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暮色四合、華燈初上,皇帝在花萼樓設上元宴,與皇後同扶母後至上座,容華公主不坐下首,而是依偎在太後身邊,太後看她雙眸微腫、眼角處粉光融滑,像是不久前剛哭過,心疼地捧住她的雙頰,問道:“怎麽了?誰欺負你了?”


    容華公主不說話,隻微咬著唇,一雙委屈巴巴的眼,幽幽地飄向旁邊的皇帝。


    太後看向皇帝,“皇兒,嘉儀怎麽了?”


    皇帝道:“她方才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摔疼了。”


    太後因為入宮前的傷心舊事,對這個女兒是萬分寵愛憐惜,當下神色急憂,不住地上下打量愛女,“找太醫看過了嗎?傷著哪兒沒有?還疼不疼?”


    容華公主因為皇兄那一句,心裏更委屈了,隨便編理由搪塞母後就算了,說什麽她摔跤,她都十八了摔跤還哭,是要叫明郎表哥,還有下麵這些妃嬪,在心裏笑話她嗎?!還有那個討厭的溫氏也在,皇兄這樣說她,她的臉往哪兒放啊?!!


    容華公主越想越氣,眼圈兒一紅,又似要盈盈含淚了,太後心疼不已,“是不是哪兒還疼啊?要不回殿休息吧,母後陪著你……”


    容華公主癟癟嘴,忍不住要說出“皇兄凶我”時,就見皇兄凶凶的眼神,無聲無息地飄了過來,當即把這四個字,給咽下去了。


    容華公主因為幼時經曆,十分能體知他人情緒,她感覺到今夜的皇兄雖然看上去和平時沒什麽兩樣,但不知為何,心裏好似正壓著一股火,絕對不能惹,於是又能屈能伸地慫了,低著頭輕聲道:“我不疼了,母後別擔心……”


    太後安撫了一會兒愛女,看她確實沒什麽事,吩咐開宴。


    笙簫聲起,宮人捧著菜魚貫而入,教坊司歌舞伎,頭戴花冠,身穿彩衣,盛妝輕舞、彩袖連如雲霞,坐在一眾妃嬪之前的,左為貴妃娘娘,右為武安侯與他夫人,後宮妃嬪們大多薄寵,眼望著武安侯與夫人恩恩愛愛,一會兒幫忙夾菜斟酒,一會兒並首低聲笑語,都看得十分眼熱,心中羨慕溫氏命好,能得到夫君如此之疼愛憐惜。


    而宴會上首,也有一個人看得眼熱,隻是他眼熱的緣由,與他的妃嬪們,南轅北轍,皇帝因與皇後分坐在太後兩側,身邊空蕩蕩的,他眸光往下逡巡了一圈,落在了他“精心打造”的寵妃身上,“貴妃,到朕身邊來。”


    皇後臉色微微一黯,隨即複又端莊如初,貴妃馮氏欣喜起身,在宮人的攙扶下踩階上去,款款坐在聖上身邊,為聖上執壺倒酒。


    皇帝手攬著馮貴妃的纖腰,關切問道:“方才沒飲酒吧?”


    馮貴妃乖巧搖頭,“臣妾日常飲食,皆嚴遵太醫囑咐,方才宮人呈了道蟹粉羹上桌,臣妾想著太醫說過螃蟹性寒、有孕之人不能食用,一口也沒有吃呢。”


    皇帝微微皺眉,“闔宮上下都知你懷有身孕,膳單上怎還安排這樣的菜式,尚膳司做事也太粗心了!”


