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候,黑暗處忽然傳出一聲女子呼喚,那聲音冷颼颼地,顯得有氣無力,輕輕地穿過樹林子落進眾人耳裏:「師兄?你終於來啦!」


    荊天明三人沒料到現場還有別人,高月更是駭得渾身一抖,隻道是女鬼出現了,就連賁育也顯然被嚇了一跳,眾人轉頭看去,這才發現,原來草地旁邊有一座破爛小廟,被兩旁的樹林子給包圍著,顯得極為斑駁。


    高月這一看,非但沒有更加害怕,反倒覺得有點親切感。她心想:「這間小破廟和我以前住過的那一間,還真是挺像的。」


    公羊禦麵露喜色,揚聲說道:「師妹,別來無恙?」


    荊天明和項羽奇怪地互看一眼,難不成,廟裏頭的人竟會是端木蓉?可是那聲音聽起來又明明不像。


    荊天明繼而想起,端木蓉還有一位叫做烏斷的師姐,擅長使毒。他想到那些中毒慘死的匈奴士兵。心中恍然大悟,這烏斷很可能便是凶手,也是盜走冷月霜刀之人,苦於一時無法對項羽和高月解釋,隻得提高警覺,凝神戒備。


    黑暗中傳來一聲悠悠歎息,便見一名女子,自小破廟內緩緩走出,她麵容姣好,膚色雪白,臉上卻沒有半點表情,穿著一襲黑紗站在月光下,正是神都九宮第二大弟子——月神烏斷。


    賁育從未見過烏斷,眼看走出來的不過是個羸弱的貌美女子,也就不放在心上。倒在一旁的歸山香,卻立刻出現極為驚恐又恨之入骨的神色。多年前,他和佘海鷂便是因為中了烏斷的毒,不得已才自廢手腳,從此成為殘疾之人。


    公羊禦腦子裏飛快打轉,心想不如趁機讓烏斷替他除了禍根。雖說歸山香隻剩一口氣,而賁育的兩條手臂也已筋脈全斷,然而神都九宮傳藝不傳武,門下弟子雖各有所精,卻也向來武藝平平,公羊禦唯恐將來後患無窮,招來他人與其爭奪寶刀,當下對烏斷揚聲說道:「師妹,眼下這些人一個都不能留。」


    烏斷麵無表情地問道:「為什麽?」


    公羊禦不照實說出,卻道:「他們都想殺了我。」


    烏斷聽了轉頭看向歸山香,款步而去,淡淡問道:「你要殺了我師兄?那可不大好。」


    歸山香嚇得渾身發抖,口中不住喃喃說道:「別、別過來……別過來……」接著拚命用兩手拖著身子要往旁邊爬去,怎奈渾身無力,眼見烏斷已經伸出了一隻纖纖玉手,像是撫摸情人一般,極為輕柔地上前要去碰歸山香的臉,歸山香連忙甩頭避開,烏斷的手隻來得及掠過他一隻耳朵,他卻忽然全身一抖,瞬間臉色發青,抱頭慘叫,那聲音之淒厲響徹樹林,過不多時,漸漸安靜下來,癱在地上,望著佘海鷂的屍體微笑說道:「老蛇,我這就來啦。」說完兩眼一閉,終於斷氣。


    在場眾人,連同公羊禦,都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等駭人的下毒手段,賁育臉色大變,害怕問道:「難道,你便是月神烏斷?」


    烏斷轉頭看向賁育,然而一雙無神的眼睛卻又好像什麽都沒看見似的,也不回答,隻淡淡問道:「你也要殺了我師兄嗎?」


    話還沒說完,左臂早已輕輕揚起,一道長長的黑紗水袖飄飄然便往賁育而去,賁育還來不及反應,樹林子卻忽然傳來一聲大喝:「且慢!」跟著就見一條人影飛竄而出,騰空抓住黑紗布條,落下身來站定,正是原本在草叢裏藏身多時的荊天明。


