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荊天明、高月、項羽三人眼見東方乍白,不約而同皆往日出處走去。行之未久,隻見兩側身旁的林木漸漸稀疏起來。三人邁步又行片刻,森林的出口已隱約可見,雖說整晚沒睡頗有困頓,這時卻是誰也不肯睡了。


    「好耶!好耶!」高月眼見即將走出森林,第一個拍手歡呼起來:「等等到了前麵村莊,我鐵定要吃它三張大餅,」高月舔了舔嘴唇若有所思的又補充道:「嗯,最好再喝上五碗豆漿,沙漠荒山的走了這麽久,真讓人受不了呢。」高月興致勃勃的轉頭問:「臭包子,那你要吃啥?」


    「吃得了這麽多嗎?」荊天明笑道:「我嘛……有什麽我就吃什麽。」


    「你這個人很奇怪耶。」高月將手搭在他肩上,一副哥兒倆好的模樣邊走邊對荊天明道:「我怎麽覺得你老是沒什麽主見耶?有什麽吃什麽?你就沒什麽真正想吃的東西嗎?啊?」


    「我想吃醬鴨子、水晶肉,如果有的話,最好再配上兩碗熱騰騰的黃酒。」項羽突然插話道。


    「喂!我有問你嗎?」高月將鼻子翹得高高的,哼了幾聲,「醬鴨子!水晶肉!哼哼,你還真是個養尊處優的大少爺呢。」高月雖說是滿口不屑,但是想起舊時自己在項羽家中宅邸吃過的那些好菜好飯,頓時垂涎欲滴起來。隻不過光憑想像並不能使水晶肉、醬鴨子突然來到自己麵前,隻好把那些流到嘴邊的口水又都給咽回肚中。高月越想就越覺得那些好菜好飯離自己越遠,忍不住捶打起項羽來,「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


    「幹麽啊你!」項羽好端端的走著路,竟白白挨了高月好幾下拳頭,不解的問道。


    「哼!還敢問哪。都是你的錯。」高月氣鼓鼓的回道。


    「我做了什麽了我?」項羽看著橫眉豎眼的高月,哪裏想得到自己一番話惹得高月肚中饞蟲作起祟來?隻見高月又揮拳向自己打來,項羽不願還手隻得笑笑,抱頭向前跑開。


    「別跑!」高月手指項羽大喊道,隨即衝上前去繼續追打。荊天明一邊看著高月、項羽兩人追打嬉鬧漸漸跑遠,一麵不疾不徐的繼續走著。


    「別跑!你還跑。」


    「你打不著我,你打不著我……」


    「嘿!打著了吧……」


    「唉……唷,痛痛痛……」


    初時兩人的嬉鬧聲還紛紛傳進荊天明耳中,令荊天明不禁莞爾,後來兩人的聲音漸漸遠去,終至消失。剛開始荊天明還不以為意,想那二人不過是跑得遠了些,但隔了好一陣子皆未再聽到二人發出任何聲音,他這才注意到,自己耳中竟是什麽聲音也無。這最後一段下坡道上,既沒有人聲,也沒有鳥啼蟲鳴流水濺瀖之音,放眼望去,林中樹木因為無風吹拂,連枝椏最尾端上的樹葉都一一靜止不動。


    明明聽覺未失,卻偏偏一點聲音都聽不到。


    荊天明停步佇立,之前因為有高月、項羽在側,他毫不感覺這無聲之聲竟有如許張力。此時不見二人身影,唯獨自己一人處在這靜到極點的荒山野嶺之中,才感到自然所帶來的壓力。荊天明頓時慌了起來,顧不得連路下坡,施展輕功隻是向前急奔,在極險惡的山中小徑上一路東閃西躲,奔出不到裏許,已望見項羽、高月兩人背影,初升不久的太陽將兩人的影子給拉得長長的,直直的延伸到山林下坡與平地的交界處。


    荊天明見到兩個好友背對著自己並肩而站,頓時鬆了一口氣,並為自己突起驚慌感到好笑。荊天明猛地奔到高月、項羽中間收足站定,一手搭上一個朋友肩頭,低頭道:「你們兩個幹什麽站在這兒發呆?也不說話。害我平白擔心……」


