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晚上, 本該是闔家團圓、喜樂無憂的好日子,縱|情吃喝玩樂、萬事不掛心才是,但卻人心不平,暗流洶湧,就連容華公主,也憋著一肚子的氣。


    她心中惱怒母後, 就憑一隻長生鎖和那呆老頭的幾句瘋話, 就認了溫氏做了女兒, 還要她叫她姐姐, 心裏頭, 簡直快要氣瘋了, 為向母後表示她的不滿, 今天一直悶在自己的飛鸞殿裏,等著母後來看她、哄她。


    可是容華公主等來等去,等了快一天, 太後都沒有來, 她派侍女出去打探, 侍女回來報說, 太後娘娘在陪楚國夫人遊玩買賣街,容華公主聽了更是生氣,心頭火噌噌直往上竄,發|泄般把案桌上物事,全都拂掃在地。


    伺|候的宮女們,嚇得垂首跪地, 不敢言語,容華公主望著一地狼藉,心中正怒氣翻湧時,忽然間又鼻子一酸,滿腹的怒火,瞬間都變成了苦澀,說不出來,又咽不下去,隻是眼前越來越模糊,最後伏著案桌,忍不住哭了起來。


    等到了天黑,自買賣街回到慈寧宮、等著嘉儀來同她一起用晚膳的太後娘娘,等來等去等不到女兒,擔心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所以沒來,終於如容華公主所願,來到了飛鸞殿。


    飛鸞殿中,容華公主的兩隻眼睛,都已哭成了腫桃兒,太後見了大驚,忙上前摟著愛女及問:“大過年的怎麽哭了?誰欺負你了?”


    ……誰欺負她?


    ……還不是那個溫氏!既搶走了她的明郎表哥,又要來搶走她的母後!!


    容華心中這般怒吼,卻也不敢對母後直言,隻低著頭,抽抽噎噎。


    太後看得心疼不已,忙命宮女捧了熱水來,親自擰擠毛巾,一邊為容華公主擦拭淚痕,一邊柔聲問道:“到底怎麽了?誰把你惹哭了?”


    她看女兒還是低著頭不說話,抬指輕刮了下她的鼻尖,溫柔笑道:“對母後,還有什麽不能說的麽?”


    容華公主啞著嗓子道:“……是母後……把我惹哭了……”


    太後訝道:“這是什麽話,母後隻盼著你天天都高高興興的,哪裏舍得你掉一滴眼淚?!”


    容華公主仰起俏臉,一雙眼紅通通的,“……我怕母後有了……有了楚國夫人,就不要我了……”


    太後啞然失笑,“母後怎麽會不要你”,她將女兒摟在懷中安撫道,“你們都是母後的女兒,在母後心中是一樣的……”


    ……可她……隻想做母後獨一無二的女兒……她無法忍受母後用同樣慈愛的眼神看溫氏,無法忍受母後同樣這般溫暖地摟抱著溫氏,無法忍受母後從此待溫氏與待她一樣……不……甚至比待她更好……


    依伏在太後懷中的容華公主,越想越是心焦,眸光漸轉暗沉。


    ……母後是她的,明郎表哥也是她的,她要一一奪回來,除夕夜失敗了有什麽要緊,她還是未嫁之身,還有的是機會……


    太後正愛憐地輕|撫著女兒鬢發,寬慰她不要多想,母親愛子女的心,都是一樣的,就聽嘉儀在她懷中輕輕道:“我知道,是我一時糊塗了,母後說得對,多一個姐姐疼我,有什麽不好……”


    太後歡喜女兒能這麽想,緊握著她的手歎道:“你姐姐還活著,母後尋回了她,又有你和你哥哥,這輩子,再沒有什麽奢求了,隻盼著你們三個,都能平平安安、高高興興地過一輩子”,她說著輕點了下女兒的眉心,笑道,“你哥哥十三歲就成了家,你姐姐也已為人婦,就剩你,還讓母後成天操心!”


    如果嘉儀真的鍾情溫羨,這倒也是樁好姻緣,溫羨的容止為人,她是喜歡的,溫家又有恩於她,也許這真是冥冥之中的緣分,是天賜良緣……


    太後如是想著,故意逗女兒道:“昨夜去明郎那裏過節用宴,可有見到你想見的人?”


    容華公主聽出母後言下之意,隻當聽不懂,順著母後的話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明郎表哥和……姐姐,昨夜請我們用宴,我們再請回來吧,就上元節好不好,和去年一樣,留明郎表哥和姐姐,在宮中過元宵,一起樂樂。”


    太後自然說好,又故意笑問女兒,“要不要再多請一個人?”


