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慎教阿宓彈了一夜的琴, 天光大亮時他精神依舊很好, 阿宓已經支撐不住伏在琴上沉沉睡了過去,臉上帶著疲色,即便這樣依舊十分好看。


    指尖觸上阿宓的臉,細膩幼嫩,微微的嬰兒肥仍有孩子氣,眉眼卻那麽精致,顯得可愛又惹人憐惜。


    他手停得久了, 阿宓感到一絲癢意,夢中伸手就抓住了手指, 口中還在低聲喃喃,“大人……”


    不知夢見了什麽,但不得不說這聲輕語讓沈慎目光更加溫和。他想起屬下在查到阿宓生母與先帝的往事後, 猜測到阿宓的身份,不自覺說了句,“……真是委屈洛姑娘了。”


    當時他並無感覺, 現下也覺得,阿宓天生乖巧憐人的性子, 卻常年待在洛府備受冷待欺淩, 確實很委屈。


    即便不是公主, 以喬氏的地位,阿宓也不該受這種對待。可惜喬氏太重名聲, 明知道外孫女在洛城那兒過得不好, 也不曾來人看過她, 更別說將她接去。


    不巧留侯最喜歡做的就是把這些世家高門的臉踩在腳底,他前幾日去喬府的那一遭,已經讓喬府近日成為許多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沈慎讓阿宓回了軟榻休息,自己簡單洗漱了番,出門了。


    他來的巧,少帝正同留侯幾人商量如何處置周太傅的事。周太傅平日見著留侯怎麽也得翻個白眼吐口唾沫,留侯該是最恨他的,在此事上卻笑眯眯什麽都不說,反倒是少帝表露了厭棄之情,道念在周太傅桃李眾多、為大梁培養許多學子的份上免他死罪,但必須革了官職,周府所有人盡數發配西北,眼不見為淨。


    “去周府抄家一事就交給庭望了,你辦事,朕放心。”


    這種事的確適合沈慎,他帶著手下的人往府前一站,誰家不嚇得雙腿發軟,這煞神抄家可不止一回。


    但這次不同,少帝都知道周太傅是沈慎恩師,偏偏還把這種尷尬的差事交給他,如果是不知情者,都要說陛下在為難沈都督。可除了這,少帝因留侯引薦的緣故平日待沈慎相當親熱,就差稱兄道弟了。


    沈慎平靜地接了這個差,等留侯走後就被少帝單獨叫去了禦書房。


    “朕讓你去辦這事,你可有怨?”少帝漫不經心,瘦長的手指在撥弄案上一盆翠意昂揚的羅漢鬆,他依舊是那副奇瘦無比的古怪形容,但有了這身氣勢,也終於有了絲天子模樣。


    沈慎不說話,站在那兒像一座沉默的高山。


    少帝先是繃著臉看他,半晌忽而一笑。如果沈慎真說了不怨,他反倒要懷疑。


    “朕知道這事有些為難你,但思來想去也隻有你才能辦好。”少帝說著安慰話,實際兩人都明白,這就是他故意的,可以說是考驗沈慎。


    他模樣性情都不尋常,有人說梁朝注定敗在他手裏,因為他時常任留侯胡作非為。沈慎卻知道這位陛下絕非池中之物,任留侯坐大,一半是對留侯有真心,另一半則是時候未到。


    說了會兒,少帝就開始手腳發抖,額頭冒出冷汗來,哆哆嗦嗦在龍椅坐下。不過他和沈慎都對這種情況很熟練,就坐在那兒等沈慎從櫃上拿了一包粉末衝在茶裏喂他喝了下去。


    喝下茶水,少帝長長舒了口氣,臉色多了絲不尋常的紅潤,他有心思調笑了,“朕有時候想想,每次用了它之後當真快活賽神仙,當真要戒的話,還挺可惜。”


    這種粉是留侯為少帝尋來的。


    少帝小時去獵場受了傷,整張後背的皮都差點全被熊瞎子一爪給刮了下來,治傷的時候他疼得滿地打滾,日夜無寐,直言不如直接拍死他。留侯看了心疼,去各地尋找止疼的藥,最後為少帝尋了這種“神仙粉”。


    神仙粉有奇效,喝過後馬上就身心舒暢什麽疼痛不快都忘了,少帝正是靠它度過了養傷的痛苦日子。後來才知道這粉有依賴性,一旦用上就很難戒掉,不然會渾身發癢發抖,做什麽都沒心思。


