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挨著皇帝坐下,緩緩道,“繡工們的手藝雖不差,到底比不上自己繡的。兒子帶到這樣大,要討媳婦了,我給他繡一床被子,也是我這個做母親的意思。”


    皇帝點頭,“隻是要小心身子才好。太子的婚還未指,你也不用那樣急,諸事鋪排下來,怎麽也要到萬壽節前後。”


    皇後應個是,低眉順眼的坐著,心裏有話,到了嘴邊又說不出口,猶豫了半晌方道,“萬歲爺可有了合適的人選?還是早點定下來吧,也好收收太子的心。”


    皇帝唔了聲,“皇祖母和母後的意思呢?她們瞧下來哪個好?”


    皇後道,“那四個丫頭都好,奴才聽老祖宗的話頭子,一個封嫡妃,另三個封側妃也使得,最要緊是開枝散葉。”皇後邊說邊掩嘴笑,“萬歲爺盡快擬召吧,今年大婚,要是祖宗保佑的話,到明年年下就能得個小子或閨女,那多好!咱們就做祖父母了。”


    皇帝生出感慨來,他和皇後還未及而立,兒子要討媳婦了,將來孫子的年歲可能比東字輩的皇子們還大些……皇帝微籲口氣,他早年戎馬,太子的成長並未關心太多,都是皇後一手操持的,這麽多年來,皇後主持六宮應付宮中瑣事,還要過問皇子們的學業,真是大大的不易,他才剛怒氣衝衝倒是不該,虧得沒在她麵前發作,否則豈不傷了皇後的心!


    皇後瞧皇帝並不說話,心裏總有點忐忑,似乎他這一來是另有用意的。莫非是走漏了風聲不成?細想想也不會,知道這事的都是近前的人,且沒有大肆宣揚開去,除非他是神仙,能掐會算。


    皇後謹慎的問,“萬歲爺今兒來找奴才是有什麽事兒?”


    皇帝調轉視線過來,目光淡然如水,微一挑嘴角,“也沒什麽事……才用過點心,出來走走,消消食。”


    皇後心頭一鬆泛,笑著說,“正是呢,政務太過多了,萬歲爺要仔細聖躬才好,沒的叫老祖宗和皇太後擔心。上回奴才來瞧您,李玉貴攔著不讓進,奴才在外頭隻有幹著急的份兒。”


    皇帝心不在焉的應道,“朕喜靜,你是知道的。倘或見了她們,後頭必然個個都來求見問安,那朕還能安生嗎?”


    皇後諾諾稱是,又和皇帝說起有太監偷著往宮外流髒水的事兒,連如意館的東西都敢動,說請萬歲爺示下。


    皇帝冷笑道,“這種事曆來就有,大鄴的時候尤為猖獗,如今倒好,算計到朕頭上來了!你下旨嚴辦,一經查出絕不姑息。可有一點,要提防栽贓陷害的事兒,鬧得人心惶惶就不好了。”頓了頓,又順著話茬子道,“還有那起子無事生非的奴才,心腸歹毒得叫人發指。朕知道皇後是賢後,向來有容人的雅量,隻是有時候耳根子忒軟,朕盼著皇後近君子,遠小人,以仁治家,替朕好好掌管後/宮,叫朕沒有後顧之憂。”


    皇後隻覺一記悶雷劈在頭頂上,渾身上下仿佛都浸在了冰水裏。大英開國以來皇帝就不問六宮事務,這會子是怎麽了?聽著話裏有話啊。她惴惴不安的偷覷皇帝的臉色,卻是一切如常,也不見有什麽不妥貼的。


    皇帝對著皇後,愈發和顏悅色的笑,“怎麽了?朕有哪裏說得不招人待見的?”


    皇後慌忙搖頭,“萬歲爺句句在理,奴才自當守好本分,請主子放心。”


    皇帝眼裏光華流轉似千尺深潭,攜過皇後的手晤在掌心裏,“怎麽冷得這樣?可是有哪裏不好?”說著自顧自替她把起了脈,那脈聲咚咚如雷,又急又沉。他探究地打量她,喚了聲“雲晚”。


    皇後一激靈,雲晚是她的閨名,皇帝對她的稱呼從王妃變成皇後,獨獨沒叫過她的名字。那麽多年了,她恍然已經忘記了,今天猛地從記憶中翻出來,心髒絲絲縷縷抽痛起來。她張了張嘴,竟已啞然失聲。


    皇帝若無其事的站起來,對旁邊侍立的初寒道,“緊著心照顧好你們主子,出了岔子,朕唯你是問。”


    初寒並一幹宮女領了旨,皇帝對皇後道,“可別太過操勞了,累壞了身子不值當。你歇著吧,朕走了。”語畢轉身出了暖閣,滿屋子人肅下去,他早已下了台階,朝宮門上揚長而去了。


    回來的步履倒不急促了,唯有些落寞。皇後的驚慌失措落在他眼裏,他滿心隻覺失望。這宮裏成日都是算計,爾虞我詐,勾心鬥角,沒有一時叫人清淨。他慢慢的在夾道裏踱,兩側的宮牆綿延向前伸展,望也望不到頭的朱紅。


    皇帝意興闌珊,雖然有華蓋遮著,仍感覺日光刺眼,緊走兩步便進乾清門上了禦路。近侍太監們不得上階陛,紛紛從“老虎洞”裏穿行過去。皇帝抬手擋了擋,繞過露台一側的金亭子進了明間,往屏前的寶座上一坐,問李玉貴哪兒去了。


    敬事房禦前伺候的馬六兒打千回話,“李總管辦萬歲爺吩咐的差事去了,還沒回來呢!”