    公羊禦看了大吃一驚,沒想到自己在樹林內躲了半天,後頭居然還躲著別人;賁育突然看見這曾經將自己一劍擊敗的少年,更是驚訝得目瞪口呆;項羽和高月不用說,根本都還來不及反應,蹲在草叢裏頭隻能傻眼。


    然而更教眾人吃驚的,卻是荊天明膽敢接下這條黑紗。他們方才都已親眼見過歸山香是如何慘死,料想這黑紗必然也充滿劇毒,沾者斃命,誰知荊天明將其緊緊抓在手裏,卻還能麵不改色地站著沒事。


    荊天明自己倒是沒想這許多,方才一場激戰,他早已感佩龜蛇二仙的情深意重,不料一條好漢淪為一個垂死的殘廢之人,竟還被烏段痛下毒手,不由得內心激憤不已,眼看賁育也將命喪其手,終於忍不住挺身而出。


    公羊禦隻覺得少年麵熟,一時倒也記不得曾經在哪兒見過,冷笑問道:「小兄弟,你也想要冷月霜刀?」


    荊天明搖搖頭,沉聲說道:「我本來的確是為冷月霜刀而來,然而一把刀再好,也抵不上一條人命,如今眼見英雄好漢為爭奪寶刀,相互殘殺,死得如此不值,這種寶刀,不要也罷。」他甩開手中黑紗,看向賁育:「賁大俠,你快走吧。」


    此時賁育已了無生趣,他看向公羊禦,冷笑說道:「走去哪兒?倒不如先把這等下流的家夥解決再說。」像是忘記了自己雙臂已廢似的,跨步便要往公羊禦撲去。


    荊天明立即踏步移向賁育,伸手朝賁育腰際一點,賁育但覺渾身一軟,便讓荊天明托著他的腰,兩腳不聽使喚地坐倒下去。


    旁人不知他被荊天明點了穴道,還道是賁育自己沒了力氣,正好讓荊天明扶著坐下。


    荊天明對賁育鄭重說道:「我蓉姑姑說過,一個人,活著比什麽都重要。」


    月神烏斷一旁聽了,開口問道:「端木蓉是你什麽人?」


    荊天明看向烏斷,並不回答,朗聲說道:「這位大俠與你無冤無仇,更無意搶奪冷月霜刀,不知這位姑姑能否高抬貴手,放他一馬?」


    他向來叫端木蓉為姑姑,這時見到端木蓉的師姐,雖不齒對方行徑,卻依舊很自然地用了姑姑來尊稱對方。


    烏斷那雙無神的目光望了荊天明好一會兒,接著點點頭,手腕一抖收回黑紗水袖,低頭自懷中取出三隻小瓷瓶,各為紅、黃、綠三色,對荊天明說道:「這樣吧,隻要你將這三瓶毒藥一一吞下,我便饒他一命。」


    話才說完,高月早已忙不迭地自草叢裏跳出來大喊:「不行不行!臭包子,千萬使不得!」


    這下子,項羽無奈也隻好跟著跳了出來。


    公羊禦眼看這林子居然又多了兩個人,不禁又是詫異又是焦急,隻怕再耽擱下去,節外生枝。


    但月神烏斷卻好整以暇,不為所動,她轉頭朝高月望去,麵無表情地看了半晌,說道:「師妹果然好生厲害,那十二奇毒照說應是解無可解,他是怎麽辦到的?」


    高月這才知道,原來當年對自己下毒之人就在眼前,她瞪著烏斷那雙渙散的眼睛,盡管害怕,還是忍不住要逞口舌之快,勉強大聲回道:「原……原來就是你?我又……又不認識你,你……你腦子有……有問題呀?」


    說到這裏忽然伸手打了自己一巴掌,罵道:「煩什麽忽然變結巴?!」接著又繼續對烏斷大聲說道:「什麽十二奇毒,我可不知道,我身上的毒雖毒,倒也還在我身上,雖然還在我身上,小爺我倒也活下來啦,怎麽樣?了不起吧?」


