平沙般舒展著,性感的薄唇在玉白的指後撅起,看得她胸腔某物撲騰一跳,立時心緒不穩。


    亟亟避開他的眼神,她扭頭暗罵——這世上怎能有這般不公平的事,有人生得這般好看,一個回眸便能勾人心動,一個皺眉便能紮人心痛,一顰一笑,風華絕代,簡直是……頂級禍害。


    心中如此忿忿,她坐下之後,便故意不再看他。


    然而坐定不久,先前險些忘卻的困意卻如潮水般襲來,她拚命忍耐,將一個好大的哈欠硬生生截斷在半路。


    忽覺有人撫上自己的頭頂,她驚訝看去,正見到伏堯在望著她,而後,他一側臉,那深深的目光又移向他的肩頭。


    沒有說話,她卻一瞬間明了他的意思。


    ——你困了麽?


    ——便倚著這兒睡吧。


    她隻覺得心中咯噔一聲,仿佛有什麽東西潑灑而出,斑駁混雜一處,竟全然品不出自己心中是什麽滋味兒。


    你說,你說,人的關係怎會這般複雜?——將她擄走不得好眠的人是他,如今溫柔撫著她頭頂,勸她休憩連肩也借給她的人……也是他。


    她默了半晌,忽地身子往前一傾,徑直便趴在了冰涼的桌上。


    臉以手臂墊著側向一邊,朝向一個望不見他也不被望見的角度,另一手則拉住身上的狐裘,將自己周身裹得緊緊。


    石桌很涼,她的手臂擱在上麵,竟也能感到寒氣冰錐般透過衣物侵來。


    可她卻不敢動,咬牙紋絲不動。


    靜謐中,她仿佛聽見了他的歎息聲,又或許,隻是錯覺。


    隨後,她聽見了窸窣的聲音,卻不敢抬頭去看,可忽然間,她的小腦瓜被人抬了起來,一樣物事被飛速地塞入了腦袋下麵。


    再落下時,石桌的冰涼已再覺不到,取而代之的,是貂絨柔軟的觸感,與殘餘的……他的體溫。


    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唇,眼角卻有溫熱的液體無可抑製地湧了出來。


    ——是溫暖,是感動,是喜悅?


    那麽,為什麽心口……這麽地,這麽地酸呢?


    “啊!你……你們……”


    忽然,從樹上傳來了嘎吱的開門聲,緊跟著便是一道充斥著錯愕與驚惶的聲音。


    她大吃一驚,亟亟起身抬頭,見到那樹屋門口正立著一個約莫二十來歲的青年。


    濃眉大眼,皮膚黝黑,一身素色粗布衣裳略顯寒磣,卻裹著副強健有力的身軀,而青年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正以一副見鬼了的模樣瞪著他們。


    伏堯也起了身,拱手微微一笑,“打擾,敢問遠甫先生可在?”


    “你……你們是什麽人!”


    那青年麵皮一繃,手腕一翻便從門邊抄起一把長刀一躍而下,寒氣森森地緊盯著他,“什麽圓斧頭方斧頭的,俺不知道!”


    那長刀上寒光耀眼,兮予胸腔一緊,霎時衝出橫在二人之間,“請放鬆些……我們沒有惡意!”


    可話音甫落,卻聞見身後有人低低地笑起,壞了這劍拔弩張的氣氛。


    兮予氣惱,扭頭橫了某人一眼——笑笑笑,有什麽好笑的,這都什麽時候了,對方看來可不是好脾氣的!


    可不料伏堯竟俯下身子,幾乎是咬著她耳垂低語,“你這呆瓜,你怎麽知道……我沒有惡意?”


    她立時便麵紅耳赤,為他的調戲,也為自己的失言。


    ——的確,她根本,便不知道他來此是做什麽……


    不想那青年聽力過人,這句話竟被其聽了進去,頓時神色轉為鐵青,暴跳怒吼道,“好啊!你們果然別有居心!”


    尾音未落,那長刀已閃電般朝二人砍來!