    馮貴妃婉聲道:“臣妾雖不能吃這個,但蟹粉羹味美,太後娘娘平日愛吃幾口,下麵的姐妹們,喜歡的也不少,豈能因臣妾一人不宜食用,就罔顧了太後娘娘的喜好,罔顧了其他所有人,若真如此,臣妾難以心安。”


    皇帝道:“你這樣想,是一人之見,而非貴妃之見,你有孕在身,尚膳司就算為母後等安排了這道菜式,也該仔細留意著,不該讓宮人把這道菜往你膳桌上端,他們行事疏漏,就當有責罰,你是貴妃,等生下孩子、養好身體,是要幫著皇後打理後宮的,賞罰分明,就是第一要則。”


    馮貴妃得了聖上這一許諾,心中歡喜異常,麵上更是婉順淑和,“陛下說的是,臣妾受教了。”


    皇帝如此親親熱熱地與馮貴妃說了一會兒話,目光時不時悄悄往下麵瞟去,見下首二人並坐的膳桌處,她正素手執盞,聽明郎朝她笑說了句什麽後,眼波流轉地向明郎嗔去,由始至終,都並沒有抬頭看他一眼,一瞬間又覺興味索然。


    太後對貴妃腹中、皇兒的第一個孩子,十分看重,見她坐過來了,笑著問了她許多日常養胎之事,馮貴妃一一含笑回答,太後回憶著生養皇兒的往事,笑說當年親手為皇兒縫製了許多嬰兒衣裳,後來皇兒大了,也舍不得丟棄,如今都還收在慈寧宮的衣箱裏。


    馮貴妃聞言笑道:“臣妾這幾日,也想著親手為腹中孩兒縫製衣裳,可卻不知該繡什麽樣式好,正為此犯愁呢,太後娘娘為陛下縫繡的嬰兒衣裳,定然是極好的,不知臣妾可否借幾件來,模仿學習……”


    皇後聽馮氏話中意思,仿佛已篤定了腹中是個男孩,心中一堵,她再想到精心挑選的青菱,並不能入聖上的眼,宴上闔宮妃嬪都在,聖上就是獨寵貴妃一人,心裏越發酸澀。


    太後注意到了皇後眉眼間的鬱色,但仍是笑對馮貴妃道:“這有何不可,明兒,哀家直接讓人將箱子搬到你宮中去。”


    她說著忽地想到什麽,“對了,那些嬰兒衣物上麵,還有一塊長生鎖呢,也是皇兒小時候戴過的。”


    馮貴妃笑,“臣妾前幾日正和陛下說,要給腹中孩兒打塊長生鎖,鎖上的篆字,也不要那些工匠的套話,想請陛下親自寫一句。”


    “本著為人父母之心,寫下對子女的殷殷期許,自然比那些工匠套話,強上百倍”,太後似是想到了什麽,靜了須臾後,又含笑道,“記得皇兒小的時候,年年花朝日,哀家都遵著老家青州的風俗,給他編戴花環,以滌邪氣,希求上天庇佑他身體康健、福壽綿長,他四五歲時還很聽話,可等到了六七歲時,就害羞不肯戴了,白白辜負了哀家的一片心。”


    皇後已聽貴妃嬌滴滴的盈盈笑語聽累了,不待她開口,就已截過話頭,笑著看向下首溫蘅道:“弟妹也是青州人,小時候可也是這樣?”


    溫蘅淺笑回道:“是,我們那裏的未婚男女,在花朝日時,都會頭戴花環,來到青山綠水間,踏青閑遊,以山泉水浣洗雙手,寓意滌清邪氣。母親在世時,香草花環都是她幫我編的,後來母親病逝,年年花朝日,都是家兄幫我編戴花環。”


    一旁默聽她們閑談的皇帝,忍不住隨著她的話語,擬想她身著輕衣、頭戴花環、徜徉在青山綠水之間、臨風而立的模樣,就如屈子筆下的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他心思正這麽微微一蕩,忽地瞥見明郎與她在膳桌下相牽的手,立時心神一凜,忙垂下眼簾,端酒就飲。


    太後見這溫氏雅靜淑和,說起話來婉婉相道,自有一種清逸出塵的氣質,其實心裏有幾分喜歡,但因容華在旁的緣故,並不表露出來,隻淡聲問了一句,“是青州哪裏人?”