    荊天明連說了幾句,高月、項羽兩人非但不回話,連動也沒動過一下。荊天明這才注意到二人臉上都是一副驚呆了的表情,他急問道:「怎麽了?出了什麽事?」


    高月、項羽兩人臉上還是那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仿佛無法說話似的。高月舉起右手向左前方指去,荊天明順著高月的手勢望去,整個人不禁也為眼前所見給震懾住了。


    原來三人來到森林出處,前方良木已盡,卻哪有什麽野村客店之流。舉目所見是一大片平原台地,時逢初夏,平原上油然碧草根根筆直、野野叢生,草深處可沒人,草至淺處也及腰際,濃密狂草遮蔽住三人目光不能及遠。荊天明遂解下腰間所係青霜劍,連劍帶鞘插入地下,使一個金雞獨立式穩穩踏上劍端放目遠眺。他不看還好,這一望不由得他不倒抽一口冷氣。隻見目光所及之處盡是陌陌荒原,草連著天、天連著草,百裏草綠之中連樹木都不曾見得,再不提更有他物。


    「怎麽樣?怎麽樣?看見人家了嗎?」高月見荊天明收起青霜劍,忍不住著急問道。荊天明沉默的搖搖頭。高月一抹泛紅的雙眼,緊抿雙唇,竭力掩飾心中失望,追問道:「那麽一定有看見道路了?羊腸小徑也算喔。」荊天明沒有回答,隻是搖頭。項羽見荊天明如此表情也不多問,索性坐倒在地,抱頭苦思起來。


    三人至此除了前進已無退路,幾經商議,終究決定折返森林補足水囊食物。臨行前荊天明唯恐三人走散,提議撕下各人身上袍服前衿後襬,卷成長索係在彼此腰間,這才步入眼前這鋪天蓋地而來的草林。


    荊天明等人初時還自恃準備充分,三人並肩踏草而行,間或談笑。但走不到一炷香時分,兩旁蔓草越發拔高起來,漸漸拂過腰際膀間,隨著草越漫越高三人也越發沉默,就連平時最愛吵鬧的高月都再也說不出話來,隻能時刻留意別被芒草割傷臉麵。荊天明注意到此,當下改橫為縱,換做自己打頭為高月撥草辟路、項羽殿後隨行前進。再走半日,荊天明心知不好,寶劍雖能輕意將掩過自己的野草劈開,但幾個時辰下來手臂卻早已隱隱發麻,一堵一堵的草築高牆卻依舊沒完沒了的逼近身來,有時壓得他幾欲窒息,有時卻又讓他產生瀚海漂流、載浮載沉的幻覺。


    走得幾日下來,三人竟是誰也不曾言語。夜間極節省的吃過幹糧飲水便匆匆裹衣而睡,日裏等得金烏升起便趕緊朝東而行,怎奈這廣袤無邊的草原台地竟化作了深邃迷宮,總是要到夕陽西沉,三人才又發現太陽並非在自己後方墜下,不是偏左、便然偏右,竟似是連頭上一輪紅日都跟著這片莽原聯手嘲弄他們一般,如此十數日下來,三人若非彼此相伴,早已發狂。


    這一日,三人幾經推讓終於半強迫的將水囊推到高月手中,荊天明、項羽二人眼看著高月吞下最後幾滴瓊漿,毅然決然的拉起半癱在地上的高月繼續往前走。


    在口幹舌燥、眼冒金星的情況下,又向前硬撐過兩日,項羽袋中雖仍有幹糧,卻是誰也吞不下去,三人盡日嚼著草莖,隻為求得連唇也潤不濕的水。到得後來,荊天明再也無力使劍,高月僅僅是抓著腰間長索跌跌絆絆的被拖著前進。


    再行不遠,眾人已逐漸麻木,項羽突然停下腳步發狂也似的掘起腳下的草地來,高月、荊天明愣了一下,立即會意開始跟著挖起土來,什麽青霜劍、什麽寶刀,此時都化做了掘土的工具。霎時間土石奔走、草沫翻飛,三人合力奮戰不知過了多久,地上才終於現出一個一人來深的洞。隻見項羽從洞中探出頭來,對著高月那雙充滿希望的大眼睛苦笑,荊天明、高月雖然失望至極,但還是使出最後的氣力將項羽拉出洞來。


