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原本一開始都順著木嘎青戌的計劃按部就班,每股力量都砸向阿措木央脆弱的肋部,況且還有他和大兒子木嘎齊羽坐鎮中心,哪怕中間出了什麽變故跑掉了誰,也還有挽回的餘地。紮木合那個蠢貨竟然想把希望寄托在萬象山那些連蒼鷹堡居住權都沒有的愚民手上,簡直荒唐可笑,看上去因為彝曆年而沒有太多戍衛軍的蒼鷹堡城樓,在今天展開了一場大換血,有不少類似權傾朝那種雖然不是純正彝族血統卻有一顆赤膽衷心的人悄無聲息的死在城樓上。


    隻要四麵城牆沒有被打開突破口,那麽躲在山坳中的蒼鷹堡就是一隻讓外力無法下手的鐵桶,而就在今夜,看似守衛稀疏的城樓,投入的兵力卻超過了以往任何時候。


    蒼鷹堡外,幾十隻幾乎完全恢複了狼性的家犬分散在萬象山各處路徑上,它們的目的地非常明確,黑夜對於它們來說沒有一點視覺障礙。


    蒼鷹堡的城牆上,有些烽隧裏麵上演著偷襲的好戲,有些烽隧中卻是旗鼓相當鬥得不可開交,這一場關乎生死的戰鬥,沒有敵人,或者誰都可能是敵人。


    蒼鷹堡東北方向,一道彗星般的光芒陡然劃破夜空,僅僅不到一盞茶的時間,黃萬清便如同被一架擁有無窮力量的投石車將他投擲到了蒼鷹堡城頭之上,他一步踏在城頭,南疆最堅硬石頭堆砌的城牆竟然被踩的寸寸龜裂,離他落腳點最近的一個烽隧中衝出幾名甲胄上還帶著鮮血的士卒,沒有任何對話就將手中兵刃一股腦的招呼過來,看樣子是根本不給他任何說話的機會。


    黃萬清冷哼一聲,吼道:“木嘎青戌,給老子滾出來!”


    伴隨著這聲吼叫,端坐在擂台旁始終笑意盈盈的中年男子突然麵色大變,身子一晃,刹那間便出現在城頭之上。幾名士卒麵麵相覷,突然出現的木嘎青戌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離開。


    還沒等幾名士卒走遠,黃萬清便開口嗤笑道:“嗬,是說一向謹慎的木嘎家吃了熊心豹子膽,不僅敢公然反叛阿措木央,還敢對蟬鳴院的人下手,原來是突破天命境成就小神仙了,怎麽的,你覺得現在就是天下第一高手了?誰也不懼了?”


    木嘎青戌一陣頭疼,天下不論是武夫還是修者,其成長路無不遵循儒釋道三教其一,儒家在始皇帝焚書坑儒後元氣大傷,但如今卻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一大波飽學之士,除了崇尚胡服騎射的趙國,七個萬乘之國有六個都由儒家把持朝政,好在儒家不重練體,一些書生在精神層麵水到渠成成就聖人後也大都不是同階釋道兩家修者的對手,但一旦儒家踏入修者門檻,日後的進階速度之快是其它兩家難以想象的。


    黃萬清是個光頭,雖然沒有正式出家,但大理釋門包括崇聖寺燃燈大師在內的佛家巨掣都將他視為大理佛學領袖,不然大理王段正峰也不會舍近求遠跑到蟬鳴院來向他請教佛法。


    剛才黃萬清那一聲大吼,佛家之人能找到獅子吼的韻味,道門尊者可以體會出金剛怒目的味道,選擇了修者群體最廣泛的儒家的木嘎青戌,感受到了一股天地間渾然一體的浩然正氣,這股蕩漾天地的浩然氣息讓他之前的各種預設都蕩然無存,原以為遇見黃萬清就算不能勢均力敵也能在他手下保命,他現在可是隨時都有可能突破花甲境的小神仙。這也是他明知道黃鶯的身份後還敢答應木嘎香下手的最有力憑證,但現在他才發現自己大錯特錯,在大理久負盛名的黃萬清完全有能力輕描淡寫便讓他灰飛煙滅。他野心大,膽子自然也不小,在這種時候依舊言笑晏晏道:“蟬鳴院在大理誰人不知,給我木嘎青戌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對別院的人下手,若是我的手下不經意間得罪了大家,我在這裏向您陪個不是。但今日我與阿措木央不死不休,大家若是不想蟬鳴院蒙受什麽損失,最好還是不要插手!”