    留侯覺得沒什麽,身為天子,難道少帝還能缺了這種藥粉嗎?大不了吃一輩子就是。


    其他人不這麽想,覺得留侯是故意借這種會上癮的藥來控製陛下,陛下看著也不那麽糊塗,在此事上居然又站到留侯那邊去了。說什麽侯爺一片苦心為朕尋的藥,諸位不許汙蔑侯爺好意。


    得,還能說什麽?隻能隨陛下任性了。


    這種藥粉和前朝盛行的五石散有些像,用後不僅飄飄欲仙還渾身發熱,敞懷裸足,也不思飯食,少帝就是因此才變成這副古怪的模樣。


    “陛下還是早些戒為好。”


    少帝笑了笑沒答,踢掉靴子裸足走到房門前,突然說了句牛馬不相及的話,“朕知道你們都不喜留侯。”


    “留侯還是父皇身邊內侍時,父皇就常言,留侯於我們父子有恩,需得好好待他。”少帝目光悠悠在回憶往事,“那時候朕也不喜歡,不過一個下人,給些賞賜也就夠了,哪裏值得父皇記住恩情。但時日越長,朕才發覺,施恩並不難,難的是一顆真心。”


    沈慎望著他。


    少帝道:“這天下都是李氏的,任他折騰去一半父皇想必也願意,無論如何朕也不能做個不肖的忘恩負義之輩,庭望覺得是不是?”


    “隨陛下心意。”


    這話就和“你開心就好”一個意思,少帝卻笑了起來,“你啊,真是無趣,也沒比朕年長幾歲,卻生生成了個老太傅,也不知那位小美人如何忍受得了你。”


    他露出揶揄之色,湊近了些,“聽說你把人帶回府了,如何?美人恩可還好消受?”


    稍微和沈慎親近些的人,哪個不好奇那小姑娘的身份,也隻有少帝能這麽大喇喇問出來,沈慎回得也很像老太傅,“我與她並非陛下想的那樣。”


    想的那樣?少帝撇撇嘴,心說沒看出來庭望還是個敢做不敢認的,那麽個嬌滴滴的小美人,破例帶在身邊還能做什麽?總不能真當下人使,也太暴殄天物了。


    他主動提起阿宓,沈慎便想起了其中身世,“陛下厭惡喬府?”


    “喬府?”少帝想了會兒訝異道,“庭望怎會這麽想?”


    他笑,“不過是留侯要拿喬府撒氣,朕順著他罷了。”


    喬氏以前了不得,可能在某些人麵前還能撐得起世家望族的架子,在少帝這兒卻不值一提,所以才能毫不猶豫為了留侯下他們麵子。


    “聽說喬氏女曾與先皇有婚約。”


    沈慎突然提起這個有些奇怪,不過少帝也沒作他想,“似乎有過,那時朕還小,沒什麽記憶,總不至於因這記恨上喬府。”


    少帝生母與先帝成親兩年就去世了,為太子留下一個兒子,也是因此,在與喬氏的婚約作廢後他也一直沒急著娶太子妃,而是等少帝長到了差不多十歲,本人也成了皇帝,才真正有了個皇後。


    但先帝可能就是克妻,那皇後當了沒兩三年也染病去世了。


    “庭望問這個做什麽?”


    “無事。”沈慎轉而提起其他,“隻是想到先皇不曾為陛下留下兄弟姊妹。”


    少帝嗤笑出聲,“兄弟姊妹?如果真有,你反倒要擔心他們被朕弄死才是,這種東西朕從都不需要。單李琰這一個堂兄就夠朕頭疼了,可得感謝父皇對朕夠仁慈。”


    沈慎心沉了下去,以少帝的性子,的確可能做出這種事。


    他不知是什麽心情回了府,阿宓迎麵跑了過來,見了他就用軟綿的聲音半委屈道:“大人出去都沒有叫阿宓。”


    足足愣了有兩息,沈慎才道:“讓你多睡些。”


    察覺沈慎不看自己,阿宓奇怪地自我打量了下,翠姨特意梳的發式,管家新送來的衣裳,沒什麽特別的啊,難道大人不喜歡?


    小姑娘不明白,她生得美又很純,這般年紀還有些稚嫩,就不免喚起一些長輩蠢蠢欲動的怪心思。翠姨給她梳了個介於孩童和少女之間的發髻,發上兩個小花苞晃蕩起來極其可愛,今日送來的衣裳更是以萌為主,後麵隨風搖擺的輕紗就像條小尾巴般,配著她委屈的眼神……


    用後世的形容可以說是,萌吐奶。


    才見識過她身為姑娘家的柔美,轉眼又直麵這種一般人難以承受的可愛,沈慎能夠麵不改色已經說明毅力強大。


    “大人要不要喝茶?”