    果然一記巴掌後便不結巴了,高月一口氣把話說完了,很是為自己的膽識得意,也沒發現自己方才不經意地把兒時女扮男裝的習慣也一並說出,居然稱自己為小爺。


    烏斷點了點頭,說道:「原來如此,原來你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麽。」接著就像是忽然忘記高月和其他人的存在似的,看向荊天明,說道:「喝下去,我就連你這兩位朋友的性命都饒過,你喝不喝?」


    荊天明見過月神烏斷的厲害,眼看自己一人勢必難保三人平安,當下二話不說,上前接過三隻小瓶,一瓶緊接著一瓶,毫不猶豫便將裏頭的藥水全給吞下肚子。


    眾人瞪大眼睛望著他,詫異地無法言語,不知荊天明究竟是膽子大得太過,還是有心尋死?就連荊天明也以為自己馬上便要遍地打滾,毒發身亡。


    一幹人等屏息以待,沒想到,荊天明居然還是好端端地站著沒事,旁人張口結舌,他自己也滿頭霧水,皆以為方才不過是月神烏斷在虛張聲勢。


    公羊禦尤其大惑不解:「奇怪?師妹向來心狠手辣,這時候怎麽卻慈心大發了?烏斷兩眼眨也不眨地直望著荊天明,問道:「你得到紅冰蟬了?」


    公羊禦一聽臉色大變,神態又是嫉妒又是憤怒。荊天明則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烏斷歎口氣,轉身走進破廟裏,像是方才什麽事也沒發生過。


    高月見荊天明沒有中毒,先是放下心來,又聽烏斷提及紅冰蟬,腦子忽然電光石閃,飛快地將事情前後細想一番,不禁恍然大悟:「臭包子以前說過,那紅冰蟬被他抓在手裏化成一灘紅血水不見了!好呀、好呀,原來如此,原來當初臭包子為了救我,自己反倒得了百毒不侵之身,怪不得呀、怪不得,瞧他還一副傻頭傻腦的楞呆樣,我且不說破,看看臭包子到底得過多久才會明白。」想到這裏,高月兩眼滴溜打轉,忍不住笑眯眯地望著荊天明,心中竊喜不已。


    荊天明和項羽合力將賁育抬到一邊,公羊禦看著他們想走過去,旋即轉念,改朝烏斷而去,走到了小破廟門口卻又忍不住一陣膽怯,停下腳步,正在猶豫之間,破廟裏卻傳來烏斷冷冷的聲音,說道:「師兄,東西我給你帶來啦。」接著便看她手裏端捧錦套,長約一尺,自小破廟內緩緩走出。


    烏斷每向前走一步,公羊禦便往後大退一步,烏斷站到了破廟外頭,公羊禦也退至大樹下,烏斷兩眼無神地靜靜站了許久,等著,公羊禦卻無論如何不願上前。


    「師兄還是這樣怕我。」


    公羊禦自小與烏斷青梅竹馬,少年時歡喜這師妹美豔無雙,毫無心機,極易掌弄,同時卻又對烏斷的殘忍天性心存疑怖,後因烏斷毒術日益精深,更倍感懼怕,他自己本就貪權戀貴,性情狡詐,成人之後為圖高官財帛,背叛師門,心底早已不留絲毫過去情誼。


    他微微一笑,對烏斷說道:「師妹,能夠站在你麵前,知道你便是月神烏斷卻還能毫無懼色的,天底下,恐怕隻有師父一人了吧?」


    聽到師父這兩個字,烏斷那張原本看似什麽表情也沒有的臉,瞬間閃過一絲動搖,她低下頭,口中喃喃著:「師父……這些年來,你回去看過他了?」


    公羊禦又繼續笑道:「我差點忘記了,師父他老人家已經不在了。」


    烏斷抬起那張雪白的臉,仿佛看向公羊禦,又像是看進了森林的黑暗深處,口中依舊是喃喃自語般的問道:「師父,他死了?」


    公羊禦點點頭,忽然顯得很溫柔地回答道:「是呀,師妹,我終於幫你報仇啦。你自小無父無母,在神都山上由師父將你帶大,你對他向來敬愛得如同自己的爹一般,可他卻總是較為疼愛小師妹,讓你好生寂寞。」


