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明媚,又是一個豔陽天。


    皇帝叫起後往南書房進日講,用過了午膳方回乾清宮,換完了衣裳就檢點折子,在禦桌前閑適的坐著。


    鎏金銅爐裏點著佳楠塔子,熏得滿室的幽香。窗屜子上掛著的五彩線絡盤花簾卷起了一半,陽光斜斜的照過來,映在鏡子似的金磚上,是一團團明亮的光影。偶爾有風吹來,吹動明黃的雙繡花卉蟲草紗帳,隱隱綽綽有細碎的鈴聲傳來,皇帝抬眼看過去,原來是床頭上擺著的平金荷包下的金梭子,半條搭在床沿,半條已經垂落下來了。


    殿內的禦前太監偶人似的佇立著,皆是屏息寧神,無聲無息。


    皇帝批完了折子叫人取《職方外紀》來,才翻了兩頁,突然問,“今兒怎麽沒人遞膳牌子?”


    簾子後的李玉貴忙躬身上來回稟,“臣工們知道萬歲爺龍體方愈,不敢給主子添亂,說是沒什麽要緊的公文,等明兒叫起再上陳條也是一樣。”


    皇帝的嘴角微揚了揚,“這幫人常說文死諫,武死戰,個個是一等一的大忠臣,怎麽如今倒學會瞧眼色了?”說罷頗嘲弄的搖了搖頭,複垂眼翻起了書頁。


    李玉貴正是百爪撓心的當口,從金迎福打發徒弟來和他說了那件事起,他就在琢磨,是尋機會和皇帝說呢?還是裝不知道,就此蒙混過去?那個慕容錦書究竟值不值得他下那樣大的賭注?萬歲爺再愛,後/宮裏的事向來管得少,他要是把皇後和太後出的餿主意和萬歲爺一說,不知道會有怎麽樣的反響?萬一皇後問起是誰透露給萬歲爺的,前後這麽一查……乖乖,他們老哥仨都得見閻王爺去。


    李總管背上熬出了汗。再細想想,崔認了那丫頭做幹閨女,就是拴在一根繩上了,聽說還心疼肝斷的護著,弄得跟真的似的。也罷,那丫頭想來也是個有福澤的,這會子不搭把手,等懿旨一下,什麽想頭都沒有了,白錯過了這千載難逢的好機緣。


    他咬了咬牙,偷覷皇帝的動作,見他專心在看書,也不敢直愣愣的打斷他。那西洋自鳴鍾上的指針還差一點兒就指著十一了,宮裏有規矩,日正主子們都要歇午覺,不論春夏都有這慣例,他也不用急著出聲,等鍾下頭的大鐵陀擺動開了,萬歲爺自然就能把視線挪開了。


    才思量完,那自鳴鍾響了,是種清脆又恰到好處的當當聲,不急不慢的,正好十一下。


    皇帝撂下書,瞥了李玉貴一眼,“叫進來吧。”


    這是喚司衾和尚衣的太監了,李玉貴走到門前擊掌,傳伺候的人進來給皇帝鋪褥子、更衣。禦前的宮女量了水呈澆滅鼎裏的塔子,另備安息香來換上,合攏了檻窗,放下卷起的簾子,然後都嗬腰卻行退出暖閣。


    皇帝裹著一副杏黃綾被子仰天躺下,正待要闔眼,卻見李玉貴在他床前踟躕著,欲言又止的樣子。他擰了眉,“你是愈發的沒分寸了,仔細哪天掉了腦袋都不知道。”


    李玉貴嚇得趕緊跪下,磕頭道,“奴才不敢!奴才是有天大的要緊事要啟奏萬歲爺。”


    皇帝本就沒有倦意,聽了這話便支起了身子,料想他必有錦書的事要回稟,也不惱,倚著床架子問,“什麽要緊事,說吧。”


    李玉貴道是,爬起來邊翻箭袖邊道,“萬歲爺上回搬了旨要巡視西山、通州、豐台三營的,奴才想請萬歲爺個示下,幾日能打個來回。”


    皇帝頗意外的看著他,暗道這奴才生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問起他的行程來!皇帝出巡隨扈眾多,全城官道要預備行圍,九城戒嚴。儀仗鑾駕開拔,晚間還要沿途紮營駐蹕,那三個地方都巡上一圈,恐怕要十來天的光景。


    李玉貴見皇帝麵色不豫,心頭竦然一驚,腰更往下躬了,顫著嗓子叫了聲,“主子……”


    皇帝冷笑起來,“朕是待你太寬厚了,縱得你沒了邊。你這種說一半留一半的性子要是不改,朕遲早命人絞了你的舌頭。”


    直把李玉貴嚇得背心裏的衣裳濕了個透,磕磕巴巴道,“奴才是怕這一說得罪了別的主子,回頭要了奴才的命,奴才就再也不能在萬歲爺跟前伺候了。”


    皇帝一聽便納悶起來。看李玉貴那畏畏縮縮的樣兒,不由急火攻心,抓著案頭的白玉比目磬脫手就砸過去,隻聽砰的一聲脆響,那磬的玉質極薄,往遊龍柱上一碰,立刻就四散開去,濺得滿地玉碎。


    皇帝咬了咬牙,“自己上內務府領二十板子去。”


    都到這份上了,想套皇帝一句維護的話是不能夠了,再賣乖,真得腚上受罪了。李玉貴忙膝行了幾步,“主子您消消火,奴才這就原原本本告訴您。”於是一句不拉的把得來的消息倒豆子似的,一股腦兒全倒給了皇帝。


    皇帝的臉色很嚇人,語氣卻很平靜,“這是誰的主意?是皇後還是太後?”


