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亦行趕在天黑之前,抵達董家。


    偌大的董公館外,一片素白的蕭索淒涼。


    白紙糊的大白燈籠上寫著醒目的“奠”字,一個連著一個串成一串,把董公館給圍了起來,也把死去的陰魂給拒之家外。


    這樣的情景讓周亦行想到死去的糖糖,甚至是已故兩年的葉華東。


    死亡,其實離每個人都很近。


    “周總,接到消息。”徐子峰忽然開口,“尚二爺於二十分鍾前,已經離開董公館。據說,是叫董家人給驅逐出來的。”


    周亦行依舊盯著那大白燈籠,沒有錯開視線。


    他似乎深刻領悟到一個道理:死很簡單,活著太難。


    這世界上有太多人為力量掌控不了的事情,分分秒秒都在上演著。有的人,一生順風順水,有的人一生坎坷飄零。


    命運這東西,玄乎得很。


    “周總,既然尚二爺走了,我們還要進去嗎?”徐子峰詢問。


    周亦行從鼻腔“嗯”了一聲,說:“死者為大。進去上柱香再走。”


    於是,他二人下了車,向著董公館深處走去。


    還未進入內室,哭喊聲便傳了出來。


    “這造的什麽孽啊?四妹的大喜之日,父親既然就這麽去了……這到底是誰克了誰的命格?怎麽會讓我們董家遭此劫難?”


    “你說呢?自然是這個外麵來的野種害死了父親!自從她回了家門,家裏何時太平過?”


    “大哥,話不能這麽說啊。四妹為了咱們的家業同蕭雲陽結婚,也是做了貢獻的。”


    “貢獻?怕隻怕她早就想爬上蕭雲陽的床,正巧逮住這個機會,順水推舟,好叫咱們董家記著這份恩情罷了!”


    後麵的話越說越難聽,周亦行聽得微微攏起眉頭,大步進了靈堂。


    眼前,董大海的遺照像是一麵牆,懸掛在正中央。照片兩邊的燭火晃晃蕩蕩的,和遺照上的玻璃麵來回糾纏,令董大海的臉時而扭曲,時而清晰。


    董家“平安樂寧”四個兒女,全在靈堂裏守著。


    大兒子董平站在董大海的棺材前,頤指氣使;二女兒董安坐在椅子上哭哭啼啼;三兒子董樂順著二女兒的背,似在安慰;小女兒董寧則是唯一一個跪在地上給董大海燒紙的。


    此情此景,不知被死了的董大海看到,會是何心情?


    他最不待見、最不喜歡的小女兒,這個他和別的女人一時貪歡留下的意外,卻是唯一還知道何為“孝”的孩子。


    “周先生?”董平麵露幾分驚訝之色,“您怎麽會過來?現在已經謝絕見客了。”


    周亦行頷首:“突然得知消息,便想過來拜祭,忘了規矩。我和董家四小姐是朋友,既然拜祭不許,我想聊表慰問。”


    董家這三個兒女,沒想到像周亦行這樣的大人物會主動表示同董寧這個私生女是好友。一時之間,三個人都是閉口不言,臉上也是表情各異。


    董寧見周亦行出現,站起身取來了三根香遞給他,還說:“既然來了,還是拜祭一下吧。”


    周亦行不接那香,冷冷的瞧了董平一眼,董平立刻笑道:“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周先生特意過來,自是要表示悼念之情。”


    如此,周亦行給董大海鞠了三躬。


    接著,周亦行便把董寧叫到了外院說話。


    董寧雙眼通紅,臉色也不好,半低著頭說:“我沒想到你會忽然過來。是他告訴你的消息吧?”


    周亦行點頭,微微歎氣:“我接到消息,說尚銘來靈堂拜祭,惹得你家人不悅,大吵了一架。我這才趕過來看看情況。”


    董寧冷哼一聲,看起來是那麽的疲憊無力,她說:“他們用尚銘辦事的時候,恨不得跪下來舔尚銘的腳。一旦用不著了,翻臉比翻書還要快。”


    周亦行不曉得董家與尚銘的是是非非,不過,既然都已經過來了,有些話還是要同董寧說上幾句。


    “我的話或許不合時宜。但是,訂婚儀式以這樣的方式取消,還希望你可以再三考慮與蕭雲陽的婚約。”


    董寧垂在身側的手微微輕顫了一下。


    當她得知訂婚儀式取消的時候,她也有想過這是不是上天想要再給她一次機會,讓她和尚銘有再在一起的可能?可世事無常啊,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


    “我知道你是為我考慮,但是……”


    “但是婚姻是男女之間的兩情相悅,與旁人無關。”


    忽然傳來的聲音,聽得周亦行背脊頓時發緊,他下意識的握緊了拳頭,側頭看到了正往這邊走來的蕭雲陽。


    蕭雲陽走到董寧的身邊,自然親昵的握住了董寧的手,蹙眉道:“手這麽涼,也不知道給自己加件衣服?生病了可怎麽好?”