    烏斷的眼神,從極黑極深的樹林深處,緩緩移向月光所照耀的地方,口中說道:「我不寂寞,我有大師兄陪我。」


    公羊禦又說道:「是呀,我雖然怕你,卻還是處處照顧你、疼你、陪你玩耍、逗你開心,我本來是想,這輩子哪裏也不去,就要這麽和你一起在山上,快快樂樂地過下去。」


    烏斷點點頭,淡淡說道:「可是有一天你卻忽然拋下了我,不告而別。」


    公羊禦歎口氣,「你定然聽了師父的話,隻當我是背叛師門了。你卻不知道,當時師父他老人家已經發現我們兩人的事,是他要我離開的。我為了聽師父的話,連跟你道別都不成,隻能連夜下山離開,我隻道師父他老人家定然是為你好,誰知過沒多久,便聽說師父也將你趕下山,逐出師門了。


    那時候我經常想,你年紀輕輕的一個漂亮姑娘,從小在山裏頭長大,什麽人事也不知,卻要從此無依無靠地在江湖上流浪,定然要教許多壞人給欺負。我本想去找你,偏偏那時候,身邊有許多事情給耽擱了,等到我終於能夠去找你的時候,你卻已然下落不明。我花了好久的時間,才終於探查出來,原來你竟流落到北方大漠,和那些匈奴人在一塊兒。我立刻便差人送信給你,師妹,我的信,你可收到了?」


    烏斷低下頭,望著自己兩手捧了許久的錦套,回答:「收到了。你要我拿一把冷月霜刀,此年此月,此時此刻,在這裏和你會麵。」


    公羊禦深吸一口氣,放下手中羽扇,勉強按捺興奮之意,輕聲問道:「那把刀,你可帶來了?」


    烏斷點點頭,抬起臉,雙手捧著錦套往公羊禦跨出一步,公羊禦卻本能地立刻後退一步,烏斷麵無表情地停下腳步,望著公羊禦,接著蹲下身來,將手裏的東西放在地上,打開錦套,月光下,一把彎刀赫然出現在眾人眼前。


    荊天明聽見身旁的項羽呼吸加快,伸手按住項羽,示意他千萬別輕舉妄動。


    公羊禦兩眼放光,盯著地上寶刀,顫聲問道:「這就是冷月霜刀?」


    烏斷緩緩站起身來,說道:「這就是冷月霜刀。你要我帶來,我便帶來了。」


    然而烏斷不往後退開,公羊禦怎麽也不敢上前拿刀。他迫不及待地看看地上寶刀,又抬頭看看烏斷,饒是他心機狡猾,也頓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此時此刻,夜晚的森林裏靜得沒有一點聲音,眾人目光皆落在地上一把彎刀,唯獨烏斷看也不看一眼,抬頭望著天上明月,忽然問:「師兄,我漂亮嗎?」


