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書尷尬的看一眼皇帝,他隻安撫一笑,也不在這上頭糾纏,隻道,“額涅以往多寬的心境兒,又慈又善菩薩似的。是兒子不好,給額涅和皇祖母添了那麽多的困擾,兒子著實的過意不去,額涅再不原諒兒子,兒子晚上連眼都沒法子合了。頭前兒那些事雖叫人傷心,好在總算都過去了,額涅就看著東齊他們吧!東籬在那裏也都安好,他身邊有馮祿和容升伺候著,請額涅放心。額涅還像從前那樣頤養著,兒子還沒在您跟前盡夠孝,往後時時去給您問安,額涅別嫌兒子囉嗦才好。”突而話風一轉,笑道,“倘或額涅在宮裏住膩味了,兒子送您往園子裏去也使得。和皇祖母一道住清漪園,還是另往玉泉山靜明園,由得額涅挑吧!”


    皇太後頗意外的打量皇帝,他嘴上說得花好稻好,竟是打著算盤要把她送出宮去!是嫌她多餘,怕她在宮裏接茬難為他的心尖子吧?打發了她就沒有後顧之憂了,好個孝順兒子,手段果然比他父親精明一千倍去!


    太後站起來,抬頭挺胸人站得筆直,“難為你一片孝心為我打算,兒子是媽身上的肉,你琢磨著把我當佛爺供的心我都領了。可惜我這人一個地方呆久了就不願意挪窩,我在壽安宮住了十來年,換了園子怕認床睡不著,你不用替我操那個心。”說罷轉身招跟前嬤嬤扶著,雍容威儀的朝慈寧門上去了。


    皇帝背著手目送太後,又氣又好笑的一哂。太後胸有城府之嚴,要擺布確實得花費一番功夫。目下權且這樣吧,畢竟天家骨肉親情,真要鬧起家務來不好看相。


    他回頭瞧錦書,她怯生生站在熏香鼎子旁,眼睛淳亮得像雨後枝頭的水滴。皇帝心頭的陰霾霎時就消散了,過去撫撫她的肩頭,“胳膊還疼麽?能舉得起來麽?”


    她點了點頭,“接上就好了,我小時候也脫臼過,大了想想有點可怕,虧得你會,湊手就合上縫了。”


    他抿嘴淺笑,牽起她的手道,“咱們回去吧!”


    她應了,溫順的跟他出了正殿。


    廊廡下宮女太監們跪了一地,見他們跨出門檻齊齊磕頭,“奴才們給萬歲爺請安,給貴主兒道喜。”


    這些人原來都是在一處當差的,處得姐妹一樣,打打鬧鬧隨意慣了的。現在身份變了,錦書看著他們臉上誠惶誠恐的表情,心裏也說不出的感慨。


    皇帝不言聲兒,隻在一邊旁觀。錦書讓大夥兒起來,又去扶崔貴祥,感激道,“今兒我能正大光明叫您一聲幹爸爸了!您的恩德我到死都不忘記,往後我孝順您,還像從前似的侍候您。”


    崔貴祥連連擺手,紅著眼眶道,“奴才萬萬不敢,貴主兒如今不同了,是統禦六宮的正經主子。奴才算個什麽,您別管奴才叫幹爸爸,奴才擔當不起,怕折壽,也給貴主兒臉上抹黑。”


    錦書笑了笑,“我落魄的時候您護著我,眼下我得了高枝兒倒忘了您,那我成什麽人了!”又道,“您上清漪園去保重身子骨,我宮裏撂了手就去瞧您。”


    崔貴祥一連應了好幾個“哎”,垂手退到了一旁。


    皇帝搖著草蝦扇子吩咐長滿壽,“你過內務府傳個口諭,今兒給慈寧宮裏的人打賞發利市,也讓大家沾沾你主子娘娘的喜興兒……崔總管發雙份兒的,難為他一直把貴主子放在心上。”


    長滿壽應了,狗顛兒的撒歡跑出去傳旨意了。眾人謝了恩起來紛紛給錦書道喜,皇帝難得有耐心的等她和幾個要好姐妹敘舊,一個人踱到福鹿旁,合上扇子極目遠眺——


    天極藍,藍得吸人心魄。遠處殿宇層層堆疊,一片連一片的歇山頂在日光映照下泛出璀璨的光。


    疲累了這幾天,總算能放下擔子歇一歇了。他長長舒了一口氣,好容易到了這一步,可惜是廢了這麽大的力氣得來的,還葬送太子的一生,想起這個就叫他傷心。


    女孩們低聲交談,慈寧宮伺候的宮女們帶著謙恭的表情,錦書還是以前的作派,不驕不躁的掩口淺笑。不知說了什麽,回頭瞧他一眼,眼波婉轉柔美,是對最親密的人才有的關切。皇帝尋著了安慰,悄悄在一邊打量她,才發現她已經和從前大不一樣了。雖然依舊謹慎,卻不是如履薄冰的惴惴不安,臉上有了從容,褪了青澀,恍惚現出安逸少婦才有的和樂來。


    皇帝喜滋滋的拿扇子輕敲掌心,她就像九月枝頭的果子,恰巧長到了那個火候,入口最是甜美的檔口。長眉秀目,麗質天成,真真是個心肝玉美人!


