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莊那夜離開了桂陵城,一路上腦海中盡是端木蓉遠走的模樣,想那背影何等瀟灑飄逸,繼而又念及蓋聶站在牆上的形單影隻,心中陣陣百感交集:「不料我師兄弟隔了這許多年,又愛上同一位女子。偏偏這女子無意男女情事,竟是誰也不愛。」心中既覺枉然,又感可笑,明明是迎著亮月清風行走,卻覺得眼前道路沒完沒了的蕭索。


    在翻來覆去的思索之間,漸漸行到無人之境,至此已將桂陵城遙遙拋棄在後。在這窮鄉僻壤之處,衛莊見道旁立著一人一馬,當下收攝心神走了過去。那肥馬生得壯健抖擻,馬背上披有黑色亮皮馬鞍,鞍上掛著一小袋幹糧、一隻牛皮水袋,一會兒踢踢地上泥沙、一會兒又昂首噴氣顯是極為不耐;相較之下,那牽馬之人卻泥塑也似的佇立不動,隻把個兩眼緊盯住衛莊。


    衛莊走近那漢子,注意到對方頸側刺有一青色圖案,約莫是半個巴掌大的獠牙鬼麵。那漢子朝衛莊微微頷首,一聲不吭的將手中韁繩交給了衛莊。衛莊更不打話,翻身上馬,提韁急馳。方跑過一個時辰,跨下駿馬剛有些喘,路旁已見另外一人一馬靜候相待。這人見衛莊來到,將右手袖子高高卷起,露出上臂的鬼麵青紋,向衛莊抱拳致意。衛莊微微一笑,也不多問,立時便換了坐騎繼續朝濮陽城的方向趕路。沿途避過村落小鎮,專揀穿林靠野的小徑而行,皆是每隔一個時辰便有人接應。那些牽馬之人有的看似平凡無奇,渾然尋常百姓模樣;也有滿臉橫肉、神態憊懶宛如惡棍地痞者;更有些人看來氣派不俗,竟似名門弟子。這些人老少雅俗,各不相同,看似彼此全無幹係,卻都在身上某處紋有一模一樣的獠牙鬼麵紋路。


    衛莊一路上連換坐騎,徹夜不息的全速飛馳,終於在清晨的微光中來到了黃河之畔。甫一下馬,就見一個梢公頭戴鬥笠,用力將皮筏推落河中。那梢公跳上皮筏,摘下鬥笠朝衛莊哈腰躬身請他上船。鬥笠之下是一個天生的光頭,光頭之上赫然又是一張青麵獠牙的鬼臉黥紋。


    衛莊舍馬登船,那皮筏載了兩人吃水極深,黃河水流又急,但控在那光頭梢公手中卻是平穩異常,那梢公一篙撐去皮筏登行得有一引之遙。想來那梢公若非天生神力,便是身上附有上乘內功。衛莊見他掌舵行船之間呼吸不亂,心中暗自想道:「不意鬼穀門中,隨便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弟子便有如許身手。倒是不得不防。」


    如此又複棄舟換馬,待衛莊抵達濮陽城時已是隔日晌午時分。兩名鬼穀弟子早已在城外等候多時,見衛莊來到,各把左掌向外一翻,露出掌心上鬼麵圖騰,也不說話,便領著衛莊勒轉馬頭,向濮陽城西秦軍駐紮之處而去。


    偌大曠野之中,數千營帳齊整密布,巾旗若林在風中打得劈啪作響。帳前空地設有一座五尺高台,左右兩端各插一麵黑色大旗,左首旗麵上繡著秦軍火焰圖騰,右首旗麵則繪著一張極大的青色鬼麵。高台底下黑壓壓的一片如海,竟是數以萬計的兵卒,身穿黑色鐵甲,在兩名秦國將領帶隊之下麵朝高台而立。此時灼日當空,豔陽赤辣辣的潑將般灑下,把一片黃土大地烤得熱氣蒸騰,放眼望去,唯見千萬鐵甲射出點點耀眼白光,卻無有半絲聲息。