    兮予大驚,正要找什麽來招架,卻被人攬住腰往後一送,便脫離了第一前線。


    “男人的事,女人看著便好。”


    身前那一道白影側了臉,送來這般不鹹不淡不冷不熱的一句,手中卻不知何時多出的那支凝玉簫,正穩穩架住青年的攻擊,寸步不讓。


    什麽叫“……女人看著便好”?


    兮予咬了唇,暗暗腹誹,卻也知曉這種打鬥的事自己貿然加入不過隻是添亂,便索性退至一旁,暗地尋找稱手的武器做不時之需。


    而對於來者這般輕易便架住了自己的攻擊,青年也吃驚不小。


    他雖然年紀不大,力氣卻比尋常人大出許多,便是猛獸也禁不起他這乍然一擊,而眼前這看似清瘦的白衣男子,竟能以一根脆弱的玉簫便輕巧化解?!


    一擊不中,他輕敵之心大減,立即彈跳退開,執刀緊盯伏堯,麵色史無前例地凝重。


    “來吧,讓我看看你到底幾斤幾兩。這般輕易向我出手,可不是一件輕易便能被饒恕的事。”


    伏堯淡笑道,分明是平和如水的語氣,卻處處透出烈火般的挑釁。


    果真青年被此話語一激,立時焦黑了臉龐,周身氣息一凜,手裏的長刀一橫,又再度氣勢洶洶地襲來!


    兮予在旁捏拳觀戰,隻覺得一顆心被無形的手緊緊揪起,七上八下。


    她知曉伏堯功夫不錯,可眼前青年看來也是練家子,何況,就算伏堯能壓得住對方,以這青年這般不要命的打法,萬一反被傷著可怎麽是好?


    她渾然不覺自己的關心已牢牢係在那一人身上,隻尋思著要如何插手盡快確定勝局才好,然而她一邊苦思,一邊觀看,卻反而是越來越驚愕了。


    以眼前局勢來看,那青年全然是拚命的模樣,一招一式皆是致命,甚至不惜兩敗俱傷,然而無論如何凶險,伏堯卻總能以一支玉簫便從容化解,遊刃有餘。


    隨著時間流逝,連她這不諳武藝的人也看出玄機——要麽便是隻守不攻,要麽便是點到為止,那一道優雅白影驚鴻遊龍般穿梭在刀光劍影之間,仿若貓戲老鼠,蛟龍戲珠。


    這根本不是什麽對戰,甚至連比試也不是,或者幹脆該說成是……一場測試?


    便如某人之前所言——他真的不過隻是要看看,這青年到底有幾斤幾兩。


    那麽,他來此的目的究竟是什麽?那位遠甫先生又到底是……


    “鏗——”


    在她沉思時,又是一道清脆的兵器相擊聲響起,一樣雪亮的物事劃過天空。


    她還沒反應過來那弧線是朝自己而來時,一道白影已飛身而起,一腳將那把長刀踢飛,隻聞“啪”的一聲,鋒利的刀身幾乎整個沒入一旁的古樹。


    “不是讓你好好看著,又發什麽呆?”


    那高傲的男子挑眉訓道,似是極為不悅,她不由得為之氣結,卻又苦於無可反駁。


    而他的視線卻很快就移了開去,手裏青碧瑩潤的玉簫,彷如瞄準靶心的利箭,牢牢抵在那青年的喉上。


    “你——招式生疏,空有蠻力,靈活不足,該打。


    此處多樹,枝幹盤結,卻不懂以地勢之便牽製強敵,該打。


    遇敵急躁,心緒不穩,有失冷靜,真相不辨即以性命相搏,該打。


    ……”


    青年本是麵色潮紅帶白,仰頭咬唇不語,大有慷慨就義之勢,被他這一番連珠炮彈般地訓斥,頓時懵在原地。


    撲哧,兮予在一旁捂唇笑出聲來,偷眼瞧向伏堯麵上,竟見他全然一片莊嚴之色。


    這個人呀,怎就這麽喜歡訓人呢?這般比起來,他隻訓了她一句,還算是“口”下留情的了。


    “哈哈——陛下真是字字珠璣,字字珠璣啊!阿采,還不快謝過陛下的教誨!”


