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過醉暈, 沒想到有人還能被辣暈, 瞧模樣昏睡得還挺沉。


    吃飽就睡,像隻小豬。


    沈慎望了會兒,忽然歎氣般逸出一聲,把人抱了起來走向小榻。阿宓帽子落下,烏發垂了沈慎滿袖,散出柔潤光澤。


    她著實是個很美的小姑娘,五官乃至身體的每處無一不精致, 可這樣的美在沈府必須得掩藏。


    如果她生長在喬府,不僅不用受之前那些委屈, 更可以盡情妝扮自己。沈慎想,她終究不懂進喬府大門的意義,才能這樣無所顧忌地說出要跟著他的話。


    但那又如何, 他從來不是善人,話已經說出口,就不會再讓人有反悔的餘地。


    天將昏暗, 秦書拜訪沈府,他聽說了在喬家發生的事, 也知道阿宓已回到沈慎身邊, “都督, 侯爺說了什麽?”


    他以為留侯會把阿宓要去,沒想到人還在這兒。


    “什麽都沒說。”


    秦書一怔, “這不是侯爺作風。”


    他緊接著想到了阿宓身世, “莫非侯爺也知道了什麽?”


    沈慎搖頭, 指節在倒扣的瓷杯上輕叩,“不像。”


    如果留侯知道了阿宓可能是公主的身份,今天就絕不會讓他把人帶回來。


    他略過這事不再提,轉而道:“那婦人呢?”


    “還在客棧裏。”秦書無奈笑了笑,“每天都在想著法兒要出來找洛姑娘呢,既然洛姑娘回來了,是不是可以把人放出來?”


    “嗯。”沈慎想到婦人身份,她最初就是喬府忠奴,回了阿宓身邊很可能會極力勸阿宓和喬府認親。


    但他們不會讓她堅持這種想法。


    二人又商量了些秘事,最後秦書另起話題,“都督……打算怎麽安置洛姑娘呢?”


    沈慎沉默了下,“書房還缺一個書童。”


    要留在沈府,就隻能如此,沈老夫人不會容許阿宓這樣的相貌留在沈慎身邊。


    秦書也了解,歎道:“隻能這樣了,洛姑娘膽小柔弱,都督以後與她相處莫要太凶了,小姑娘受不住的。”


    秦書所指的“凶”就是沈慎平日對待屬下和別人的模樣,但對沈慎來說這都很正常,所以他一時竟有些不大明白,他自覺從沒對她凶過,即便在知道她母親是喬氏女後也隻是不理會而已。


    沈慎恨喬府不錯,但秦書等人已調查清楚了阿宓身世及她在洛府經曆。阿宓母親雖是喬氏女,卻是喬氏棄子,至於阿宓本人更是從未與他們有過幹係,除了這一層身份,再牽扯不上。


    如果不是走投無路,阿宓絕不會想到去京城投奔。


    他著實沒有因此遷怒的理由。


    顯然秦書十分了解他,又說細了些,“都督平時不要總冷著臉,對洛姑娘多笑笑吧。”


    再這樣下去,這唯一一個可能會心甘情願成為您媳婦的小姑娘都要被嚇跑了。


    後一句話秦書沒敢直言,但眼神十分認真,他真的很擔心都督的終身大事。而洛姑娘膽小是膽小,但也確實是敢主動接近都督的第一人,秦書還從沒見哪個姑娘在都督麵前這麽“放肆”過。


    不知從他那眼神中解讀出了什麽,沈慎更沉默了,直到秦書走出沈府大門都沒再出聲。


    阿宓依舊睡得酣香,她不知做了什麽美夢,都發出了細小輕快的呼嚕聲,當真像貓兒一樣。沈慎看了會兒書後再瞥她一眼,想到秦書的話久久沒動,嘴角像是相當勉強地上揚了一個奇怪的弧度。


    還好阿宓沒醒,不然沒被他冷臉嚇著,非得被這奇怪的笑給弄哭。


    管家傍晚尋來,“大人,小洛呢?”


    “睡著了。”沈慎示意裏麵的小榻,邊站了起來,瞬間把燭光擋了大半。


    管家愣了一愣,想明白話中的意思後似乎想欣慰地笑,轉眼不知記起什麽又有些責怪,頓時臉色就有些扭曲,“大人不該這麽急的。”


    沈慎:……?