    她看女兒聞言將臉貼在她懷中,不讓她瞧,端似小女兒羞態,忍不住輕笑出聲,豈知容華公主心中所謀。


    ……沒有母後的允準,她出不了宮,就算假作鍾情溫羨,母後也不會讓她一個人去見外男,允她出宮也定會跟著,想見明郎表哥,就得讓明郎表哥再入宮來……


    ……原想著除夕夜與明郎表哥情好,母後定會舍棄溫氏,讓明郎表哥娶了她,但如今溫氏搖身一變,竟成了母後在宮外的長女,母後會作何選擇……


    ……一個剛認回的女兒,和一個養在身邊十幾年的女兒,還是她更重吧,若拖得時間久了,母後對溫氏的感情越來越深,可能會難以抉擇,所以要快,要趕在母後愈發看重溫氏前,盡快將生米煮成熟飯,屆時她再以死相逼,母後應會選擇她吧……


    容華公主心中定了主意,隻等著上元夜的到來,太後翌日在皇兒來向她請安時,預備同他說這事,但還沒開口,就見皇兒神情憔悴,眼角泛青,臉色發白,半點精|氣神也沒有,擔心地問道:“怎麽了?可是風寒加重了?”


    她關心地責備,“昨兒你姐姐勸你別跟著我們吹風,母後也勸你早些回宮召太醫看看,好生靜養,你偏不聽!真鬧病了你又得受罪,母後也要跟著擔心……”


    皇帝聽了“你姐姐”這三個字,神色未有稍動,隻低著頭啞著嗓子道:“兒臣無事,母後別擔心。”


    太後摸了摸皇兒手額,確實半點不燙,隻整個人的精|氣神,像是被抽幹了,她囑咐了皇兒“開年無朝事、好生靜養”等語後,同他說了讓明郎和阿蘅同來宮中過上元一事。


    皇帝點頭說好,太後想了想又道:“可否讓溫羨同來?”仔細一想又覺不妥,“……他和明郎阿蘅不同,畢竟是外臣,而且子女都不在,溫先生一個人在家,怕是要如阿蘅所說,不肯用飯的,哪有子女在外宴飲,留老父在家餓肚子的道理……”


    皇帝看母後麵現為難之色,寬解道:“往年上元都是家宴,若母後想讓溫家人都來,那就將今年的上元宴擴大規模,連帶著大宴朝臣,君臣同歡就是。”


    太後聽了,甚是滿意,拍了拍皇兒的手,又問他道:“去年買賣街的書鋪店主,可找到了?”


    皇帝默了默道:“找到了。”


    一想到這無恥敗類竟敢輕薄阿蘅,太後心中怒火就熊熊燃燒,“是什麽人?!怎不將他押送過來?!”


    皇帝道:“……因為,他已經死了……”


    “死了?”太後驚問,“什麽時候死的?”


    皇帝道:“……死了有一年了,就在去年正月初一,被發現溺死在水裏,許是夜裏醉酒,失足落水,也許是後來知道他心生旖|念的女子,原是楚國夫人,怕被追究,畏罪自盡了……”


    對這無恥敗類,太後自沒什麽好說,隻是心疼阿蘅,白白受這無妄之災,她囑咐皇兒道:“這敗類既已死了,此事就此罷了,切莫再生波瀾,萬不可將此事傳出去,阿蘅她是無辜受此一難,做下無恥行徑的是那敗類,可事情若傳出去,卻會對阿蘅聲名有礙,或有人說她已經不清白,也或有人說她生性孟浪,才遭了輕薄,三人成虎,不知會傳出什麽難聽的話來……”


    兩月前伴隨著掌摑的那一句“此事若被揭在人前,於陛下您,隻是一場風流韻事,於臣婦,將是一場要命的劫難”,回響在皇帝耳邊,他沉默片刻,低著頭道:“……兒臣曉得,會將此事就此壓下,絕不會傳出半點風聲,母後放心。”


    太後歎了一聲,“這世道對女人苛刻,隻有女人才懂女人的苦,阿蘅之前失了母親,也是認了母後,才終於能將這事說出來,背地裏,已不知被這事暗暗折磨多久,可憐的孩子……”


    既已母女相認,以後,阿蘅就繼續有母親疼愛了,她再不會讓阿蘅受半點委屈,太後握著皇兒手道:“你要好好待你姐姐,就當是為了母後。”