    兩名鬼穀弟子將衛莊領至軍隊和營帳之間,其中一人牽了衛莊的馬匹悄然退下,另一人向衛莊拱手低聲說道:「衛大人一路辛苦,我家白姑娘今日首次校閱點兵,還請衛大人先在帥帳中稍事休息,」說著便指向一座門外垂掛著紫色紗簾的營帳,又道:「待得事畢之後,白姑娘必然親來拜謝。衛大人若有什麽需要,盡管向我吩咐便是。」


    衛莊點點頭,望著校場中宛若一根根石柱般挺立不動的士兵們,低聲問道:「他們這樣站多久了?」那鬼穀弟子微微一笑,答道:「也沒多久,約莫兩、三個時辰罷了。」衛莊愕然心想:「這秦軍雖訓練精良,驍勇能戰,畢竟比不得能武之人,穿上這身鐵甲在大太陽底下站上三個時辰,身不能動、氣不得散,若無內功基底,隻怕便要暑氣攻心了。」才正想著,就聽得一記金甲撞地之聲打破全場靜寂,顯然東首有一名士兵昏厥倒地。周圍的兵士們略顯騷動,有的忍不住覷眼偷瞧,有的似欲開口說話,他們各個早已被烤得頭昏腦脹,幾欲作嘔,但不聞上令,也就沒有一個人膽敢稍作動彈,更別說走過去將那名倒地的士兵扶到一旁了。


    隔不多時,又有五、六人紛紛不支倒下,少數士兵們漸漸顯得浮躁,便連那站在最前方的兩名將領,也不由得皺起眉頭。要知道他們既身為將軍,隨著秦國版圖的擴張早已是征戰連連,如今眼看隻剩齊國一隅,已是領兵吞並天下的最後一戰,孰料秦王徑行歪徑,和江湖之流交結,非但把百萬精兵賦予鬼穀統帥,就連他們二人都得聽令於人。其中一人性子粗魯,雖是站著口不能言,卻早已忍不住在胸中開罵:「這些江湖中人隻會打架,不會打仗,更且聽說這次要帶兵的不過是個女流之輩,哪能有什麽能耐?既要校閱點兵卻又遲到個大半日,大王此舉真是差矣!」另外一個卻細細想著:「時距戰事已為不遠,當此之時,統軍之道應以鼓勇士氣為先,或蓄精養銳、或操練兵卒,如此白白耗傷兵士體力,消殆軍氣,簡直胡來。據聞那女子貌美過人,莫不成大王色欲熏心,一時被讒言所惑嗎?」


    衛莊見這兩名帶頭的將軍麵帶怒色,心下也自狐疑,正要問問身旁的鬼穀弟子,那人卻自己先開了口,道:「我家白姑娘說,此番與齊國一役,對方既有墨家钜子路枕浪率眾守城,要比拚的便不是武力,而是一場耐力賽了。這些秦軍智勇雙全,惜乎耐力不足,得多加調教調教才是。」說著淡淡一笑,轉頭往大軍後方瞧去,喜道:「啊,柳先生和魚老爺子到啦。」


    衛莊循聲望去,果見百名鬼穀人士正穿越萬軍而來,陸陸續續在點將台下分立兩旁。秋客柳帶媚帶著一張苦臉,隻身晃在萬軍之中,竟如入無人之境般張狂。至高台還有丈許,柳帶媚陡然抽出九龍冥鞭,如龍竄海的朝高台右首掃去,底下秦兵還來不及看清那條長鞭是如何卷上了旗杆,柳帶媚已穩穩的踏在點將台上,正愁眉苦臉的將鞭子抖繞回手,掛至腰間。衛莊暗暗點頭,心想:「九龍冥鞭疾勁帶柔,軟中又兼得剛猛狠辣,果然名不虛傳。」


    繼秋客之後,春老魚冉又是不同。那魚冉在六名鬼穀弟子的簇擁之下,氣派雍容的騎馬而來。六十來歲年紀,身披綴金蟒紋青緞袍,須長及腰,頭發花白,一張臉上雖是布滿了刀刻似的深深皺褶,卻又生得異常高大,肩寬體厚,精神健朗的全無半點老態。他雖為鬼穀四魈之首,卻無絲毫江湖氣息,尤其神情和藹可親,兩眼微眯的顯得無比祥和,儼然便是一位鄰居老人模樣,實與鬼穀神秘詭譎的形象傳聞大相徑庭。春老魚冉來至之後,衛莊便翹首眺目等待四魈中的冬僮束百雨出現,那束百雨近年來以一手絕倫的暗器功夫,在江湖上闖下好大名頭,但其行蹤飄忽不定,連衛莊這等人物都不曾識其廬山真麵目。