    管家卻不管他了,兀自想了許多,連來意也忘得一幹二淨,保持著那種複雜難言的表情又慢慢走了出去。


    沈慎正準備讓他著人上熱水的動作頓住,餘光往裏麵飄了下,不得不說,自從他撿到阿宓並把人帶上後,身邊的人態度就一天比一天奇怪。


    好在他並不是一定要人服侍,沈慎懶得再出院去喚人,直接用院子裏的井水衝了個涼,身體半濕著就換了裏衣。裏衣貼在胸腹,被水珠透出幾塊分明的輪廓。


    需要將人喚起洗漱嗎?沈慎隻思考了這個問題小半刻,覺得還是不用,約莫是想到那次阿宓半夜驚醒突然纏在他身上不願下去的情形,而他並不想再經曆一次。


    阿宓就這樣被他丟在書房歇了一晚,好在正是夏季,也不至於著涼。


    金烏升起時,京城漸漸熱鬧起來,沈府依舊一片寧靜。


    沈府的仆從太少,老夫人身邊也不過跟了兩個嬤嬤伺候,其餘的多是用來打掃院落之用,沈慎很少需人服侍。


    阿宓迷迷糊糊地揉眼,下意識汲鞋走到旁邊就要洗臉,不料那兒正是書櫃,哐當就撞了上去。


    “嗚……”阿宓蹲了下去,這幾天她好像經常撞腦袋。剛才也是,忘了已經離開顯王府,地方不一樣了。


    沈慎跨進門時一怔,“怎麽?”


    聲音低沉,帶著初晨的一絲沙啞,他剛練了劍過來,臉上覆了汗珠。


    “疼……”阿宓輕輕說著,有點兒委屈地抬頭,帶著無意識的撒嬌。


    沈慎被她這樣看著,那夜奇怪的感覺又湧了上來,被他強行捺下,三兩步走去撥開她的手,看看沒有紅腫的地方,“無事,很快就好。”


    他能這樣待人已經算十分溫柔了,這其中還有一半是因為昨日秦書特意交代他要對小姑娘好一些。


    阿宓卻像被慣壞的小孩兒得寸進尺,睜著水霧朦朦的眼軟聲細氣道:“大人幫我揉揉,好不好?”


    …………


    沈慎還是放下劍,把手覆了上去。


    相對於他的手掌,阿宓腦袋就顯得格外小,他力道不知收斂,阿宓被揉得齜牙,卻還是露出笑容,“謝謝大人。”


    移開視線,沈慎道:“用過早膳,隨我上朝。”


    阿宓乖巧應是。


    以沈慎現在的官階,他本沒有上朝的資格,是留侯向少帝為他要了這個特權。


    不過留侯也不全然為他,總有些不要命的諫臣會在朝堂發難,攻訐留侯,有時候激動之下甚至動手,這些都會有沈慎幫留侯擋下。


    有些人客氣點,道沈都督是留侯的一把刀,痛恨他的,則直接稱他是閹人手下的一條狗。


    無論哪種稱呼沈慎都聽過,也不是沒人當他的麵唾罵,他都能麵無表情地無視而過。如果不是留侯下令或危及自身性命,他其實很少動手。


    阿宓再次換上書童裝扮,依舊是那副白白淨淨的模樣,沈慎看了皺眉,讓人給她尋了頂更大的帽子。


    這帽子明顯大小不合,一蓋就遮住了阿宓半張臉,讓她隻能看清腳下,好處是總算不會讓人看清那張過分漂亮的臉蛋。


    管家憂心忡忡,“都督真要帶小洛去上朝?這……這不大合適吧。”


    可沈慎做事從來自有打算,阿宓依舊跟上了馬車。


    “大人,我要做什麽?”阿宓好奇問道,她心中完全沒有對“上朝”二字的敬畏,到底是對天家威嚴沒什麽意識。


    “什麽都不做。”沈慎閉目養神,“殿外等候即可。”


    “唔……”


    少帝性懶,因為這還改了上朝的時辰,當初不少大臣反對,留侯卻道:“陛下是天子,是國之所存,年少貪眠實乃常事,諸位如此反對,若因此壞了陛下身體,誰之過?”