    她原想著皇兒固執得很,總說要“詳查”,也不肯叫阿蘅一聲“姐姐”,怕是聽了她這句,又要開始像鸚鵡一樣叨咕那句“此事尚待詳查”,但皇兒並沒有,隻是微垂著頭,沉默須臾,輕聲道:“……兒臣願將世間最好的,都捧到她麵前,隻要她肯要……”


    太後歡喜皇兒如此說,歡喜他肯接納這個姐姐,往後阿蘅如同嘉儀一般,有皇兒庇護,縱是她這個母親因病離世,也沒有什麽可擔心的了。


    她看皇兒雖像沒病,但確實沒什麽精神,也不留他久坐,讓他回建章宮好好休息,皇帝拜別母後,離開慈寧宮,走經禦花園時,又不由自主地那叢沉寂的芍藥枝旁,停了下來。


    昨天他隨她走到這裏,喚她“夫人”,是想同她憶說去年春天,一隻袖犬突然從芍藥叢中竄出撲她,他急步上前扶她一事,他與她這一年裏,有那麽多的回憶存在著,怎能因為一個從天而降的新身份,就輕易抹去,他要幫她記得清楚,因他每件都記得清楚,在心中來回憶了一遍又一遍,他隻是想同她回憶舊事而已,但她半點也不肯聽,因為他視若珍寶、反複回憶的每一件事,在她看來,都無比惡心。


    猶記得她軟軟摔靠在他懷中的一瞬間,他的心“噗通噗通”地跳了起來,微暖的春日暮風,拂在麵上,卻似一路燎到了他心底,那一刻,連呼吸都已忘記,隻覺世界上隻有她與他,周圍的一切,都像隻是聒噪的幻影……


    但不是,他們之間,隔著明郎,就像是隔著千山萬水……上元節……就是在上元節那一日,他知道她原是明郎的妻子,宴散後惱羞成怒地將那碧璽珠串砸進炭盆中,卻在下一刻就心生不舍,將炭盆一腳踹翻,不顧燙手,去撿拾珠串。


    如今,除卻明郎,這從天而降的新身份,亦如天塹,橫在他麵前,那串從炭火中搶撿出的珠串,也成了零零散散的十五顆碧璽珠子,去歲上元,他對她,尤是興趣居多,雖心知不能求,執念也尚未深重,如果當時就能狠心將這珠串燒了,就此斷了,不再有接下來的百般糾纏,不任由情絲千纏萬繞,是否就不會有今日之局麵……


    ……會嗎?……


    皇帝人在芍藥枝旁孤站許久,終是抬步離開,他站在這裏,是等不來她的,她不會主動來他身邊,永不會來。


    趙東林默看聖上在這幾叢幹枝旁站了許久,麵無表情,也不說話,正心中惴惴,忽見聖上突然抬腳離開,忙提步跟上,聽聖上淡聲吩咐道:“傳話司宮台,上元夜大宴群臣。”


    上元之夜,皇宮宛如燈的海洋,笙歌燕舞,火樹銀花,天子賜宴花萼樓,群臣依時而至,山呼“萬歲”,叩謝天子聖恩。


    因母後囑咐要厚待溫家,皇帝特地交待司宮台,將溫家父子位置排前,不知內情的朝臣,見從五品翰林院侍講學士溫羨,與其老父,位置超越官職地靠前,紛紛私下輕議,溫羨定已是內定的駙馬爺,而坐在聖上下首的馮貴妃則以為,聖上此舉,定是為了討好楚國夫人。


    她心中作如此想,自開宴起,即暗暗關注著聖上與楚國夫人,想將二人苟且盡收眼下,卻見聖上目不斜視,全程不看楚國夫人,而楚國夫人也隻同身邊的武安侯與父兄說話,全程也不看聖上一眼,兩人竟無半點眼神交流,更別說明麵上的對話了,就是在太後娘娘與皇後娘娘,時不時與楚國夫人笑語時,聖上也不跟著說半個字,就像是眼中完全沒楚國夫人這個人。


    人前如此謹慎,藏得這樣好,難怪她到最近才發現端倪……馮貴妃一邊心不在焉地用著佳肴,一邊暗思如何暗示武安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有些事,得親眼看看,才會起疑,聖上今夜,會設法製造機會,與楚國夫人悄悄待上片刻嗎?


