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監依葫蘆畫瓢把原話複述一遍,眾人聽得心驚,這是逼得急透了,皇帝向來儒雅,從沒有外頭混賬行子常使的粗口。這旨意頒得也妙,念著人倫不能朝祖母和母親下死令兒,卻給底下伺候的人套/緊箍咒。


    殿裏的王保領眾人伏地磕頭接旨,暗忖倒黴催的,這回捅了大簍子,上回是犯在太子爺手裏,這回得罪的是萬歲爺,還有活命的機會嗎?九成玄乎,午時就得打發人上家報信兒,讓家裏人來收屍了。


    他打著哆嗦,臉白得像紙。手腳並用著爬到錦書身邊解麻繩鬆綁,瘟頭瘟腦的哀求,“謹主子,奴才對不住您了,奴才這就給您鬆開。您行行好替奴才求個情兒,奴才家有七十歲老母,守了四十年的寡,油都熬幹了……萬歲爺要殺奴才一家子……隻叫殺奴才一個吧!好主子……善心主子……您大人有大量,福澤海樣兒深呐……”


    剛才捆綁時下了死勁兒的整治她,胳膊叫他們擰得脫了臼,這會子動都沒法子動。錦書死裏逃生般的大喘兩口氣,緩過神來覺得肩頭被人大錘子砸爛了一樣,痛得眼淚汪汪的,壓根兒就沒力氣應他。


    上諭頒了不久皇帝急赤白臉的趕來了,聖駕往殿柱旁一站,也不請安,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說,“朕來得還巧啊,再晚點兒,她該成肉泥了。”


    說著彎腰去抱錦書,誰知一觸,她就針紮似的叫起來,哭著說胳膊折了。他愕然去摸她的肩頭,骨頭棒子果真是不在原位置上了。


    “你別怕,我替你接上。”皇帝看她哭得淚人兒似的心痛難當,引她在杌子上落座,勉強笑道,“不是大事兒,接上就好了。”


    太皇太後側目看皇帝仔細替錦書接骨,他一個眼神一舉一動,都是深入骨髓裏的疼惜,不到那個份上哪裏有這樣的刻肌刻骨?心裏不由的長歎,冤孽啊,他們兩個好得那樣,誰能有那本事拆開他們?太後要棒打鴛鴦,就算兒子是她生的,要做皇帝的主隻怕也不可能。


    錦書咬牙忍得人打顫,隱約聽見“哢”的一聲,想是骨頭複了位,登時一氣兒鬆懈下來,才發現身上衣裳被汗浸透了,檻窗上的風一吹寒浸浸的。別過臉,委屈的悶頭倚著他,再不肯抬頭了。


    皇帝憋了半天的火氣發作起來,一腳衝王保踢了過去,“狗東西,你長行市了?來幾個人把他叉出入,扔到滴水下扒了褲子打,打死了算完!”


    王保哭喪著嚎起來,“主子……超生,奴才冤枉啊!主子饒命……奴才再不敢了……奴才奉命行事啊……”


    鬼哭般的告饒聲在殿裏回旋,那廂皇太後坐不住了,拍案道,“皇帝,你眼裏還有沒有老祖宗?還有沒有我這個母親?你在長輩麵前這架勢,可不是打我的臉?我十月懷胎養了你,就換回來你的怨恨?你九五之尊,知不知道孝字幾筆幾劃?”


    皇帝隻低頭道,“母親息怒,兒子自當是孝敬您的,隻是奇怪,前頭有鴿子劉,後頭有侍膳楊太監,都是活生生的筏子,竟沒有人怵,朕是百思不解的。”他轉眼看廊子下掛的鸚鵡架子,慢慢道,“從前是殺雞給猴兒看,現下就是殺猴兒給雞看,雞也不怕。朕這內廷真是亂,規矩體統全沒了,得好好整頓才是。”


    皇太後和太皇太後麵麵相覷,一時聽他雲裏霧裏的,也鬧不清他琢磨的是什麽。


    他臉色平靜,隻道,“朕讓內務府擬了詔,已經報宗人府上玉牒,錦書晉位皇貴妃。中宮出缺,章貴妃三月裏又薨了,沒人主持後/宮,朕也放不開手腳辦事兒。”眼見皇太後要掣肘,他搶先一步道,“先頭朝中也有人置喙,朕摘了他的頂戴花翎下到大獄裏醒神兒去了,朕要叫他們知道,朕的家事兒容不得他們指手畫腳。自從金川平定後,朝政穩定下來,朕脾氣收斂了不少,倒鬧得眾人把朕當軟蛋,以為朕連個鵪鶉都不敢殺了。”他陰沉地笑,“把朕惹急了,朕也是個六親不認的主兒,請皇祖母和母後顧念些朕的名聲吧!”


    這些話像尖刀樣的捅人心窩子,兩位老主子打翻了五味瓶兒很不是滋味,太皇太後倒也罷了,皇太後卻是一千一萬個不稱意兒。她的嘴角微往下耷拉,直視著皇帝道,“皇後還在位上,你如今繞過她去,我也無話可說,隻是我和老祖宗都健在,你這麽的,忒視祖宗家法於無物了。”


    皇帝眼裏有陰寒的波光,偏頭笑道,“母後這話很是,隻是兒子聖旨已經發了,這程子要廢,就請母後發懿旨廢吧!”