    聽上去很是護犢子的模樣,在其他人眼裏就是個縱著少帝玩樂的佞幸,但心底再詛咒,也拚不過少帝信任他。


    沈慎先在金鑾殿外的書閣中等候,裏麵已有了不少朝臣,其中還包括當初和他一起考中的狀元和探花。


    這兩位和沈慎都有些交情,並沒有因他投靠留侯而唾棄,但閣內有太多人鄙夷留侯,他們不好和沈慎交談,便隻當沒看見。


    旁人或多或少都有三兩在談天說笑,唯獨沈慎這兒像有道屏障,隔出了他單獨的三分地,未免顯得寂寥。


    阿宓左右看了看,沒有察覺到別人的排斥,反倒認為他們是害怕才不敢和沈慎說話,眼中敬仰頓時又多幾分,讓沈慎很有幾分莫名。


    及至日上三竿,外麵才有了動靜。


    “各位大人,陛下起了,準備上朝吧。“


    起得真早。不少人看了看天色,都是滿肚子火氣,也不知昨夜又是如何玩樂才睡到這麽晚。


    再這樣下去,陛下沒到及冠就要被留侯那等小人給毀了!


    阿宓正要跟著其他人的仆從一起出去,被沈慎止住,“你待在此地。”


    “……咦?”


    “不用效仿他人。”留下這麽一句話,沈慎大步走去。


    一些仆從用羨慕的目光看著阿宓,沈都督瞧著冷酷,沒想到這麽體恤下人,都不忍讓書童站在烈日下等候。


    他如此說了,阿宓也就十分乖覺地待在裏麵,慢慢喝茶。


    ***二更***


    少帝姍姍來遲,龍袍沒穿整齊靴也是反的,束發的玉冠似乎在哪兒撞了下,歪歪斜斜不成模樣。


    有老臣實在看不過去,張口就要斥責,被留侯先聲奪人,“陛下——”


    “……嗯?”少帝懶洋洋打了個哈欠,抬起瘦長的手抹去了眼角自然沁出一點淚水,“何事啊?”


    “您玉冠歪了。”留侯溫聲提醒,等內侍幫少帝撫正再道,“該上朝了。”


    這時才有人唱上朝之詞,那被硬生生把話憋回去的老臣氣得渾身發抖,雙眼冒火地直瞪留侯。


    少帝換了個坐姿,張口就道:“朕心不快,有事快啟奏,無事就退朝。”


    上朝時您心情什麽時候暢快過?一些朝臣就差翻白眼了,另一些內心則毫無波動,他們早就對這位死心了。


    程序到底還是要有,隨即就有朝臣拿著奏折一一出列呈稟,少帝不住點頭,也不知聽沒聽進去。


    這其實是朝堂常態,約莫持續了有半年之久。不過今日還有些不同,那就是顯王世子格外沉默,要知道往日他一直把少帝當弟弟看,時常會出口相勸,怎麽這次竟一句話也沒?


    有人忍不住往李琰那兒瞥,想知道這位是不是也徹底對少帝死心。


    李琰在戶部領了官職,本來戶部有什麽事一向由他開口,這次見他一直沉默不言,戶部尚書不得已,隻得自己呈上了折子開始稟奏。


    南地有洪水,並不那麽嚴重,但也是天災,必須得賑撫災民。可前幾日少帝還交待戶部,說要建一座行宮。


    建行宮費時費力又費銀子,戶部把這次的天災扯出來說了一大堆,中心意思就一個:要賑災,沒銀子,建不了。


    “那就不建吧。”出乎所有人意料,這次少帝意外得好說話,戶部尚書都忍不住睜大了眼。


    少帝依舊在打著哈欠,“你都把災民說得那麽可憐了,朕豈是那等昏君,不至於和他們搶銀子。”


    頓時有人老心懷慰,差點沒掉下淚來,陛下心性還是好的啊!


    戶部尚書連連高聲道:“臣代災民謝陛下!有了陛下一言,他們總算能吃上飯了。”


    “飯?”少帝道了這麽一字,戶部尚書點頭,“回稟陛下,災民隻能靠臨城施清湯粥飽腹,已經好些天了。”


    少帝點點頭,又來一句,“食不了飯,那何不食肉糜啊?”


    …………


    朝堂一片靜默,俱不可置信地望著少帝,戶部尚書更是瞠目結舌。


    就在眾人不知說什麽好時,少帝忽而一笑,“頑笑耳,眾卿難道當真了?”


    ……我們還真當真了。


    “朕也通曉史籍,不至於糊塗到這個地步。”皮了一下,少帝顯然十分開心,總算不是昏昏欲睡的模樣了,“可還有什麽事?”


