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時間還是下午,但宮內已經到處張燈結彩,內監宮女們,穿梭在長廊間,扶梯的扶梯,掛燈的掛燈,個個臉上都帶著笑,十分熱鬧。


    皇帝並未乘輦,而是攜著妹妹容華公主,並幾個內監侍衛,在這歡慶的熱鬧氣氛中,一路徐行至長春宮外。


    長春宮內,似乎也十分熱鬧,歡聲笑語已隨風越過大紅宮牆,如同清脆的銀鈴搖曳聲響,散落在深紅淡紫的梅林上空。


    清新的梅香如絲如縷、沁人心鼻,皇帝想起第一次見她,就是在這裏,遠遠地望見她站在一株綠萼梅下,微微仰首,望著一樹傲雪淩風的碧玉梅花,其灩如風之回雪,其神如月射寒江,令人見之忘俗。


    他回憶著向裏走去,邊走邊忍不住想,也許她就站在那株綠萼梅下,一轉彎就能看見了呢?!


    皇帝如此想著,漸走轉過幾樹紅梅白梅,一轉彎,竟真就見她站在那株綠萼梅下,微微仰首,將手中的一道紅色剪紙,小心翼翼地往綠萼梅枝上掛。


    皇帝一瞬間都有些疑心自己眼花、抑或是其實身處在夢境之中,他頓住腳步,連呼吸也不自覺輕了些,凝望她柔美的側顏,忽然驚覺,他是這樣地熟悉她的麵容輪廓,已在心底的一次次回憶中,描摹了一遍又一遍,他其實很想她,在這十四天裏,不管是等著“看戲”還好,還是出於其他,他的確在心裏念了她一次又一次,從沒有哪名女子,能令他如此。


    皇帝想,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阿蘅~”


    一聲帶著笑意的清喚,打斷了皇帝的旖思,也解答了他的疑問,清朗聲音的主人,身著金縷圓領朱羅袍,風姿惠秀,麵如冠玉,向她笑著走去,她亦含笑看向來人,眸光繾綣,仿似這偌大的天地間,眼裏隻望得見他一個人。


    跟侍在旁的趙東林,忽地發現聖上整個人都似僵住,雖極力維持著平靜的麵色,但鼻翼處輕微翕動、唇角亦微微地抽動著,都似暴露了聖上並不平靜的心緒,就連呼吸,也似略略粗重了些,雙目幽沉如海地注視著不遠處的武安侯及其夫人,其中深絞著的複雜情緒,連他這個陪侍聖上長大的親信內監,一時也難以辨清。


    趙東林其實並不認識武安侯夫人,但,此等情境下,能與武安侯並肩執手、言笑晏晏的年輕貌美之女,除了他的夫人,還會有誰?!


    聖上依然駐足不動,仿佛釘在了原地,遲遲難以邁出這一步,而容華公主,已似風中飛燕般、笑若銀鈴地掠近前去,“表哥~”


    沈湛挽著溫蘅轉過身來,第一眼望見的,卻是不遠處的聖上,他忙攜溫蘅行禮叩拜,“微臣/臣婦,參見陛下、公主。”


    皇帝如大夢初醒,身子略動了動,抬腳一步步走過去,淡聲道:“都起來吧,自家人,不必拘禮。”


    溫蘅方才就覺得身著龍袍的當朝天子,麵容有些肖似那買賣街書鋪店主,但因距離隔得有點遠,這想法也太過離奇,她遂就覺得自己是被日光耀花了眼,可此時聖上走近前來、命他們起身,聲音落在溫蘅耳中,十分耳熟,她心裏這麽一想,也起得慢了些,已然站起的沈湛,便十分體貼地伸出手來扶她。


    溫蘅搭握住沈湛的手站起身來,眸光悄悄地在身前的聖上麵上一轉,發現他就是那日那位換書與她的“侍衛店主”,心中猛地一咯噔,握著沈湛的手,也不由一緊。


    皇帝淡淡的眸光,從他們緊緊相牽的手上,一掠而過,笑了一聲,“早知道你們夫妻情深,今兒還是第一次親眼見見。”


    溫蘅聽得麵上一紅,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要鬆手,沈湛卻牽得更緊了,眉眼溫柔地笑看著她。


    皇帝靜了片刻問:“京城與和青州風物很是不同,沈……夫人……在京還習慣嗎?”


