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安上用公鴨叫的聲音說朝廷要浙江鹽課改回洪武年使用的“開中納米”,大為不解,便向張問請教。


    張問說上邊要改自然有要改的理由,作為敷衍,心道陳安上雖然長得醜點,可也是進士出身,哪有一點都看不明白的?不知這拔毛猴子是在裝傻,還是考老子。


    陳安上道:“要改為什麽獨獨讓咱們浙江改?這法子能不能管用還另說,能改得過來麽?”


    張問喃喃說道:“東北邊一個叫野豬皮的人擁兵數萬造反,朝廷欲大舉用兵,奈何國庫空虛。這上邊不也說了嗎,輔方閣老從各部調出五十萬兩作軍費,欲籌足一百萬兩往遼東,供川雲新軍用度,又請旨皇上開內帑補足,可內帑也不充裕不是。咱們浙江曆來是大明糧倉,當此大敵關頭,對平亂作出點貢獻是應該的。”


    陳安上為難道:“理是這個理,但是私鹽從來是屢禁不止,一旦實行開中納米,定會導致鹽引擁堵,鹽價上揚,在暴利之下,販賣私鹽更是趨之若鶩,禁之不禁,如之奈何?”


    張問點點頭,在麵前的紙上畫個圈,問道:“戶部有人下來監察改鹽嗎?”


    “浙江清吏司戶部郎中楊大人已到浙江,監察浙江輸糧,浙江清吏司另有戶部主事王化貞調到杭州……另外左大人升浙江道監察禦史,也到了杭州。”


    張問一邊聽,一邊在紙上畫圈,一共畫了三個圈,又問道:“熊廷弼熊大人也來杭州了嗎?”


    陳安上驚訝道:“大人真是不出書齋,便知天下事!熊大人由南直隸調改杭州學道,也從京城到杭州了。”


    張問又畫了半個圈,放下毛筆,站了起來。陳安上忙去看紙上的圈圈,不知所然,張問回頭道:“陳大人要是真對這個有興趣,就三個半圈……不對,”張問又返回身來,加了半個圈,“三個圈,加兩個半圈,嗬嗬。”


    提舉司的作息時間和縣衙是一樣,張問在衙門裏呆到酉時,便簽押各司條目,然後下班。


    張問剛走出衙門,便看見一個熟人,黃仁直。黃仁直摸了摸胡須,站在街邊等張問走近了,便麵帶笑意地作揖道:“張大人別來無恙。”


    “哈哈,黃老……”,張問麵有喜色,快步走了上去,也作了一揖,兩人互拜。


    黃仁直摸著下巴的胡須,笑道:“生計多艱,不知大人還用得著老夫做幕友麽?”


    張問笑道:“我欠你們的銀子,可是已經還清了。”說罷兩人相視大笑。


    黃仁直看向身後,兩個作青色直身長衣的年輕人便作揖道:“屬下等拜見大人。”黃仁直道:“沈小姐怕大人在杭州沒有趁手可用的人,他們從現在起隻聽命於大人一個人。”


    張問看了一眼,兩個作直身男裝的年輕人明顯就是女的,嗬嗬一笑,對黃仁直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兒,咱們上車再說。”


    張問與黃仁直同車,相對而坐。黃仁直是沈碧瑤的私人,現在張問已經和沈家一個鼻孔出氣,所以對黃仁直已不用像以前那樣防範了。


    黃仁直摸須,渾濁的眼睛看張問時,閃出一絲精光,隨即笑著調侃道:“大人在上虞扮昏,可把老夫蒙過去。”


    張問恬顏道:“情勢所迫,不得已啊。但是當初黃先生在上虞縣在旁指點,實令我受益匪淺。現在還望黃先生不計前嫌,你我攜手如初。”


    “不敢指點,大人能用得上老夫在旁輔佐查漏補缺,老夫領些銀子買酒,也就心安理得了。”


    張問笑道:“先生雅興,高才換酒,灑脫至斯,令人佩服。正如詩中所言……桃花塢裏桃花庵,桃花庵裏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身在鬧市,兩人相互說了些閑話,馬車向西行了許久,才停了下來。張問下得車來,先就看見了西湖,麵上一喜,回頭道:“住在這裏,真是一大快事。”


    旁晚時分,西湖岸邊是車水馬龍,士女群集,歌吹如沸,燈籠早早就點亮,讓人感覺不到夜幕的降臨。其繁華喧鬧更是延伸到湖麵上,樓船上的燈籠映在水中,如有千百個月亮。遊船已經形成龐大的產業,在杭州,其規模不比酒樓差,王孫公子雅士最愛泛湖遊樂。


    這繁華之處,是美女如雲,不僅樂人才拋頭露麵,大明到現在,江南的風氣已經十分開化,姑娘媳婦都愛逛街,特別在杭州,更是鶯鶯燕燕目不暇接。朝廷三申五令要整頓風化,根本無濟於事。隨著大明城市經濟的空前繁榮,女人們根本不會守在閨房裏,而是廣泛地參加社會交往。


