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包子!臭包子!爛掉沒人吃的包子!」高月一掌又一掌的拍在大樹幹上,一邊拍,還一邊在心中暗罵:「混蛋荊天明!居然放我一個人跟這個瘋婆子在一起,下次讓我看到你,哼!哼……我……我……」高月不知道第幾次想到了最後一次跟荊天明在一起的那個晚上,他那閃躲自己的眼神、他的動作、他說的那些過分的話,「要是我再也回不去了怎麽辦?要是從此以後,我再也見不到荊……天明了呢?」這個念頭一浮現在腦海之中,高月有些濕了眼眶,她隻覺得手臂好重,好像再也沒辦法遞掌出招了。她停下手一看,才發現自己的雙掌不知何時已經紅腫起來了。


    「小丫頭別偷懶,快點練!」月神烏斷翻攪著小鍋中沸騰的食物,還不忘回頭督促高月練功,「練功的時候不要東想西想。你此時功力尚淺還不打緊,要是以後還這樣,那必然走火入魔。」高月聽烏斷戳破自己心事,臉上一紅,回嘴道:「喂!你看我手都這樣了,還怎麽練?誰想東想西了?」


    「若不是你練錯了,手又怎麽會腫起來?」烏斷道:「我說過多少次,這招『維葉泥泥』不是這樣練的。」


    「你是說過很多次啦,」高月甩了甩手,抱怨道:「可是我總覺得怪怪的。喂!你是不是搞錯啦?」


    「這套杳冥掌法乃是我親手所創,又怎會搞錯?」烏斷走到高月麵前,親自為她示範,又將那招「維葉泥泥」從頭到尾再使了一遍,但使出來時卻空有掌法,無有內力,「這次可看清了?」


    「看清啦。看清啦。」高月不耐煩的道:「看得再清也沒有啦。」高月依照烏斷所教,伸掌又向大樹拍將過去,隻見她翩然出掌如風中之葉,接連四掌都拍擊在同一個位置上。「咦?你倒是個練武的胚子。」烏斷出言道:「不過出演的模樣兒雖是對了,但你腳下步伐若不配合上我教你的內功心法,人又不是大樹,豈會徒然站著?你又何能連出四掌,卻都擊中同一處?」


    「內功心法喔?這個嘛……」高月本來聽烏斷稱讚自己有些得意,但烏斷一提起內功,高月心虛的歪了歪頭,瞄了眼烏斷用樹枝、石頭立在洞旁的日晷,掐著手指頭背書似的念道:「嗯……今天是乙醜日,現在是壬午時,乙日為九,醜日是是是……這個嘛……大概是八還是七啦……」


    「小丫頭隻會貧嘴滑舌。」烏斷打斷高月的話,說道:「我再說一次給你聽。我這套杳冥掌法暗合著天幹地支之數、八卦九宮之變,最是攪亂不得。想天上日月星辰與時同進,日日不同、時時相異,時中又有主客之變,但無論時間如何變化,總有八個九宮數與人相應,你若不能掌握住此時此刻的九宮之數,徒有其形,又有何用?」烏斷不厭其煩的為高月解說著:「比方現下是乙醜日壬午時,日天幹為乙,其數作九;日地支為醜,其數為十;時天幹為壬,其數作六;時地支為午,其數亦作九。四數相加共為三十四,乙日為陰日,取六之數,得商數為五、餘數為四。這九宮數應作幾?」烏斷將最後一句話刻意放慢了速度,顯然是在等待高月回答。


    「知道、知道。九宮數是四嘛。」高月擺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說道:「四主巽位臨泣穴,所以要練『維葉泥泥』散帶脈之氣於臨泣穴。」剛開始高月還說得頭頭是道,但烏斷這套杳冥掌法實是極為複雜,幾句之後,高月又遲疑起來,「這臨泣穴哪,它是……它是通……通足少陰經!」


    「是通足少陽經。」烏斷冷冷的道,「我再說一次,這九宮之數,雖源於伏羲八卦九宮卻又不同於伏羲八卦九宮。伏羲九宮乾頭為九、坤尾為一,靈龜前足巽二兌四,可是我這九宮數卻是乾首作六、坤尾二五相共,靈龜二足巽四兌七……」當下烏斷便又將她自創的「杳冥掌法」的要義,滔滔不絕的對高月講了又講,說了再說。高月聽烏斷一時講解其義理,一時論其出招要訣,翻來覆去的都是這一個多月以來,烏斷講了不知道多少次的東西,高月有時確實記下了,但多半時間隻是裝出一個「哪!我有很認真在聽」的模樣而已。也不知烏斷是沒有發現,還是怎的?就是個沒完沒了的講述,直到太陽都下了山了,這才準高月吃飯休息。


