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書蹲福叫了聲幹爸爸,太皇太後那裏傳了崔貴祥親自來搬口諭,想來事情大大的不妙。


    她心裏嗵嗵急跳,一時沒了主張,惶惶道,“老祖宗那兒是什麽意思?”


    崔貴祥眼裏晦暗一片,蹙眉道,“太皇太後倒沒下硬旨,隻是皇太後在慈寧宮呢,臉色鐵青,怕是憋著一口氣要發作出來。”他轉臉對錦書跟前伺候的人道,“春桃姑娘別愣著,瞧時候萬歲爺該散朝了,你趕緊上太和殿邊上的巷子裏搬救兵去。和李玉貴說,謹主子有難,叫他往萬歲爺麵前遞話兒,請主子爺立時往慈寧宮去。”


    錦書唬得腿發軟,麵上隻強作了鎮定,對崔貴祥道,“幹爸爸,依著您看,我這回怎麽應對才好?”


    崔貴祥是極力維護錦書的,隻可惜人微言輕,就是太皇太後跟前,也不過隻是稍微的插上兩句嘴,並不能左右主子的想法。


    他歪著頭搓手,眼角的皺紋都攢到了一起,沉聲道,“皇太後是咬緊了後槽牙的,橫豎鐵了心要治你。這回是到了生死存亡的關口了,你可千萬仔細,皇太後不是等閑人,吃齋念佛,未必就積德行善。她在南苑王府是出了名的白臉姨娘,奸雄似的人物,當年的敦敬皇貴妃隱約就栽在她手裏。她心裏對慕容家有疙瘩,對你也不會留情,你千萬警醒著點兒,好生提防她。太皇太後疼你,你是知道的。如今不過口頭心裏撒不開太子爺,連帶著也恨你。可她老人家善性兒,你別怕她拿話呲達你,臉皮子要厚,受得住打罵,千萬別顯山露水的,瞅準了抱著她的腿求她,把先皇貴妃頂在頭上也使得。太皇太後上了年紀念舊,和皇貴妃婆媳感情又好,你哭天抹淚的念叨皇貴妃,難保她就心軟了。”


    錦書怔忡著道是,稍收拾了就跟著上了肩輿,一路朝慈寧宮逶迤而去。


    進了慈寧門上中路,遠遠就看見明間裏頭太皇太後往南正襟危坐著,她垂下頭腳下加緊上了台階入殿,邁進門檻就跪在金磚地上磕頭,“奴才給老祖宗請安,給太後老佛爺請安。”


    座上哼了一聲,不叫起喀。錦書胸口發緊,心都攥了起來,剛才進殿下意識瞧了一眼,太皇太後左麵是臉色灰敗的皇太後,右麵是拉著臉子挺腰而立的塔嬤嬤,氣氛莊嚴肅穆,恍惚到了三堂會審的刑部衙門。


    皇太後撇一眼跪在錦書身後的人,冷淡道,“蟈蟈兒出去,審你主子,和你沒什麽相幹。你到廊子下侯著,哪兒都不許去,聽從我這裏差遣。”


    蟈蟈兒遲疑著看錦書,前麵人脊背窄窄的,微微的輕顫,像暴風雨裏飄搖易碎的花。她萬分的丟不下手,深深磕了頭道,“求太後老佛爺別叫奴才出去,奴才要陪著我們主子。”


    太後也不多話,瞪眼睛嗬斥,“你好有忠心,卻是用錯了地方。還杵在這兒幹什麽?出去!”


    蟈蟈兒嚇得一噤,隻得應個是,斂裙站起來退出了明間。


    太皇太後聲音裏帶著利劍似的,從牙縫裏逼出幾個字來,“慕容錦書,你可知罪?”


    錦書不禁一顫,俯首道,“老祖宗聖明,奴才寢食難安,日夜煎熬,奴才知罪。”


    皇太後發狠道,“知罪就好!母後,這賤婢草一樣的人,竟帶累了我的東籬,這份仇恨怎麽算?”說著哽咽著哭起來,“我的心肝寶貝,這會子過得半人半鬼,全是叫她害的!請母後為東籬做主,拿這賤婢的血來償還東籬!”


    太皇太後悲從中來,不由也捂著帕子哭不可遏。殿下跪著的錦書愈發心驚,隻聽太皇太後道,“我早知道她是個妖孽,是替慕容家報仇來了。恨隻恨我當時手太軟,才弄得今天這慘淡樣兒。錦書,你當真是一點良心也沒有,虧得我那樣疼你!你有氣兒就衝著我老婆子來,太子待你一片赤誠,你怎麽忍心害他呢!”


    錦書心裏也有愧,一時哽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止了哭道,“老祖宗,奴才真個兒羞死了。奴才不知道太子爺用情這樣深,原當奴才冊封了他能作罷的,可沒想到……奴才絕沒有要害他的心啊,請老祖宗明鑒。”


    太後啐道,“你巧言令色,真該拔了你的舌頭!你倒是會和稀泥,寥寥幾句就把自己撇了個幹幹淨淨。你遊移在他們父子之間,可惡可恨透頂!你是存著心的,挑嗦他們父子的關係,扳倒一個是一個,下頭該輪著皇帝了是不是?”


    錦書急躁起來,身上起了一層薄汗,濡/濕了鬢角的發。


    “奴才萬萬不敢。”她膝行了兩步,趴在太皇太後腳踏邊碰頭,邊道,“老祖宗,您是知道的,奴才對萬歲爺的心天地可鑒。奴才不敢有一分一毫的歹念,萬歲爺是奴才的命,傷了他,我自己也是活不成的。您前頭勸過奴才的那些話,奴才銘記在心,幾時都不敢忘。如今到了這地步,奴才的心思全在萬歲爺身上,若說我要害他,豈不是要冤死奴才麽!”