    溫蘅暗思聖上並不提那日換書一事,就好像根本不認識她似的,心道定是聖上那日興致上來做書鋪店主,一天下來,不知接待了多少顧客、賣了多少書出去,她這個“顧客”,應也不值一提,說不定聖上貴人事忙,都已忘了她曾換過書了,遂也安定了一顆心,恭聲回道:“回陛下,臣婦都已習慣了。”


    皇帝曾設想過多次,再與她“偶遇”時,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會是什麽,是假裝驚訝地發現他是九五至尊,倉皇跪地,高呼“吾皇萬萬歲”,還是繼續故意把他當成侍衛之流,從上次換書聊起,繼續與他玩“平民男女之情”的把戲。


    皇帝想了許多種可能,沒有一種可能是,她對他自稱“臣婦”。


    皇帝努力維持著淡然含笑的神色,扯了扯唇角,“如此甚好。”


    沈湛道:“微臣往家裏請了兩個青州廚子,園子裏也仿著琴川園林的清幽樣式,建了些假山亭台,就是為了讓內子,能少些思鄉之情,早些習慣做武安侯府的女主人,做我沈湛的妻子”,說著夫妻二人不禁相視一笑,眸中情意難掩。


    皇帝聽在耳中,看在眼裏,“……甚好,甚好。”


    他“甚好”了兩句,那邊已有人通傳了皇後,皇後親自出來相迎,一行人步入長春宮中,皇帝見殿中檀桌上鋪滿彩紙剪刀,問:“這是在做什麽?”


    皇後笑道:“方才和弟妹說笑時,聊到了過元宵的風俗,弟妹說她們那裏,除了會像京城這樣張燈結彩,還會將各色彩紙,剪成小花燈的樣式,掛在樹枝上,臣妾就讓人尋了彩紙剪刀來,請弟妹露一手,弟妹方才剛剪了個紅蓮花燈掛出去了,怎麽,陛下沒瞧見嗎?”


    皇帝心道她方才原來是在做這個,沒說話,目光又落到了另一張檀桌上未紮完的一隻小荷燈上,問:“這也是沈夫人做的嗎?”


    皇後道:“這是明郎做的,一半還沒紮完,看弟妹出去掛燈紙還沒回來,就撂下找弟妹去了。”


    皇帝驚訝地看向沈湛,“朕與你一同長大,竟不知你還藏著這手藝?”


    沈湛笑道:“這是微臣在青州那三年時學的”,他說著看向身邊的妻子,“那時,微臣與內子相識不久,一次內子提到去世的嶽母大人,曾給她做過一隻小荷燈,可卻被她不慎遺失了,微臣看她很難過的樣子,就學著做了一隻送給她,內子先前對微臣多有誤會,也是因這隻荷燈,才對微臣另眼相看,說來這做荷燈的手藝,還促成了微臣與內子的姻緣。”


    皇帝幹哈哈道:“有意思,有意思。”


    容華公主忍耐了許久,終於按耐不住自己的小心思,上去挽住沈湛的手臂,柔聲道:“表哥,你也教教我怎麽做荷燈吧!”


    表哥還沒開口說話,容華公主就被皇兄一把給拽了回去,“你那手連花都繡不好,還學什麽紮燈,怕不是要紮的滿手泡,到晚上連副碗筷都拿不了!好生在這坐著喝喝茶,跟你皇嫂學學修身養性!”