    黃萬清皺了皺眉,笑道:“你的意思是我的女兒差點死在你們木嘎家的手上我這個當父親的向你們興師問罪都還要斟酌一番?”


    木嘎青戌摸了摸下頜的山羊須,指著看上去安靜實則暗流湧動的蒼鷹堡,說道:“黃大家別急,你的女兒我敢保證完完整整的送回你手上,不會有絲毫損傷,當然,不管你認為是請求還是威脅,我都希望你不要多事。事情一了,自然也少不了蟬鳴院一份好處。”


    黃萬清目光空洞的看向蒼鷹堡內,一直沒有挪開視線,頭也不扭的說道:“隻要鶯兒沒事,你大理彝族是興是亡於我何幹,姓甚名誰又有什麽差別,阿措木央和你木嘎青戌誰做這個族長誰也不會給我送盆花。不過……”黃萬清扭過頭,笑道:“你和阿措木央相比較,還是太嫩了!”


    木嘎青戌微微一笑,也不反駁,說道:“拭目以待。”


    燕雲樓,離城樓其實距離不到兩裏。


    陳銅雀滿身是血,雙眼卻猶如受傷後失去行動能力的猛虎一般,冷冷的盯著倒在窗口附近其實並沒有受到什麽重傷的木嘎布鐵。黃鶯就站在他的身邊,手扶著窗戶惡狠狠的盯著城樓上,其實以她的眼力是不能在黑夜中看清兩裏外的城樓,但城樓上的黃萬清卻有些如芒在背,不自覺的移開了望向燕雲樓的視線,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女兒發飆了,我再不出手恐怕要被他拿著掃把攆著打,我給你逃跑的機會,一炷香過後我將開始追殺木嘎家所有人,包括木嘎香!”


    在黃萬清的視線中,從未學過武功的黃鶯從地上撿起一把劍,緩慢卻不容質疑的穿透了木嘎布鐵的胸膛,將南蜀唐家絕學暴雨梨花針玩的異常熟稔的木嘎布鐵,卻連抵抗都不敢!


    木嘎青戌心頭一窒,雖然伴隨著木嘎龍涎的崛起,四兒子木嘎布鐵的地位愈加尷尬,可好歹也是一大助力,都說虎毒不食子,木嘎青戌雖然在平日裏表現的有些鐵石心腸,但看著自己的兒子死去卻依舊會像普通人一般心痛,他好不容易忍住眼淚,說了一句讓黃萬清瞠目結舌的話:“你未來女婿受的傷,我最小的兒子用命還了,隻要你不插手這件事,我們的約定依然有效。”


    黃萬清有些憐憫的看著他,半晌後,才說道:“我隻有一個女兒,所以將她看的很重!”


    木嘎青戌正要說話,卻聽得黃萬清搶先道:“你還有半炷香的時間。”


    木嘎青戌咬了咬牙,說道:“沒有餘地了?”


    黃萬清沒有回答,但意思不言而喻,木嘎青戌也隻是笑著搖了搖頭,不再說話,直接離開。


    小院子依舊溫馨,有黃瓜架,有豆莢苗,隻要一刻沒有血腥,小院就能有一刻安寧。但隨著童源鏗的倒下,院子中再沒有了清新的泥土味,其實應該說像是有了深重的雨後泥土味,讓人忍不住有些作嘔。


    千葉尚亭一刀便將倒在地上失去力氣的童源鏗釘在地上,笑道:“怎麽的,童護衛,不是說拚了命也要取了我的項上人頭嗎?怎麽舍不得使勁兒?”


