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蘅回到府中,見房裏桌上放著一隻小包袱,問:“這是什麽?”


    侍女回話道:“是溫公子親自送來的,是什麽奴婢們也不知道,溫公子原想親自交到夫人手上,可坐等了很久,夫人和侯爺都沒有回來,後來……”她略一頓,悄看了侯爺一眼,聲音也放輕了些,囁嚅道,“……後來大長公主看見溫公子來府,同他說了些……話……溫公子就放下包袱先走了……”


    沈湛已可想象母親都說了些什麽了,訕訕地抱住溫蘅道:“明天我去趟青蓮巷,代母親向慕安兄賠個不是……”


    溫蘅微搖了搖頭,“哥哥是不喜與人爭辯的性子,應隻是不想有言辭上的衝撞,才主動離開……婆母的那些話……倒應該到不了他的心裏……”


    她說著手打開小包袱,見裏頭是一方薄底高盒,再將盒蓋拿起來一看,三隻栩栩如生的小麵人,出現在她眼前。


    寬衣博帶的中年文士,自然是她的父親,青衫雋秀的年輕男子,是她的好哥哥,而正與他們圍坐在庭樹石桌旁,一起吃元宵的碧裙女子,自然就是她了。


    溫蘅愛不釋手,一時拿起這個看看,一時拿起那個看看,喜愛之情,溢於眉眼。


    沈湛從後抱著她,頭靠在她肩頭,懨懨道:“慕安兄沒把我當家人,怎麽也沒捏個我,坐你身邊……”


    溫蘅嗤笑,“這是去年上元夜時,我們一家過元宵的場景,那時有你沈明郎什麽事呢?”


    沈湛道:“那時你雖還沒肯鬆口嫁我,但你的父兄都已知道,本州刺史心悅自家姑娘,愛慕難舍,怎還沒把我當未來女婿、妹夫看呢?”


    溫蘅笑,“你心悅我,我就一定會嫁你嗎?隻要我一天不點頭,在父親哥哥眼裏,你就隻是青州的刺史大人。”


    “那你後來怎麽又肯點頭了?”沈湛笑問,“我第一次見你,就喜歡上你了,可你還從沒告訴我,你是何時對我心動的呢?”


    溫蘅笑而不語,沈湛知道她最怕什麽,手攬住她腰,在她腰窩處輕輕一撓,“告訴我嘛~”


    溫蘅立時笑顫如花枝,“……明郎,你別碰那裏……哎呀,你別……我要生氣了……明郎……”


    她扭掙著要逃,沈湛將笑軟如春水的妻子,緊緊箍在懷中,眸含笑意道:“我知道了,你肯定也是第一次見麵,就對我心動了,是不是?”


    溫蘅不答,隻手搭在他肩頭、輕輕地喘息著道:“別在這兒胡鬧了,要把泥人摔壞了怎麽辦?!這樣精細,哥哥不知捏了多久呢。”


    沈湛“嗯”了一聲,“那我們去裏麵胡鬧。”


    溫蘅嗔打了他一下,急去看屋內侍女聽見了沒有,可抬頭看去,屋子裏哪還有其他人,侍女們早不知何時退得幹幹淨淨,沈湛在她唇上輕輕一吻,孩子氣道:“我不管,我也要學做捏麵人,把我自己也加上去,還有我們的孩子。”


    溫蘅笑,“哪兒來的孩子?”


    沈湛唇際笑意更深,明亮雙目倒映著她小小的影子,“你說哪兒來的?”


    溫蘅雙頰立如桃花浮紅,“壞坯子!!”


    她輕捶了下他的胸,臉上紅得像是能滴出血來,“我之前怎麽沒發現你這麽混!!”