    「喂!」高月嘴裏吃著烏斷花了一整個早上才煮出來的料理,口裏嘀咕著:「我就不相信你有那麽好心。喂!我在跟你說話呢!」烏斷在高月吃飯的時候,不動不睡不怒不喜的像個石頭人一般,靜靜坐在一旁,直到高月接連叫了三、四聲之後,這才開口,「你跟我說話?」


    「廢話!這裏還有別人嗎?」高月沒好氣的說:「我說你應該沒這麽好心,自己創的掌法,居然會想到要教給我?」


    「好心?」烏斷淡淡的說道:「什麽是好心?」


    「那就是惡意了?」高月心中一凜,又道:「你到底為何要把這套杳冥掌法教給我?」


    「什麽是惡意?」烏斷道:「我教你,隻是因為你非會不可。」


    「非會不可?」


    「嗯。因為這世上隻有你跟我兩個人是一樣的。」烏斷言道。


    「我跟你一樣?」高月第一次見到烏斷時,確實有感到自己與眼前這殺人無數的烏斷是有點兒類似,但她被烏斷困住已有月餘,早就心煩氣躁極了,聽烏斷這樣講,語帶譏刺的道:「我跟你這個石頭人才不一樣!是誰親眼見到心愛的人死了,還無動於衷的?是誰好端端不敢住店、不敢上街、不得不躲在這種荒山野嶺裏麵?是誰在這個世上連一個朋友都沒有?我告訴你!我可是……可是有……朋友的。」


    「你跟我是一樣的。」烏斷並不反駁,續說道:「在這世界上,隻有你跟我一樣,一樣身上帶著劇毒,卻又能夠繼續活下去。」


    「毒?」高月恍然大悟,「你說的是你以前下在我身上的十二奇毒?」「小丫頭倒也不笨。」烏斷道。高月哈哈一笑,說道:「你傻了吧你?那毒已經被端木姑姑鎖住啦。」


    「是啊。端木師妹不知用了什麽方法將那十二奇毒,盡數鎖進了你的十二經脈之中。想我那十二奇毒陽時相生,陰時相克,以五行之序,每個時辰皆有變化相攻,本是萬難醫治。自從第一次在雲中郡遇著你,我不知道想了多少次,為什麽你還能活著?後來我才想到,定是這些年來端木師妹終將奇經八脈的學問給參透了。以藥為引,再借某位內力深厚的高手相助,這才通過八脈八穴將我那十二奇毒分散至你十二脈之中。十二種毒性本是相生相克,給她這麽一拆散,卻成了芥蘚之疾,再不能更有作為。也真虧了端木師妹,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居然能想出這種方法來。」烏斷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彷彿在說一件跟自己毫不相關的事情似的,「但是從你清醒的第一天開始,那十二奇毒已經一點一滴的被我又勾了出來。」


    「你說什麽?」高月臉上的笑容凝結了,「原來、原來這些天以來,我一直感到不舒服,有時候是胸口痛、有時候是頭疼,又有時候肚子裏好像有幾十把小刀在亂竄,這些都是你搞的?」


    「是啊。從第一日你吃了我煮的『十二紅湯』起,又是『春盤麵』、又是『霜打荷花』的,原本散在你經脈之中的毒性,還能不四處交散嗎?」烏斷的音調還是那樣,「再加上你手上這碗『蓮子綠櫻銀耳湯』,日後你毒發的時間隻會越來越長。」


    「你、你胡說!」高月怒道,作勢便要把手中的蓮子湯倒掉:「這種東西誰要吃!」


    「我勸你最好不要。」烏斷也不著急,虛指了一下仍在火上烹煮的鍋子,「那並不是毒藥。而是解藥。」高月狐疑起來,盯著手裏那碗金黃中帶著點點翠綠的湯,「這……是解藥?」


    「是解藥。也是毒藥。今天的解藥,就是明天的毒藥。」烏斷說道,「你還不懂嗎?自從我在狼群口中救下你之後,你吃的每一樣東西都是十二奇毒的解藥,隻是那毒本無法醫治,不醫則已,否則解藥入體勾帶出五行毒性,燃眉之急雖解,心腹之患卻生,解藥頓成毒藥。」