    董寧沒看蕭雲陽,卻是機械般的笑了一下,低聲說著:“一會兒就加一件,你別擔心。”


    蕭雲陽沒再多說什麽,轉而看向周亦行,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同他說:“周總,我們怕是有什麽誤會吧?否則,你為什麽那麽反對我和寧寧在一起呢?我們是真心相愛的。”


    周亦行看著蕭雲陽的眼睛,險些就要入魔。


    這就是娜塔莉亞的兒子,絕對不會有錯。


    就是這一雙帶著致命吸引力的藍眼睛,吸走了周老爺的魂魄,讓他這麽一個冷心冷肺的人都甘願被兒女情長羈絆。


    之前,周亦行對蕭雲陽的身份還有所懷疑。


    可現在,一是聽了葉藍茵的話,二是再次對視這雙藍眼睛,周亦行終於是確認無誤。


    “如果是真心相愛,又怎麽會是旁人能輕易拆散的?”周亦行冷聲反問,“你未免多慮了。”


    “嗬。”蕭雲陽笑著搖頭,“這跟周總當年高調追愛自是不同。我和寧寧能夠相知相愛,沒有多少坎坷。所以有些人看著眼紅吧?畢竟孤家寡人的寂寞滋味,最是抓心裂肺。”


    周亦行陰著一張臉,沒有接話。


    但是觸及葉藍茵,董寧不大樂意,她說:“周總是我最好朋友的丈夫,關心我而已。雲陽,你這麽說話,叫我很難做啊。”


    蕭雲陽愣了一下。


    可很快,他掛上溫和的笑:“是我莽撞了。寧寧,你別生氣。”


    董寧並未理會蕭雲陽,對周亦行說:“感謝你過來拜祭我父親。父親的身後事還有的要忙,我們就不多陪了。”


    說罷,董寧和蕭雲陽轉身向著靈堂走去。


    過程中,蕭雲陽扭頭看了周亦行一眼,那目光中帶著深意,更帶著挑釁。


    ……


    周亦行回到驚唐府,已經將近九點。


    張管家匯報說葉藍茵喝了粥,氣色正在慢慢恢複,周亦行放心下來。


    他簡單吃了些東西,然後上樓準備去書房處理工作,正巧碰到葉藍茵從臥室裏出來。


    兩個人明明隻分別了幾個小時而已,卻又像是很久很久沒見一般。


    他們都各自站在原地,誰也沒有主動開口說話,誰也沒有向前一步,生生的把彼此劃分成兩個無法靠近的世界。


    兩年之別,終是在他們之間產生了不可避免的變化。


    最終,他們幾乎又是同時邁步,一個向左、一個向右走去,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走去。


    但當周亦行的餘光隱隱瞥見糖糖的房門時,他不由得心下微動,下意識的說了句:“就快要到元旦了。”


    這話令葉藍茵當即停住了腳步。


    於他們夫妻而言,元旦絕對不是慶祝新一年的新開始,而是祭奠他們女兒的忌日。


    每當到了元旦,對他們都是一種鈍刀割肉的疼痛和酸楚。


    葉藍茵扭頭道:“今年一起去。”


    周亦行“嗯”了一聲,又說:“我會去靜心苑沐浴齋戒五日,你來嗎?”


    “我可以出去嗎?”葉藍茵轉過了身,麵對周亦行,“我有離開這裏的自由嗎?”


    周亦行聽出來葉藍茵語氣裏的自嘲與不滿,他沉沉氣,不想與葉藍茵再吵,隻說:“如果你願意去,我便叫下麵安排。”


    說完,周亦行轉動書房的把手,準備進去。


    可葉藍茵覺得既然把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就不如再說下去,總有說開的一天。


    她快步上前,拉住周亦行的手,問道:“你明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我凡事都要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然我會覺得坐立難安。糖糖是我們的女兒,我最愛的人。得知她的死有蹊蹺,我怎麽可能不聞不問?”