    但春老身後,已無紮眼人物再行出現,跟著四魈而來的鬼穀弟子紛紛在點將台下立定。衛莊正自納罕之時,身旁那名鬼穀弟子卻忽然拱手一笑,道:「衛大人,少陪了。」說完縱身騰起施展輕功,三踏一轉之間便到了春老身畔,與春老雙雙輕騰躍上高台,與柳帶媚齊肩並立,環顧四方。


    衛莊至此方才大悟,原來剛才那名布衣簡潔宛若仆僮的鬼穀年輕弟子,便是冬僮束百雨。衛莊此刻心中之驚,更甚於初見春老之時。那人一路上為自己牽馬隨行甚是恭敬,又聽他尊稱春老為「魚老爺子」、秋客為「柳先生」,衛莊隻道他是春夏秋冬的親信下仆,不曾有任何提防,豈料他竟是鬼穀四魈之一?方才若是束百雨在身後暗施暗器,此刻自己這條命恐怕已然不在了。


    衛莊正自驚疑不定之時,忽聽得馬蹄噠噠、車輪轆轆滾動之聲。萬軍之中,一輛單駕馬車突兀而來,車前四馬高大剽肥、通體發亮,渾身漆黑全無雜色。車駕兩旁各有一隻以黃金點綴的展翅鳳凰,兩隻鳳凰之間唯有一人,手執韁繩,傲然前視,正是校場上人人等待已久的夏姬白芊紅。


    隻見白芊紅頭戴金蝶穿花翡翠珠釵,身上穿著朝陽五鳳紅繡紫紗羅,足踏一隻黑色雲紋滾邊繡花鞋。在眾人麵前下了座車,蓮步輕移,在百萬士兵之前登梯直上點將台,就仿佛是一朵紅蓮赫然間從黑泥之間開上了雲端似的。高台上,春老、秋客和冬僮三人略在後方,讓夏姬獨占前位。站在秦兵最前端的那兩名將軍,初時見點將台上三位男子一人生得極為醜陋,一人是笑眯眯的富家老頭,另一人竟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年輕小夥子,心下早已是大大的不服,此時見到白芊紅鬢若刀削,眉如墨畫,兩腮凝如新荔、又似桃瓣,粉麵含春輝不露,杏眼流轉間顧盼神飛,端的是豔光逼人,不知不覺中都愣住了,渾然忘了自己原本在做什麽、在想什麽、該做什麽。


    點將台下百萬秦兵先是呆呆的盯著白芊紅,隨即忍不住又挪開了眼,仿佛一輪紅日在前,過於耀眼無法久視,但甫將目光移開,卻又忍不住想再多看幾回,抬眼一瞧,均覺得這必然是神女下凡。人間哪有女子能得如此嬌顏,兼又威傲如斯?


    白芊紅自知天生麗質,世間絕色,早已對男人的戀慕神情習以為常,伸手入袖拿出一塊黑色令牌,篆刻的「秦」字邊上鑲有五色琉璃,對台下百萬雄師朗朗說道:「現在宣示本將軍令——違王命者斬!臨陣退縮者斬!棄援救弱者斬!奸宿民婦者斬!擅取民財者斬!」白芊紅聲音雖然不大,字字卻聽得清楚,眾軍士見她手執王命旗牌,從一張小口中接連說出五個斬字,語氣雖不嚴厲,但人人心中皆知眼前這女子可不是說著玩的。白芊紅說罷,一雙杏眼晶晶亮亮的掃過全場,校場上人人頓時感到白芊紅在看著自己,登時頭也不昏了,腦子也不糊塗了,各個抖擻起精神,顫顫巍巍,再不敢有分毫意馳神搖。