    至此誰也沒有力氣再動一動,也不願再動一動了,三人紛紛往後一仰,任憑自己躺落在那剛掘出來的沙塵土石、殘花敗草之間。


    「想不到啊。想不到。」項羽說。


    「沒想到啊。沒想到。」高月也說。


    「想不到經過這麽多事,我都活下來了。」荊天明說。


    「秦楚之戰沒殺死我。」項羽說。


    「看到傳說中的月神烏斷,也沒要了我們的命。」高月說。


    「真沒想到今天……」荊天明說到這裏停了下來,三人又複沉默,隻是一徑的仰望著天空。


    天空仍舊如此浩瀚,白雲蒼狗在荊天明腦海中一一閃過。他想閉上眼睛,又怕閉上了就再也打不開了;他想關上耳朵,又怕從此聽不見高月、項羽的呼吸聲,日華在天空褪去了顏色,夜色終於展開雙臂將草原完全抱住,繁星滿天。


    在將睡未誰之際,忽然有人開了口。


    「啊,有蟋蟀。」那聲音有氣無力的說道。


    「在哪裏?」另一個人有氣無力的問道。


    「在我臉上。」


    「……打它啊。」


    「打它幹麽?拉它陪葬嗎。」


    「哼哼……哼。」


    「哈。」


    時值中夜,正是夜色最濃之時,點點星光像是被誰關掉似的,四下突然漆黑一片。高月將手伸到自己麵前卻一根手指頭也看不見,一會兒她十分確定有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閃過曠野,一會兒她又不那麽確定,就在她剛剛要成功說服自己什麽都沒聽見的時候,那聲音卻又忽前忽後的響起,而這一次高月十分確定,她聽見有人在哭。


    「有鬼!」高月想到鬼,碰地一下跳起身來,緊緊的抓住了荊天明的手臂,語無倫次的喊道:「臭包子……有有有有有……」


    「嗯?」荊天明回道:「喔,放心拉,世界上沒有鬼。」


    「就是嘛。」項羽也說道:「何況等不了多久你也就變成鬼了。」


    「真的有啦。」高月聽起來就快哭了,「你們聽,鬼在哭。」高月的話語才落,荊天明、項羽兩人果然聽見一個好久以來都沒有聽過的聲音,就在他們的身邊。


    「咩……」


    「咩咩……咩……」


    這一下荊天明跟項羽也碰地跳起身來。


    「天啊!有羊。」項羽欣喜萬狀的喊道。「有羊就有人!」荊天明隨即解下綁在自己腰間的長索,反套在羊角上,「快,大夥兒跟著羊走。」三人旋即摸著黑跟著羊走,走不多時,果然不遠處的草原上,有一小片燒成空場的地方亮著營火火光,火光中三人互見到彼此衣衫殘破、臉上表情困頓不堪,想起片刻之前的遭遇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哪,薄粥馬上就好。」方麵寬額的中年婦女在灶旁伸動長勺,一邊攪拌著鍋裏的薄粥,一邊和藹的跟荊天明等人說著話,「我想你們一定餓壞了吧?」


    「小玉!」中年婦女轉頭過去喊著在屋子裏亂竄的小女兒:「別在那兒亂,去打點水來給大哥大姊們煮茶喝。」


    「好啦。娘。我這就去了嘛。」小玉嘟起圓圓的嘴唇,慢吞吞的向放在屋角邊的水桶走去,走過蹲坐在大門口的老獵人身旁時,還刻意放慢腳步向爺爺求救。老獵人看到小玉臉上心不甘情不願的表情,嗬嗬一笑逗她道:「乖孫女,聽你娘的話兒,快去。爺爺會幫你看著這些客人,不會讓他們趁你不在的時候跑掉的。」


    「不用了啦。」高月連忙說道。


    「怎麽不用了哪?」中年婦女催促小玉道:「你還不快點兒去。」


    「我看這樣吧。」荊天明蹲下身子跟小女孩說道:「我陪你去,順便幫你提水回來,你說好不好?」中年婦女本來還欲阻止,但看見荊天明臉上誠摯的神情,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荊天明拿過水桶,跟著小玉正要出門的時候,卻聽得一個聲音在屋外喊道:「周大嬸。周大嬸!」