    周亦行垂眸看著葉藍茵的,麵上並沒有任何表情,可心底卻是掀起了光風暴雨。


    他要怎麽開口告訴她:我們的女兒是被我的父親害死的。


    這樣的話,誰說的出口?


    “告訴我吧。”葉藍茵鍥而不舍的追問,“不管真相是如何的醜陋,我都得知道。你以為你不說,我就一點兒感覺不到嗎?其實你越這樣,越是印證我的猜測。”


    周亦行眼中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他幾乎呢喃的問:“就非要知道?就那麽重要……”


    “我……”


    “我明天帶你去見一個人。”周亦行忽然說,“你去休息吧。”


    周亦行拉開葉藍茵,推門進入了書房。


    而葉藍茵瞧周亦行如此,也在心裏問自己是不是太咄咄逼人了?她口口聲聲的說周亦行霸道,說周亦行掌控自己,可她又何嚐不是以自己為籌碼,逼他按照的自己意思去做呢?


    本質上講,他們其實一樣的人。


    一樣的霸道、一樣的任性、一樣的不妥協。


    如果他們有一方可以稍稍作出改變,或許他們的關係便會更加牢靠,也會更加親密無間。


    葉藍茵扭頭看著已經打開電腦的周亦行,輕聲說了句:“別忙的太晚。”


    周亦行正在敲擊鍵盤的手一頓,他眨了眨眼,回道:“我剛才去了趟董家,也見到了董寧。董寧和蕭雲陽的事情,你不要過分執著。”


    話又說到這裏,葉藍茵便又自然的走進了書房。


    她說:“我聽張管家說了。你和尚二爺,是都有勸過她不要嫁,是嗎?”


    周亦行點頭。


    葉藍茵歎口氣,自言自語:“那這是怎麽回事?寧寧不是那種沒有腦子的人,她應該清楚裏麵的厲害關係才是啊。”


    “現在訂婚儀式取消,事情或許會有轉機。”周亦行見葉藍茵那麽著急,就又補充了一句,“且再看看事情的發展。”


    葉藍茵點了下頭,抬眼又對上周亦行的視線。


    他的目光有點兒冷,又有點兒熱,總之他這個人就是複雜的,做什麽事情也是複雜的。


    葉藍茵不由得因為上午事情而有些小抱怨:“你要是一開始和我說清楚寧寧的事情,我至於喝辣椒水嗎?現在胃還疼呢。”


    說完,葉藍茵狠狠的夾了周亦行一眼,憤憤的轉身就走。


    周亦行再也忍不住,快步跑過去從葉藍茵的身後,把人給抱住了,一雙溫暖的大手葉立刻交疊在了葉藍茵的胃上。


    他啞聲道:“你胃疼,我心疼。”


    葉藍茵瞬間心軟。


    就和每一次他們吵架一樣,周亦行都是吵得最凶的那個,也是第一個服軟的那個。


    好像不管兩個人出了天大的事情,隻要周亦行稍微放軟,葉藍茵的心就會跟著軟,之前的事情就變得煙消雲散,一筆勾銷。


    可如今,他們不是熱戀期,也不是新婚期了。


    他們雖算不得老夫老妻,但也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是要攜手走完餘生的人。


    葉藍茵不想再把吵架變得那麽“兒戲”,他們需要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於是,她掙開周亦行的手,轉身對他說:“今天吵架,我有錯,你也有錯,我們都得反思。你還要忙工作,我不打擾你了。記得別忙到太晚。”


    把話交代清楚,葉藍茵趕緊跑。


    她怕自己一看到周亦行那麽看著自己,又會心軟的一塌糊塗。


    ……


    另一邊。


    董樂好不容易從董公館出來,來到了短信上指定的私人會所。


    安靜的雅間裏,女人穿著黑色蕾絲長裙,翹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神情淡漠的抽著煙。


    “孔小姐。”董樂卑躬屈膝的樣子叫人看了生厭,“事情進展的一切順利,至少三個月之內,董寧是不可能和蕭雲陽結婚的。”


    孔歆瑤點點煙灰,輕聲道:“做的不錯。”


    董樂笑的無比諂媚,又帶著幾分對孔歆瑤的迷戀。


    這樣的女人就是罌粟花,魅力妖嬈,還帶著令人上癮的吸引力,叫人甘願為她沉淪。


    “後續低調些。”孔歆瑤又吩咐道,“董家的事情悉數推給董平就是。等董家敗了,空了,你就是坤天的銷售總監。”


    董樂忙不迭的點頭:“多謝孔小姐的賞識和提拔!”