    「不可能的!」高月高聲叫道:「你日日與毒物為伍,身上難道不曾帶有丁點兒毒質?但我每日所見,你吃的東西與我殊無二異的啊。」


    「我不是說了嗎?」烏斷點點頭道:「這世上隻有我們兩人是一樣的。」


    「你、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說,我也中了這十二奇毒,而且比你深得多。」


    「你也中了十二奇毒?」高月聽烏斷這樣說,簡直匪夷所思,「誰……誰對你下毒了?」


    「是我自己對我自己下毒。不然還有誰能對月神毒王下毒?」


    「你瘋了!你真的瘋了!」高月頹然往地上一坐,「這碗湯,喝也死,不喝也死。我本來想,你如果要害我,何必大費周章,將我從狼口中救出?但我萬萬沒有想到,你也中了自己下的毒。為什麽?為什麽這樣做?」


    「當年我私自離開神都九宮,我師兄公羊……」烏斷頓了半天,才又搖頭說道:「個中原委你無須知道。總而言之,那時我倘若不對自己下毒,又焉能活到今日?」隻見烏斷說到這裏,嘴角汩汩流出一道鮮血,她歎了口氣,伸手將高月擺放在地的蓮子湯拿過,一飲而盡。喝完一碗,藥性彷彿不夠似的,又去喝了一碗。


    烏斷待到自己嘴角不再滲血,這才又將蓮子湯裝滿在小碗之中,遞給了高月,「喝吧。今天不喝的話,就見不著明天的太陽了。」高月滿腹委屈的接過,慢慢的喝了個幹淨,她心中已然相信烏斷所說的都是真話,隻是不知這些跟杳冥掌有什麽關係。烏斷似乎知道她要問什麽似的,不等高月開口,便即說道:「這套掌法乃是我配合天幹地支五行八卦之理所創。要真說有什麽方法能將十二奇毒的毒性從體內盡數排出的話,也就隻有它了。」


    烏斷邊說邊走進山洞,「你不用再想了。夜深了,早點睡吧。要是有什麽別的方法,這十幾年來我難道還想不出嗎?」


    「天明!天明!」蓋蘭揮著手張口叫著依然在桂陵城門望眼欲穿的荊天明。「喔。是蘭姑姑啊。」時值正午,暑氣正熾,荊天明揮汗如雨,但他的心裏卻像寒冬那樣冰冷。打從荊天明、項羽兩人來到齊國桂陵已經十餘日,高月卻依舊音訊渺茫,這兩人皆是蓋蘭一手養大,如今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叫她心中如何不急,蓋蘭雖知此時說什麽都是無益,仍是忍不住問道:「還是沒消息嗎?」


    「嗯。」荊天明望著在城門下穿梭來回的眾人,痛苦的點點頭。「別等了。」蓋蘭的聲音若蟲鳴般微弱,「回去吃飯吧,飯菜都涼了。」


    待到兩人返回落腳處,蓋聶卻出門去了,唯有蓋蘭精心調製的幾樣菜肴擺在桌上。荊天明見桌上擺放了四副碗筷,知是蓋蘭特為高月所準備下的,桌上這些菜雖然全都是自己愛吃的,但他心中一酸,卻哪裏還有胃口?


    蓋蘭一麵強近荊天明多少得吃一些,一麵說道:「爹去了端木老爺子那兒,交代說你若回來,不妨也去那兒走一趟。你知道在哪兒吧?」


    「嗯。在官廨。」


    「劉畢也在那兒喔。」


    「嗯。」


    「項羽說,他上田頭瞧瞧墨家軍去。」


    「喔。」荊天明還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蓋蘭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又微笑道:「喔,對了。今天早晨你出門之後不久,你那稀奇古怪的毛裘大哥有來找過你。吃完飯後,你何不去看看他跟你端木姑姑?」其實今天早晨毛裘壓根兒就沒來過,是蓋蘭見荊天明實在過於鬱悶,便撒了個小謊。果然荊天明一聽,當下便點頭說道:「我吃完飯就去。」