    「很好。」白芊紅手指那些不堪暑熱倒下的士兵,詢問兩位領隊將官道:「依兩位的意思,那些倒下的兵士應當如何處置?」


    「這個嘛……」那性子比較粗的將官剛才還在心中把白芊紅罵了個死臭,此時見她神威凜凜,居然改口說道:「依末將看來,這些人有辱軍威,該當處斬。」白芊紅聽他說完,臉現喜色,笑靨如花的道:「哦?該斬?」另一個將官心中雖不服,畢竟不敢做仗馬之鳴,忍氣吞聲沒有說話。


    「該斬!」那將官見白芊紅一笑,說得更大聲了:「這種殘兵弱卒留著何用?將軍今日沙場校閱正可拿這些家夥立一立軍威!」


    「說得好!本將正要立一立軍威!」白芊紅說罷,便轉頭對柳帶媚低聲道:「給我殺。」柳帶媚聞言嘿嘿一笑,忽地扯出長鞭,九龍冥鞭發出一聲厲響,那粗心將官還來不及反應,已是連著腦袋鐵盔一起給穿得稀爛了。束百雨輕輕一踢,那將官的屍體,頓時從高台上掉落地麵。白芊紅道:「本將剛才宣示軍令,不救援我軍傷者、弱者斬!快快將昏倒的弟兄們帶下營房休息治療。」秦國士兵本來多少對女子為將心懷芥蒂,但見白芊紅行事公正,又將素來頤指氣使的將官殺了,個個心中對白芊紅產生了好感與信任,立時就有人扶起昏倒的士兵送往醫護營帳。


    衛莊在一旁看到這裏,心中暗讚此女處事果有將帥風格,便不再觀望。轉身掀起那帥帳外的紫紗門簾,徑直入內,盤膝而坐、閉目養神。


    過不多時,聽得有腳步聲走近,衛莊睜開雙眼,果然見到白芊紅掀起帳簾,款步而進。白芊紅打從座車一到,便已然對站在自己營帳外頭的衛莊留上了神,這時忍不住朝衛莊仔細打量,暗暗奇道:「上萬的男子見了我,無有一個能不動心,怎麽這人自方才至今,看我的眼神竟與見了常人無異?」


    衛莊不知白芊紅心中所思,見她半晌不語,隻管將一雙巧目朝自己上上下下的瞧了又瞧,還道是對方懷疑自己的身分,也不起身,便直接說道:「在下衛莊。久聞白姑娘頗有統禦之才,方才見了,果然是教兵有方,佩服佩服。」


    「總還不叫衛大人失望。」白芊紅盈盈一笑,坐到衛莊身畔不遠處,言道:「衛大人,此番秦齊之役,您明著是為我效勞,專事於桂陵與濮陽兩城間的通報訊息,暗地裏,卻是奉了秦王之命,特來監督我夏姬之能罷?」


    衛莊不否認也不承認,淡淡回道:「不敢。倒是白姑娘在桂陵城中所布之局,真可謂神機妙算,兩名奸細一在明,一在暗,既然柳兄的身分已在英雄大會上被識破了,敵軍必然鬆懈,那麽真正的奸細想必就更難被人察覺了。」


    白芊紅柳眉微挑,低眼喃喃自語:「那倒也未必見得。墨家钜子心思縝密,機智恐怕不在我之下……」既而看向衛莊,正色說道:「衛大人,您連夜趕路而至,想必頗為勞頓,隻是軍情不容延誤,待將公事完畢,我即刻便派人為您好生安頓。」衛莊微微頷首,當下便將先前在桂陵城內與鬼穀奸細接頭所得消息,一一說與白芊紅聽。


    暑夏之夜,山林有風。眼不能及的草叢深處,唧唧呱呱的蛙鳴蟲唱搶過了流水潺潺之聲,倒顯得這空穀中好不熱鬧。高月這會兒方將「杳冥掌」中的一招「驚夢灼灼」習練完畢,獨自一人跪在溪邊洗帕抹臉,回頭往洞口的方向望去,見烏斷正麵無表情的收理食器鍋具,心中暗歎道:「算算在這山裏頭,天天與這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的烏斷作伴,不知不覺也有個把月了吧?整日裏除卻吃睡便是練功,再這麽下去,我就算僥幸命大沒在草原上餓絕,沒叫惡狼吃了,沒讓毒湯毒飯毒茶毒死,單是悶也快把我給悶死啦。」越想越是煩躁,拿著手中濕帕朝溪水猛然一拍,那布帕再說水麵上一擊後隨即彈起,啪地濺起大片水花,儼然已小有內力,高月自己卻渾然不知。倒是驚動了躲在草叢中的一對螢火蟲,兩個小光點晃晃悠悠的騰了起來,雙雙結伴在空中旋出一道又一道細細光圈,滑過水麵,輕輕的隱逝在暗夜的溪流之中。