    再有什麽事,一時也都被他那句話給震驚得忘了。


    好半晌,才有人緩了過來,上前一步,“陛下,臣有事啟奏,但此事隱秘,需得朝後與您單獨呈稟。”


    “麻煩——”少帝先回了聲,“朕後宮未開,沒人能和後妃私通給朕戴帽,有什麽事不能直說的?”


    作為一國之君,少帝這也是頭一號了,畢竟沒人能像他這樣把這種事光明正大說出口。


    一臉神神秘秘的朝臣也被他這話打得措手不及,神色茫然了下,“可這……”


    “這這這,這什麽這。”少帝不耐煩起身,“行吧,朕就給你機會,走,和朕單獨去後邊兒說。”


    兩人就此單獨去金鑾殿後邊兒了。


    其餘人一陣沉默,許久才漸漸有了動靜,李琰身邊迅速聚了幾人,語句不一,仔細聽來都是向他訴苦的,大意都是些什麽陛下年少無知貪玩越來越荒唐了,間或還有小聲暗示他要多做準備的。


    李琰聽了會兒,也覺得心煩,很想像堂弟那般直接幾句話把人堵住。但他向來不是這樣的性格,到底忍住了。


    竊竊私語聲不斷傳入沈慎耳中,他同樣不怎麽舒服,留侯這時對他笑了下,示意他過去。


    “聽說你帶了那個小姑娘進宮?”留侯語氣溫和。


    沈慎過了會兒才點頭,留侯理解道:“確實該帶在身邊,小姑娘柔弱,你祖母又那麽倔,若見了她還不知得做出什麽。”


    以沈老夫人對沈慎近乎執念的期望,如果看到沈慎藏著也要把阿宓護在身邊,指不定能當場強逼沈慎把她賣了。


    聽到留侯評價祖母,沈慎並不開口。


    留侯卻不準備掠過這話題,“不過這也不是長久之法,庭望難道準備讓她一直這麽無名無分躲躲藏藏跟在身邊嗎?”


    他笑了笑,“不如我親自去與你祖母說——”


    “不必。”沈慎突然出聲,等留侯訝異望來時語氣停頓了下,“謝侯爺好意,屬下會妥善安排。”


    “那就好。”留侯點頭,“我和那小姑娘十分有眼緣,你可別欺負了人家。”


    如果是其他人說這話,沈慎還會信兩分,從留侯口中出來,一個字都不會信。但沈慎也實在想不明白,阿宓除了相貌,還有哪裏值得留侯注意,隻語氣生澀地應了聲。


    “今日應該有事發生。”留侯最後才說到重點,“你什麽都不要做。”


    “好。”


    不出留侯所言,少帝和那位要密談的人回金鑾殿後就皺起了眉頭,目光掃視下方。


    眾人心中莫不奇怪,難道真有什麽重要的事,能讓這位陛下都擔憂?


    少帝緩緩道:“朕聽說,每日上朝前眾卿都會在殿外的書閣等候。”


    開口卻是這麽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一句,有人應是後,他繼續道:“諸位都是朕的愛卿,國之棟梁,不能慢待,朕得親自去看看那書閣如何。”


    這是哪兒跟哪兒啊?眾人滿臉問號,完全不知他又是鬧哪一出。


    然而少帝行事從來不按章法,當下就帶著他們浩浩蕩蕩地去了書閣。


    其餘人都在外麵等候,見了這烏壓壓一群嚇得禮也忘了行,更別說獨自待在裏麵無聊玩起了棋的阿宓。


    “砰”得推門聲驚得阿宓站起,帽簷耷下來又遮了半張臉,等她抬手扶正,麵對的就是幾十雙瞪來的眼珠子,當即茫然地呆在原地。


    好在少帝根本沒在意她,隻粗粗掃了眼,就徑直走向窗邊,“朕聽說,這候朝的位置都是固定的?”


    “回陛下,確實如此。”


    “那哪處是周太傅寶座啊?”


    周太傅乍然被點名,滿臉疑惑,“啟稟陛下,正在您麵前。”


    少帝長長“哦”了聲,伸手就把那座位旁的桌屜拉開,裏麵平平整整擺了厚厚一遝紙。


    拿起來隨意翻看了幾張,少帝露出不明意味的笑,“周太傅好文采啊。”


    周太傅正想著自己桌屜裏怎麽多了這些紙呢,眺眼望去發覺這紙張十分熟悉。他努力想了想,才想起它們可能來自何處、上麵又寫了什麽,臉色唰得就白了,“陛、陛下……”


    “嗯?”少帝從鼻間哼出一聲,“太傅想說什麽?”