    溫蘅回道:“回太後,臣婦是青州琴川城人。”


    琴川,倒是距離廣陵城不遠,太後想起廣陵這處傷心地,麵上的笑意,悄悄淡了些,她不願再想傷心舊事,又轉看向皇帝,“那長生鎖上的刻字,皇兒可想好了?”


    皇帝搖頭,“還沒有。”


    太後道:“第一次做父親呢,慢慢想。”


    皇帝“是”了一聲,眼角餘光瞄到她又在與明郎相依笑語,不知為何,覺得十分之刺眼,心中十分之煩亂,忍不住朗聲道:“明郎從前未成家時,宴上也愛說說笑笑,現下娶了妻室,就隻在下麵說悄悄話,說了什麽,也說與我們聽聽笑笑。”


    沈湛笑著回道:“因為太後娘娘與貴妃娘娘提到長生鎖刻字,微臣想起了內子的那隻長生鎖,上麵的刻字不是長樂無極、福壽安康等語,十分特別。”


    皇帝起了好奇心,問:“刻的是什麽?”


    沈湛道:“詩酒年華。”


    容華公主正無聊地挨著母後聽他們說話,忽見母後持盞的手微微一抖,酒水都灑潑在手背上,忙執帕幫母後去擦,“母後您怎麽了?不舒服嗎?”


    自聖上登基後不久,太後的身體一直好一陣兒、壞一陣兒,日日都在喝藥調養,卻總不能去了病根大好,皇帝聽見這邊動靜,忙看了過來,“母後您哪裏不舒服?朕這就送您回宮,召太醫過來……”


    “……別小題大做,隻是杯子沒拿穩而已”,太後打斷皇帝的話,笑著看向眾人關切的目光,“別都看哀家啊,還能在哀家臉上看出花兒不成,該怎麽樂,就繼續樂。”


    歡宴如前,悠揚的舞樂聲中,太後唇際的笑意慢慢淡去,默默看了眼沈湛身邊的年輕女子,心中一聲低歎,多少年了,還會因為一個巧合如此失態,她心底的這道傷,是永遠也好不了了。


    容華公主正托腮看著下麵的歌舞,忽被母後輕撫了撫麵龐,不解地對上母後滿是慈愛的目光。


    “嘉儀……”母後這樣輕輕喚她。


    容華公主應了一聲,但母後卻又不說什麽了,隻是慈愛地笑著,將她摟入了懷中,“我的好女兒。”


    最後一道桂花元宵呈上膳桌不久,上元宴終,眾人隨聖上步至花萼樓外,賞看花燈。


    兔兒、仙鶴、美人,燈輪、燈樹、燈樓,各式各樣精美絕倫的元宵彩燈,將皇宮連成了燈的海洋,看得人眼花繚亂,內監們接連燃放著煙花,夜幕流光溢彩,宛如天公吹散流霞,散落人間。


    璀璨夜空下,沈湛牽握著溫蘅的手,在她耳邊輕輕道:“惟願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他說得再輕,也落入了有心之人的耳中,皇帝默默瞥看他們攜手相依,準了他們一同請退,望著他們並肩遠去,一個人在晚冬的寒冽夜風中,徐行回到了建章宮。


    趙東林看聖上人回到建章宮,剛走進殿內,眼光瞥見不遠處禦案上的碧璽珠串,就定住身子,僵站在原地不動,如此片刻,又似忽地痛下了什麽決心,大步上前,抓起那珠串,就朝地上的火盆狠狠擲去,麵無表情地望著那道珠串,被燒得火紅的銀骨炭吞噬包圍。


    如此又片刻,聖上不知是心中有氣還是後悔,又忽地一腳踹翻了那火盆,伸手去撿那碧璽珠串,而後不知是否因為燙手,剛撿到手中,就一甩手,將珠串“唰”地扔進了高幾花觚裏,極清脆的“叮”的一聲,錚然回蕩在幽殿中,餘音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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