    她過來碰了碰他的袖子,臉上笑盈盈的蹲福,“奴才逾矩了,叫主子等了這半天。可是熱壞了?瞧這一腦門子汗!”說著把疊得方方正正的帕子雙手呈上去。


    皇帝接了抬手掖掖,問,“聊完了?聊完了回去吧,輦在外頭等著呢。今兒你受了驚,好好的歇一歇,回頭少不得有各宮的人來見禮,還有皇子皇女們,夠你受累的了。”


    她嗯了聲,斂裙隨他出宮門上了涼輦。


    皇帝的九龍肩輿是坐不得的,錦書知道規矩,婉拒了他的好意兒,登上了妃嬪份例的代步。小小的竹篾轎兒頂上是蝙蝠祥紋的華蓋,傘下燕飛柔軟,風迎頭吹過來,起起伏伏的飄蕩著。


    這場風波有驚無險,她捏了捏肩頭,他要是晚來一柱香的時候,大約她就已經不在人世了。這會子好了,能暢快倒口氣兒,她眯起眼,兀自受用,小竹輦一路搖搖晃晃到了前星門。


    “主子回來了。”早早侯在房蔭下頭的金迎福曬得臉膛發紅,停了輦先就地磕頭,“奴才給萬歲爺請安,給貴主兒請安!”頭在青磚上重重一碰,又慌忙起來躬腰搭手讓錦書借力,笑得像朵花,“好主子,您真善性兒,還記得奴才呢,奴才好大造化!”


    錦書下地笑了笑,“諳達客氣了,您也是我的恩人,我能認崔總管做幹爹,全賴您的舉薦。”


    金迎福腰嗬得更低,“主子千萬別這麽說,折煞奴才了!”說罷一笑,“果然佛家說得沒錯,種善因得善果,奴才原當這輩子完了,擎等著上安樂堂了此殘身了,沒曾想還有這一天。”


    一行人進了惇本殿,遠遠一個太監悶頭過來打千兒,“奴才恭請聖安,請貴主子金安。”說完了抬頭咧嘴笑,看那滿臉皮相,竟是芍藥花兒。他邊卷袖子邊道,“萬歲爺恩德,準奴才來侍候主子娘娘穿戴檔。奴才老家祖墳上長蒿子了,樂得奴才直想打滾兒呢!”


    皇帝道,“你少賣弄,朕要不是看你主子娘娘心疼你,早就一根繩子勒死你了。”


    是啊,知情不報視同共謀,芍藥花兒冒了一頭冷汗。不過這金迎福是坤寧宮總管,他怎麽也安然無恙,倒著實讓人好奇。


    他一麵覥臉應著,一麵偷眼兒覷金胖子,見他老神在在的模樣突然醒過味兒來了——敢情萬歲爺安排在皇後身邊的耳報神就是他啊!聽說萬歲爺前頭在太皇太後跟前,還像模像樣的擔心他對錦書不利,看來不過是替自己打掩護,怕人知道他處心積慮的算計皇後……乖乖,這萬歲爺也怪不容易的,做皇帝真要有兩把刷子才行啊!


    過惇本殿上中路,卻不見容嬪跪迎,隻有身邊的兩個精奇嬤嬤伏在廊子下叩頭。那奶媽子泥首道,“奴才恭迎聖駕,給貴主子道喜了!我們主子原該親迎的,可今兒中了暑氣,吃了早膳突然厥過去了,這會子正請太醫診脈呢。容主子惶恐極了,說禦前失儀是死罪,爬也要爬來請安,誰知道實在起不來,就打發奴才們來請罪。”


    錦書笑吟吟說罷了,心裏明境兒似的,這哪裏是中暑,分明是下不了這個氣兒。原本還是比肩的,自己越了品級一下子躥上去,她自然是極不舒坦的。


    蔡嬤嬤又道,“容主子說了,回頭好些兒了就到萬歲爺跟前伺候。”


    皇帝蹙了蹙眉,“叫你主子自去養病,朕這裏用不著伺候。”說罷繞過工字殿角門往後頭繼徳堂去了。


    宮裏人備了冰湃西瓜和甜碗子給他們解暑,皇帝接了塊瓜慢慢吃了,漱口盥手拿巾櫛擦拭,盤腿坐在炕桌前,執起朱砂筆,邊蘸墨邊道,“你如今晉了皇貴妃,這裏的起居規製已經不適宜了。回頭讓金迎福上翊坤宮張羅張羅,你搬到那裏去。”


    宮裏樁樁件件都有定例,這毓慶宮本朝是用來放皇帝藏書的,並不作妃嬪居住用。翊坤宮隻比坤寧宮略小,她現下統理六宮,再住這裏的確不合適了。


    錦書起身蹲福應個是,隻道,“我怪舍不得這裏的,說實話不想搬。”


    皇帝眼睛盯著通本奏章,嘴裏葫蘆道,“那不成,人說夫貴妻榮,朕是天下之主,倒叫婆娘住小屋子,又不是外頭糊塗官員的小老婆,沒有這個道理。”


    錦書扭身過去收拾案頭的古籍,笑道,“這話說的!您不是混賬官員,我可不是小老婆嗎!”


    皇帝不說話,提筆落禦批,半晌唔了一聲才道,“少混說,後宮無後,你就是內當家的。朕的主都作得,獨一份兒的體麵尊貴,誰敢說你是小老婆?你是朕的正經媳婦兒呐!”


    錦書掩嘴笑,“奏性兒!叫人笑話!”


    “當真的。”皇帝嘴角綻出自在的花,“我眼下是有妻萬事足,要是北方戰事能夠平定,就更齊全了。”


    也說不清的,她心頭猝然一驚,囁嚅著想去問,又怕得個幹政的名聲,隻得抿嘴把話咽了回去。


    轉身到月洞窗前坐下,搭著窗下雞翅木柵欄往外看,隻覺得腦子裏暈沉沉沒有主張,恍惚要出大事似的。


    風漸大,前晌還響晴的,一轉眼陰雲密布,天上鼙鼓似的雷聲滾動。


    她起身合上窗屜子,那格子上蒙的窗戶紙無聲的股脹了下子,她收回手悠乎一歎,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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