    「告訴你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嗐,楊大嬸她們家來了客人啦!」一個矮胖胖的圓潤婦人,一腳踩進門來。


    「是李大嬸啊,你……」煮粥煮到一半的周大嬸擱下鍋勺,才剛要回話,又被打斷,「唉唷!」那李大嬸還沒站定,便尖著眼兒瞧見了荊天明、項羽一行人,頓時忘形的又大叫了起來:「怎麽著?你們家也來了客人呀!」


    「楊大嬸!楊……」矮胖婦人見狀連忙轉身踏出門去,作聲喊道,喊到一半卻忽然又住了嘴,回身探進門來,將音量放得小聲點兒擺手說道:「對了周大嬸,我是要來跟你說,大夥兒都在楊大嬸那兒,殺雞宰羊準備要請客人吃飯,你們待會兒一起過來。」說完手扒著門框要走,想了想又回頭,用手指著荊天明、項羽、高月,說道:「你、你、還有你!等會兒可要一起過來喔。」李大嬸這才興興奮奮的笑咧了嘴轉身出去,腳下加勁,一路撒開了嗓門喊著:「楊大嬸!楊大嬸!多殺兩隻雞!周大嬸那兒也有客人,瞧瞧這個好喔!」


    門邊的老獵人噴出一口煙,嗬嗬一笑,拿煙杆碰碰牆角,對愣在原地的荊天明說道:「我看你們得快點兒去打水,不然等會兒茶還沒燒熱,李大嬸又來催啦。」


    原來三人在草原遇難以後,幸得遇上出門放牧的周老漢,這才絕處逢生。據周老漢所言,他們幾戶人家本是燕國子民,隻因受不了連年征戰,所以才避到了荒山野嶺之中另辟地方居住。幾番言語之後,荊天明方才知道三人迷途之下莫名其妙的進入遼西領地,周老漢相詢三人的遭遇,當下收拾羊馬駱駝,帶領三人回返到眾人居住的山中村落來。


    這山中小村不過十來戶人家,皆以獵牧為生,其中便以那楊大嬸家最為豪富,但所謂豪富也不過就是二十來隻羊、五六匹駱駝,跟自養著的一些雞罷了。由於地偏境遠,一年間難得一次碰上無意路過的旅人,村人總要幾番盛情款待方能罷休。這時,荊天明等在周家一行人的帶領下走上山間小徑,穿過幾戶人家,那楊大嬸的家漸漸在山腳中露了出來。


    楊家的小夥子正跟幾名鄰居合力在院子裏宰羊,遠遠瞧見周老漢一行人來了,便不停的跟他們揮著手。


    「好俊的馬啊。」周老漢眯起雙眼瞧著拴在院前的兩匹駿馬,對著楊家小夥子讚歎道:「什麽時候你們家添了這一對寶物啊?」


    「周大叔說的是哪裏話兒。」楊家小夥子露出羨慕的眼光,輕輕撫摸著係在大樹下的一匹剽雪白馬、一匹灰斑馬說道:「咱們家哪兒買得起這樣兩匹好馬,這是客人的。」


    荊天明、項羽也走上前去,對這兩匹馬讚歎不已。兩人正看間,忽然大樹樹幹後頭伸出好大一個黑色馬頭,那黑馬張大了鼻孔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音,甩了幾甩,這才懶洋洋的從爛泥地上站了起來,就往荊天明身邊擠過去。


    「寶劍配烈士,香車配美人。」項羽看了這馬不禁失笑,對荊天明取笑道:「人都說動物最有靈性,這話兒果然不假,我看這馬兒就非常適合你。」原來這馬身上東一塊西一塊的長著癩子,看起來黑黝黝的,除了長癩,渾身上下還沾滿了爛泥巴,四條腿裏頭還瘸了一隻,與其說它是馬倒不如說它長得像驢還比較貼切一點兒。