    孔歆瑤一陣惡寒,實在是不想再和這個看起來像是哈巴狗一樣的男人說話,不耐煩道:“那邊是你這次的獎勵,拿了快走。”


    董樂喜滋滋的跑過去拿支票,卻又是想起什麽事,然後扭頭道:“孔小姐,今天傍晚的時候,創為的周亦行忽然來了我家。”


    孔歆瑤一愣,忙道:“說具體些。”


    董樂把周亦行來董家的這一趟,說的事無巨細。


    末了,還邀功似的補充道:“前段時間,周亦行的姑姑周雅清還來療養院見過我的父親。兩個人聊了好一會兒,像是在商量什麽。”


    孔歆瑤聽後若有所思起來。


    這世界上不是隻有蕭雲陽一個男人,周亦行同樣那麽的優秀,而且還有一顆真心。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孔歆瑤對金錢已經失去了興趣,獨獨想要一顆真心。


    周亦行就是個異類,他可以那麽深愛亡妻,足以見得他是擁有真心之人。


    既是如此,孔歆瑤就來偷心。


    ……


    翌日。


    葉藍茵在周亦行的安排下,進行了簡單的喬裝打扮。


    除了身形無法改變之外,單看外表,恐難有人一眼就可以認出來葉藍茵。


    夫妻二人用過早餐後,上了車子。


    葉藍茵的內心忐忑而緊張。


    對於接下來要見的人,又或者是要發生的事情,她的心裏都是有些預估的,可真等到走到了這一步,終究是叫人如坐針氈。


    “那日你見陳勵川,還說了什麽?”周亦行忽然發問,暫且轉移了葉藍茵的注意力。


    葉藍茵說:“我讓他交代了他做過的所有事情,他全部都說了。哦,對了。齊亞桀死了的事情,你知道嗎?”


    周亦行點頭:“當時你家事纏身,我沒來得及告訴你。”


    “哦。”葉藍茵稍稍歎口氣,“我當時還以為齊亞桀的死和陳勵川有關係。不過他否認了,說自己沒有動過手。”


    關於齊亞桀的死,周亦行有些猜測。


    隻是這樣的猜測對於現在的局勢沒有什麽意義而已,所以也就無需多浪費他的精力。


    “以後別再去那種地方了。”周亦行轉而說道,“陳勵川也不配再見到你。”


    葉藍茵點了下頭,又說:“但是這次過去,也不是一無所獲,不是嗎?起碼當時的很多事情,都有了答案。而且……”


    事關糖糖與周家的牽扯也浮出水麵。


    周亦行歎息,他知道葉藍茵打破砂鍋問到底問到底的個性,也覺得這個個性是葉藍茵的一大標簽。現在看看,這個標簽著實叫人又愛又恨。


    葉藍茵不知道周亦行在想什麽,她昨晚睡得很晚,想了很多,有些話想說與他聽。


    “你是不是怕我接受不了事實?”她低聲問,“還是怕我因此而抱怨你?”


    周亦行沒有回答。


    他不怕她抱怨自己,更不怕她同自己鬧,他隻怕她害怕了、退縮了,不願意陪著他。


    四十分鍾後,車子停在了周家大宅。


    葉藍茵頗為驚訝,她本以為今天是要去見許曉潔的。沒想到周亦行卻是把她帶到了這裏來。


    難道事情比葉藍茵想的還要……殘忍嗎?


    周亦行和葉藍茵一前一後的下了車,並未引起他人的注意。


    跨過門檻,進入大宅。


    大宅裏的下人和閑雜人等已經都讓徐子峰清理幹淨,一路上冷冷清清,沒有半分人氣,周亦行和葉藍茵暢通無阻的來到大宅最後麵的那一處院子。


    推開古舊的木門,葉藍茵頓時聞到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


    接著,一位醫生從院子內的正間出來,對周亦行說:“周先生,請隨我來。”


    周亦行點頭,拉起葉藍茵的手就往裏麵走。


    葉藍茵的手早就變得無比冰涼,心中更是因膽怯而打了退堂鼓,不願再過去一步。


    她說:“我……我……要不還是你告訴我吧?我不想看。我怕……”


    “怕也沒有用。”周亦行淡淡道,“今天,你必須看。”


    說罷,周亦行強行拉著葉藍茵進去。


    葉藍茵是真的怕了,她的直覺告訴她,事情可能比她想的還要嚴重,她可能會承受不了她心心念念的事實,更承受不了她將會看到的畫麵!