    此時竟有一道聲音從前方傳來,兮予抬頭一看,竟見到那樹屋門口不知何時立著一名鶴發老者。


    “先……先生?”


    那青年驚得語無倫次,抬眼望向伏堯,麵上滿是驚惶,“您……您說這人是……”


    “自然是我大羲國當今真王陛下,你這混小子還不跪下!當初教你的禮儀,可都是忘記了麽?”


    那老者訓起人來,倒是一點也不留情,訓完後輩後,自己又俯身撥弄了屋旁某物,隻聽得嘎吱嘎吱聲,便有一把曲型的木梯從側麵緩緩地轉了過來。


    兮予見此,心裏噗通一聲,竟隻覺得那古怪的木梯裝置看起來好生怪異。


    而伏堯見得那木梯,眼眸裏掠過一抹痛色,在老人扶著木梯顫顫巍巍地下來時,他幾步上去,扶住了對方。


    “陛下……老臣豈敢……咳咳……”


    老者連連推辭,伏堯卻是罔若未聞,隻堅定地護送他一路而下。


    待得雙足落地之後,老者咳嗽幾聲,緩過神來,卻見伏堯的目光仍膠凝在那古舊的木梯之上,麵上悵然若失。


    不由得歎了口氣,“陛下……”


    “先生,這是當初……華兒做的那個麽……”


    伏堯輕輕摩挲著那已被歲月磨得光滑的木身,暮光黯淡,卻難掩眸中哀色。


    “……是。”


    老者歎息道,皺紋密布的麵上亦是滿懷惆悵,“當年公主殿下知曉老臣有誌於建此樹宅,便做了這般個會動的好寶貝作為壽禮,隻可惜……”


    後麵的話,卻是怎麽也說不下去。


    伏堯默而不語,隻緩緩搖動那木梯上的機關,伴隨嘎吱聲響,明顯感覺到手中幾分滯澀與沉重,“這裏……”


    “哎,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某個地方出了點毛病,一些功能用不了了。陛下您也知道,公主殿下做的物件總是精巧非凡,除非知曉原理,否則若強行拆卸,便會散作一團,無論如何也拚不回原貌。老臣雖被世人謬讚博學,可也從未研究過這般巧妙的工匠活兒,對此一籌莫展。老臣也曾尋過無數能人巧匠,卻也無一人有把握能完美修複,大概,隨著公主殿下離去,這寶貝也要在世上失效了……”


    老者搖著頭道,“反正,老臣這把散骨頭也活不了多久,便湊合著用用,興許,它還沒壽終正寢,倒是老臣先行一……”


    “先生這話不能亂講。”


    伏堯開口打斷他的話,淡和一笑,“先生如今剛過古稀,精神依然如此之好,長命百歲自是不成問題。”


    說罷,又從懷裏掏出一個精致的小錦盒,“宮裏一些藥,算不得什麽寶貝,也好在能養生活血,解毒生肌,備不時之需,還望先生不嫌收下,讓學生盡一份心意。”


    老者怔了怔,而後捋須一笑,“陛下有心……這般多年,老臣可幸並未走眼。”


    隨即恭謹躬身,行禮接下,又朝那青年頷首道,“阿采,收好了,另外,快燒些熱茶來,別怠慢了客人。”


    那蠻力青年一直跪在地上,還處在失魂狀態,被老者這般一喚,立時身子一顫跳起。


    他低頭接過錦盒,側臉有些敬畏又有些驚顫地望了伏堯一眼,便似飛猱一般匆急躍上古樹。


    “兩年前遇著的,性子木訥了些,比不上層寂那小子機靈,功夫也比不過,就是好在品性不壞,手腳麻利,也肯做事,比層寂小子可勤快多了。”


    剩下的三人圍坐在石桌邊,老者笑著解釋這青年來曆。


    伏堯聞之,隻抿唇一笑,而兮予卻聽得暗暗一驚。


    眼前這名和藹的老者,想必便是伏堯所問的遠甫,沒想到竟與那唯恐天下不亂的層寂相識,而聽這口氣——竟有些寵溺的味道?