    “這、這些詩絕不是臣所作啊!”周太傅猛地跪下,“臣也從來沒在這書閣內拿過紙筆。”


    “哦?”少帝眼珠輕輕轉向他,臉上還是那種旁人眼中少年意氣不知世事的笑,“朕還沒說什麽,太傅就這麽急,看來你知道這紙上寫什麽了?”


    周太傅語噎,他向來老實固執,說謊也不會,一下就被人揪了出來,隻得再度磕頭,“臣絕對沒在這書閣中寫過任何東西!”


    少帝微微一笑,“沒在這寫過,不代表沒在家中寫,是嗎?”


    周太傅無言,他並非會狡辯的性子。


    隻看這光景,所有人都明白那紙上定然寫了什麽大逆不道的話,還是這麽厚厚一疊,周太傅這是不要命了啊!


    少帝揚眉望了跪在地上的老者片刻,依然帶著笑容,手猛地抬起一揮,紙張洋洋灑灑飄落了滿空,“都給朕好好欣賞欣賞周太傅的文采。”


    白紙黑字灑滿頭頂,有膽小的人哆哆嗦嗦地接了一張,隻望一眼就嚇得要昏過去。


    周太傅膽子也太大了,朝堂哪個心底沒一點對陛下的不滿,也擔憂梁朝會毀在陛下手中,可誰會當眾說出來甚至寫在紙上?那些詩詞,無一不在諷刺陛下荒唐,甚至是叱罵陛下將為亡國之君,便是有九條命,也不夠周太傅死的!


    沈慎臉色沉下,籠在袖中的手已經不自覺握緊,他終於明白留侯為何特意叮囑那句話了。


    沈慎當初入學時,曾拜在周太傅門下。那時沈家日漸衰落,他本沒有資格成為一朝太傅的學生,是周太傅不計身份為他破例。


    周太傅於他,是恩師。


    他了解周太傅,這位老者絕不是什麽亂臣,周太傅隻是……太執拗了,眼睛裏揉不得沙子。正如知道沈慎成了留侯的人之後,每次年節沈慎送去的禮品,都會被他命人直接從大門丟出去。


    留侯雖沒有動作,沈慎也能感到他的視線一直停在自己身上,目光暗藏威懾。


    留侯在提醒他,什麽都不要做。


    他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眼睜睜看著周太傅在少帝麵前不住叩首,僅片刻就磕得滿頭是血。


    周太傅在求少帝不要牽連周家子孫,他太愚了,直接就這樣默認了罪名,可在場中人莫不了解他的心思。周太傅寫下那些詩,對陛下約莫隻是……怒其不爭,要知道每次勸諫陛下何事可為何事不可為的,他都是頭名。


    但陛下似乎鐵了心這次要拿他開刀。


    有不忍心想要求情的,也都被身邊人一一攔住。


    那麽多人都在沉默地看著眼前這一幕,阿宓已經被這樣的場景嚇住了。


    她不知不覺間退到了沈慎身邊,伸手輕輕拿住了他衣角,仿佛這樣能帶來安全感。


    感覺到細小的重量,沈慎垂眸深深望了她一眼,張手就把阿宓的手握在了掌中。


    他握得很緊,緊到阿宓幾乎以為自己的手都要斷了,那力道卻還在增大。


    阿宓幾乎要痛呼出聲,可是一抬首,看見沈慎那暗藏了痛苦卻又極力忍住的麵無表情,不由怔住,這一瞬間什麽都忘了。


    她沒有掙紮,反而把另一隻手也覆了上去,輕輕拍著,似在安撫。


    ***三更****


    周太傅沒有被直接定罪,少帝先讓他收押入獄,著大理寺再調查一番。畢竟是太傅,總不好憑這幾張紙直接定罪,這也就有了周旋的餘地。


    阿宓發現這幾天大人的心情都不好,雖然他本就是一直很冷淡的模樣,但這幾日是耐性更少,也更容易發怒。


    周大幾人就被罰了好幾次,他們想了個好主意,讓阿宓去安撫,“都督肯把洛姑娘帶在身邊,對洛姑娘大不同,你去勸,肯定能聽進幾分。”