    自古也沒有這個道理,皇帝的旨意頒了,皇太後另發懿旨駁斥,那不是成了呂後麽?皇太後給兒子回了個倒噎氣,癱坐在圈椅裏哧哧的喘,手指發瘧疾似的鬥起來,指著皇帝道,“好!真是我的好兒子!”


    皇帝擰眉道,“母後,錦書不是皇考皇貴妃,她有兒子護著,兒子絕不叫任何人動她分毫。”又衝太皇太後俯首,“皇祖母,當年皇考迎娶合德帝姬為嫡妃,孫兒給不了錦書那殊榮,隻能給她個副後的銜兒,請皇祖母成全孫兒。”


    太皇太後悵然點頭,“事到如今,多說也無益。我老了,心神乏累,眼神也不濟了,上回說往清漪園的,後來遇著了東籬出了這檔子事兒,就給耽擱下了。趕明兒打發人送我過園子裏吧,我到了那兒心境兒也能開闊些個。至於你們……”她眼裏黯淡無光,瞧了眼錦書,“好自為之吧!我也盼著你們好,別再出幺蛾子了,踏實過日子才是正經。”


    錦書離了皇帝蹲福,“老祖宗放心,奴才一定盡心伺候主子。您上清漪園,奴才給您扶轎去,得了閑兒也去給您請安。”


    太皇太後困乏道,“你有這份心我就高興了,扶轎用不上你,你留神侍候你主子,強似在我跟前盡孝。”又對皇帝道,“你晉錦書的位份,我料著也是遲早的事,隻不過一下兒就讓她統管後宮,著實也難為她。以往宮中內務都是通嬪幫襯著皇後,這回給她晉個貴嬪,還是讓她和淑妃協理吧!通嬪是老人兒,緣故知道的也多,況且她家縣主配太子的事兒黃了,對她也是個補償。”


    皇帝見太皇太後句句都是為錦書著想,心裏很是感念,自然沒有不答應的,躬了躬身道,“就依著皇祖母的意思辦。”


    太皇太後瞥了瞥兀自愣神的太後,知道皇帝先前那話刺傷了她。甭管她以前使了什麽心眼子扳倒了合德帝姬,就衝她是皇帝生母這一點,自己心裏有怨恨也隻得裝傻充愣的蒙混過去。眼下皇帝已近而立之年,對老輩子裏的恩怨也摸得透了,怎麽會不知道他母親使的那些手段,所以那句“錦書不是皇考皇貴妃”,就要了太後的命了。


    太皇太後撥著伽楠念珠道,“東西六宮好幾個都太監、副都太監都有了年紀,換一撥年輕幹練的掌事兒吧!錦書宮裏的總管也得換,那個丘八不成,不穩當,皮得猴兒頂燈似的,別說下等嬪妃們,就是個有臉麵的嬤嬤女官,抬起腳來都比他頭高。副後近前的人要鎮得住風浪,皇後往圓明園去,金迎福沒跟去,把他撥給錦書吧,我瞧妥當。”


    皇帝遲疑道,“皇祖母想得固然周全,隻是金迎福是皇後一手提拔的,孫兒怕有閃失……”


    真個兒是寶貝心肝,百樣替她張羅,怕這怕那的小心保護著。太皇太後歎了口氣,皇帝如今像足了先帝爺了。都說女人待人認真,執著勁兒幾輩子都撂不開手的,可男人到了這關口也是一樣兒。


    “這個不用怕,金迎福打小兒進了南苑王府,和崔是換庚帖把兄弟。人也聰明伶俐,太監最會審時度勢,到哪山唱哪山頭的歌。皇後倒了台,他原該進內務府掛牌子供虛職的,你這會子重用他,他一定感激你,自然是兢兢業業的。”太皇太後抬了抬手,“成了,都散了吧!折騰這半天,我也乏了。”


    殿裏眾人行禮,塔嬤嬤扶著太皇太後緩緩起身,往偏殿寢宮裏去了。


    皇帝回身看太後,先前那些話說得過了些,兒子和娘總是貼心的,太後無上尊崇,保養又得當,人調和得像三十七八的模樣,今兒受了打擊,一下子蒼老了十歲似的。皇帝瞧了心裏也難受,百般掙紮著,放下麵子上前給太後跪下了,拉著她的裙裾,溫聲喊“額涅”。


    太後一顫,方回過神來,轉過臉掖了掖眼睛,道,“你起來,你是皇帝,跪著像什麽話。”


    “兒子到天邊都是額涅生的,給額涅下跪是應當應份的。”皇帝去拉太後的手,“額涅,兒子在您麵前是孩子,說話不知道輕重,您好歹別和兒子計較,傷了身子兒子心疼。”


    太後的嘴角沉了沉,賭氣道,“你說得好聽,叫你心疼的另有其人,我可算個什麽呢!都說娶了媳婦忘了娘,今兒我算見識了。”


    錦書忙在一旁磕頭,“太後主子,奴才往後一定孝順您老人家,奴才哪裏做得不好您隻管訓斥奴才。”


    皇太後一哼,“皇貴妃言重了,我可不敢訓斥你,讓皇帝知道了,非活吞了我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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