    皇帝哦了聲,讓順子伺候文房,又叫人取上回淘騰的字帖來,蘸了墨便落序題跋。


    日頭漸漸轉過三交六菱花隔扇窗,禦前的宮女忙放了竹簾,這時李玉貴垂手進來了,給皇帝打了個千兒,“回主子,頭裏主子吩咐奴才辦的事兒妥了,特來給主子回話兒。”


    皇帝眼皮都沒掀一掀,隻問,“哪一樁?”


    李玉貴道,“兩樁事兒都齊了,鴿子劉的事容易辦,那小子常犯渾,克扣鳥料,還偷著倒賣圓明園的貢鳥,隨便找個名頭就處置了。後麵那一樁費了點手腳,不過奴才也打聽出來了。”


    皇帝擱下手裏的筆,抬頭問,“是誰出的主意?”


    敬事房的趙積安把坤寧宮宮女裏頭的二管事帶到了北五所的小黑屋子,宮裏是不講究濫用私刑的,再說也沒有名頭給人家扣帽子,太監們的廷杖舉得高,沒罪名也不好下手。李總管再次將他巧舌如簧的功夫發揮到了極致,由他扮白臉,趙積安扮黑臉,一個哄,一個嚇唬,那丫頭剛開始還嘴硬,到後來到底扛不住了,一五一十都招了。


    李玉貴得意的笑,“回萬歲爺,是皇後娘娘的奶媽子出的主意。他們家住芳嘉園西口,是有名的奶/子府沙家。她兒子是京職外官,時任河南府守巡道員。皇後娘娘念高嬤嬤有功,放了四品的恭人,如今不常在宮裏,被她兒子接在府裏供養著,這回是應著二月二的節氣,又恰逢皇後娘娘千秋將近,這才進宮來張羅的。”


    皇帝冷冷一哼,“不在家好好頤養著,偏趟這趟渾水,朕瞧著她是陽壽到頭了。”


    李玉貴哈著腰問,“主子,這會子就去發落她嗎?”


    皇帝道,“先別忙,且放一放再說。鴿子劉的消息放話進坤寧宮和壽安宮了嗎?”


    “主子隻管放心,奴才全辦妥了。”李玉貴邊說邊掐手指頭算,“一個時辰打個來回把事辦了,再往宮門上遞話,這會兒太後和皇後主子八成都聽說了。”


    這樣好,不動幹戈就能叫那二位知道聖意。巡校三營的詔告發出去了,日子也改不了,皇帝又琢磨,萬一他前腳走,太後後腳就往錦書那兒賜綾子,那怎麽辦才好?西山雖不遠,卻也鞭長莫及。


    他讓順子取白折子來,留下一道上諭給李玉貴,道,“你把這個給敬事房的管事,叫他時時留意兩宮的動靜,倘或那裏下懿旨了,就把敕令請出來。”說著一尋思,又另寫一道傳過來,“第二道給宗人府,記住了,請了第一道,才好出第二道,別沒過了次序去。”


    李玉貴接了折子捧在手上,心裏小鹿怦怦亂撞。宗人府?這麽推算來,第一道是保命方子,第二道就是晉位的恩旨了,隻差太後和皇後加最後一味藥,那這鍋十全大補湯就齊活啦!崔這老小子運道真不賴,回頭告訴他去,哥兒幾個坐下胡吃海喝一番才痛快呢!


    皇帝撂下筆,也沒心腸再臨楷書了,揮了揮手讓順子把字帖收進三希堂,便起身往門前去。


    乾清宮建在單層漢白玉石台基之上,台麵至正脊高數十丈,那樣的雄偉開闊。皇帝在廊簷下站著,頭頂上是金碧輝煌的和璽彩畫,遠處是湛藍得叫人溺斃的天,原是該舒展拳腳,心身愉悅的,可如今竟是壓著山一樣的沉重。


    她和太子究竟怎麽樣,這話不好問別人,連李玉貴都不成,他開不了這個口。父親和兒子瞧上同一個人,說出來要把人臊死!怎麽辦呢?若是他有這決心,就一咬牙把她賞了太子……可是不成,當初敦敬皇貴妃是他的嫡母,他不能有所圖,如今錦書不一樣。就算她恨他恨得心頭出血,那又怎麽樣?她既然活在後/宮裏,身上就該烙上他的戳印,本來一切是順理成章的,偏偏太子又攪合進來……


    賜婚吧!是啊,唯有這條道了!要斷了他們的念想!


    “傳太子來覲見。”皇帝橫了一條心,“即刻來見。”


    李玉貴心驚膽戰道,“回主子的話,奴才頭裏回來,正巧在宮門上碰見太子爺,說是下了學,往慈寧宮給太皇太後請安去了。”


    皇帝大不悅,他倒有小聰明,果然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學業上不精進,腦筋全使在這上頭了。


    李玉貴看皇帝麵色不豫,惶恐地打個千兒道,“萬歲爺,奴才這就上慈寧宮宣旨去。”


    皇帝隻覺心口堵憋,酸一陣,苦一陣,疼一陣的,無望至極。頹然搖了搖頭,緩步朝西暖閣去。李玉貴忙不迭跟上,耷拉著腦袋想,世人都有七情六欲,皇帝也不能幸免。朝堂之上舉重若輕,退回內廷反倒束縛了手腳,這皇帝當得,唯一聲長歎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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