    秦書不讚成這計劃,“洛姑娘像平日那樣服侍就好,別說其他,都督說什麽你便做什麽。”


    他們心裏都明白,都督不高興是因為周太傅的事,而阿宓能在這件事上勸什麽?不要反倒害她被罰。


    “別聽他的,洛姑娘去,準沒事兒。”


    阿宓眨眨眼,仰頭望著他們爭執來辯論去,等收到沈慎的眼神時就偷偷從旁邊溜走了。


    沈慎走得不快可步子大,阿宓小跑著跟上去,猶豫了會兒把手輕輕牽住他衣袖,細小的重量瞬間讓沈慎察覺,但也沒什麽表示。


    這是自從當了沈慎的貼身書童後阿宓的慣有動作,她已經學會了把大人的不反對當成默許,每次這樣牽著人靜靜走就感到莫名安心。


    來京城時日不長,阿宓已經聽了關於沈慎的許多傳言,反正沒幾個是好聽的。不過阿宓的性子就好在並不會隨波逐流,她就跟在沈慎身邊,對他的評價自然跟著自己的感覺來。


    回到沈府,阿宓照例先被翠姨關心一番,開始老調重彈,“憐娘要不要和沈大人商量一下,你畢竟是個未及笄未出閣的小姑娘,整日用這樣的身份跟著他上朝進宮也不好。”


    也不知秦書等人怎樣安撫或嚇唬她,她回到阿宓身邊後果然沒提過去喬府認親的事。


    阿宓抿著唇,看了看翠姨,認真道:“我喜歡出去。”


    阿宓最漂亮的還屬這雙總是顯得霧濛濛的眼,女子總會對這種天生便楚楚可憐的小姑娘心生厭惡,男子看了卻十有八|九都會折服。


    作為看著她長大的長輩,翠姨對她當然隻有心疼喜愛,看了阿宓這反應隻好歎口氣,“那日後出去多少還是要做些妝扮,總不能一直低著頭走路。”


    “嗯。”阿宓露出小小的笑,“謝謝翠姨。”


    “和我提什麽謝。”翠姨撫著她長發,目光和看女兒也離不了多少,重回京城後她看阿宓時總會想到當初的姑娘。


    阿宓和姑娘生得不像,她更美、更柔弱,但在某些方麵卻意外得有主見和固執,這點……倒是繼承了姑娘。因為姑娘當初就是無論喬府怎麽威逼利誘,都不肯說出那個和她私定終生的男子是誰。


    過了十幾年,翠姨早就打消了探尋到底的心思,她現在隻想看著阿宓過得好。


    “我去給大人熬湯。”阿宓說著就要往小廚房那兒溜,被翠姨一把拉住,“這些事有廚子,憐娘去湊什麽熱鬧,你從來沒沾過油煙,別回頭傷了自己。”


    其實阿宓很有學做這些的興趣,不過在翠姨心裏她雖然沒能和喬府認親,也畢竟是姑娘的女兒,沒能享受金尊玉貴的日子去當沈慎的書童已經很委屈了,怎麽能總做這種下人幹的活兒。


    才“忤逆”了翠姨,阿宓不想再讓她失望,便點了點頭,“我去書房看大人。”


    翠姨沒理由阻攔了,憂心不減地看著小姑娘活潑不少的背影。她擔心的……哪裏隻是那些啊,沈大人官位雖不高又冷厲了些,但他手掌生殺大權,兼之高大英挺,待阿宓也算格外容忍,翠姨擔心……阿宓跟著他時日久了,會不自覺生出傾慕。


    這樣的男子對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來說,吸引力是巨大的。


    可萬一真到了那日,他會娶阿宓嗎?


    …………


    阿宓還是順道去廚房那兒端了碗老鴨湯,本就是她今早上朝前特意囑咐廚房熬的。管家交代沈府下人,小洛是大人心腹,他提的要求隻要不出格都能滿足,這就給了阿宓很大的自由。


    沈慎沒有練劍也未練字,正拿了一本書在案前靜看,但如果仔細觀察他神情就會發現,他視線並沒有真正落在書本上。


    融融香氣打斷了他的思緒,回頭阿宓正小心端了湯碗。碗沿兩旁各包了小塊幹巾,可能還是很燙,剛放下她就忍不住吹了吹手,然後摸上耳垂,小臉皺巴巴的。


    沈慎看著,不知怎的就極其自然地露出了一個微笑,這個笑轉瞬即逝,在阿宓抬頭時就已經不見。


    端來了湯,阿宓沒有急著讓沈慎喝,而是先專心在旁邊等著,等熱氣稍微不那麽多了再拿來小碗盛上喝了口,眼睛一亮,好喝。


    沈慎也著實等了有一刻鍾,才見她慢慢過來趴上桌麵,睜著大大的眼,“大人,鴨湯味道很好。”


