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幾案上有建蘭一二盆,塘邊奇峰古樹、清泉白石;敞室中湘簾四垂,望之如入清涼界中。


    亭中有白衣寒煙,緩緩送來叮咚琴聲,青絲隨風而動,玲瓏身段,嬌美麵容,如仙子下凡。張問和黃仁直坐的桌子邊上燒著一個小爐子,溫著美酒,丫鬟美婢陸續送來佳肴,擺放在桌子上。


    “良辰美景,知己一二人,煮酒廣論,今日我們就來個煮酒論英雄如何?”張問心情很好,朗聲笑著。這庭院之中,全是沈家的人,張問深感沈碧瑤的厚愛,老婆都是沈碧瑤給的,所以已經不把沈家當外人。


    黃仁直摸著胡須嗬嗬一笑:“很久沒有這般放開胸懷了。”


    桌子上很快擺上了滿滿一桌子,有山珍,鵝、鴿子、斑鳩;有海味,炙蛤、鮮蝦、燕菜、鯊翅;有各色蔬果,層層架疊,以示美觀,稱為“果山增高碟架”。


    不一會張盈就在那奴婢淡妝等白衣少女的帶引下,款款走進了敞室,她身作淺綠綾羅侍女裝,交領衣裳讓她纖纖玉脖露出來,配上如絲一般烏亮柔滑的秀,讓人賞心悅目。


    張問看在眼裏,心道如此美妻卻常常在房事上不能盡興,定要想個法子調教一番。但是作為正妻,在家中的地位僅次於男主,自然不能像調戲小妾一般猥瑣,張問不好意思破壞自己在張盈心目中的印象。


    這時候張問無疑間見到亭子裏彈琴的寒煙,她是名妓出身,什麽手段不會?張問頓時計上心來。


    “妾身給相公請安。”張盈走到桌前,款款施了一禮,從容淡定,她無論是男裝打躬作揖,還是作典雅裝扮作萬福,不一不是形神具備。她緩緩轉身又對黃仁直施了一禮,“妾身見過黃先生。”


    黃仁直摸著胡須笑看著張問道:“以前笛姑都是叫老夫黃老,現在卻突然改口了,老夫還不是很適應呢。”


    張盈那亮晶晶的飽滿額頭下麵的美目一笑,秀目變長狹,黑睫毛以玉白膚色為背景更顯可愛,走到張問身邊,說道:“妾身隨了相公,自然隨相公稱呼黃先生了。”


    張問頓時被張盈那一笑笑呆了,隻覺得眼光昏花,已看不清遠處的景色,心裏竟然撲騰撲騰跳將起來,不由得感歎道:“這漫天的桃花,怎比得上娘子一笑之萬一?”


    張盈一樂,柔聲道:“相公,黃先生在旁邊呢。”


    張問看了一眼黃仁直,自然要讓這老夫子看看,以前的笛姑這會兒是怎麽聽我的話的,便說道:“娘子,還不快給黃先生倒酒。”


    張盈便用左手托住右邊的長袖,慢慢地端起酒壺給黃仁直斟酒,動作要慢才顯得優雅。張盈無疑悟性很高,悟透了各種動作的神韻特點。


    “黃先生請,我先幹未敬。”張問雙手舉起酒杯,仰頭酒杯見底,“一杯酒,一段英雄論,黃先生以為,當今時局,朝廷廣調天下兵馬集往東北,誰可當大事?”


    黃仁直喝下酒,拿手帕小心擦了擦胡須,那幾根山羊胡是他最愛玩的東西,不得不保護好了。黃仁直調侃笑道:“當今天下可稱英雄者,惟大人耳?”


    張問一愣,隨即就明白黃仁直用《三國演義》裏曹操的“惟使君與曹耳”在調侃。張問也不是沒有幽默感,隨即很配合地看向天空。這個動作是揶揄三國裏,曹操剛說完那句話,天空就響了一個雷,劉備的筷子落地,不知是被雷嚇的,還是被識破裝比嚇的。


    張問看完天空,黃仁直哈哈大笑,張盈也笑魘如花。他們想起了張問在上虞學劉備的情況,不由得會心一笑。


    “黃先生不是外人……別說,我還真打算爭上一爭。”張問不笑,正色道。


    黃仁直半眯著眼睛,摸著胡須,在想張問那句話是開玩笑,還是玩真的,片刻之後,黃仁直才說道:“恕老夫直言,大人不了解遼東狀況,又無實戰經驗……再說,大人也犯不著摻和那趟渾水。”


    張問搖頭道:“犯得著,犯得著……”張問壓低聲音道:“沈小姐與我都要對付的李氏,掌家的是李如梓,李如梓其父李成梁,不就是在遼東家的?朝廷到遼東選兵,連幾千能戰的都選不齊,也是李成梁斂財的功勞了。咱不學他斂財,但是遼東戰事已牽動天子之怒,實乃建功立業之地。男兒何懼危局?這個地方看似危險,卻暗藏極大的機遇。”


