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後愛拾掇花草,屋子裏的架子上、小幾上、小櫃子上,密密麻麻盡是八寸長四五寸高的小盆景。太皇太後肚子裏全是種花養草的學問,慈寧宮裏的老人兒都傳授了個遍,隻有錦書是新來的不懂那些,於是便手把手的教,給花澆水、施肥,把那些盆子伺候得鬱鬱蔥蔥,各有千秋,看著就討人喜歡。


    月洞窗前掛著兩個鳥籠子,裏頭養著兩隻十全十美的新畫眉鳥。新鳥愛叫,你一段我一段的唱,這就忙壞了那隻緬甸貓,它覺也不睡了,蹲在檻窗下直勾勾盯著那兩隻鳥。


    苓子和入畫曲腿給太皇太後一肅,“啟稟老祖宗,咱們請崔諳達給看著貓。”


    因著崔貴祥平素對這些圍在他手底下轉的人很是和善,有本事隻對外人用,所以大家都對他心悅誠服,也愛親近他,有時候和他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他也不惱。


    太皇太後和塔嬤嬤笑起來,指著她們道,“這兩個丫頭!這是在給崔貴祥出難題呐。”


    崔貴祥趕緊過來請跪安,“啟稟老佛爺,奴才可沒這本事。”


    錦書在一旁抿著嘴笑,對太皇太後道,“老祖宗,您快治治她們,瞧她們都沒了王法了。”


    太皇太後含笑拍了拍錦書的手,對苓子她們道,“正是這個話!還是錦書明白事兒,體人意兒,哪有這麽和總管鬧著玩的?還不快攙起來。”


    苓子和入畫笑嘻嘻的給崔貴祥納福,一麵攙他道,“總管可別上火,咱們和您開玩笑呢。不敢叫您看貓,怕您啊……驚著貓!”


    崔貴祥嗨了聲,屋子裏倏地哄堂大笑起來,太皇太後直搖頭,嘴裏說道“這兩個丫頭愈發得了臉了”,自己也跟著笑。錦書看過去,她雖然保養得好,到底是六十歲的人了,眼睛四周生了褶子,現出歲月的滄桑來。


    “老祖宗,站了有一會兒了,到炕上坐著吧,奴才給您捶捶腿。”錦書扶著太皇太後往腳墊上走,服侍她坐定了便揉捏開了。


    她半跪在腳踏上,神情謙卑而淡然,太皇太後垂眼看她,倒看不出她有哪裏可叫人提防的,本就是謹慎小心的性子,隻給人一種安全無害的感覺。


    太皇太後捋了捋她的頭發,順手替她扶正鬢邊鬆動了的紅絨花,她抬頭恬靜的笑了笑,中規中矩的樣子,那作派,還真是沒人能及的。太皇太後微微歎息,多好的孩子!仔細,辦事滴水不漏,破五那天那麽多的瑣碎,難為她小小年紀都照顧過來了,簡直就是第二個崔貴祥。拋開那惱人的出生不說,要是長在任何一個京官的家裏,那作配太子也好,充入後/宮也好,幾乎就是順理成章的事,隻是如今,可惜了。


    那邊笑了一陣便止住了,老祖宗跟前到底不敢太放肆。崔貴祥還是那張彌勒佛似的臉,低眉,斂目,垂手在圍屏前侍立著。太皇太後道,“你們幾個好好看著大白,回頭我有賞。”


    眾人一聽忙謝賞,太皇太後又吩咐崔貴祥道,“總管,你傳話給壽膳房,叫他們送些甜碗子來,賞給你們吃。”


    崔貴祥替大家謝了恩,便躬身出去傳話。


    太皇太後問錦書,“體和殿裏正量衣裳呢,你聽沒聽說?”


    這也是她老人家體恤下人的一種表現吧,於宮女來說已經是無尚的榮耀了。錦書畢恭畢敬的答,“回老祖宗的話,奴才是中午上值才聽說了。今兒怕是趕不上了,等明天早上再去。”?“那就耽擱歇覺的功夫了。”太皇太後道,“我這裏不用伺候,她們都量好了,就差你一人了,這會子叫苓子陪著你一塊兒去吧,我讓她們把你們倆的份例留下來,少不了你們的吃食。”


    苓子上來應個是,便和錦書兩人退出了配殿。


    跨過徽音左門苓子還笑咪咪的,似有滿心的歡喜。錦書拿帕子掩著嘴道,“瞧你那調出蜜來的樣兒!怎麽著,又想小女婿了?”


    苓子把脖子梗得直直的,眉眼裏透出灼灼的華彩,一甩辮子道,“可不,叫你猜著了。”


    錦書沒料到她這麽痛快就承認了,一時還回不過味來,打了個咯愣才笑道,“真不害臊,讓我瞧瞧你是不是長了張二皮臉。”說著就去拉她,苓子左閃右躲,兩個女孩兒在夾道裏笑鬧開了。


    錦書算了算,苓子二月就要放出去,橫豎不過七八天的光景,邊走邊問她,“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苓子道,“我是淨身入宮來的,這幾年就攢下些主子們的賞,旁的也沒什麽,用不著收拾。再挑件狐毛出鋒的坎肩帶出去,留個念想,也就是了。”


    兩個人慢慢走出夾道,錦書還在琢磨送什麽好,一抬眼就看見太子的肩輿遠遠過來了。她心頭不由一跳,這祖宗這是往哪兒去?