    沈湛笑將錘他胸口的纖纖素手,撈握至唇邊,印下輕輕一吻,“我的娘子,現在後悔也晚了,我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妻子,這是此生不變的事實,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今生今世,也休想教我與你分開。”


    一夜錦帳春暖,冰雪暗融,漸南風送暖,春回大地,天氣一日日和暖起來,煙柳鰨萆兄釷攏加善拍赴殉腫牛羅咳杖障卸奘攏植荒莧ゴ蛉耪ㄐ謀縛嫉母綹紓憬咳盞拇蟀朧奔洌己腦讜白永錚倏詞欏5ㄅ蕁


    婆母厭她,溫蘅除了每日晨昏定省、伺候用膳等,也不去婆母麵前惹眼,這日,她帶著春纖在園中閑走,好巧不巧,正遇到與某位大臣剖析朝事的婆母。


    婆母似是心情不佳,一見她更是心煩,直接斥道:“沒事就在屋子裏呆著,出來亂晃做什麽?!”


    溫蘅想到在“家”中也不能隨心閑走,婆母在外人麵前,亦對她如此之疾言厲色,連人前假作和睦都已不肯,心胸再開闊,也不免有了些淒鬱之感。


    她微垂了眼,向婆母微微一福,正要走時,門上來報,說是宮裏來人,要接她入宮去。


    華陽大長公主自然以為是皇後又派人來接溫氏入宮說話,心道這溫氏有什麽好的,迷得她兒子女兒,沒一個跟她一條心,溫蘅也以為是皇後娘娘,但那跟走在門上小廝身後的宮女,卻朝她道:“太後娘娘召見夫人。”


    溫蘅一怔,華陽大長公主則以為是太後終於要為她的寶貝女兒出口氣了,明郎成天護在這溫氏身前,她這做母親的動不了她,太後對溫氏要打要罰,明郎還攔得了嗎?!


    “你去吧”,她淡淡地瞥了眼溫蘅,與那依附於她的朝臣,相談著走遠。


    溫蘅也以為太後是因容華公主的事召見她,畢竟,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其他任何一個理由,但那宮女卻又對她道:“太後娘娘讓夫人將您那塊長生鎖帶上。”


    溫蘅心中不解,但還是奉命行事,將裝著那塊長生鎖的錦匣帶著入宮,在宮女的引領下,進入太後所居的慈寧宮。


    太後對她的態度還算溫和,命人將行叩拜之禮的她攙扶起來,叫她不必拘束,太後身邊那位四十餘歲的掌事姑姑木蘭,將她帶來的那方錦匣,轉呈予太後,太後接過錦匣,卻並不急著打開看,手搭在匣子鎖扣處,注視著裝著長生鎖的錦匣,微凝的眉眼間好似有著隱隱的期待,又好像隱著深深的自嘲。


    許久,“哢嚓”一聲輕響,鎖扣被撥開,太後打開錦匣,就好像打開了一個塵封已久的夢境,她凝望著長生鎖上以“顏體”篆刻的“詩酒年華”四字,再看向鎖麵上的蘅蕪花葉紋,以及鎖下垂係的一排、別出心裁的小石榴籽鈴鐺,懸在心中的疑念,如飛羽般,輕輕地落了下去,也不知道是失望還是釋然,隻是空空落落的,化作心底的一聲輕歎。


    昨夜春雨淅瀝,她枕著夜雨聲入眠,久違地夢到了廣陵舊事,夢中亦是煙雨迷蒙,滴打著窗前芭蕉,書室內的青荷香插上,燃著一支木葉線香,清淡的香氣,如絲如縷蔓延開去,熏染衣裳,有微涼的手,溫柔地撫握住她的手,引著她共同執筆寫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夢醒之後,她聽著細雨之聲,孤坐帳內,總是忍不住想起元宵那夜沈湛所說的長生鎖,溫氏女清柔的麵容、莞爾的笑意,也總是不住地浮現在她眼前……


    明明知道絕無可能,卻還是因這巧合,鬼使神差地召了她來,並讓她帶上了那塊鐫有“詩酒年華”的長生鎖,如今,長生鎖就在眼前,不僅形製花紋差異甚多,就連鐫字所用的字體,也根本不同,太後心中啞然失笑,她在想什麽呢,人死不能複生,活到這把年紀,坐到這個位置,多少風浪都經受過來了,怎還偏偏犯糊塗了?!