    荊天明吃完飯後,便往毛裘、端木蓉所住的城西客棧踱去。這城西客棧本就不大,此時更被來自四麵八方的豪士們給住得滿滿的,雖已過了用餐時間,但客棧前頭的食堂仍是極為擁擠。荊天明到時隻見毛裘擠在二十來個食客之中,正比手劃腳的在向店小二講些什麽。荊天明站到毛裘身後,開口道:「大哥,買東西啊?」


    毛裘回身一看,見是荊天明,笑逐顏開的說:「原來是兄弟呀。我買點幹糧什麽的好路途上用。」


    「路途上用?」荊天明不解的問道:「大哥是要去哪裏嗎?」毛裘點頭道:「是啊。端木師姐說這兒氣悶得緊,叫我收拾收拾好走。我本來想,這一走又瞧不見兄弟了,沒想到兄弟你就來了。小二麻煩放那兒!」毛裘一麵指出自己的花驢,叫店小二把東西裝上去,一麵回身對荊天明說:「端木師姐還住在裏頭第三間上房,你先去見見她,我這兒弄好自然就來。」荊天明本以為毛裘與端木蓉既然也同赴桂陵,那必是要同舟共濟、抵禦秦軍的了,哪知他們此時竟然要走?


    這小客棧雖不豪奢,四處打掃得倒也幹淨。荊天明走到第三間上房門前,正打算拍打木門,卻聽得一對男女說話的聲音從房中傳出。


    那女子聲音自是端木蓉無疑,那男子聲氣聽在荊天明耳中依稀有熟悉之感,仿佛曾在哪兒聽過似的。隻聽得房內那男子輕聲道:「端木姑娘,今日來此雖然冒昧,但在下實有話奉告。」


    「是衛莊!他不是秦王的人嗎?怎麽會出現在桂陵城?」荊天明認出那聲音的主人,心中嚇了一跳,當即凝神屏息,留心屋內端木蓉與衛莊的對話。果聽得端木蓉笑著接話道:「衛大俠,又有什麽賜教?」


    衛莊說道:「我來是為勸說端木姑娘早日離開此地。想必姑娘已經聽說,秦國大軍已在濮陽城中日益集結。」端木蓉點頭說道:「是有些聽說過。」衛莊又道:「那姑娘可知春夏秋冬鬼穀四魈此次也將為秦國效力?」


    「這我就不清楚了。」端木蓉頓了頓,問衛莊道:「以你的身分,來這兒跟我說這些,不妥吧?」


    衛莊苦笑一聲:「這是什麽時候了,還顧得著這些嗎?端木姑娘,聽我的勸,還是早些離開桂陵城吧。」荊天明在門外,越聽越驚,心想:「莫非端木姑姑要走,竟與這衛莊有關?聽他們話中之意,兩人早就相識,怎地我一直不知?」


    屋內衛莊見端木蓉並不言語,咬了咬牙說道:「想來姑娘之所以不願離去,必是為了我師兄蓋聶之故。這樣吧,我跟姑娘保證,隻要你願意先行離開桂陵,無論情勢多麽凶險,我必然保的蓋聶無恙便是。」


    「疑?」端木蓉瞪大眼睛,毫不客氣的盯著衛莊說道:「衛大俠這話什麽意思?我怎麽聽不懂了。」衛莊在端木蓉眼神之下,顯得坐立難安,好半天才從牙縫中擠出一句,「這……這……端木姑娘還非要我明說不可嗎?」端木蓉冷冷的道:「你最好是明明白白的給我講清楚。」


    衛莊歎了口氣說道:「端木姑娘,你又何必要再瞞我,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你內心真正喜歡的人,乃是我的……我師兄蓋聶。」端木蓉聽衛莊這樣講,眼睛瞪得更大了,她突然「噗嗤」一笑,說道:「看來衛大俠是誤會了。我之所以從琴韻別院開始便一直跟著蓋聶,隻是因為我喜歡吃蓋聶作的菜。我喜歡吃他作的東西,並不代表我就喜歡他;就好比我喜歡你送給我的琴譜,並不代表我喜歡你一樣。」荊天明想都沒想過蓋聶、衛莊、端木蓉三人之間還有這些情愫糾葛,一時之間,幾乎忘了自己是在門外偷聽別人談話。