    “嗯。”


    阿宓又轉身跑去端茶,這種時候連跑步的踢嗒聲都變得特別,讓人總覺得手癢癢的,想捏捏她發上的小花苞,想揉揉她的臉蛋。


    沈慎平複了心緒,阿宓就端好茶趴在案上望他。


    她越來越大膽了,現今基本都不怎麽怕沈慎,尤其是經過昨夜的古琴教學後,她就一直保持著這種敬仰濡慕又依賴的眼神,像隻濕漉漉搖尾的小狗,主人一回來就圍著團團轉。


    沈慎因為心中冒出的這種比喻有一陣古怪的沉默。


    不過長了二十多年,還真沒誰拿這種眼神看過沈慎,時辰長了,盯得他都有些招架不住……


    本是沉沉的心情,僅回府小半個時辰竟就好了許多。


    他難得想做會兒閑人,聽阿宓說醒來後又練了會兒便準備聽她自己彈一回,管家來時撞見這情境頓時老心懷慰,心想大人總算不是隻會練劍了。


    年輕人嘛,總要做些年輕人才做的事。


    約莫是人不同,景不同,阿宓此時對古琴十分有興趣,指腹都撥紅了也不覺得疼,彈奏一曲期待地小聲道:“大人,好聽嗎?”


    “尚可。”其實聽起來沒什麽章法,但阿宓是新手,沈慎也不想打擊她。


    阿宓受了鼓勵,雙眼亮晶晶的正要說什麽,有人報周太傅之女拜訪。


    “……讓她進來。”沈慎去了書房,見他臉色,阿宓十分自覺地跑去了小廚房。


    周太傅成親晚,兒女也來得晚,他這女兒和他差了有四十好幾,年方十六,正是花兒一樣的年紀,卻因為家逢突變麵生憔悴。


    “沈師兄——”周芸一進門就深深一拜。


    “周姑娘。”沈慎很客氣,周芸心中一澀,隻覺得是故意疏遠,卻不知這待遇相比旁人已經十分好了。


    仰望沈慎英挺的身形,周芸吸了口氣,“話不多言,師兄,我先代父親向你賠罪。父親的性子你了解,執拗起來誰的話都聽不進,所以之前才因你投靠留侯一時大動肝火,但父親心是好的。”


    “嗯。”


    “父親他雖有過,但從未對不起師兄,還望師兄看在曾經的師生情分上,救父親一命!”周芸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


    沈慎冷淡道:“我官階尚不如太傅,如何救他?”


    話是如此,但他是天子近臣,且少帝十分倚重他,這樣的位置,是多少大臣都求之不得的。


    周芸語頓,半晌道:“旁人也許不行,但師兄絕對可以。”


    屋內許久無言,周芸隻得硬著頭皮說下去,“聽說陛下點了師兄來處置此事,西北路遙,常年幹旱多風沙,父親年紀又大了,怕是撐不到那麽遠,若能在中途轉個彎,便是去西南地也要好上許多。”


    沈慎手點上了桌麵,叩叩的聲響讓周芸心也跟著跳,緊接著她聽到男子低沉的聲音,“你可知道,陛下會派人隨行?”


    周芸喃喃,“自然,但師兄絕對會有辦法的。”


    全然一副我信任你的模樣,阿宓也時常用這種態度待沈慎,可前後二者帶來的感受完全不同。但沈慎仍對周芸有幾分耐心,因他確實受過周家恩情,當初在周府求學時,周芸也時常會在小事上幫襯他。


    思考了許久,沈慎道:“我無法保證。”


    這已經讓周芸大喜,“無事,我相信師兄,有師兄的話我就放心了。”


    沈慎沒來由一股煩躁,周芸這態度著實像沈老夫人,她也總是這般,不管事多難沈慎要如何去做,總是會用“祖母相信你、你必須完成”的眼神望來。


    縱使沈慎再出色,他也不過是個人,是人,便會有疲憊的時候。


    粗略應下此事,周芸卻還沒走,她站起身,猶豫了會兒站到沈慎麵前,隨後就開始解衣。


    沈慎:……?


    他著實沒猜到周芸竟有這種打算,正要出聲製止時,沈慎察覺到了一抹極為熟悉的目光,偏頭一望,阿宓正趴在窗邊好奇地望他們。


    注意到沈慎動作,周芸也跟著望去,這一望,解衣的手就僵住了,對上小姑娘烏溜溜的眼眸,她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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