    公羊禦搞不懂烏斷怎麽會沒頭沒腦地問起這個,隨口答道:「師妹當然漂亮。」兩眼卻還是緊盯著冷月霜刀。


    烏斷眯起雙眼,說道:「可我如今這張臉,卻是人人見了都怕。」


    高月心想:「人家是怕你亂下毒,可跟你那張臉沒什麽幹係。」


    烏斷又問:「師兄,我是不是變了?」


    公羊禦漸感不耐,勉強按捺地回答:「人都是會變的。」


    烏斷又說道:「我從小愛哭愛笑,哭的時候總是師兄逗我笑,笑的時候又老是被師兄給弄哭。」


    高月心想:「原來這兩人是老相好。」卻不知公羊禦越聽越是冷汗直流,他勉強笑著說道:「是呀,師妹從前可愛極了。」


    高月又想:「嘿,原來這女人並非生來一張死人臉,不知為什麽現在卻變得這麽鬼氣森森?」


    烏斷依舊望著天上明月,仿佛那月亮裏頭,藏著很久以前的往事。


    「師兄,我不知道你當年究竟是為什麽不告而別。我更不知道你和師父,到底誰說的才是真話。總之你拋下了我,不過就是因為聽了師父的話;師父也拋下了我,不過就是為了想從此閉關。可你和師父都不知道,那是我已經懷了你的孩子,人海茫茫,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我卻無處可去。


    我碰到的男人,都對我壞;碰到的女人,都說我壞。我想,這世界如果容不下我,又怎麽容得下我的孩子?於是我對自己下藥,硬生生打掉懷胎五個多月的身孕,流了好多好多血,我把那五個月大的一團肉,埋在一條小溪邊,眼看自己就要斷氣,我隻好又對自己下藥,這才終於勉強保住一條命,但從此不能開心,不能難過,不能有一丁點兒的情緒激動,我身上的血,得要永遠這樣慢慢地流,毒素才不會繼續擴散。」


    烏斷說完這些話便暫時安靜下來,維持仰頭看天的姿勢不動。她那張白皙的臉上還是沒有一絲表情。高月卻聽得鼻子一酸,兩眼發紅。


    「原來這女人和我很像。」高月想著:「沒爹沒娘,遭人唾棄,天下之大卻無家可歸。」高月心裏難過,根本忘記人家當年曾經害得她身中劇毒,差點連命都沒了。


    這時候,荊天明忽然悄悄伸出一支手,握住了高月的手。高月心頭一暖,想道:「對啦,我已經有了臭包子,以後再也不寂寞了,可是她卻什麽也沒有。這個烏斷盡管可怕又可惡,遭遇卻比我可憐多了。她那山羊胡子師兄分明是在騙她,難道她真看不出來?」


    公羊禦聽完烏斷這席話,一時間無言以對,好不容易才勉強開口說道:「師妹,你相信我,我真的什麽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了,師父就是打死我,我也絕對不會離開你。」


    烏斷淡淡說道:「我從來沒有不相信師兄,但師兄卻顯然不相信我。師兄,如果你是真心對我好,又何必怕我?如果我真的有心要害你,你老早便沒命了。」


    說到這裏,她才終於看向公羊禦,「冷月霜刀在這兒,你拿走吧。」接著一步一步往後退,一直退,退到了小破廟門口,這才停住腳步。


    她的身子一半麵朝外頭站在月光下,一半背對著破廟,隱沒在黑暗中,留下那把冷月霜刀在草地上,隱隱反射所有人的欲望。


    項羽看了心癢難搔,差點就忍不住要衝上去拿刀,但眼見公羊禦如此忌憚月神烏斷,心中盤算:「看來這女人比公羊禦還要難對付,我還是等公羊禦先拿了寶刀之後,再想辦法從他手中搶過來。」於是勉強忍耐,睜大眼睛觀察公羊禦的動靜。


    公羊禦麵對著地上寶刀,猶豫了好一陣子,終於鼓起勇氣,走上前去,彎身正要拾起冷月霜刀,卻忽然一揚手,手中羽扇射出一道精光便往烏斷而去,高月忍不住驚叫出聲,荊天明卻早已將銀鏈向外一抖,青霜劍直射而出,一記脆響,擋下暗器,緊接著長劍一抖,瞬間又將暗器反彈回去,便聽得公羊禦慘叫一聲,站在原地,手裏拿著冷月霜刀,脖子上卻插了一把短劍,他瞪大眼睛仿佛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膝蓋一軟跌跪在地,想要發出點什麽聲音,卻從此斷了氣。