    衛莊初時聽到端木蓉並非癡情於蓋聶,心中頓時燃起希望,哪知道隻在一瞬之間,這一丁點兒的希望又被澆熄。衛莊隻覺腦中暈眩,忍不住低下頭去,用兩手深深扶住。這些年下來,衛莊對自己的一片深情,端木蓉焉能不知?隻是裝模做喬佯裝不明而已。但此時見衛莊如此,端木蓉雖自號為鐵石心腸之人,也不禁柔聲出言安慰,「衛大俠何需如此?這世上人多千百,我並非喜誰愛誰之人,實是對世間男女情愛毫無興致。不瞞你說,今日我與師弟本就要離開這桂陵城。日後這齊國江山,是秦王的也好,仍是齊王的也罷,皆與我無關。想我端木蓉不欲名利、不計毀譽,誰為天下之主,於我來說,就好比今天是個晴天,或是個陰天一樣。但衛大俠,你甘冒奇險深入敵境提醒於我,這份情,我端木蓉記下便是。」


    「端木姑娘無需替在下擔憂,桂陵城內如今雖是高手齊聚,但真能攔得住我衛莊的,隻怕沒有!隻是……隻是……」衛莊極為癡情的抬起頭來望著端木蓉,「姑娘對我……師兄蓋聶……」端木蓉不待衛莊說完,先搖了搖頭。


    「唉!」衛莊長歎一聲,自嘲的道:「我這一生中,隻喜歡過兩位女子。正所謂情之所向,半分由不得人。我隻道兩次都敗於蓋聶手中,哪裏知道……」端木蓉道:「那第一位女子想來便是發簪的主人了?那簪子如今還在你的頭骨之中吧?」屋內衛莊壓低了聲音,模模糊糊的不知道回答了什麽。荊天明在屋外無論如何專注精神,也隻能聽出衛莊語帶哽咽,卻再也聽不清他的說話。「真沒想到,衛莊也會落淚?」荊天明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這到底是為什麽?」


    「小兄弟!你怎麽在這兒?」荊天明內心正處紛亂不清之時,卻突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荊天明急忙回頭,卻見穎川雙俠之中的高石然,正站在走廊中開心的望著自己。「小兄弟,怎麽這副模樣?」高石然見荊天明一臉愕然,便道:「莫非小兄弟忘記我曾答應過要來桂陵嗎?」


    「是……是……高大俠啊。」荊天明有點結巴的說道:「剛才我……我隻是有點出神了。」荊天明強行定下心神,反問道:「莫非……高大俠也住在這間客棧?」


    高石然道:「我們剛到不久。內人與兩位內弟皆在此處。小兄弟要見一見嗎?」荊天明此時不知為何,極不願讓高石然發現衛莊便在木門之後,急忙點頭道:「還請高大俠引見。」


    「那好極,我順道跟他們說上一聲,待會兒還要勞煩小兄弟帶我去拜望一下呢,你師父肯定也在桂陵吧?」高石然不知他的心事,邊朝食堂走去邊說,荊天明對那扇隔住了衛莊、端木蓉的木門看了最後一眼,這才趕忙拔腳跟上了高石然。


    「婆婆,這樣捶背還舒服嗎?」客棧前方食堂中站在薑婆婆身後,用一種極盡諂媚的聲音正在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對不知好歹、不敬老賢、不識大體,做人做事完全沒有分寸的「談不攏」馬大聲、「說得透」馬先醒兄弟。馬大聲看馬先醒為董婆婆捶著背,上前一步搶著說道:「婆婆,捶背算什麽?還是讓我幫您捏個腳吧。」說罷便蹲下身去,打算為薑婆婆服務。


    「混帳!」薑婆婆拿著拐杖,坐在桌邊,嘴裏罵罵咧咧的說道:「這大庭廣眾之下,你一個堂堂五尺男子漢,幫我捏腳,像什麽樣子?」


    馬先醒見自己兄弟挨罵,一反常態,非但不生氣反而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兄弟挨罵了喔。不是我說你,兄弟,你打小人就長得笨,到了今天,雖說吃了幾十年飯,隻可惜飯都吃到豬身上了,隻長肥肉、不長大腦。」馬先醒換捶為拍,兩支手在薑婆婆肩膀上輕輕的敲擊著,「哪,婆婆,還是捶背舒服吧?」