    「好嘛,你看我,隻顧著看馬了。」楊家小夥子拍了自己的腦袋一記,衝著身後屋子高聲喊叫道:「鄉親們,他們人來啦!」此話一出,楊家大門屋內、前場後院,羊圈駱駝欄裏頭,跟變魔術似的,嘩地一下子湧出二十來個村民,個個都把荊天明三人當作自個兒家人、好友一般歡迎招呼。


    「請進請進。」「茶已經煮好了。」「別客氣!拿這兒當自個兒家一樣啊。」「粗茶淡飯,沒什麽好招待的。」「哎!你怎麽說這個話,這是楊大嬸家呢,不是咱們家呢。」「唉唷,你瞧我說的呢。」


    二十來個人七嘴八舌的一麵搶著說話,一麵把三人死扯硬拉的拽到屋子最中央坐下。熱情的村民們忙著端碗拿筷、添酒夾菜,雖然端上來的菜肴無非隻是些野菜,雜糧麵什麽的,熱黃酒也篩的不夠幹淨,但吃在荊天明嘴裏、喝在項羽口中真可說是此物隻應天上有,難得幾時到人間;婆婆媽媽們圍著高月左一句「可憐啊,怎麽受了這種苦。」右一句「好姑娘,真是難為你了。」把個高月聽得熱淚盈眶,婦女們又逼著她死吃硬吃,隻要高月手中的碗露出一點空隙,立刻就有人拿食物把位置用力填滿。


    另外三位客人也受到村民們熱情的招待,坐在主人楊大叔、楊大嬸身側的一對男女,儼然是一對夫妻,男的約莫三十五、六歲,女的看模樣年紀也隻比男的小上一些,夫妻倆的衣著十分光鮮,顯然外頭那一對駿馬是他們的了,兩人身後還坐著一位醜老婆婆,眯眼駝背,作一身仆從打扮。


    當高月、項羽一個在低頭猛吃、一個喝到酒酣耳熱之時,荊天明卻注意到這對夫妻舉止不俗,腰間皆係有長劍,不禁留上了神。那男子穿了一身青布袍,雙目炯炯,除英氣外還流露出一股書卷氣,那少婦娟秀文雅、麵目姣好,隻是眉間略帶愁苦,像是有什麽無限心事似的。


    荊天明移回目光再看那男子時,不小心卻與他四目交顧,原來那男子也正自看著自己。那人一笑說道:「小兄弟,看你的模樣也是習武之人吧?」荊天明習武雖久,但如此與一位萍水相逢的江湖人士這般攀談,還是頭一遭,些些猶豫一番,這才說道:「在下荊天明。」


    「荊天明?沒聽過。」那男子倒很直爽的說道,隻見他單手拉起腳邊剛拆封的酒壇子注滿碗中,「荊兄弟師承何處可否見教?」荊天明聽到男子沒聽過自己的名字反而感到鬆了一口氣,說道:「家師蓋聶。」那男子頓起敬意,拱手說道:「原來是蓋大俠門下高足!幸會,幸會。在下穎川高石然。」


    「高石然……高石然……好熟的名字。」荊天明在腦海裏思索著,總覺得這名字好像在哪兒聽過,「對啦,清風無愧高石然、玉劍折影馬少嬅,他們是潁川雙俠!」


    荊天明猛地想起在很久以前,他曾經聽蓋聶當故事提起過,江湖上有一對恩愛夫妻走到哪兒都是形影不離,男的叫高石然,女的叫馬少嬅,兩人知書達禮,儀表不凡,氣質神態都有別於一般江湖人士,但二人憑著一手三十二路「臨淵劍法」,仗義行走、打抱不平的作為,又深為武林正派人士所推崇,使得這對夫妻甫出江湖之際,便得到「潁川雙俠」這個美名。


    想起此節,荊天明麵露欽慕神色,端起手中黃酒敬道:「閣下原來就是清風無愧高大俠,失敬失敬。」高石然見荊天明一派誠摯,心中頓生親近之意,笑道:「什麽清風無愧,那是江湖上謬讚了,小兄弟,聽說這山中村落少有外人路過,我們今日能在此相遇也算有緣。」說罷正要與荊天明幹了此杯,卻聽得身後那醜老婆子用她沙啞的聲音突兀的道:「如今有一等人專門喜歡冒充名門高徒,相公小心。」