    馮貴妃用宴用得心思繁雜,一直東想西想,而溫蘅的心思,全在身邊的丈夫家人身上,禦宴廣集山珍海味,可父親卻不怎麽喜歡吃,也不喜歡這樣熱鬧的宴會,像是坐不住,嘟囔著要離開。


    太後盛情相邀,如此當著眾臣辭宴離開,實是不妥,溫羨看妹妹為難,笑著道:“父親既坐不住,我扶他去外麵走走散心,你們繼續用宴就是。”


    溫蘅原要代替哥哥,被哥哥輕按著坐下,哥哥朝上看了一眼,笑對她道:“太後娘娘一直看著你呢,你要不見了,誰陪娘娘說話,坐著吧,我扶父親出去走走就回來。”


    溫蘅遂隻能留坐宴中,一旁沈湛看她有點心神不定的樣子,笑道:“怎麽,你還怕慕安兄和嶽父大人走丟了不成?”


    溫蘅暗瞪了沈湛一眼,舀了一勺鴨舌羹給他,要堵住他的嘴。


    可還未等她將這勺鴨舌羹,擱在沈湛的碗碟中,沈湛就已就著她的手,飲下了這勺羹,這可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溫蘅給他嚇了一跳,立四看了眼,看是否有人注意到,而沈湛則毫不在意地笑握住妻子的手道:“外頭都說我們是恩愛夫妻,我們就叫他們看看,眼見為實。”


    溫蘅心中有事,聽沈湛這樣說,微低了頭,沒有說話,沈湛以為妻子還是在牽掛父兄,笑對她道:“沒事,待會我出去看看,要是嶽父大人還不願回來,我就替慕安兄陪嶽父大人在外麵轉轉,讓慕安兄回來吃兩口熱菜。”


    暗藏心事的馮貴妃,時不時朝下看一眼,見武安侯始終眸光寵溺地望著身邊的妻子,心中對武安侯觀感,正甚是複雜時,忽見上首聖上起身離去,心裏立時敲起了小鼓,將目光投向武安侯夫人,見不久之後,果有一內監,朝武安侯夫婦走去。


    馮貴妃以為那內監定是聖上派去找楚國夫人,借口約出,秘密私會的,但那內監,卻走向了武安侯,躬身說了些什麽後,武安侯朝上首空蕩蕩的禦座看了一眼,起身離開。


    馮貴妃心中不解,坐在太後身旁的容華公主,卻微低了頭,輕抿著浮起笑意的唇。


    她原想著以其他理由將明郎表哥約出,但正好皇兄似是心緒不佳,離開夜宴,她遂命那早已安排好的“內監”,以皇兄的名義,約見明郎表哥,如此,明郎表哥,定也不會拒絕,此刻,那“內監”,正引著明郎表哥往不遠處的玉鳴殿去,而那殿裏……


    容華忍住心中羞澀與激動,按耐著又坐等了一炷香時間,見母後光顧著和溫氏說話,沒注意她,悄悄起身,離開花萼樓,在明燈輝映的夜色中,快步向玉鳴殿走去。


    她一路急行,等真走至玉鳴殿前,又不由頓住了腳步,忐忑地輕呼了口氣,方慢慢走了進去。


    ……一切都已安排好了,會順順利利的,不會有錯的,殿內彌漫著的香氣,雖比她料想的要淡許多,但這味道沒錯,想是因殿宇深廣,故而嗅來淡些……


    燈火昏暗,帷幕重重,容華公主一步步向內走去,心裏頭也一直忐忑地嘀嘀咕咕,如此走至榻邊,見一俊健的男子背影蜷靠向裏時,容華公主心中湧起的歡喜,瞬間將所有的忐忑猶疑,全都衝沒。


    她含羞解衣,在他身邊躺下,心如擂鼓地等了許久,卻什麽也沒等到,容華公主紅著雙頰,將手搭在他的肩臂處,人也貼了上去,柔柔輕喚了一聲“表哥”,那身影也一動不動,沉寂如山。


    容華公主等著等著,忽然覺得不對,若中了情香,明郎表哥的身體該是熱的,怎麽會溫度如常?!


    她這般一想,驚惶坐起,朝裏看去,雖然燈火並不十分明亮,但那幽光中的麵部輪廓,是明顯地陌生,容華公主如遭雷擊,驚得邊扯被子遮身,邊連連往榻角處退,“你……你……你是誰?!你怎麽會在這裏?!!”


    朝裏側臥的年輕男子悠悠坐起,“公主殿下既愛慕下官,愛慕到幾乎人盡皆知,那下官人在這裏,又有什麽可奇怪的?”


    作者有話要說:  狗子:我咒我狗帶!


    哥哥做事是有理由的,他和公主不談戀愛,別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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