    馬大聲聽馬先醒罵自己,本想回嘴,但一眼瞄到薑婆婆那張老臉上的皺紋,畢竟還是把怒氣給吞了回去。「那、那,你閃開點!」馬大聲用手將馬先醒一推,「讓我來幫婆婆捶背。」


    「想得美!明明是我先來的,」馬先醒非但不讓,反而沉了個馬步,牢牢的守住薑婆婆身後位置,「為什麽要讓你啊?」


    「什麽你先來的?別胡說八道!是我先來的。」馬大聲振振有辭的道。


    「你才胡說八道!剛剛走進客棧的時候,我看得清清楚楚的!我兩支腳都走進客棧的時候,你的左腳還留在客棧外頭!」


    「誰跟你說客棧!我是說我們出生的時候。我比你早出生一刻鍾!我放聲大哭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那裏哪!」


    「瞎扯!這跟捶背有什麽關係?」「怎麽沒有關係?這就是說,我先來、你後到!我先來的就應該讓我先幫婆婆捶背!」「你、你、你瞎扯蠻纏……」兩兄弟為了誰能幫眼前這個醜老婆子捶背,你一句、我一句爭論個不休,讓眾集在食堂中的各路英雄豪傑們都看傻了眼。也住在城西客棧的東甌天鷹楊隼、玉碎昆侖辛屈節,在英雄大會上親眼見到這馬氏兄弟連儒家掌教端木敬德老爺子的麵子都不給,如今竟會對眼前這位垂垂老矣的傭婦如此巴結,兩人麵麵相覷,甚至沒留心到那位正走進客棧來的白袍儒生。


    那人雖身穿儒家潔淨白袍,卻天生長得一副武人模樣,寬肩長背、高額闊唇,正是儒家黃帶弟子之一的談直卻。這談直卻出身於豪富之家,原本隻愛練武,後來聽聞儒家學說,索性變賣了千畝良田、三代祖宅,追隨端木敬德去了,二十來歲年紀也不娶親,生平隻好結交朋友,端地是一位視金銀玉帛於無物的豪邁人物。


    談直卻尚未走進客棧,人在門外已聽到馬氏兄弟喧嘩的聲音。待得見到兩人那種奴顏卑膝、極盡巴結之能事的模樣,不禁眉頭一皺,向他們投去鄙夷之至的眼神。若不是臨出門之際,大師兄楊寬文再三交代要以和為貴,他恐怕早已開罵。談直卻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假裝沒看見那對活寶,徑行走到辛屈節、楊隼桌前,躬身一倚,開口道:「辛前輩、楊前輩,我師恭請兩位到官廨一晤,有要事相商。」


    辛、楊兩人見談直卻親自來請,都感極為榮耀,兩人急忙起身,楊隼更客氣的讓道:「談兄過於謙虛了。前輩什麽的在下如何敢當?你我年紀相仿,況且談兄弟好客之名遠播華北,真所謂車馬輕裘與朋友共。跟我這隻會玩輕功、走飛簷的人,哪裏能論什麽前輩、後輩的?」


    談直卻一拱手,話中雖有謙讓之意,但已經將「前輩」換成了「兄弟,回道:「是楊兄忒謙了。小弟如何敢當一個好客之名?隻是心慕子路之行,處處仿效而已。」談直卻一邊回頭吩咐店家將八卦門、楊隼等人的帳目記在自己名下,一麵招呼二人道:「兩位如無不便,能否移樽就教?」


    三人邊談邊往客棧外頭走,經過薑婆婆那桌時,馬家兄弟卻兀自爭論不休。談直卻見桌旁那醜老太婆一副仆從打扮,顯是受雇傭婦之流,偏生馬大聲、馬先醒卻待她如上賓,對自己師父端木敬德卻是毫無禮數可言,心中憤慨實在難忍,遂小聲罵了一句,「真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說罷腳下不停,就往外走。


    「小夥子!你等等。」談直卻未出門口,薑婆婆沙啞的聲音已從身後傳來,「你方才說什麽?我老太婆耳背,聽不清楚。你再說一遍。」


    談直卻回過頭來,見是那醜老婆子對自己說話,毫不客氣的道:「怎麽?一個操持賤業的人,難道還要端出身分,教訓我談直卻不成?」


    「你有膽就再說一遍。」薑婆婆聲音難聽至極,「就當是聖人之徒,教誨教誨我們這些不識之無的女子、小人好了。」馬家兩兄弟聽到薑婆婆與談直卻鬥上了口,哪肯放棄這為婆婆效勞的大好機會?兩人雖不敢與儒家八俏劍陣較量,但拿起九齒釘耙、月牙鏟揍一頓眼前這年輕小夥子的勇氣還是有的。