    項羽立刻跑過去,正想從公羊禦手中摘下寶刀,卻被荊天明攔住,低聲警告:「小心有毒。」項羽這才有所警覺,連忙又縮回手。


    高月站在一旁,也不管那公羊禦已經死了,照樣指著人家的鼻子破口大罵:「你這個家夥好沒良心!你師妹對你這麽好,居然恩將仇報!」罵到這裏,荊天明忽然伸手按住高月的肩膀。


    高月閉上嘴巴,回頭看去,隻見月神烏斷,正從小破廟門口緩緩走上前來。


    荊天明三人之前受了公羊禦的影響,這時候,都不知不覺,隨著烏斷的往前而後退。


    烏斷仿佛完全沒有看見荊天明三人似的,慢慢走到跪在地上的公羊禦麵前,站住腳,怔怔望著公羊禦的臉,她那雙原本無神的目光,開始緩緩凝聚起來,終於顯得有了生氣,然而眼神卻是無限悲哀,好不容易才終於開口輕聲問道:「為什麽?師兄,為什麽要殺我?」


    接著又安靜下來,溫柔凝視了公羊禦許久。她左手取下公羊禦手中寶刀,右手輕輕抬起,張開手掌,隻見幾許白色粉末自她掌心飄下,落在寶刀上。


    烏斷低頭望著寶刀,那張姣好的麵容泛起一抹寂寞微笑,悠悠說道:「我等了好多年,本以為從今而後,便能與你長相廝守了。師兄,既然你這麽想要這把刀,我便讓它陪著你吧。」


    說完嘴角流出一道鮮血,兩行清淚自她雙眼緩緩落下,,滴在寶刀上,白色粉末瞬間遇水溶化,發出滋滋聲音,冒起一陣極為刺鼻的青煙,遮蓋了烏斷那張慘白的臉,沒過多久,冷月霜刀便從中一分為二,斷成兩截,當啷一聲落在地上。


    荊天明三人不料有此變化,隻能眼睜睜、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追了半年的寶刀,就這麽在烏斷手中毀於一旦。


    青煙消散之後,烏斷的臉也再度恢複成雙眼無神、麵無表情的模樣,唯有嘴角的鮮血和臉上兩道淚水的殘痕能夠看出她曾有過的情感。公羊禦依舊跪在地上,月神烏斷卻不再看他一眼,她拋下了手中半截寶刀,踏著月光,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入了黑暗的樹林深處。


    荊天明三人站在原地,麵對三具屍體,一時間誰也不知該說什麽,愣了半晌,漸漸回過神來,項羽開始對著地上那把已然被毀的寶刀氣得大吼大叫,朝樹幹又是踢又是搥。


    荊天明走向賁育,解開他身上的穴道,問道:「賁大俠,能走嗎?」賁育點點頭,卻一時坐著不動。


    高月喃喃說道:「在這世上最教人難過的,不是死了,不是病了,不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名聲和地位,而是讓自己的至愛之人給拋棄背叛。」說著走向前去,拾起地上半截冷月霜刀,項羽看了罵道:「都變成廢物了,還拿它幹嘛?」


    高月朝烏斷離去的方向望了一眼,隻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挖了個洞似的,她輕聲說道:「留下來做個紀念。」


    項羽又罵:「紀念個屁!把東西放下!女孩子家,淨會幹些莫名其妙的事!」


    這一罵,反倒罵走了高月心底的憂愁,她一瞪眼,轉頭回道:「要你管?!我是看這刀柄漂亮,想要留著把玩,反正你又不要了,給我有什麽關係?」


    荊天明和項羽聽了湊過去一瞧,這才發現,冷月霜刀的刀柄比起一般的還要長很多,雕工精美,邊緣刻有許多小孔,末端則是鏤空的,裏麵有一顆小銅珠。


    高月拿著刀柄輕輕一揮,刀柄便發出既像笛子又像風鈴般的好聽聲響,項羽呸了一聲,擺手說道:「原來不過是個會唱歌的刀柄,這有什麽稀奇?給你給你!」


    坐在一旁沉默許久的賁育,這時卻忽然開口說道:「匈奴人有個傳言,說這把刀是活的。看來這傳說便和這刀柄有關。據說,當年空海大師鑄造這把寶刀,原本是要送給一位中原摯友,空海大師深信,天下能解開冷月霜刀奧秘的唯有此人。隻可惜,空海大師將寶刀鑄造完成之後便溘然長逝,這把刀,終究沒能送到他摯友手上,卻讓匈奴部族據為己有。」


