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萼樓中, 太後見溫蘅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在下麵坐著,心中愛憐,招手讓她上來,坐在她的身邊。


    她原要讓兩個女兒,好好地說說話,拉著溫蘅在她身邊坐下後, 才發現另一個女兒不見了, 問一旁侍女道:“公主人呢?”


    侍女回道:“公主殿下說倦了, 回去歇息了。”


    先前皇兒就說白日處理朝事累著了, 先行離宴了, 怎麽嘉儀也倦了, 年紀輕輕的一雙兒女, 今夜是一個比一個困乏,倒是她這個人到中年的母親,興致頗高, 沒有半點睡意, 太後心中笑歎, 也不多想, 隻親|熱地同溫蘅說話,問她的父兄丈夫,怎離開了那麽久,還沒回來。


    溫蘅道:“父親有些坐不住,哥哥就陪父親出去走走,想是父親在外走高興了, 一時不想回來,明郎是因陛下召見,故而離宴,至於是因為何事,那傳話的內監,並沒有說,臣婦也不知。”


    皇兒不是說累了、回去休息,怎又突然起了興致,把明郎單獨喊走……太後心中有些奇怪,但人不在,也沒法問,這點小事,也沒甚可查的,許就是皇兒在回建章宮的路上,忽然心血來潮,想拉著明郎,兄弟間單獨說說話喝喝酒而已,遂就將這些許疑慮拋開,不再深思。


    她此時心中眼裏,唯有身邊的女兒一人,知道阿蘅愛吃鯉魚,便夾了清蒸鯉魚的魚腹,親自細細挑刺。


    其實宮宴極少用尋常鯉魚,多用鱸魚、桂魚、白鴿魚等,太後因知阿蘅愛吃這道菜,特地讓禦膳房備下,將魚刺一一挑出後,夾給阿蘅,勸她趁熱吃。


    溫蘅在人前仍已“臣婦”自稱,也隻喚太後“娘娘”,見太後如此,連連推辭,“該由臣婦伺|候太後娘娘用膳才是。”


    太後笑道:“哀家看著你吃,比自己吃,更高興。”


    這十四五日裏,溫蘅常來宮中,與太後為伴,心中也已接受了太後娘娘原是自己生母的事實,太後寬和慈愛,待她無微不至,總讓她想起自己的另一位母親,養恩不可忘,生恩也當報答,溫蘅已在心中將太後視作母親,決計盡心侍|奉、承歡膝下,見太後如此說,便為使母親高興些,如她所願,夾吃了她為她親自挑刺的鮮美魚肉。


    見女兒吃的香,太後心裏便高興,她閑不下來,不停地溫蘅夾菜,勸她多用,還親自給她斟酒,剝果點等,一口一個“阿蘅”,笑容滿麵地喚著。


    馮貴妃在旁瞧著,不由在心中冷歎,楚國夫人真好手段!!


    入宮數年,她自問盡心竭力,努力博取太後娘娘歡心,太後娘娘平日待她確也不錯,可與此刻待楚國夫人相較,那就明顯有親疏之別了,若楚國夫人真入了宮,既有聖上寵愛,又有太後娘娘在後做靠山,她的處境,豈不更加艱難?!


    馮貴妃越想越是心憂,簡直恨不能立與武安侯聯手,可她向下看去,武安侯與溫家父子的位置始終空著,聖上也不知將武安侯召去何處,想設法暗示暗示武安侯,卻連個人影,也不知在哪裏。


    太後身邊的溫蘅,也一直在往下看,她等了許久,原位卻始終空蕩蕩的,明郎與哥哥父親,一直沒回來。


    明郎也就罷了,聖上召見,大概絆在哪裏喝酒說話,應沒什麽可擔心的,可哥哥和父親,久不回來,溫蘅就有些不放心了,她和太後說了一句,要起身去找,太後按住她道:“你且坐著,哀家派人去找就是了。”


    溫蘅心係父兄,還是親自去找安心些,她堅持如此,正要下階,忽見父親一個人,就這麽直喇喇地從正門走了進來。


    自打長生鎖被太後娘娘拿走,嬰兒肚兜也被哥哥不小心燒了後,父親就將母親的檀木梳貼身藏著,不必再日日抱著黑漆木匣,他兩手空空地走進樓裏,在樓中連袖而舞的舞姬們中間打轉兒,茫茫然地四處看著,像是在找她。


    溫蘅急忙下階,太後也望見了,命內監攙溫先生近前,內監跑得飛快,趕在楚國夫人之前,扶住在舞姬中間轉得暈頭轉向的溫先生,奉太後命,將他攙至禦階下。


    溫蘅也已下階,扶著父親要往原來的位置走,邊走邊問:“哥哥人去哪兒了?怎麽沒和您一起回來?”