    「不知它們這麽飛去,是否便能下得了山?」高月怔怔望著螢火蟲消失的方向,思緒不止,「山下是哪兒?這兒又是哪?不知荊天明、項羽見著了劉畢和毛裘大哥沒有?大家好久沒見了,聚在一處定熱鬧得緊吧?」


    高月頓感好生寂寞,在溪畔環膝而坐,側耳聆聽著流水涓涓、蛙鳴蟲唧,益發覺得連青蛙臭蟲都有朋友家人,唯有她孤伶伶的一個兒被困在此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高月憤恨不已,剛巧見樹下有隻蜘蛛正緩緩爬過,便順手抄起一塊小石頭狠狠砸將下去。可憐那倒楣的蜘蛛,被石頭一砸早已稀巴爛了,高月手下卻還不停,兀自連連猛擊,一股腦兒盡泄這些日子以來的驚痛畏怕,越打越是大力,待得終於鬆開了手中石頭略作喘息,淚水卻已在不知不覺間悄然滑落。


    依烏斷所言,她在飲食間放下的毒物隻是用來練功,並不會戕身害命,但誰知道她說的是不是真的?更遑論毒發之時苦不堪言。雖說高月也覺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能適應各種毒質,但發作起來也確實難以忍耐,唯有立時練起「杳冥掌」方能有所消解。「臭包子呀臭包子,要是我也像你一樣百毒不侵,便不用怕這惡女人啦。」高月側頭一想,又對自己搖頭:「這話兒也不對,論打我也打不過人家,即便吃了那些春盤臭麵、十二倒楣紅臭湯能夠無恙,隻怕也不見得就能活著離開。看來倒還是應當練得一身功夫,以後便再也不怕教人欺侮啦。」


    她自小識得荊天明,每逢遇到什麽壞人壞事,總有荊天明相護。長這麽大一來,這還是頭一遭沒有荊天明在旁邊當她的天兵天將,「看來我大難不死也算是小有後福,拚著肚子偶爾痛痛,頭啦心啦偶爾有點不大舒服,練成一套『杳冥掌』,也不見得就是件壞事。下回見到了荊天明,他若是發現我也會武功了,肯定要大吃一驚。」高月想到這裏忽然得意起來,自顧自對著溪水咯咯輕笑,笑著笑著,眼淚又不聽使喚的掉了下來,「下次見到了荊天明……下次見到了荊天明……下次下次下次,下次是多久以後呢?若是從此再也見不著他了呢?」擦擦眼淚,自懷中掏出一塊小破布,萬般珍惜的捧著瞧了又瞧。


    這布是高月小時候在淮陰的小破廟中,荊天明親手分給她的。那時高月曾養了兩隻鴨子,孵有幾顆鴨蛋,一心一意隻待得小鴨孵化,便要將那對成鴨雙雙宰了,好教小鴨子們也嚐嚐沒有爹娘的滋味。她年紀小小心狠如斯,還每每故意說與人知,就為了見到對方臉上的厭憎之情,如此自虐自慰,得以為快,孰料荊天明聽了之後竟無半點驚懼,隻淡淡說道:「是呀,這麽一來,小鴨子就也沒有了爹娘,和你一樣,你就不會覺得寂寞了。」之後更親手將母親遺物一分為二,半塊自己留著,半塊交給了高月。


    「來!這個給你。這樣從此以後,我們兩個人就都有娘了!」荊天明那時的童稚兒音,高月如今想起依舊曆曆在耳,不覺有咯咯笑出了聲音,想道:「臭包子,多虧了你,那小鴨子的爹娘,倒是活了許久許久呢。」抬起頭,對著山夜晚風,不禁喃喃的輕吟出聲:「思之者眾,得之者寡,此淚何淚?終未能停。山水如初,萬世不醒,歸處何處?靜待天明。」