    朝廷下令:女子不準買命算卦,莫聽唱說書,莫結會講經,莫齋僧飯道,莫修寺建塔,莫廟宇燒香,莫看春看燈,莫輕見外人,莫輕赴酒席……等等,法令基本是一紙空文,女人們什麽都不遵守,特別是求神拜佛,吟詩作對最是喜愛。


    連傳統悠久的教條“女子無才便是德”都是扯淡了,杭州書香門第娶妻,要是女子連字都不識,丈夫不會覺得是德,覺得是在朋友麵前丟臉。


    “美女可真多啊!”張問看著黃仁直笑道。黃仁直摸須嗬嗬一笑。


    幾個人進了宅子大門,這是個三進的小庭院,門廳是江南獨特的通風敞口廳,院子裏有天井,左右有廊道,屋簷寬大,因為江南多雨,合“四水歸堂”。


    院子不大,但是張問知道這個小院子,在這個地段,價值在萬兩銀子以上。沈家將這麽一處院子直接劃給張問居住,財力不容小窺。張問看向黃仁直道:“沈小姐如此厚贈,又給房子又給人,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黃仁直摸著胡須笑了笑,不置可否。一個白衣少女迎到第二進的月洞門門口,作了個萬福,“東家請這邊,奴婢們已經準備了晚膳,東家要先喝會茶,還是現在就用膳了?”


    張問見那白衣少女的可愛鵝蛋小臉,玲瓏身段,得體舉止,絕非隨便買的奴婢,回頭對黃仁直道:“連侍女也是小姐送的麽?”


    那少女笑著臉道:“東家不記得了麽?去年您去沈宅,進了西庭,就是奴婢給東家引的路。”


    張問一拍額頭,哦了一聲道:“我想起來了,哈,我說怎麽看起來這麽麵熟。”其實他壓根就不記得了,不過實在不想讓如此美女失落。


    “黃先生,一起吃飯,還喝什麽茶,中午在衙裏吃那一頓,簡直難以下咽……你叫什麽?”張問又回頭問那白衣少女。


    白衣少女笑嘻嘻地甜聲道:“奴婢名叫珍兒。奴婢是東家的人了,東家賞賜奴婢一個名字哦。”


    “真兒……就賞你個名兒,叫假兒吧。”


    白衣少女嘟起小嘴不快,這名字確實難聽。張問哈哈一笑,“居西湖之畔,有詩曰淡妝濃抹總相宜,你又穿白衣淺紋褶裙,就叫淡妝吧。”


    “謝東家賜名。”


    張問又道:“去叫夫人她們一起吃飯。”


    “是。”


    黃仁直忙道:“大人內眷在此,老夫就不便叨擾了。”張問道:“黃先生不必見外,張盈不就是笛姑麽,先生又不是不認識,當初在京師,不是先生和她一起來相識了,我豈能娶此良眷賢妻?”


    黃仁直這才笑著答應了。


    白衣少女淡妝將張問等人帶進第二進院子,院子裏栽滿了桃樹,林間小徑上飄滿了落花,空中也紛紛揚揚,美麗得如人間仙境。這院子原來是沈碧瑤的,看來沈碧瑤不是一般的愛花,在她居住過的地方,無一不是種滿花樹。


    生活在這樣的環境,張問都有點樂不思蜀的感覺了,他雖出身地主家庭,還是第一過這般奢華的生活。這些都容易讓人沉迷喪失鬥誌,張問不由得提醒自己。如果沒有權柄實力,什麽東西都是過眼雲煙。


    穿過一片桃花林,就看見一塘荷葉,荷塘中間有個小亭子,岸邊有房屋數間。張問走近之後,見那幾間房有亭、謝和敞室,周圍養著白鶴,還有雞鴨等家畜,這裏定是主人閑時休閑娛樂輿情的地方,因為沒有窗楹,四麵透風,不適合居住,居住應該在第三進院子的內宅裏。


    最大的是一間敞室,前麵種著梧桐樹,後麵種著竹子。張問和黃仁直進去之後,看了一番這敞室,自然是幽雅所在。前後沒有牆壁,通風又便於觀景聽琴。


    敞室不能懸掛書畫,中間有一張大幾,兩旁各有無屏的長榻一張,木幾上擺著大硯台一個和青綠水盆一個。北窗有湘竹塌一張,可以高臥。


    張問和黃仁直推讓一番,坐在中間的長塌上,不一會又走來了幾個白衣少女,將北窗的湘竹塌抬開,放上桌子板凳,開始擺飯。


    張問和黃仁直剛坐下,就聽得不遠處響起了琴聲,張問尋聲望去,寒煙已經坐到了旁邊的亭子裏,焚香凝神,開始撥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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