    馬大聲、馬先醒接連抄起家夥,宛如一對門神似的擋在薑婆婆身前。馬先醒大聲喝道:「對啊!你這小子,有種的就再說一遍!」馬大聲也道:「對啊、對啊,再說一次!我很想聽。」其實剛才這兩人自己鬥嘴都來不及,壓根兒沒聽到談直卻說了什麽。


    「說就說。」談直卻毫不畏縮,「我就是說了一句『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看看你們這副模樣,就是最好的見證。」


    「大哥,他這是在罵我們?」馬先醒問道。


    「廢話!難不成他隻罵你不罵我嗎?」


    「可是我們不是女子?」馬先醒又問道。


    「對喔!且慢,兄弟別忘了女子前麵,還有小人兩個字。」


    「疑?可是我們都是長得人高馬大的……」馬先醒再問道。


    「混帳!人家都欺上門了還顧著鬥嘴?」薑婆婆怒氣上升,緊緊握住了拐杖,尖聲道:「給我打!」兩兄弟聽到薑婆婆斥喝,難得有誌一同,掄起耙鏟,就往談直卻頭上砸去。談直卻豈是省油的燈,隨即閃身向右避過。他本是帶藝投入端木敬德門下,當下也不拔劍,腳尖就勢一勾,以巧勁兒將身旁矮桌整張頂起,兩支手在桌腳上一推一拽,那矮桌登時如圓盤般飛轉起來,桌上酒水菜肴竟絲毫不曾灑出,談直卻將桌子往兩人麵門前一送,叫道:「請你們喝酒!」


    馬氏兄弟見談直卻如變戲法般的使桌子飛將過來,都是大吃一驚。他二人自幼犯著傻氣,高深一點兒的內功自是不曾學過,要他們亦以巧勁兒接下這飛轉而來的一席酒菜,那是萬難做到。但兩人都力大無比,於是一個砸、一個扣,將好好一桌酒菜連著桌子、桌腳都砸了個稀巴爛。


    「哼!」談直卻見馬氏兄弟毀去了好好的一張桌子,認定是這兩人決意要和自己過不去了,當下斥道:「真是不懂禮,也不知羞。真要動手,那就來吧!大師兄若是知道了,也怪不得我。」


    「還怕你不得?」馬大聲手中釘耙一亮,使一招「祝融劈山」便往談直卻右脅擊去,馬先醒也道:「對!先打翻你!再打你家大師兄!」一招「共工開河」鏟向對手左股。兩人同心協力將耙鏟往前一送,就聽得噹噹兩聲悶響,耙鏟已被一柄連劍帶鞘的長劍擋住,與此同時,那持劍之人斷喝道:「且勿動手!」


    來人正是高石然。高石然帶著妻子馬少嬅與薑婆婆下榻城西客棧,隻是稍離片刻,入房去放置行囊諸物。哪知非但在走廊上巧遇荊天明,來到食堂之中,又眼見馬氏兄弟對談直卻痛下殺手,當下長劍不及出鞘,便擋下了這兩人的攻勢。


    談直卻見有人相幫自己,再一回頭,見得來人竟是穎川高石然,隨即臉露笑容道:「我道是哪位有此絕技,原來是高兄啊!高兄何時得空再與小弟同飲個三百杯啊?」


    「談兄弟的酒量作哥哥的已經領教過了。」高石然微微一笑,指著一旁發愣的馬氏兄弟,又道:「大家都是自己人,還望兄弟看我薄麵罷鬥了吧?」


    「自己人?」談直卻不解的問到:「怎麽?這兩位……」


    「他們是拙荊的胞弟。」高石然伸手向坐在薑婆婆身後的美貌少婦一晃,言道:「少嬅,快見過談兄弟。」談直卻與楊隼、辛屈節、荊天明,經他這麽一說,才知道以嫻淑著稱的穎川女俠馬少嬅,竟還有這麽兩個活寶兄弟,都是大為愕然。但雙方既有這麽一層關係在,再要動手已是不妥,談直卻隻消作罷,當下便邀高石然、荊天明同赴官廨相會,一時之間,眾人有說有笑,唯有薑婆婆的臉色,說有多難看就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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