    “你直接告訴我不好嗎?為什麽非要讓我去看?我……”


    周亦行冷著臉,直接把人推到了隔離間裏。


    砰!


    周亦行關上隔離間的門,並且從裏麵把門反鎖了。


    葉藍茵被迫關在這狹小的空間裏,折磨著她的幽閉恐懼症頓時發作。哪怕周亦行在她的身邊,也起不了作用。


    她渾身發抖,想逃。


    可周亦行不允許,他大力的抓著葉藍茵的手臂,把她帶到那扇巨大的玻璃麵前,掐著她的下巴,逼她把頭麵向裏麵,逼她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葉藍茵愣住了。


    一牆之隔,周老爺枯槁的身軀躺在病床之上。


    他的上半身裸露著,有兩個管子就那麽大大咧咧的插進的他的肺部。管子進入身體的那部分,還有一圈翻開的紅肉。而周老爺每次呼吸,都會痛的眉頭緊鎖,那兩個管子也會隨著他的呼吸而上下起伏,如同兩隻惡魔的鬼爪在掏著周老爺的心肝脾肺腎。


    “嘔!”


    葉藍茵幹嘔一聲,差點兒就要吐了出來。


    周亦行見她反應這麽大,卻是沒有半分放過她的意思,他轉而更加用力的掐著她的脖子,不停的把她的人往玻璃上按。


    “看到了嗎?”周亦行問,“這就是害死我們女兒的人的下場。”


    葉藍茵想搖頭都搖不了,因為周亦行的力氣實在太大。


    她隻能淌著眼淚,喊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周亦行不聽,俯身靠近葉藍茵,嘴巴更是貼在了她的耳畔,確保她可以聽清楚他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


    “周遠山不想我的孩子出生,更不想我的孩子占有創為的股份。所以,他趁著我們一家到國外跨年的機會,先是利用項目絆住我的腳步,不讓我那麽快與你們母女會合。然後,再命令周雅清去買通許萍,讓許萍故意提前弄鬆了氣球的繩子,氣球飛走,引誘糖糖跑出去。所以,糖糖掉進泳池之後,沒有人會救糖糖。因為,他們都在等著糖糖死!”


    “啊——啊——”


    葉藍茵撕心裂肺的狂叫起來,用力的掙脫周亦行的束縛,轉身就狠狠的打了周亦行一巴掌!


    她雙手死死抓著周亦行的衣領,狠命的搖晃,哭喊著:“你還我糖糖!還我糖糖!還我糖糖!天底下怎麽會有這樣的父親?怎麽會……不可能!糖糖那麽小……那麽可愛!你說沒有人會忍心傷害她,沒有人會……”


    事實擺在眼前,葉藍茵終是再也說不下去。


    她無力的鬆開周亦行,身子靠著冰冷的玻璃,一點點滑坐到了地上。


    “糖糖姓周,她是周家的孩子。他們怎麽連一個孩子都容不下?為什麽……這是為什麽……”


    周亦行站在葉藍茵的腳邊,眼神空洞的看著病房裏的周老爺。


    他也想問為什麽。


    他也有太多的為什麽。


    可再多的答案換不回糖糖的一條命,更換不會曾經缺失掉的那些親情與家庭溫暖。


    周老爺於周亦行來說,是父親、是仇人、是一輩子揮之不去的陰影。


    無論他走的多遠,站的多高,和葉藍茵的生活多麽幸福,他都得不到人生的圓滿。因為,自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上一代不圓滿的延續。


    “茵茵。”周亦行蹲下身子,看著葉藍茵笑了笑,“你恨我吧。是我沒有能力給你和女兒一個真正的家,卻是強行把你們拉到我的世界裏。這一切,其實都是我的錯。”


    葉藍茵抬起頭,淚眼模糊的她根本看不清周亦行的表情。


    可周亦行臉頰上分明的紅痕,是她剛剛用力打下的,現在,還是通紅通紅的。


    她心裏是真恨啊。


    自從疑心四起以來,她想過無數種糖糖的死亡的可能。特別是在陳勵川告訴她周雅清和許萍有勾結之後,她也把苗頭指向了周家。可不管怎麽懷疑,她總是說服自己別去這麽想。因為糖糖姓周,是周家人。


    虎毒不食子啊。


    可到頭來,這樣的想法還是證明了她的天真而已。


    糖糖是她辛苦懷胎生下來的,母女連心,那是她肚子裏掉下來的肉,是她最最珍愛的摯寶。可她還那麽小,小到留給她的回憶隻有那麽一點點,就這麽活活的被淹死了。


    還是被自己親爺爺給設計害死的,這叫葉藍茵該如何接受這麽殘忍的事實?


