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儷將近來聽到的消息串一串,心下也猜到一些。


    楊慧的性子,洛儷說不上來,她最喜巴著薑禧,以薑禧馬首是瞻,雖說薑、楊兩家的門第懸殊,因薑權也曾就讀瓊林書院,與楊平扯上“同窗之誼”兩家交情不薄。


    朱娟點點頭,“我是聽爹爹說的。朝廷讓洛三叔負責皇城書院的事,三派共同掌管皇城書院,山長是清流,兩名副山長一名保皇派、一名竇氏派,再有裏頭的夫子、先生,五成清流,保皇、竇氏各占二成五。楊世叔要去皇城任山長,慧妹妹一家也要跟著楊世叔去皇城赴任,另會從瓊林書院挑上一些夫子調往皇城書院,選中的夫子會攜女眷同往。”


    洛儷心下暗道:楊平給人感覺藏得很深,亦有些看不透,細細想來,與方平安的性子有些相近。方平安明麵是洛瑞的學生,暗裏早投了竇國舅。以楊平的圓滑不可能不知道,早前方平安也曾想替兒子求娶朱娟,朱督學以“小女年幼,暫不議親”為由給婉拒了,方平安轉而向楊平求娶楊慧。


    父親洛康調楊平接任皇城書院山長一職,這職位看似尋常,實則很有油水,皇城之內多少富貴人家、名門子弟,想憑實力考入,著實難,也隻能免試應學,可名額有限,要進去讀書,怕是要走關係,靠後台。


    洛儷回到家後,在書房習字,見到洛廉,問道:“伯父,皇城書院的山長要從瓊林書院選派得力之人上任?”


    她可不敢問洛瑞,她一問這些事,洛瑞就會生氣。著實是洛瑞想到彭老郎中那句“小小年紀,思慮過重,恐成心疾。”而瓊林書院的學子沐子軒私下也道“洛三姑娘思慮過重已然成疾,長此以往,恐怕……難以長成。”這事洛瑞知道,他叮囑沐子軒莫要傳出去。洛瑞覺得自家這孫女就是個天生愛操心的命,心操太多自成心病,不喜她管東管西,也不喜她勞心操心瑣事。


    洛廉身後的洛徑答道:“叔父讓父親舉薦皇城書院的山長,再舉一批夫子前往皇城執教。”


    太後讓洛康負責皇城書院新山長、新夫子的人選,洛康自要求助於洛廉。太後對清流臣子多有倚重,這也是無數次竇國舅想動清流為首的洛家,一再被太後阻止的原因,太後許還有其他的原因,但這原因外人難能知曉。


    洛儷輕聲道:“楊副山長此人行事圓滑,有些急功好利,恐非上選;謝副山長行事雖然公允,可偶爾又太過強硬,不懂變通。皇城那種地方,要尋一個進退得宜的山長,又能擔此重任的,我倒覺得朱督學不錯。”


    她福了一下身,轉身回書房練習。


    洛廉父子微怔。


    本不欲讓洛儷參與太多,可她事事洞明,即便是楊、謝二人,她心裏亦然有數。洛儷的評點,也正是洛廉的看法。


    洛徑大叫道:“三妹,我說你……”


    洛廉使了個眼色,洛徑一回頭,卻見洛瑞立在書房大門前,正冷冷地掃視著父子二人。


    洛徑揖手行禮“祖父。”


    洛瑞低應一聲,“儷姐兒在習字讀書,莫要擾她。”他大踏步地進入書房,站在洛儷身後,看著她認真習字,“往後不必用泥漿代墨,也不用習字木板代紙,洛家一點仿宣紙還是買得起的。”


    洛儷繼續沾著泥漿,道:“洛家祖訓,以儉養德,祖訓不可違。”


    洛瑞眸光顫了又顫。


    以儉養德,他對她的教導,她一直牢記於心。


    洛瑞有讚賞,亦有安慰。


    薑權說可惜洛儷是個女兒家,如果是男子,許是這輩裏最優秀的子弟。


    可,即便她是女子,他也會用心培養。


    洛徑低聲道:“祖父近來越發古怪了。”又道:“三妹倒與父親想到一處。”


    洛廉指了指東廂書房,父子二人進入書房。


    洛廉低聲道:“你祖父祖母想將儷姐兒送走。”


    洛徑驚訝不已,祖父祖母不是最寶貝這個妹妹,“他們真舍得?”


    洛廉輕歎一聲,“慧極必傷,儷姐兒因思慮過重已成心疾,你祖父祖母恐她早夭,這才決定將她送走。”


    洛徑心下一沉,洛儷心疾已成,他身為大哥今日才曉。洛儷很聰明,自小就乖巧懂事,尤其近兩年,她的聰慧更是全家上下皆知,就連長輩大人想不到的事,她也能想到,倒是真能說是“智多近妖”。董知府的事與清流借行刺之事,逼竇太後竇國舅許諾竇氏派臣子不得再入江南的承諾,這背後的推手都是自家三妹。


    小小年紀因思慮過重成疾,這樣的病因讓洛家長輩們心下難安,看似洛家的掌上明珠,卻居安思危,為家族的前程擔憂、謀劃,在她“守護家人”的背後,更是她的憂思。


    洛瑞會因此自責。


    洛廉更是於心不忍。


    洛徑也有愧疚,他的堂妹還未長成,隻是個半大的孩子。


    洛廉道:“史書記載中的聰慧孩子多有早夭者,你祖父祖母有此思慮也自有其道理。”


    送走許是最好的。


    讓洛儷換一個環境,她許能健康起來。


    “祖父將妹妹送走就能避免了?”