    但父親不但不肯隨著她往原來的席位走,反還拉著她的手要往外走,口中道:“找他……去找他……”


    溫蘅問:“找?去哪兒找?”


    父親不說話,隻是想拉著她往外走。


    哥哥絕不會無緣無故扔下病中的父親一人,溫蘅擔心哥哥是不是出了事,急切問道:“哥哥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嗎?”


    ……出事?


    這兩個字,提醒了迷迷糊糊的溫父,溫父努力回憶著兒子叮囑他說的幾個詞,“出事……暈倒……”


    溫蘅一聽就急了,忙讓父親帶她去,上首太後也聽見了,正要派些人跟著他們父女過去並傳太醫等,就見溫先生掰著手指頭,又蹦出了一個詞,“公主……”


    溫父將兒子叮囑的三個詞終於想全了,來回顛倒著念,“出事……暈倒……公主……公主……暈倒……出事……”


    這聽著就像嘉儀出事暈倒了,太後登時慌地站起,身體微|顫,皇後忙起身扶住太後,“母後別急,兒媳陪您去看看……”


    馮貴妃為表孝心,也忙攙住太後另一邊手臂,“太後娘娘別著急,公主殿下不會有事的。”


    心愛的女兒有可能出事了,太後娘娘怎能不急,忙在兩位兒媳的攙扶下,匆匆下階,一邊讓人傳太醫,一邊急讓溫先生帶路去看。


    煊赫繁麗的花萼樓主座,立時空無一人,皇後娘娘、楚國夫人等,擁著太後娘娘匆匆離去,歌歇舞止,滿樓寂靜,留下的妃嬪與朝臣們,均不知出了何事,麵麵相覷,偌大的樓內,一時鴉雀無聲,針落可聞。


    而玉鳴殿內,正尖叫連連,容華公主一見那年輕男子的真麵目,即驚得如被五雷轟頂,整個人都不好了,緊抓著錦被遮在身前,嗓音驚怒,“……溫……溫羨!你怎麽會在這裏?!!”


    溫羨淡淡看了眼驚慌失措的容華公主,垂下雙眸,手搭上腰間蹀躞帶,一邊慢條斯理地解開身上的緋色官袍,一邊聲平無波道:“公主殿下對下官愛慕難舍,為早些玉成好事,將下官約到此處,欲嚐魚|水|之|歡,下官不敢冒犯公主,但公主殿下卻事先用了迷情香,下官難抵藥效,情迷之下,對公主……”


    “呸!你胡說!!你不要臉!!!”


    不待溫羨說完,容華公主即尖叫著打斷了他的鬼話,她簡直是要瘋了,他怎麽會在這裏?!明明該是明郎表哥,怎麽會是他……怎麽會是他?!!


    眼看著這無恥之徒,真將緋色官袍解扔到一邊,又開始扯貼身單衣的衣帶,害怕清白被毀的容華公主,真是又氣又怕,一手緊抓著錦被遮在身前,一手努力去夠自己的衣物,一邊夠一邊大喊:“來人!來人!!”


    她這般拚命喊了兩嗓子,忽然想起,自己為與明郎表哥成就好事,為讓母後能暢通無阻地找到這裏來,讓事先安排的人,在將明郎表哥引入玉鳴殿、中藥情|動後,便都離開,將玉鳴殿附近的人,也設法調離……


    想到這裏,容華公主又是要悔斷腸子,又是快氣急瘋了,“明郎表哥……明郎表哥人在哪裏?你把明郎表哥弄到哪裏去了?!”


    “明郎?”榻上的年輕男子輕輕笑了笑,“公主殿下,您約的是下官,提他人做甚?!”


    容華公主簡直要被氣吐血了,也不說話了,隻想著趕快穿衣離開,她一邊緊抓錦被,不讓自己被這無恥之徒看去半分,一邊伸直了手臂去夠衣物,努力夠了半晌,手指終於觸到衣物的一瞬間,還沒能如願拿起、躲在被子裏穿,一隻修長的手,就已直接伸了過來,將那衣物團起,遠遠地扔到簾外。


    容華公主心裏簡直要崩潰了,她又怕又怒地望著那個單衣微敞的年輕男子,說話的聲音雖還因怒氣衝衝,中氣很足,但嗓音已明顯因害怕,微微|顫抖了,“……你……你到底要做什麽?!”