    李總管掂量了一番,說誰好呢?太後是萬歲爺的生母,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說皇後?皇後和他十幾年的夫妻,早就是至親的人了,這樣算來哪個都不能得罪。於是他決定裝糊塗,“奴才也是聽旁人風傳,不知道究竟是什麽底細,隻一味的急著給主子報信兒了,也沒打聽清楚,請萬歲爺恕罪。”


    皇帝抿著嘴不言語,過了老半天才從牙齒縫裏擠出一句話來,“鴿子劉?他是個什麽東西!你去……”


    “你去”什麽沒往下說,李玉貴是人精,揣摩主子的心思是行家裏手,隻這一句他就知道該怎麽做了。劉登科算是完了,這倒黴催的點兒背,就因為長得缺人味兒,還有那麽點不上台麵,不明不白的給惦記上了,糊裏糊塗就送了小命。


    萬歲爺真厲害,這招釜底抽薪用得妙!法辦了劉太監,太後和皇後自然會得著信兒,這麽一來存了顧忌,輕易也不好怎麽樣。皇上是殺雞給猴看呢,一來不傷了太後和皇後的體麵,二來表明了態度,一個不起眼的奴才,死了就死了,誰讓他走黴運,被那二位主子點中了!


    “你打發人去辦吧。”皇帝揮了揮手,隻顧半躺著發怔。


    李玉貴打千兒應個嗻,示意人進屋子悄悄打掃那一地的碎屑,自己腳下麻溜的上內務府傳話去。上諭發得了,照舊回殿裏侍候著。


    他回來時皇帝往裏側著身,已經睡下了,隻不過極不安穩,烙餅似的翻來覆去的折騰。李玉貴暗咂了咂嘴,這丫頭,真了得!崔這回是辦對事了,這幹閨女認得好啊,將來指不定有多大的出息呢!萬歲爺看錦書的臉子,對崔這個幹老丈人高瞧一眼,嘿,那就發跡了!


    至於太子那頭,他是不看好的。雖說跟了太子,將來也許位份晉得更高,可皇帝尚年輕,要等到太子當政,那黃花菜都得涼了。最重要的是等不起啊,崔五六十的年紀了,太子少說也得再過三十年才能登大寶,到時候崔八九十了,還在不在都不知道呢!所以要抓緊了眼前把那孩子推上去才成。


    李玉貴邊犯著春睏邊盤算,突聞帳內有悉悉索索衾被翻動的聲音,他一驚忙回了神,打眼一看是皇帝坐了起來,冷著臉,皺著眉頭,老大不痛快的樣兒。


    李玉貴緊趕兩步迎上去,“萬歲爺,要什麽?”


    皇帝道,“取養榮丸來。”


    李玉貴道個是,掀起膛簾子指派人把藥呈上來,伺候皇帝服了,仍舊扶他躺下。


    皇帝問什麽時辰了,他看看鍾上道,“回主子,午正了。”


    皇帝翻了個身,隻覺心頭憋了團火,燒得他沒法子安睡。太後禮佛多年,想來也不會參與這件事,難道是皇後的主意嗎?他和皇後同床共枕十幾年,從不知她是這樣的人……一定是受了奴才的調唆,才想出這麽個損招來。


    “查查這餿主意是誰出的,查出來了即刻來回朕。”皇帝頭都不回的說,這樣的人留著是禍害,將來必然要掀起風浪來,趁早收拾了才幹淨。


    李玉貴唱個喏退出殿外,站在丹陛旁的台階上眯眼看日頭。這差使難辦,又得挖個人出來,否則就害了金迎福了。他提溜著帽子上的藍頂珠抱胸一歎,抓太後宮裏的人還是皇後宮裏的人?這梁子結得大了。得!他一跺腳,辦吧!不過隻有自己一人可不成。他把帽子往腦袋上一扣,直奔敬事房而去。找敬事房總管趙積安去,那小子是杠頭,死鑽牛角尖的主,不論宮女太監,逮著一個交他辦,他板子一上,保管什麽話都問出來了。


    皇帝躺到午時末方起來,,由尚衣太監打理好衣裳,傳梳頭太監結了發辮,戴上紫金冠,也不宣禦輦,起身便往宮門上去。一溜禦前的近侍慌忙舉著華蓋跟上,他腳步匆匆沿夾道朝坤寧宮方向疾走,到了門上不叫人通傳,自己背著手進了明間。


    值上的宮女跪下行大禮,他隻問,“你們主子呢?”


    小宮女回道,“皇後娘娘才歇了覺起來,這會子在配殿裏呢。”


    配殿的槅扇門半攏著,透過屜子上糊的綃紗望過去,隱約看見南窗下的條炕上擺著一個繃架子,皇後在那架子前坐著,正拿炭條勾花底子。


    太監躬身推門,暖閣裏的宮人們磕頭請安,皇後忙下炕立在踏板上曲腿納萬福,笑道,“萬歲爺怎麽來了?也不叫人通傳,奴才好上正殿迎駕。這樣子,多失禮。”


    皇帝看她言笑晏晏,心裏也顧念情分,便伸手扶她起來,“咱們還用得著講那些虛禮麽?”回頭瞥了繃架上雪白的緞底一眼,“你在繡什麽?”


    皇後親自從宮女手裏接了茶盞來敬獻給皇帝,一麵道,“總是閑著,如今開了春,天暖和起來,繡副百子圖的被麵子備著,回頭咱們太子爺大婚時好用,不必急著趕工了。”


    皇帝抬頭看她,眉眼間俱是恬淡怡然的神態,那樣端莊賢淑叫人敬重的,怎麽會有那種壞心眼子呢!皇帝唇角浮起遊絲一般的笑意,“這些東西交造辦處就是了,日夜熬著,仔細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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