    「薑婆婆,您說的什麽。」高石然聽那老仆婦這樣言講,搶著說道:「這小兄弟絕不是這種樣人,您多慮了。」那醜老婆子渾似沒聽見高石然的話,隻是一邊折著馬少嬅的披風,一邊慢慢聒噪道:「人都說,蓋聶老頭收的弟子,早八百年前已死得幹幹淨淨,半個也不曾留下。毛小子混充字號的事兒嘛,想來也是有的。」


    「有什麽好冒充的?」荊天明心想,他少年心性想什麽臉上便現顏色。高石然見他露出不慍之色,十分歉然的解釋到:「荊兄弟,這位薑婆婆是照顧我夫人娘家幾代的嬤嬤,說起話來總是這樣,並沒有別的意思。」


    「可不是,我除了說有毛小子瞎充字號,可沒有別的意思。」薑婆婆又添話說道。「婆婆就少說兩句罷。」高石然轉頭客客氣氣的對老仆婦說道,薑婆婆這才不再說了。


    高石然偕妻闖蕩江湖已久,從事向來謹慎,心想薑婆婆所言雖說無禮,但蓋聶門下弟子十來年前皆已殞歿倒是事實,此時見荊天明雖然衣裳襤褸、滿頭草芥,但是舉手投足之間自有風度,絕不似招搖撞騙之徒,但還是忍不住想試他一試。高石然主意已定,將碗中黃酒一氣飲盡,大聲說道:「荊兄弟,請。」


    「高大俠,請。」荊天明也是一口喝幹了酒,待到他酒碗放下,卻見高石然已將手中一雙筷子放下一隻,另一隻用兩支手捏著筷尾三分處,沉腕虛指,在手中微微輕晃,高石然隻是這麽一封,荊天明頓覺自己全身要害,皆被對方手中這小小一根筷子給籠罩住了,當下想都不想,也是順手抄起一根筷子橫在手中架擋。


    高石然微微一笑,右手一個猛墜、陡然屈腕,手中木筷卻不離膝頭三寸處,以眼神代替劍鋒便往荊天明左肩擊去,荊天明心想:「好哇,原來是考教我的功夫來了。」當下也不後仰閃避,直接便在自己膝間上方做出回擊之勢。


    他以攻代守,高石然哪有不知之理,隻見荊天明腕走蛇伏,那木筷在他食指與無名指左右交遞的扣力之下,徑往自己肘間交叉平斬而來,如此一來,若不變招,自己尚未刺到荊天明左肩,恐怕右手已被削斷,於是一個滿把將木筷先給吞回一半。雙方才過一招,已然攻守易勢。荊天明搶到先手更不猶豫,小指側轉,甩腕返削高石然右肩。高石然輕巧避過,荊天明立刻直點高石然缺盆穴。高石然左肩又是一讓,荊天明更不收勢,劍尖一拖連劃對手咽喉、雙目、眉心。


    高石然剛開始因是跟晚輩動手,又加上荊天明的年紀滿打滿算看來不超過二十,隻使出三分實力,此時荊天明逼得他連退三退,心中倒覺得有趣起來,將臉一側,喊道:「荊兄弟小心了。」喊完手中劍招陡增數倍,斜劈直刺,以快打快,以流水綿綿不絕之勢纏上了荊天明手中木筷。高石然這麽一變招,荊天明初時略顯慌亂,但他畢竟受過蓋聶多年調教,兼之又非性命相搏,十來招拆過,心神漸漸收攝,沉穩之態越顯,攻守之際宛若老樹盤根之堅,管你流水如何奔猛狂泛,他隻是靜待時機。