    “你祖父現在已經不想她做才女的事,隻盼她能平安健康地長大,也曾說不必再鎮日習字練武,你想玩就去玩,可儷姐兒說,一季之季在於春,人生貴在年少時,這個年紀正是用心學習奮鬥之時,不可因玩喪誌。”


    洛徑心下微痛,如果男孩又身體健康,這做長輩的自是歡欣鼓舞,可誰讓洛儷思慮已在成疾,她說這些話,隻會讓長輩更加心疼。“三妹不知她思慮成疾?”


    洛廉道:“她原就思慮過重,心事沉沉,怎敢與她說此事,若被她知道,隻怕這心疾會更加沉重。此次若不是她中毒昏睡,家裏人都會忽視此事,若真的病症發作就晚了。”


    洛徑伸著脖子,往書房一瞧,洛瑞正在給洛儷鋪紙,“今日開始不必逐字練習,練詩詞罷。”他遞給洛儷一本詩集。


    洛儷翻至第一頁,看了一眼,正要下筆,洛瑞道:“寫詩不是抄書,要看整體布局,每一個字如何寫才漂亮更有神韻,這都有講究。假如你要在這頁紙上繪畫,這字又該如何擺放,詩中有景,景中有詩,詩景相融,不能影響了全體布局,反而得讓詩景相互哄托,達到最好的效果,也是一門學問。”


    洛廉低聲道:“我與你叔父幼時,你祖父就未與我們說過這些。”


    他吃醋了?


    洛徑睨了一眼,“祖父教三妹的用心,可謂細致入微。”


    他那麽看重洛儷,一心想培養成書法大師,然而因為孫女的心疾,卻要放棄這麽久堅持的努力,洛徑能想到祖父那看似不問世事,不喜不悲的眼眸下藏著的無奈與心痛。


    “父親,祖父要將三妹送往何處?”


    “你祖父說,給她尋一個好玩的地方,隻要她開開心心不再思慮,這心病自然就好了,具體何處,他也沒提。聽說近日倒是暗裏與他的故交好友寫過幾封信,許是在聯絡哪裏更好玩。”


    洛瑞門生遍天下,他認識的朋友也很多,江湖的、民間的、佛門、道家皆有。洛瑞再三告誡洛廉,不許他插手洛儷的事。洛瑞甚至認為,洛儷而今落下心疾,也是敗洛廉所賜。


    這種情形下,洛廉哪裏敢多問,生怕惹得老父老母責備。


    洛徑道:“我瞧三妹這性子,就算祖父將她送走,她未必就會放棄放棄學習全心貪玩。”


    洛廉也有此擔憂。


    隻等聯係的故交好友回書,這就要送走了。


    洛徑問:“三妹知道祖父送她走的事?”


    洛廉搖頭,“你知道就行,現下家裏知道這事的隻你祖父祖母與我們父子,你祖父想讓她高高興興地離家。”


    洛徑輕歎一聲:“三妹才多大,剛滿十歲,怎就思慮過重成疾了,這還真是……”


    “這孩子心事太重,中毒昏迷的時候,還念著要守護洛家,保護祖父、保護父親、保護我,全家人都被她念叨了一遍。”


    洛徑登時心情低沉,她就是一個年幼弱女,她卻念著要保護家人,這讓他這個七尺男兒是何心境,“是因為這原因,她才琢磨孟知府來江南的真實原由?”


    洛廉眼眸沉重,算是默認洛徑的話。


    他心頭一動,揖手道:“父親,請允許兒子下屆參加會試科考吧。”


    “書勤……”他不是拿定主意要學他麽,怎麽就改變主意了。


    洛徑以為,連年幼的三妹都曉得在這幾派爭鬥在保護家人,他這個洛家嫡長孫怎麽能置身事外,保護家人,守護全家的平安,亦是他要肩負的責任,他才是未來洛家的家主,怎麽可以推卸責任,“父親,二弟讀書有天賦,我在天賦原不如他,他喜廣交朋友,有情有義,又夢想雲遊天下,書勤想,不如就讓二弟一心學問,而兒子入仕為官。”


    他的腦海裏,憶起那日洛儷說過的話,“大哥,哥哥們裏頭,我覺得大哥是與生俱的為官人才,而二哥倒更像祖父,雖然性格不同,可念書天賦相似。若是二哥能一心學問,將來定有所成。三哥成親立業之後,定是要獨掌門庭,與我們洛家沒有多大的幹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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