    荊天明聽了升起一絲希望,趕緊問道:「如今刀在咱們手上了,不知他那位中原摯友是誰?咱們找他去。」


    賁育搖搖頭,說道:「他也早就死了。他是當年荊軻的好友,名叫高漸離。」


    一聽到這個名字,原本拿著刀柄在把玩的高月忽然臉色微變,手中刀柄哐當落地,其他三人往她看去,她連忙吐吐舌頭,笑嘻嘻說道:「沒想到這刀柄還挺重的,幸好現在刀子隻剩一點點,要不然我肯定拿了也玩不動。」


    項羽不理會高月,轉頭問荊天明:「這人是你爹的好友,你有從你師父那裏聽說過什麽嗎?」


    荊天明搖搖頭,高月卻喃喃自語地說道:「原來他和臭包子的爹居然是好朋友。」


    項羽莫名其妙地問道:「關你什麽事?」


    高月不回答,低頭繼續喃喃說道:「聽說高漸離是位擊築高手,演奏出來的音樂能驚天地、泣鬼神,秦王政為了想聽他的音樂,千方百計找到他,還將他兩隻眼睛都弄瞎了,這才放心地讓他在宮裏擊築。可秦王卻萬萬沒想到,高漸離不隻是個樂手,也是個武人,他在築裏灌鉛,讓一把樂器成為兵器,趁著秦王演奏的時候,攻其不備。隻可惜,他離秦王的距離還是太遠,這一記[飛築]到底還是差了半尺,秦王的腦袋沒開花,高漸離卻當場被剁成肉醬了。」說到這裏,高月彎下身去拾回那把刀柄,握在手中,神情竟是不勝唏噓。


    賁育聽了點點頭,說道:「沒錯,高漸離為了替亡友報仇,也為了替天下除害,這才效法荊軻刺秦,但終究也還是步上了荊軻的後塵,死在秦王宮殿裏。」


    高月抬起頭,瞬間一轉方才的憂慮神態,笑嘻嘻地對荊天明和項羽說道:「其實這高漸離的事,當年伏念先生在課堂上說過,你們兩個啊,肯定都在打瞌睡,這才什麽也不知道,看來那時念書最認真的人,反而是我。」


    賁育看向荊天明,問道:「原來你是荊軻的兒子?」


    荊天明不置可否,隻答道:「我叫荊天明。」


    項羽這才發覺自己先前失言,連忙說道:「秦王為了這一點,多年來派人追殺他,賁大俠,您可千萬別說出去。」


    賁育點了點頭,對荊天明說道:「你放心吧。」接著,勉強從草地上站了起來,又道:「我飛錘賁育一身武功盡廢,今後退出江湖,這些紛爭都不關我的事了。」說著正要轉身,又忽然看著項羽問道:「不知這位小兄弟,叫什麽名字?」


    項羽回道:「我叫項羽。」


    賁育又問:「項燕、項梁是你什麽人?」


    項羽回道:「項燕是我祖父,項梁是我叔叔。」


    賁育感歎說道:「沒想到兩位都是名人之後,看你們英雄年少,將來想必也另有一番作為,今天能夠見到你們,算是我有幸了。」說罷轉身,留下他的兩把巨錘,大步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高月忽然撲哧一笑,說道:「臭包子是大英雄的兒子,項小鳥是大將軍的孫子,旁邊跟了我這個來曆不明的小乞丐,這幅景象倒也好玩。」