    高石然發現荊天明越打氣息越是緩長,不禁「噫」的一聲,手下不慢,遞招時卻忍不住屢屢對眼前這個年輕小夥子透去讚賞的目光。突然間,他化快為慢,木筷再使出來時已是三十二路臨淵劍法當中的「平地挑雁」。荊天明無可抵擋,木筷一洗,以百步飛劍中的「落霞殘照」還擊。高石然挑到一半,見荊天明影走四方,自知劍招已老,隨即半劃個抱月式解去敵勁,再撩起時已是一招「廳前旋馬」攻其中盤。兩人若是真的持劍對打,荊天明在此招逼迫下不得不縱身上躍閃避,但此時兩人是盤膝而坐、以筷為劍,荊天明急切之下索性往後一躺到地,背雖著地,手中木筷仍不忘急轉護住門戶。高石然此招用得巧秒,兼有應變之材,出聲讚了個「好」字,不待荊天明挺脊坐起,一招「廢書而歎」便往下直貫。荊天明急急挽了數個劍花以求化解對方來招,沒想到這「廢書而歎」重的不是「廢」這個字,而是這個「歎」字,高石然手中木筷走到一半登地騰起,恰好停住在荊天明咽喉將至之處,等著荊天明自己送上劍端,這一下荊天明變無可變,停下手中木筷朗朗說道:「多謝高大俠賜教。」


    「荊兄弟好俊的功夫。我這幾下算得上什麽教,倒是尊師幾年不見居然作育出荊兄弟這等人才,才叫人好生佩服。」高石然說著轉頭對馬少驊說道:「嬅妹,你說是嗎?」


    「啊?」馬少驊抬起頭來,宛若大夢初醒似的,她方才似乎一直隻顧著想自己的事,對於身邊所發生的一切渾然不覺,此時聽見丈夫征求自己的意見,也隻是遲疑的向兩人望了望而已。


    高石然知道妻子心不在此,遂將話題輕輕帶過,續問荊天明道:「看小兄弟風塵仆仆的樣子,像是要趕到哪裏去?」


    「嗯。」荊天明雖感馬少嬅舉止奇特,也不便多問些什麽,便指指擠在人群中的高月、項羽兩人回道:「我們三個正要去齊國桂陵。」


    「齊國桂陵?」高石然眼睛一亮,問道:「莫非小兄弟是前去參加英雄大會?」


    「是。」荊天明答道。


    「日前秦楚大戰,楚國五十萬大軍失利,敗於賊手!」荊天明聽高石然講的激昂,略帶尷尬的點了點頭,「真叫天下英雄為之扼腕!」那高石然自斟自飲又幹了一碗黃酒,續道:「七國本來各有擅長,如今卻隻剩齊國一國不為暴秦所治,仁人誌士為奉獻一己之力皆往齊國而去,連荊兄弟這般年紀都不忘大義之所在,相較之下,嘿嘿……清風無愧高石然……好一個清風無愧啊。」高石然看了馬少嬅一眼,隻見她睜睜的望著滿屋子的人,卻是誰也沒在看,高石然輕輕歎了一口氣,「我本來的意思也是要立即往桂陵趕去,隻不過……隻不過……」說到這裏,高石然一拍膝頭,說道:「也罷!荊兄弟先行而去,我夫妻倆隨後便至就是了。」


    第二天上午,荊天明從周老漢口中得知,潁川雙俠夫婦與薑婆婆在天剛亮時便已拍馬離去,心中不免有惆悵之感。項羽打點行裝、荊天明向村人問明南行道路,二人齊備妥當便欲向桂陵城出發,這才發現高月一早便不見了蹤影。


    「死丫頭。不虧她長了兩支腳,就愛亂跑。」項羽罵罵咧咧的說道。


    「別罵了。找人吧。」荊天明道。


    「要找你去找。」項羽聳肩說道:「我在周家睡著等著你們就好。」


    荊天明笑笑不再理會項羽,自行到各戶找人去了,一陣子見四處皆沒有高月下落,回頭向那嗓門最大的李大嬸探問,附近可有什麽漂亮風景,心想高月大約是貪玩去了。李大嬸向來都是自報新聞,難得有人主動探問,喜得眉開眼笑,嗓門益發大了起來,把手往西邊小樹林一指,得意說道:「唉呀,咱們這兒有個湖,美得像麵鏡子似的,所以叫做鏡泊,相傳常常有仙女在那兒洗澡,你小哥要是想玩的話不妨去那兒轉轉,運氣要是好的話,說不定還能看到仙女洗澡呢。」


    日光穿過林葉梢頭迤邐灑下,映得寸草鮮華,令人身心都舒暢了起來,荊天明沿途欣賞著鏡泊湖畔鬼斧神工的美景,益發覺得若是真有仙女下凡在湖中洗浴,那必是此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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