    皇後從前一直以為容華公主會是她未來的弟妹,但現在,世事更轉,她心裏已經接受了溫氏這個弟妹,看弟弟明郎與她琴瑟相和,也不想他們甜蜜的婚姻再起風波,遂上前挽了容華公主的手道:“來,坐這兒和皇嫂說說話吧,皇嫂也有好久沒和你說說知心話了,隻當陪陪皇嫂。”


    宮女們奉命端上茶點,沈湛與溫蘅卻都無暇用,他二人相依著坐在一邊,一起做那隻未完的小荷燈,溫蘅不會,沈湛就手把手教她紮骨架、糊燈紙,挨得極近,幾可說是耳鬢廝磨。


    皇帝默默飲著杯中龍井,眼瞟著他們二人親密的情狀,目光漸落在她的右手背處,那裏已是一片雪膩光滑,看著已經大好了。


    回想那天以為她為了“勾搭”自己,“下血本”燙傷手來博取他的憐惜,皇帝臉上一陣燥熱,心中為自己的“自作多情”深感羞慚的同時,又十分地惱怒,但在惱怒誰他也不知道,隻是一股洶湧的鬱氣在胸中翻江倒海,無處發泄。


    他仰首灌了兩大口茶,像是想壓下些什麽,強逼著自己收回了目光,卻見身邊的妹妹,並沒有在跟皇後聊天,也雙眼直直地看著那裏,眸中是明顯的嫉恨不甘,看著看著,似是還想過去摻和摻和,身子微微前傾,像要站起。


    皇帝將她按了回去,低聲斥道:“人家夫妻相諧,有你什麽事?!!”


    容華公主緊咬著唇,麵上十分不服。


    皇帝低斥了這一句,似一下子挑動了心中的洶湧鬱氣,話也止不住了,“別沒事兒自作多情,你以為人家心裏有你?!在人家心裏,你什麽都不是,巴巴地往上湊做什麽?!要點臉麵,不該想的別亂想!!”


    皇兄雖然從前也常讓自己放棄表哥,但都是語氣溫和地勸告,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言辭冰冷尖銳,語氣深深嘲諷,容華公主受不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最後眼圈兒一紅,狠狠一跺腳,朝內殿跑去了。


    皇後望著公主掩麵淚奔的背影,無奈道:“公主隻是一時沒轉過彎兒來,陛下何必把話說得這麽重?”


    皇帝冷哼一聲,“不說重些,她死不了心,她要是不死心,做出什麽傷臉麵的事來,豈不是要整個皇室替她蒙羞?!”


    皇後歎了口氣,起身去內殿安慰容華公主,窗下,皇帝心中鬱氣翻湧如潮,怎麽也排遣不了,心頭之火燒得全身燥熱,想要灌茶壓一壓,唇碰到杯壁,才發現茶已喝盡了,心中更是煩亂不堪,垂手就把茶杯往幾上一摜。


    “砰”地一聲輕響,驚動了正沉醉在恩愛小世界中的二人,沈湛站起身來,見皇後與公主都不知去了何處,隻聖上一人沉著臉在窗下坐著,走上前問:“皇後娘娘與公主殿下……”


    皇帝收整了下麵色,神情平和道:“沒事,她們姑嫂去裏麵說說話……”


    沈湛大抵猜到是容華公主因為他又鬧脾氣了,默了須臾道:“是微臣配不上公主殿下……”


    “無緣就是無緣,怪不得誰”,皇帝道,“明郎,別放在心上。”


    沈湛與聖上打小認識,從聖上還是一位寂寂無名的庶皇子時,就十分要好,多年兄弟情誼,並非虛言,他心中十分感激聖上對他的厚愛和寬容,朝聖上躬身拱手道:“微臣能與內子結成良緣,全仰賴陛下賜婚,此等天恩,微臣永不敢忘。”


    皇帝如有千鈞重般抬手,又如落羽般輕拍了拍了沈湛的肩,“……你我兄弟,不必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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