    項羽歎口氣,搖搖頭:「還說呢,這一趟可是偷溜出來的,沒想到最後居然落得無功而返,我叔叔要是知道了,,肯定要罵死我了。咱們走吧,還待著幹嘛?」


    荊天明看向龜蛇二仙的屍體,說道:「我想要把他們的屍體給埋了。」


    項羽聽了皺起眉頭,顯得很不以為然,「龜蛇二仙的名號我有聽過,他們在江湖上有不是什麽正派人士,更何況還做了秦王的走狗,聽說還是到處想拿你這條命去換賞金,你沒碰到算你命大,現在死了倒好,埋他倆做啥?」


    荊天明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隻說:「你們先等我一會兒。」接著便走到一棵樹下開始挖起坑來。


    項羽兩眼一翻,不肯幫忙,他本來就一肚子火,眼看荊天明的牛脾氣又發作了,更加覺得氣悶,索性往地上一躺,閉上眼睛假裝睡覺。


    高月繼續把玩著刀柄,很快就發現,隨著揮刀的方向、速度、輕重不同,便能產生截然不同的音調,不消多時,她居然掌握住一點訣竅,簡單奏出宮、商、徵、羽幾個音律,荊天明聽了很是訝異,回頭笑道:「阿月,沒想到你居然還有這種天賦。」


    高月自己也玩出興頭來,漸漸地,開始試著用這半截冷月霜刀,奏起她所熟悉的童謠。那音樂雖然簡單,卻極為悅耳,繚繞在樹林之間,聽來格外動人。


    項羽閉著兩眼默默聽著,不知不覺想起了當年他們在淮陰的日子,懷念起那時候年紀小、無憂無慮的生活。


    荊天明在那音樂聲中,專心一致地繼續挖出兩個大坑,將龜蛇二仙都給好好安葬了,拍拍身上泥土,朝那土堆一拱手,轉過身來正要叫喚其他二人,卻忽然看著高月傻眼,問道:「阿月,你哭什麽?」


    高月連忙停下動作,伸手往臉上一抹,這才發現,自己竟不知不覺哭得滿臉都是淚,她尷尬地哈哈笑道:「真的,我自己都沒發現呢,簡直莫名其妙。」


    項羽睜開兩眼,看荊天明已經辦完事了,翻身跳起,大聲說道:「弄完啦?走吧!我躺的屁股都疼啦!」接著伸手朝高月的頭上一拍,罵道:「笨丫頭,八成又想到烏斷那個女的,覺得人家可憐吧?」


    高月哼了一聲,也不回嘴,拿手把臉隨便塗抹一番,拾起地上的錦套,小心翼翼地將半截冷月霜刀給包好了,捧在懷裏,這才說道:「走吧。在這黑漆抹烏的樹林子裏頭,也實在待得夠久啦。」


    於是三人離開了小破廟,留下公羊禦依然獨自跪立的身影,以及另外半截斷落在地的寶刀,他們順著來時路,穿過樹林。


    荊天明和項羽一邊走著,一邊談起賁育和龜蛇二仙的一場對戰,誰也沒有發現,高月跟在後頭,又偷偷拿袖子抹去了好幾把眼淚。他們更不知道,高月之所以姓高,雖然是讓荊天明後來給取的,卻恰好就是她真正的姓氏。


    高月本來就叫高月,她隻是由於某種不可告人的原因,必須放棄原有的身份才能活下去。


    在他們前方,森林的出口隱然出現,樹林子上頭,東方天際已經染上一層淡金色晨光,項羽忽然回身一喊:「小乞丐,走快點,回去吃早餐啦。」


    高月展開燦爛的笑容,點頭喊道:「太好啦,我肚子正餓呢!」接著加快腳步,走到荊天明和項羽身旁,三人終於離開這片森林,將一個長長的夜晚擺在他們身後,有說有笑地,討論起早餐究竟是要吃包子呢?還是要吃燒餅油條好呢?


    【第三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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