    當然好,沈慎是用餘光看著她忍不住喝了幾口的,此時也不拆穿,跟著阿宓到了小桌前。


    又盛了一碗,阿宓用期盼的眼神望著沈慎。


    喝湯時沈慎依舊保持沉默,不說好也不說差,隻是默默把一大碗都喝了個幹淨,讓阿宓忍不住露出驚訝的眼神,踮起腳看了又看。


    “親手煮的?”沈慎出聲問,他還真沒喝過府裏做的老鴨湯。


    “不是。”阿宓搖頭,“是李大廚做的,他手藝很好。”


    輕聲道:“大人喜歡,我去向李大廚學。”


    “不必。”沈慎頓了頓,“不用特意服侍我。”


    他本就不怎麽需要人伺候,多數事還是習慣自己做。阿宓身份未定,就目前所知道的情況來看有一半可能是喬顏和先帝所出,留她在身邊固然有些思量,但也沒打算真把人當下人使。


    阿宓倒沒有旁人的那種伺候感,她隻是感謝大人曾救過自己,又喜歡大人待自己的方式,所以總想為他多做些什麽,哪知道落在別人眼底會有那麽深的誤會。


    剛收拾了湯碗,管家來報老夫人找大人了,阿宓注意到沈慎的神情明顯一繃,目光也瞬間放鬆到了銳利。


    她心底奇怪,“我要去嗎?”


    阿宓來這裏幾天,都沒見過老夫人,不過大致知道這是沈慎在這唯一的親人。


    沈慎搖了頭,大步走開時回頭道了句,“你先洗漱休息。”


    管家來傳話的時機實在巧,沈慎差點以為祖母已經知道阿宓在府裏,等到了佛堂才知,完全不是這回事。


    沈老夫人年紀說起來沒那麽大,卻已是華發滿頭,皺紋密布,眉間幾道深深的溝壑又為她添了些不好相與的氣質,一看便覺是那種固執又不容兒孫忤逆的長輩。


    事實也的確如此。


    捏了一串佛珠,沈老夫人正在念金剛經。按理說常年聽佛念經容易消除執念、心胸寬達,沈老夫人卻恰恰相反,她不僅未能拋下往事,反倒待自己、待沈慎更加嚴苛。


    兩個常年貼身服侍的嬤嬤都十分怕她,因為沈老夫人如果不是身體不適得厲害,都會直接宿在佛堂。佛堂有佛像不錯,可還被老夫人擺了幾個先祖和沈父的靈位,偶爾拜祭沒事,大半夜瞧著著實讓人瘮得慌。


    有時候兩個嬤嬤就在私底下偷偷嘀咕,說老夫人念經念入了魔,反倒癡了。


    沈慎先接過嬤嬤遞來的香在靈位前拜了三拜,又候了一刻,沈老夫人才放下佛珠緩緩開口,“庭望,你有幾日沒來拜祭了。”


    “朝中太忙,孫兒一時忘了,請祖母恕罪。”對待祖母,沈慎語氣也是硬邦邦的,比待阿宓時還要冷上幾分。


    祖孫二人向來都是這樣交流,誰也不覺得不對。


    “我不怪罪你。”沈老夫人直直看著沈慎,“你自己莫要忘了先祖才是。”


    沈慎低下了頭。


    “聽說周太傅出事了,陛下正在查他。”沈老夫人站起了身,由嬤嬤扶著立在沈慎麵前。


    “嗯。”


    “好,你不許插手。”


    沈老夫人了解孫子,外人都道他跟著留侯做盡喪盡天良之事,他冷漠殘忍,但他並不能做到完全拋棄自我。


    放在平日,沈老夫人不會管此事,但這是陛下要拿周家開刀,她就不能讓沈慎唱反調。


    她的夫君也即沈慎祖父就是因此吃了大虧,明明有先祖門生照應本可以東山再起,卻因為一次忤逆聖心而被陛下厭棄,再也沒能起複,最後早早逝去。


    沈慎還沒反應,伺候的嬤嬤心先涼了,心道十多年前大人的父親自盡、大人才幾歲時,沈府落魄得很,要不是周太傅幫襯願意教導大人,現在大人能不能入朝為官還不知道呢,老夫人就這樣對待恩人?