    此詩正是荊天明之母在布上所留的絕命詩。高月所知並不齊全,她隻得了下半闕,上半闕在荊天明那兒,高月自是記不得了。「歸處何處……靜待天明……歸處何處……靜待天明……」把這兩句喃喃反覆低誦,心頭竟一陣怦怦鼓跳,但覺耳熱麵燒,也不知怎地,忽然便不好意思再念出口了。高月一支手緊緊捏著荊天明分給她的母親的遺物,另一支手卻不自覺的輕輕拍了拍深藏在腰帶下的一個錦囊,在高月的心底深處始終相信,終有一天,這錦囊中的物件會領著她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高月愣了一陣,突又想起荊天明小時候傻頭傻腦的樣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臭包子,你當時年紀小,不懂事笨到了家,母親留下來的東西,居然隨隨便便就分了一半給別人,我才沒那麽傻哪。哈哈,哈哈……」


    烏斷見高月在離洞口不遠處獨自發怔,初時尚不以為意,到後來見她一會兒哭,一忽兒笑,隱隱覺得不妙,暗忖:「莫不是我催逼過急,這丫頭竟練功練得有些走火了?」當下沉聲喝道:「丫頭!時候已晚,你要再不睡,明日遲起了,誤了練功的時辰,看我怎麽整治你!」


    高月歎口氣站起身來,撣撣衣上泥草,百無聊賴的轉身回至洞內,在石床上和衣而躺,睜眼瞅著洞壁半晌,耳聽烏斷沙沙窣窣的正在鋪整草席,索性側身看去,瞧她正取出一方燙金紅漆盒,從盒中取出一隻潤澤欲透、色如糖蜜的抿子,鬆開秀發分垂兩側,細細梳理。烏斷見高月一瞬不動的直盯著她手中抿子,也不理會,梳完了一邊長發再換一邊。


    高月心裏早就覺得奇怪,想這月神烏斷獨來獨往,落腳之處多是些無人煙的地方,偏生她隨身竟帶著些打造工巧的物品,這山洞外荒山野嶺,烏斷卻將洞內布置的「人」味兒十足。


    「喂,」高月忽然發話,「你自個兒一人住在山裏頭,哪來的這許多精致細巧的盤碟碗筷、金盒玉抿?」


    「不同物自是打不同處來,又有甚麽好奇怪了?」烏斷照例是不溫不涼的回應,高月眨眨眼,續問道:「不同處又是哪處?來了卻又是怎生來的?」等了半晌,見烏斷似是無意回答,不禁催道:「你說吧,咱倆一起住這麽久了,也算得上是朋友啦。」「朋友?」烏斷冷冷說道:「臭丫頭,你我算得上是什麽朋友了?」


    高月見激出了烏斷的話頭,心下竊喜,咦地一聲坐起身子,又故意問道:「不是朋友?那是什麽?難不成你救我一命,便是我的恩人了?」烏斷麵不改色,淡淡回道:「我救你不為別的。隻是為了我自己,你無須承恩,我也不領你的情。」高月兩手一拍,說道:「是啦,你救我是為了教我掌法,既然你教了我武功,我便是你徒弟啦?」烏斷搖搖頭,回道:「我教你掌法不為別的,還是為了我自己,我不是你師父,你也不是我徒弟。」高月笑笑,側躺回石,以手支頤續道:「好嘛,說來你成天對我下毒,咱們理應是敵人罷。可我卻從沒見過有哪位仁兄仁姐,與人為敵卻又天天做飯給對方吃的。你我一非師徒,二非敵人,三無恩情,你倒說說,除了朋友還能算是什麽?」


    烏斷一怔,竟不知該如何作答,想了片刻終於說道:「那也不過是為了拿你作個試驗,看看那杳冥掌的效果罷了。於我而言,你便如同一條蜈蚣、一隻毒蛤而已。」說著睇了高月一眼,輕斥道:「臭丫頭,別淨是尋話瞎扯,快睡下吧。」