    溫羨不說話,隻是在容華公主身邊坐著,壓著錦被一角,讓她隻能這般躺在榻上,無法離開。


    “……侮辱公主是死罪,你敢碰我,我讓皇兄將你淩遲處死!!”


    “……你……你讓我走吧,我給你金銀珠寶,讓你一輩子都用不完!”


    “……無恥之徒!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你怎麽還不走啊……你到底要幹什麽啊?!!”


    容華公主為擺脫困境,一時威逼,一時利誘,可無論她怎麽撂狠話或說軟話,她身邊這人,始終不搭理她,就這麽不動如山地坐著,也不看她,就好像……就好像在等什麽……


    ……他在等什麽……


    容華公主正抓著被子不解地想著,殿外忽然響起了紛亂的腳步聲,以及母後焦急的呼喚聲,“嘉儀!嘉儀!!”


    容華公主心念一閃,突然明白了身前這人的用意,這下子,她也顧不得身子會被看去了,忙鬆開了緊抓錦被的雙手,要下榻撿衣裳,趕緊穿了從後麵溜出去,然而手剛鬆開,就被那人按住肩頭,給摁躺回榻上。


    “好戲剛要開場,公主殿下走了,這戲,還怎麽唱呢?”


    輕飄飄的一句話,像一柄尖薄的利刃,橫在她的頸間,按在她肩頭的手,好像也沒用多大力氣,可卻叫她動彈不得,容華公主望著身前淡淡笑著的男子,仿佛在看一個可怕的惡魔,身體如沉入了冰淵之中,手足生寒,止不住地發抖。


    溫先生隻將眾人引至玉鳴殿殿門前,便不走了,太後猜想嘉儀應在殿內,遂命侍女推開殿門,一邊焦急呼喚著愛女的名字,一邊匆匆向裏走去,走著走著,忽地腳步一頓。


    ……那不遠處地上的粉色衣物,像極了容華今日身上穿的,還有這殿內的淡淡香氣……


    太後心中猛地一顫,雙腿也跟著一軟,幸而有皇後與馮貴妃在旁扶著,沒叫太後娘娘摔著,她們也都望見了地上的衣物,心中驚顫,俱已有所猜測。


    自聖上登基以來,太後已過了六七年順遂無波的日子,今夜突然遇到這種事,還是事關她心愛的女兒,登時心神大亂,腦中嗡嗡直響,暗暗咬牙半晌,才努力平定下心神,略擺擺手,讓皇後、貴妃等人,都先退下,自己強行鎮定著向前走了一步,尤是覺得力有不支,下意識呼喚自己的另一個女兒,“阿蘅……”


    溫蘅原以為容華公主出事暈倒,恰被在外散步的父親哥哥撞見,哥哥留下照顧暈倒的公主,讓父親回花萼樓報信而已,結果走進玉鳴殿中,竟望見容華公主的衣物,散落在地,心裏也是驚惶不定,正心亂如麻地想著究竟出了何事,哥哥人又去哪兒了,忽聽太後喚她,忙暫止思緒,上前扶住太後。


    女兒的攙扶,似給予了太後前行的力量,太後緊抓著溫蘅的手,強定心神,挑開垂簾,一步步向裏走去,隨著朝裏榻越走越近,看得越來越分明,心跳聲也越來越劇烈。


    燈火幽暗的十八枝鎏金燈樹旁,嘉儀正蜷縮在錦被中,見她走來,咬著唇似是想喚“母後”,可又像是喚不出口,紅著臉將頭埋入被中,坐在她身邊的,是一單衣微敞的年輕男子,明暗不定的光影中,身形清俊端直,容貌無比眼熟。


    雖然燈火幽暗,但溫蘅豈會認不出從小一起長大的兄長,她扶著太後的手,忍不住輕輕|顫抖了起來,難以置信的輕細嗓音,也跟著發顫,“……哥……哥哥……”


    妹妹難以置信的輕呼聲中,溫羨的身子微微一定,不再如從前的每一次,含笑迎上前去,笑喚“阿蘅”,隻是垂著眼慢將衣襟攏好,手搭在衣帶處,無聲係繞。


    作者有話要說:  容華公主以為隨手逮了個老實人欺負,結果其實招惹了個白切黑的“妹|控”……從此開始接受媽媽愛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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