    沈慎頓了會兒,沉聲道:“……祖母,”


    沈老夫人明白他意思,語氣輕淡,“自身尚且難立,哪有餘力管他人,微薄之力也無濟於事,用心效忠陛下便是。”


    即便早猜到祖母會有的話,沈慎本就不夠炙熱的心依舊像被冰冷的水澆了一遍,刺得他發寒。


    他聽到自己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微薄之力,何以不能聚海?”


    沈老夫人目光重新轉來,裏麵永遠都含著一種讓沈慎無比沉重的情緒,也是將他永遠禁錮的東西,“庭望,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孫兒知錯。”


    “嗯。”沈老夫人也許察覺了他的心思,也許沒察覺,早些年她時常皺眉發怒,現下情緒已經很少起伏了,卻更讓人害怕,“你生辰快到,但也不可放鬆,專心辦差才是。”


    “是。”


    沈慎麵無表情地踏回自己院落,他腳步是麻木的,眼神也落不到實處,似乎總不知要看什麽。


    直到他看到了坐在院子井邊彈琴的阿宓。


    古琴是很早就堆積在沈慎院子裏的,也不知怎麽被阿宓翻出來擦洗了番,現下正拿它練手。斷斷續續的叮咚聲並不刺耳,反而像夏日泉鳴,叫人不自覺生出幾分包容。


    瞧見她,阿宓汲鞋嗒嗒跑來,“大人回來了。”


    注意到沈慎在看自己,她有些不好意思,垂下小腦袋輕輕開口,“屋內有些熱。”


    三伏天快到,沈府又不會用冰,旁邊也沒有用來避暑的竹林流水,阿宓實在忍不住,就跑到了這井邊乘涼。坐著看了會兒月色後突然想到古琴,才有此一景。


    因本是準備睡,阿宓發也沒挽,就隨意披在了身後,長長如瀑般烏黑明麗,柔柔的月光下散發出錦緞般的光輝。


    她還睜著水潤潤的眼眸仰頭看自己。


    沈慎自己都不知何時把手覆了上去,阿宓的頭發總是很柔軟清香,一如她的人,令人沾之便愛不釋手。


    他出聲,方知自己聲音沙啞了,“可要著人打扇?”


    “不用呀。”阿宓連連搖頭,還獻寶似的讓他看井邊,“這邊很涼快,在這坐著還得多披件衣裳,多坐會兒就可以睡了。”


    吳儂軟語好聽,阿宓生在南地,語調也算是正宗,再配上她甜甜軟糯的嗓音,便是罵人也能讓人酥了骨頭,恨不得她多罵幾句才好。


    整座沈府太沉寂了,沉寂到接近死去。縱使阿宓性格說不上活潑,她的出現也給這座府邸帶來了鮮活和生氣,猶如沉沉的黑暗中忽然劃進一抹亮色,在裏麵待了太久的人隻想伸手抓住,然後囚在身邊。


    正是在這個時候,沈慎才真正領略到阿宓讓李琰不肯放手的那種美。在他以往的認知中,隻知道這個小姑娘很美,具體美在何處,他約莫隻能說出臉,其他概念是模糊的。


    現下,這種概念都活了起來,感官也變得敏銳,美的各處便都開始放大。無論是細膩光滑的肌理,還是幽幽動人的淡香,都以從前數十倍的效果在沈慎麵前放大。


    沈慎有一會兒沒說話,等阿宓奇怪要詢問時才道:“想學琴?”


    阿宓想了想點頭,以前在別莊有人特意教她不想學,現下對著一張破破爛爛的古琴倒是起了興致。


    沈慎帶著她坐了回去,阿宓就坐在他臂彎間,由他大手帶著在弦上撥動,他道:“我教你一曲。”


    看到沈慎,誰都不覺得他會是那種玩弄風月的人,正因此他教阿宓彈琴就格外讓她驚喜,忍不住回頭小聲道:“大人什麽都會,好厲害。”


    沈慎把她小腦袋輕輕板回,然後不輕不重地“嗯”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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