    她扣上了錦匣,讓木蘭將這長生鎖送還溫氏,笑著問:“尋常人家的長生鎖,鐫的都是‘長樂無憂’等語,怎麽你的這塊,這般特別?”


    溫蘅回道:“臣婦幼時曾問過父母親,母親說是她有次抱著尚是嬰兒的臣婦去書房玩時,臣婦小手亂揮,翻亂了父親書案上的《東坡詞》,手指著‘詩酒趁年華’一句,父親覺得此句寓意清佳,也是緣分,遂以‘詩酒年華’四字為寄語,為臣婦訂做了一塊長生鎖。”


    太後記起方才所見的那塊長生鎖,四周雕鏤著精細的蘅蕪花葉紋,正應合她的名字“蘅”,心中感歎天下父母愛女之心,問道:“元宵那夜,哀家好像聽你說,你的母親已經故去?”


    “是,臣婦幼時,母親即因病過世,臣婦與父兄生活長大。”


    太後歎道:“可憐見的,孩子怎麽離得了母親,尤其是女孩兒……”


    溫蘅聽得心中一酸,麵上仍是恭謹含笑道:“臣婦父兄待臣婦極好,臣婦幼失慈母,固是人生不幸,但能有這樣的父兄,亦是三生有幸,心懷感恩。”


    太後凝望著眼前明透豁達的女子,心道,若是那個孩子沒死,應也正是她這般年紀,如能養成她這樣的性子,如能像她這樣受父兄關愛長大,如能如她嫁與良人,得丈夫疼惜愛護,一生安樂無虞,該有多好……


    她這般一想,因為愛女容華而對溫氏在心底產生的排斥,也衝淡了不少,和藹笑道:“你這孩子也忒老實,站說了這麽久話,也不知道跟哀家討杯茶喝喝,快坐下吧”,又吩咐侍女,“去將那新進貢的青州湘波綠,沏兩杯來。”


    碧璽珠串的主人,趙東林依然不知道是誰,但如今的他,心底已有了個隱隱的猜測,在上元節那天深夜,遲遲沒有上榻就寢的聖上,忽地命人,將懸在長春宮外綠萼梅枝上的蓮燈剪紙,悄悄取回來後。


    這枚紅蓮燈,是武安侯夫人所剪,若說是聖上十分喜愛這枚剪紙,但身為天子,不能去索要臣婦之物,有礙聲名,隻能命人將之深夜“竊”回,倒也有那麽一點點能說通,趙東林從小內監手中接過這大紅剪紙,垂首呈與聖上後,此後多日,他都沒有再見到這枚剪紙,聖上從沒在人前把它拿出來賞看,趙東林在日常伺候中留意著,也沒有見到這枚剪紙的蹤跡。


    一日,他無聊地望著宮女打掃禦殿、雞毛撣子拂過高幾處的花觚時,忽地心中一動,走上前去,將觚內插著的數枝綠萼梅拿開,向內一看,與那碧璽珠串挨著躺在觚底的,正是那枚大紅蓮燈剪紙。


    趙東林心裏有了這個猜測,再看聖上平日一些看似尋常的舉動時,心底便會默默地琢磨。


    譬如此時,專為太後請平安脈的太醫張邈,如常前來麵聖,回稟聖上太後鳳體如何,“太後娘娘昨夜驚夢,以致今晨頭疼心堵,微臣開了一副安心寧神的藥,請太後娘娘早膳後用了。”


    聖上從晨起一直忙於朝政,到此刻方得閑些,拿起最後一本奏折,邊看邊問:“母後現在如何了?”


    張太醫道:“微臣方才又去慈寧宮請過脈,太後娘娘脈相平穩,正與武安侯夫人說話,精神瞧著是極好的。”


    趙東林默默瞥看聖上,見聖上執筆的手微微一頓,雙目依然望著奏折,但卻不知是在看字還是在想些旁的什麽,許久,落筆於奏折上寫下“允”字,擱筆起身,神色平常,“朕去看看母後。”


    張太醫朝聖上深深一揖,“陛下純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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