    抬輦漸行漸近,苓子扯過她退到甬路旁避讓,兩人齊齊肅下去,錦書低垂著頭,隻盼他沒瞧見自己,過去了就好了,免得生出什麽事來。


    怕什麽來什麽,太子的眼睛雪亮,前傾著身子喊了聲“停下”,便走下步輦來,看她們還曲著腿,隻說,“免禮。”也不看錦書,問苓子,“你們這是上哪兒去?”


    苓子忙答道,“老祖宗打發我陪錦書量夏袍子去呢!”


    太子笑了笑,讚許道,“你這師傅當得,真是沒話說了!我打量你們倆的身形也差不多,索性你替她過去量了豈不省事?”


    苓子還沒咂出他這話的味道,就被尚衣的秦鏡拖著道,“姑姑上體和殿去?可巧了,我的袍子也沒量呢,咱們倆搭夥吧!”


    苓子嘴裏喊著不成,腳下卻被秦鏡拉得站不穩,隻得跟著他跑。她回頭看,驚愕的發現太子攜起了錦書的手。她氣得不行,這不是拿她當槍使嗎?錦書這個缺心眼的,明知道太皇太後忌諱她和太子糾纏在一起,怎麽還不知道背著點兒人呢!要是誰嘴上沒把門的,說漏個一句半句的,她還活不活了?


    她掙起來,“秦鏡兒,你這王八蛋,還不給姑奶奶撒手!”


    秦鏡就像隻叮著了人的牛蠅,拍死不鬆口。邊拖邊道,“神天菩薩噯,您就是讓我管您叫親媽,我也不能讓您回去!您沒瞧見啊?好上啦!誰勸也不中用!何必戳在跟前討沒趣兒!騰出點兒空來吧,太子爺一高興,回頭給姑姑打賞。”


    苓子咬牙切齒的罵,“你這愚忠的狗東西,你就得瑟吧,命都沒了,還想著賞呢!”


    秦鏡訕笑著,“沒事兒,您就替著量個尺寸,耽誤不了您喘氣兒。”


    錦書那邊看見苓子給拽走了也發急,抬腿就要追,被太子一把拉住了,“你幹嘛去?”


    “我還問你,你想幹嘛呢!”錦書跺腳道,“我和她一塊出來的,要是走散了上頭要問的!”


    太子寬慰道,“誰問啊?你如今不是掌事兒麽!再說你就在這兒和我說說話,咱們不走遠,還在道上侯著她,等她回來你再和她一道回去。”


    錦書無可奈何,瞥他一眼,他嬉皮笑臉的,和平時端著架子的調調相去甚遠,也拿他沒法子了,就鼓著腮幫子問,“你怎麽來了?”


    太子就愛看她使性子的樣子,渾身上下連骨頭縫裏都透出樂嗬來,顛顛的回道,“老祖宗有計謀,我也得跟著變通啊,她又沒下均旨,說不許下半晌請安。”


    錦書一長歎,“您這是要把我架到火堆上啊。”


    抬輦的太監,還有一溜提香爐的、伺候茶的、伺候筆墨的,雖然個個垂首而立,可耳朵還是靈的,太子恨不得在他們耳窩裏安個閘,他要說點掏心窩子的話還得顧忌他們。


    “馮祿,你瞧著苓子,她要是來了就通傳一聲。”太子囑咐了句,牽著錦書的手轉進了夾道裏。


    錦書不由的笑,“你這就算避諱人了?你的鑾儀在那兒呢,那麽晃眼,不是此地無銀嗎!”


    太子咧嘴道,“可不!”探出頭去又道,“馮祿留下,別的都回去。”


    太監們打千兒應個嗻,抬著空輦朝景仁宮去了。


    太子打發了眾人方道,“我常念著來看你,總是不得空,今兒好容易和師傅告了假出來的。”


    錦書嗯了聲,日光照著那張臉,白得近乎是透明的。她垂著眼,濃密的睫毛蓋住了烏沉沉的眸子。太子想起了馮祿不知打哪兒得來的消息,說太後要給錦書指婚,還是配給個太監,當時他就氣炸了肺。他又恨又急,卻不能輕舉妄動,怕維護不成到最後害了她。


    二月他要隨扈往西山去,不在宮裏就活動不開,他根基未穩,況且上頭還有皇上,禁軍是調配不動的,他們也沒這膽子抗懿旨。怎麽辦呢?他左思右想,隻有托病留下才好保住她。這麽大的事他不敢告訴她,怕傷了她的心,叫她更憎恨宇文家,到時候連著他一塊兒惱,那他非給冤死不可。


    他打定了主意等事到臨頭了再說不遲,隻要有他在,總是拚了一死也要護她。他低聲道,“這些時候你自己多留意些,我托了慈寧宮的小太監,萬一你有個好歹就來回我。出了事你別怕,有我呢。”


    錦書不知道他為什麽說這些,看他頹喪的表情就覺得有什麽事要發生了。她拉了他滿繡寶相花的袖子,“怎麽了?我心裏跳得厲害,你說吧。”


    太子打起精神,隻道,“沒什麽,你別多心了。”又笑道,“等皇上出巡回來,天也暖和些了,說是要陪老祖宗遊海子去呢。我想你那會兒定是去不成的,我打算好了,叫他們樂去,我想個由頭告假,到時候咱們倆出宮上城裏玩去,好不好?”


    錦書不忍心拂他的好意,順嘴便應承了。


    太子猶豫了一會兒,啟唇道,“錦書,我問你一件事。”


    錦書見他斂著眉,雖竭力笑著,眼裏卻掩不住的彷徨。她打了個突,緩緩點頭,“你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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