    童源鏗嘴巴張了張,卻隻能發出咕嘟咕嘟的血水聲音,不過眼神嚇人。


    千葉尚亭將穿透童源鏗身體直接插在地麵上的刀朝後拉了兩尺,在他身體上拉出一條長長的口子,完全結束了衷心耿耿的童源鏗的性命。他緩緩站起身子,一隻腳踩在刀柄上,身子微微前傾,獰笑道:“玉兒小姐,你一個女孩子如果也是這種死法恐怕有些太難看吧,不然我讓部下去給你找杯臨行酒?至少死得好看些!”


    阿措璞玉冷冷一笑,說道:“用不著你假裝好人,我既然姓了阿措,也就不怕有這麽一天,不過我有些不理解,你千葉尚亭難道真的是因為你父親死的冤枉而跟著木嘎青戌造反?據我所知,當年決定你父親生死的那一件事正是木嘎青戌提出來的。”


    千葉尚亭既然敢對童源鏗下殺手,也自然就不怕阿措家的報複,再說,今夜之後,蒼鷹堡還有沒有阿措家還是兩說,他輕笑道:“這些事我自然知道,但我沒那麽大本事,仇隻能一個個的報,今天是阿措家,明天有可能就是他木嘎青戌,隻要有機會,總要讓你們這些沒有人性的畜生得到報應!”


    一聲巨響幾乎響徹了掩映在萬象山山坳中的整座蒼鷹堡,從東北方向的城牆上,迅速蔓延了蒼鷹堡的每個角落。


    千葉尚亭心中一驚,眼中露出果決之色,說道:“看來老族長沒有給我留太多時間,放心,看在小時候你對我不錯的份兒上,我會留你全屍。”


    阿措璞玉嗤笑一聲,麵容冷清的說道:“你這種白眼狼還能記得小時候誰對你好?還真是難得!說起來對你最好的人卻最早死在你手上,是不是有點太過諷刺?”


    千葉尚亭搖了搖頭,緩緩道:“現在的我是誰都可能咬上一口的瘋狗,想要死得痛快點最好早點閉嘴,不然我保證讓你死得比童源鏗還要痛苦!”他一腳將地上的那柄刀硬生生踩入泥土兩寸,手中長劍猛然出鞘,步伐由慢及快,手無縛雞之力的阿措璞玉被他的這股衝刺力道砸出去足足半丈,一路上被她近乎懸空的身體帶出了一條一尺深淺的泥槽。


    在十餘位千葉家仆役的眼中,一直都是柔柔弱弱的千葉尚亭突然如同猿猴渡江一般張開,那股足夠驚豔視覺的衝擊力讓遠離攻擊中心的他們心底一寒,在他們的背後,有一幢三層高的小樓,裏麵坐著四位老人,若是阿措木央在場,一眼便能認出他們。


    他們的視線都通過那扇打開的窗戶看向小院中,但因為角度關係,小院中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夠看到他們四人。其中唯一沒有留胡須的老人輕聲笑道:“這麽一鬧,千葉家可就沒有退路了,不過千葉尚亭誓死也要保紮木青魚那小子的命是不是自己找罪受?不怕日後那小子也來一出為母報仇找到他身上?”


    坐在老人左側的是一個坐在地上如同一堆肥肉的胖子,胖也就算了,不知在哪裏聽說巴蜀有個美髯公生平最是義字當頭,在那以後他便蓄起了胡須,二十多年,好歹也長至胸口,他摸著長須笑道:“魏武兄,你覺得千葉家能夠在這場洗牌中存活下來?今夜木嘎青戌成了事第一個殺的是留下了禍根紮木青魚的千葉尚亭,木嘎青戌事敗了阿措木央第一個殺的也是殺掉了唯一女兒的千葉尚亭,我有些不明白號稱千葉家興衰榮辱一肩挑的千葉尚亭怎麽會接下這個看上去輕鬆實則最燙手的山芋。”