    方才一番對答,高月見烏斷雖是麵色冷淡,口吻卻不似平時嚴厲,興頭一起,又道:「喂,我瞧你那雙筷子便挺好,黑亮亮的,是木頭做的吧?也不知哪來的木頭,拿在手裏頭竟然輕若無物,上回我洗它的時候便注意到了,那雙木筷居然無論如何也沉不下水去,可稀奇啦。」


    烏斷終於被高月弄得有些煩了,隻盼她趕緊睡去,好好養神,當下歎道:「我說了,你便睡了?」高月喜道:「我最愛聽故事啦,你快說吧,說完了我便乖乖睡覺。」


    烏斷放下手中抿子收回盒內,想了片刻,緩言道:「那雙筷子,叫烏木筷,那是七、八年以前的事了吧。在楚國南邊的一個小村莊,有一戶四代同堂的陳姓人家,他們家的院落裏長著一棵參天的烏木,我見那樹長得極好,所以經過的時候,特別留上了心。」


    「傍晚的時候,我常常見到那姓陳的人家,父子祖孫十來人齊聚在那樹下吃飯乘涼,好不熱鬧。他們談天說笑的聲音好大啊。大到往往害得我沒法捉住剛從石堆底下翻出來的蜈蚣。」高月躺在石床上,聽著烏斷用十分乏味的語調說著故事,漸漸有了些許睡意,卻又不忍閉上眼皮,一雙滴溜溜的眼睛盡瞧著烏斷,腦子裏卻仿佛見到了那陳老太祖、陳老太祖奶奶、陳老爺子、陳奶奶、陳大哥、陳大嫂、陳媳婦兒、陳少爺、陳小娃兒和陳小小娃兒,一大家子圍在大樹底下歡暢和樂的模樣,心中一陣溫柔向往,又微覺辛酸,暗想:「什麽月神烏斷,看來她其實和我一樣都是很寂寞的人呀。」


    月神烏斷將頭發重新紮好,眼睛直直盯著石洞外依舊微微燃燒的火焰,像是在回憶些什麽,隔了一會兒又道:「正當我打算離開那個村莊的時候,一種奇怪的瘟疫卻突然盛行起來。我想這種機會千載難逢,倒舍不得就這樣離開了。不過那個瘟疫還真是奇怪,一般來說得病的都應是年幼體弱的孩童,但那回疫病卻從在田裏頭耕作的年輕男子先開始。有著參天烏木的那家人自然也無法幸免,兒子、祖孫、媳婦、娃兒一個又一個的倒了下去。」


    「先死的還有人埋,那些後死的嘛,隻好任由他們躺在那兒了。到得後來,那姓陳的一家人幾乎死絕了,隻剩下一個老爺子還活著。一個傍晚,我對那場瘟疫已經感到煩了,正打算走。隻見那陳老爺子手中竹拐丟在一旁,獨自一個兒坐倒在那參天烏木下,正對著那樹拚命講話。」


    「看他說話的模樣,就好像他的兒孫媳婦們都坐在樹旁,那樣開心、那樣大聲。老人在樹下坐了兩天兩夜有餘,不吃不喝不睡,隻是一句又一句的跟家人談天。兩天多過去,那老人餘力耗盡,也就跟著去了。老人一死,那陳家院落終成空城,我這才走了進去。沒想到老人身後那棵高聳入天的烏木卻轟地一聲倒了下來。那天也沒有風,誰想得到那樣一棵大樹居然會攔腰折斷呢?我走上前去看,原來那樹中大部分水脈早已斷絕,最後這幾日隻憑著一條細細水脈苦苦支撐。」


    「我將那一人尚且無法懷抱住的樹幹仔細瞧過,裏頭隻有這麽一丁點兒木頭尚且帶著活氣,那就是這雙筷子的來由了。」烏斷說罷又複沉默,偶爾眨動雙眼,臉上卻無多餘表情,沉默了半晌忽覺四下好生寂然,轉頭看去。這一瞧,竟不自覺的便瞧了高月良久。隻見那高月不知何時,早已歪著頭曲臂當枕,沉沉睡去,唇邊掛著一抹笑意,眼角卻猶帶淚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秦時明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溫世仁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溫世仁並收藏秦時明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