    “說起來,這位姑娘是?這身打扮麽……有些特別。”


    恍惚間,竟發現自己被點了名,她猛地抬頭,便見到那老者遠甫正微笑著望著自己。


    溫和而深邃的目光從某處一掃而過,霎時染了絲驚訝與玩味。


    她臉刷地便紅了,因為遠甫方才掃過的地方,正好便是她撕破而開敞的裙擺。


    在她的時代,這種程度頂多算高叉旗袍罷了,可在這裏,雪白的腿露出香豔一道,便顯得有些驚世駭俗了。


    餘光瞥見伏堯竟側了臉,神色中帶絲揶揄,似是在笑話她自作自受,頓時臉由紅轉青,小手把袍子緊緊一捂,“這……這是方才上山被樹枝刮破的!”


    “咳……”


    有人不識時務地發了聲響,絲毫不給任何清明,她立馬扭頭瞪了某人一眼,見他正以手捂麵,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樣。


    她又羞又惱,伸腳便朝他靴子上踩去,不料有人奸猾得要命,早不躲,晚不躲,偏偏在她全力落下的一刻將腳一縮,她頓時失了平衡,整個人倒在他懷中!


    “咳……”


    這次,倒是換遠甫咳嗽起來了,而更耐人尋味的是,這一次後,老人連她的身份也不再追問。


    這……這算是被“默認”了嗎?


    兮予懊惱得要命,蹬地便從某人懷裏跳起,再也不肯坐這附近,索性提了裙子,扭頭便朝那木梯奔去。


    她本來便對那木梯好奇得很,這下也算找了個借口,可她卻不曾留意到,在她奔向那木梯的一刻,伏堯眸中平靜的海水猛然震蕩了一下。


    “咳咳,這個……性子似乎很烈麽。”


    遠甫邊咳邊笑,“王後娘娘她……知道麽?”


    伏堯身子頓了頓,接著,不過淡淡一笑,“先生……誤會了。”


    “……哦?”


    遠甫有些詫異,凝望伏堯片刻,而後,搖頭笑了笑,“……大概,是吧。”


    “不過,陛下第一次帶著女子來尋老臣,想必……是與她有關了。”


    這一次,伏堯卻沒有否決。


    和田寶玉般的眸裏,映出石桌清冷僵硬的倒影,薄唇抿了很久,才輕輕裂開一道,“先生,學生想去血洞。”


    遠甫的身子僵在桌邊,似是有些不剛相信。


    半晌,才道,“陛下……是真的要去?”


    “是。”


    伏堯垂眸道,再抬眼時,目光卻越過遠甫肩膀,落在那正饒有興致地研究木梯的女子身上。


    見得她擺弄著那木梯,一時迷惑,一時雀躍,一時苦惱,一時恍然,赭玉眸裏的神色,亦隨之愈來愈渾濁……


    “學生有一事,即便以這性命與江山做抵,也必須……知曉答案。”


    那日審問所獲取的句子,宛如夢魘般,日夜繚繞在側,一句句,一聲聲,如刀一般,紮得他心口鮮血淋漓。


    “溯明?他……是兮予的戀人……兩個人感情很好,如果沒有意外,以後,大概會成親生子吧……”


    “兮予她從一出生就沒有父親,被母親一個人拉扯長大。她小時候一直不愛穿裙子,嫌不方便,打扮得像個男孩子,也經常被人當做男孩子,聽說甚至還有女孩子對她表白呢……”


    “她的生辰?……是五月二十日,噢是了,她今年剛好……滿二十呢……”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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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呀~姐姐也是日更六千的人拉~你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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