    “美髯公這個想法我有些不敢苟同。”坐在魏武對麵的是與美髯公形成絕對視覺衝擊的精瘦老人,或許是因為太過精瘦,他的眼睛幾乎快要凸出眼眶,笑著道:“小老兒認為這才是千葉尚亭聰明的地方,這小子看上去仇恨阿措木央,但以我的了解,他可以說比童源鏗還要忠心,今夜任何一隊人馬到這裏紮木青魚都沒有活命的可能,更別提手無縛雞之力的阿措璞玉了,得遭多少罪才能死都不知道,幾位可別忘了,紮木青魚在阿措木央那老家夥的眼中是什麽地位。”


    “嗯,我同意年渠兄的說法。”最後一位老人最是平常,不胖不瘦,他喝了一口水說道:“我們四人既然今夜在這裏,也就意味著目的性都差不多,你們不笨,我阿措弱水也不傻,都是想在這場洗牌中分一杯羹,至於分誰,怎麽分,現在沒有考慮的必要,但是要記住一點,不要冒了險,最後卻屁都得不到一個。”


    其餘三人都點了點頭,依舊看向小院。


    千葉尚亭一劍直接洞穿了阿措璞玉的身體,背對著十多名仆從,自然也背對著三層閣樓上的四位老人,眼中滾落出兩行淚水,卻被他用內勁迅速蒸幹,用隻有他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哽咽道:“璞玉姐姐,對不起。”


    阿措璞玉渾身上下沒有一絲生機,胸口被貫穿了一個鬥大的血窟窿,觸目驚心,但她似乎知道自己的死能換回紮木青魚一線生機,雖然戰場有些淒慘,但麵部十分安詳。


    蒼鷹堡東北方,族長府。


    遠遠的還能聽見那道瀑布衝擊的隆隆聲,阿措木央遙望著位於西南方向的院落,輕輕閉上眼睛,手指在木製茶幾上抓出幾條凹槽。


    蒼鷹堡外,距離城門隻有兩三裏的距離,紮木合僅僅不到一個時辰便幾乎將胯下駿馬的臀部鞭打出了幾條血槽,但就在他高高揚起馬鞭準備再抽下去時,突然凝滯在空中不動,天地間似乎黑的沒有絲毫聲響,就連馬蹄聲都沉寂了下去。


    黑暗下,一道聲嘶力竭的慘叫劃破了整個夜空,他的雙眼漸漸赤紅,一腳踹在馬背上,以爪為釘,竟然幾個縱躍便爬上了以險峻著稱朝外傾斜的城牆,在城牆上,慌亂的尋找那座本應該溫馨的院子,院中熊熊的火光讓他失去了所有理智,他不管什麽計劃,也沒有再想什麽大局為重,直接從數丈高的城牆上一躍而下,如同一道長虹,比駿馬還迅疾,眨眼間便貫穿了兩條街道,他的身後,幾滴淚珠晶瑩剔透,在快要掉落在地上時,一個瞎子舉著一隻算命幡,手中捏著一隻翠綠的玉瓶,將那幾滴淚水裝進了瓶中,眼睛朝紮木合消失的方向望去,輕歎一聲,消失在原地。


    來無影,去無蹤!


    城牆上,黃萬清遙遙看向他消失的地方,冷聲嗤笑道:“老瞎子鼻子倒還是那麽靈。”


    旋即,他一躍而出,和紮木合不同,他的身後帶著一道虹光,眨眼間便出現在了燕雲樓那間客房中。


    黃鶯近乎習慣性的一劍朝黃萬清出現的地方削去,削至半空,看清了來人,手中劍忍不住掉落在地上,哭成個淚人,哽咽道:“爹爹,他快死了。”


    黃萬清用手指抹幹淨黃鶯臉頰上的淚水,卻又是兩顆滾燙的眼淚滾落而出,他隻得笑著道:“爹爹已經讓女兒失望了一次,可不能讓女兒再次失望了。你放心,他哪怕是死了,我也賠給你一個活蹦亂跳的未來蜀王,況且,他離死還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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