    “你安生給我住嘴!”皇太後拔高了嗓門,“萬歲爺是你的命,這樣逾越的話虧你也敢說!孫獻忠,給我掌嘴,狠狠的打!”


    錦書渾身一激淩,宮裏有規矩,女人不讓打臉,除非是做了下賤的事。連宮女受罰都不傳掌刮,她是晉了位的妃嬪,這麽做就是明擺著說她連奴才都不如。


    門前侍立的孫獻忠接了主子的懿旨就要上前,叫崔貴祥悄悄拉了一下頓住了。崔貴祥垂頭逼手出列,衝太皇太後稽首回話,“老佛爺三思啊,這皮爪籬賞不得,關乎萬歲爺的體麵!謹嬪娘娘是萬歲爺的枕邊人,萬歲爺怎麽掛懷您也瞧見過的。”又對皇太後賠笑,“太後主子息怒,為她傷了母子情分倒不好,萬一萬歲爺問起來,主子也為難不是?”


    皇太後臉色煞白,冷笑道,“她橫豎是個死,還能走得出這慈寧宮嗎?”


    錦書怔忡抬起頭來,淚瑩瑩看著太皇太後,哀聲道,“老祖宗,老祖宗,奴才死不足惜,唯放不下您和萬歲爺。您要叫我死,我絕沒有一絲猶疑,隻求您給萬歲爺帶了話兒,就說請主子保重聖躬,奴才來生再報他的恩德……奴才不怕死,死了好去見我仙遊的姑爸,好好和她說道說道我心裏的苦。”


    她趴在地上泣不成聲,太皇太後愣愣看著藻井有些躊躇了。她突然提起合德帝姬,倒像當頭棒喝把她敲醒了。


    這事草率不得!要賜死她簡單,隻要動動手指,就能把她碾成齏粉。可她死了之後呢?自己是傷心透了,才忘了先帝和敦敬皇貴妃的例子。太子蒙塵已經沒法子改變,失去一個,難道還要搭上一個嗎?皇帝要是有個好歹,社稷就要動蕩,這滿朝文武都是血水裏滾出來的,隻有皇帝能鎮得住他們,倉促擁立一個嗣皇帝,真正臣服的有幾個?


    這會子隻顧撒氣,弄死了她,後頭隻怕要大禍臨頭了。


    太皇太後若有所思,瞧著皇太後道,“茲事體大,咱們從長計議的好。”


    皇太後那頭和太皇太後想法不一樣,提起敦敬皇貴妃,恨得人直打顫,厲聲道,“姑侄兩都是狐狸精托生的,這禍害不除,遲早要顛覆大英!母後切不要婦人之仁,社稷乃是重器,難道要毀在她手裏麽?您不處置,就交給奴才來辦,不殺可以,挑了手筋腳筋,扔到北五所裏鎖著,由得她自生自滅去。”


    錦書唬得喪了魂,抱著太皇太後的腿嗚咽,“老祖宗,您救救奴才……”


    真真是令人發指,誰料得到一個吃齋念佛的人能有這樣狠的心腸?連太皇太後也怔住了,驚道,“不成!你也不怕造孽,哪裏來的這麽黑心的想頭!”


    皇太後是橫下一條心了,拍著炕桌站起來,原本富態團團如明月的臉拉得老長,指著錦書,尾指上數寸長的鑲寶護甲劇烈的顫動著,“喊外頭慎刑司的人來,把這賤婢給我拖下去,照我適才的話辦。熬得過去是她的造化,熬不過去也別怨人,都是她的命不好!”


    正殿裏的人都嚇得四肢發軟,皇太後平時雖不問事,到底是皇帝生母,天底下功勞最大的人,誰也小覷她不得。


    壽安宮總管不見太皇太後發話,怯怯嗻了一聲領旨退出正殿去,崔貴祥慌了神,打著擺子跟出來,太陽明晃晃照著青磚地,他額頭的冷汗涔涔而下,失魂落魄的喃喃,“了不得,要出大事!這可怎麽好……”


    往宮門前一瞥,慎刑司王保帶著四個太監過了影壁,直撲慈寧宮正殿而來。他攔不住,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惡虎似的上了台階。


    蟈蟈兒麵無人色,退到牆根下借力靠著,焦急往門上瞧,哭道,“春桃怎麽辦的事……萬歲爺怎麽還不來?再不來就晚了……”


    正泗淚橫流,遠處門腋跌跌撞撞跑進來一個人,舉著黃澄澄的令牌邊跑邊喊,“如朕親臨……如朕親臨……”


    崔貴祥大大鬆一口氣,忙進殿通傳,“主子,萬歲爺有旨意!”


    錦書早就被王保等人五花大綁捆成了粽子,倒在地上隻顧抽噎,崔貴祥跪到太後跟前叩頭,疊聲道,“太後主子,稍安勿躁,萬歲爺有旨意了。”


    皇太後紅著眼,衝發怔的王保罵道,“你這殺才,還等什麽?皇帝還能給他親娘頒旨不成?該幹什麽照舊幹你的,出了事自然有我頂著。”


    太皇太後立起來高喝,“太後,你犯了痰氣嗎?公然違旨,你反了!”


    太後全然不為所動,昂著頭說,“他還能廢了我這生母?真要這樣,他皇帝名聲就臭不可聞了!”


    菱花門上舉牌太監跑進來,俯腰子喘了半天,斷斷續續道,“主子爺有特旨……給眾太監宮人的旨……金口曰:哪個狗膽包天的敢動謹嬪一手指頭,朕他媽的滅他全家……欽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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