    黃仁直半眯著眼睛一動不動,猶自在沉思。而張盈的臉色變得蒼白,沙場上刀劍無眼,相公一介文官,可以說是手無縛雞之力,她想起一句話:悔叫夫婿覓封侯。


    張盈張了張小嘴,想勸阻相公,但最終沒有說出來,隻眼巴巴地看向黃仁直,希望他勸相公幾句。黃仁直半眯著眼睛,將旁邊的人的表情看在眼裏,果然就睜開眼睛道:“老夫勸大人一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大人切不可因為想盡早對抗李氏,便涉險東北。一則那是一趟渾水,二則大人才不在兵事,恐與國家興亡無益。”


    “誰說我不知兵事,先生不見上虞民變,我提三尺青峰,不是照樣縱橫?再說大明猛將如雲,也用不著我上陣殺敵,知道怎麽用人用謀便可。”


    黃仁直皺眉道:“大人如何上位掌用將之權?”


    “這個……”張問歎了一氣,今天在衙門裏,最後返回身畫的那半個圈,就是自己,半個圈意思就是想去,但是基本沒有機會。一個圈就是想去又有機會了。一共三個人想去而有機會,兩個人想去但沒機會。


    張問端起酒杯,悶悶地喝了一杯,看著滿桌的山珍海味,歎道:“沒有下酒菜,酒也是苦的……黃先生以為,誰會掌遼東?”


    黃仁直半眯著眼睛,喃喃道:“商丘楊鎬,萬曆八年進士,二十五年經略援朝軍務;三十八年巡撫遼東,多次敗女真人和蒙古人。與輔方從哲交好,齊楚浙黨派係的元老,又稱沙場老將,可能會出任遼東經略。”


    張問點點頭道:“浙黨勢大,楊鎬確是最有可能的。但是我觀今日鹽課這盤棋,不簡單。東林已調德高望重的禦史左光鬥監察浙江,又調東林人士王化貞參與浙江戶部清吏司,所以我覺得事情尚有反複,說不準。”


    黃仁直眯著眼睛沉吟許久,又道:“東林這邊,鳳翔袁應泰也得到了朝中重臣的推舉,特別是兵部左侍郎張鶴鳴十分賞識應泰,以王化貞和應泰為其最得意的門生。二十三年進士,先後任工部主事、兵部武選司郎中、淮徐兵備道、按察使永平兵備道、右僉都禦史。任永平兵備道時,應泰招兵買馬,休整要塞,打造戰艦,采辦火藥軍械,十分得力,素有精明能幹之稱。連浙黨那邊的熊廷弼也認為他是能吏。”


    張問又飲了一杯,聽著亭子裏叮咚琴聲,想了許久才說道:“我覺得,袁應泰寬厚有餘,殺氣不足,治軍後勤尚可,不足獨當一方軍政。當然,現在兵部無尚書,袁應泰又得到了兵部左侍郎的支持,也是極可能掌遼東之事的。結果如何,隻看浙江這盤棋的勝敗。”


    張問畫了三個整圈,楊鎬和袁應泰算是兩個整圈,還有一個整圈,這時就聽得黃仁直說道:“還有一個能主遼東兵事的將才,自然就是熊廷弼。二十五年進士,先後任保定推官、監察禦史、遼東巡按。在遼東時,實行軍屯,繕垣建堡,按劾將吏,軍紀大振。上疏備陳修邊築堡、以守為戰的存遼大計,但與前遼東巡撫楊鎬之議不和,督學南直隸,以嚴明聲聞。此人有大才,嚴格治軍,經略遼東,定可守土保邊。”


    熊廷弼就是第三個圈了,按資曆和遼東巡按的經驗,是可以擔當大任的,所以張問才勉強給他畫了一個圈。張問搖搖頭:“和楊鎬和袁應泰相比,熊廷弼出任遼東經略的可能性最低。不過要是他們二虎相爭兩敗俱傷,朝廷無老資曆可用,有一點可能起用熊廷弼。”


    “嗬嗬……”黃仁直笑著點點頭,“熊廷弼一向主張在遼東以守為戰。可是縱觀本朝三大征,天子無一不是用大軍征伐,每每希望一戰永逸,熊廷弼以守策,恐怕和皇上的攻策不符。”


    張問笑了笑,三個圈正是那三個人,一個半圈是自己,想去但是可能去不成;還有半個圈,就是現在派到浙江“配合”楊鎬的堂弟楊洛監察鹽改的王化貞,(鎬洛:鎬京與洛陽的並稱,王化貞此人膽大,肯定也想去,但是和張問一樣,資曆聲望不夠。


    “輔方從哲令戶部鹽改,這是盤好看的棋啊,黃先生怎麽看?”張問喃喃道,“我現在就像他們鬥棋的棋盤中的一粒棋子,作為棋子,就要有做棋子的悟性,不然瞎搞像什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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