    葉藍茵不想再看周亦行一眼,她手扶著牆,慢慢的站起身,然後走到了隔離間的門口,解開門鎖,走了出去。


    周亦行蹲在原地,閉上眼,默默流下了眼淚。


    ……


    葉藍茵從院子裏出來,臉上全是淚痕。


    等候在外的徐子峰見了,心中已多半猜到葉藍茵這大約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了。


    徐子峰在心底長長的歎了口氣,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


    “太太,不如我先送你回去吧?”徐子峰說。


    葉藍茵點頭同意。


    上了車子以後,徐子峰透過前視鏡打量葉藍茵,就見葉藍茵一臉呆滯的坐在那裏出神。


    徐子峰心有猶豫,躊躇了許久,終於是在等待一個漫長的紅燈時,開了口:“太太,周總的心裏比誰都不好過。”


    葉藍茵沒有言語。


    徐子峰繼續道:“糖糖小姐的事情,周總也是在糖糖小姐去世後的半年左右,慢慢了解到了真相。周總去質問董事長,董事長絲毫不掩蓋自己犯下的罪行,還以此折磨周總。挑釁說即便周總知道了所有的真相,也無法為糖糖小姐報仇,更無法得到你的諒解。周總因為這件事,當場吐了血,在醫院昏睡了三天。後來,你回來了,先生這才慢慢的好轉。太太,請你試想一下,自己的女兒被自己父親殺害,這……哎!”


    說到最後,徐子峰也是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周亦行知道周老爺恨自己的出生,用盡一切辦法折磨打擊自己,以解周老爺失去摯愛的心頭之恨,這才讓無辜的葉藍茵和糖糖跟著遭殃。


    可反過來想,周亦行何嚐不無辜?


    如果可以的話,周亦行這輩子最不想要的,就是成為周家的孩子。


    良久的沉默換來綠燈的亮起,徐子峰再次發動車子,也是繼續時不時看看葉藍茵的反應,以免葉藍茵這邊有什麽想不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葉藍茵看到外麵的小攤販有在賣熱氣球的,她就立刻讓徐子峰停下了車子。


    徐子峰隨她過去,就見她買了一個兔子形狀的熱氣球,然後把繩子綁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而後,他們兩個人就這麽在大路上站著。


    葉藍茵一直仰頭看著兔子的笑臉,眼淚不停的往下掉,看的徐子峰一聲聲的無奈歎息。


    “原來周老爺不喜歡糖糖到這種地步。”葉藍茵喃喃道,“我還以為周老爺不喜歡我,但是看在稚子年幼上,總會對糖糖不一樣些。沒想到,我真是低估了周老爺的狠心。”


    “太太,你千萬別鑽牛角尖。董事長的所作所為,已經不能用常人的思維去考慮。他的心理是扭曲的,是殘暴的。周總和他鬥了這麽多年,也不知道受過多少傷害!可現在,周老爺倒了,以後你和周總會越來越好。”


    葉藍茵一笑:“周老爺的病是怎麽回事?”


    徐子峰回答:“在你失蹤後不久,忽然之間就病倒了。周總順勢把人圈禁起來,不許任何人探視,就這麽用儀器維持生命,讓董事長……等死。”


    “等死?”葉藍茵又是笑了笑,“這個滋味可不好受,我深有體會呢。”


    徐子峰愣了一下,竟是被葉藍茵剛才雲淡風輕的模樣聽得起了身雞皮疙瘩。


    他覺得葉藍茵剛才的那個笑容,無比瘮人。


    葉藍茵哪裏會知道自己剛才是何神情,她茫然的看著在半空中晃動著的氣球,腦海裏浮現出糖糖的樣子。


    死了的人大概是得以解脫,活著的人卻是承受無盡的痛苦。


    葉藍茵再也不想自己承受。


    啪!


    葉藍茵用力拽斷了手腕上的繩子,氣球一下子就飛走了。


    她望著遠去的小兔子,說:“我想送給周老爺一份大禮。感謝他給我上了人生中最難忘的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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