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來了,但卻沒見到她。大家可以想象一下我是多麽驚詫,多麽難受呀!這時候,我對卑鄙地撇下勒梅特爾先生才開始感到愧疚,當我得知他的不幸之後,我更是羞愧難當。他那隻藏著他全部財富的樂譜箱,那隻費了那麽多周折才搶救了的寶貴箱子,到裏昂的時候,被多爾唐伯爵吩咐人扣留了,因為教士會曾讓人寫信通知他我們攜物潛逃。勒梅特爾徒勞地要求歸還他的財產、他的衣食飯碗、他一生的辛勞。這隻箱子的所有權至少應該通過訴訟解決,但根本沒有。這事就按弱肉強食的邏輯當場解決了:可憐的勒梅特爾就這樣失去了自己天才的結晶、青年時代的成果和晚年的依托。


    我受到的打擊沉重至極。但是,我正值不知愁為何滋味的年紀,很快便聊以自慰了。我希望很快得到瓦朗夫人的消息,盡管我並不知道她的地址,她也不知道我歸來。至於我撇下勒梅特爾一事,說實在的,我並不覺得那有多大罪過。我幫助他逃走,這是我能幫得上他的唯一的忙。如果我同他一起留在法國,我也治不好他的病,也奪不回他的箱子,而隻能加倍地花銷,對他一點好處都沒有。我當時就是這麽看待這件事的,可今天我不這麽看了。一件卑鄙的事剛做了,並不馬上使人苦惱,而是在很久以後,當人們回憶起它來的時候,才會難受,因為回憶永不磨滅。


    為了得到媽媽的消息,唯一可做的就是等待,因為我到巴黎什麽地方去找她?這麽遠怎麽去法?隻有待在阿訥西最穩妥,遲早會知道她在哪兒的。因此,我就留在那兒了。但我沒有好好地為人處世。我沒去看望曾保護過我並會繼續保護我的主教。我的女保護人沒在這兒,所以我怕他對我們的逃跑大聲嗬斥。我更沒去修道院。格羅先生已不在那兒了。我沒有去看任何熟人。我本想去看看地方長官夫人的,但我一直都不敢去。我做了比這些更糟的事:我又去找旺蒂爾先生了。盡管我對他很佩服,但自我走後,連想都沒想過他。我發現他在阿訥西大出風頭,頗受歡迎,貴婦們爭相邀請他。他的這一成就使我暈了頭了。我眼裏隻有旺蒂爾先生,他幾乎使我忘掉了瓦朗夫人。為了更方便向他求教,我提議同他住在一起,他同意了。他住在一個鞋匠家裏;後者是個有趣逗樂的人,對妻子沒別的稱呼,隻用方言稱她為“騷貨”。這稱呼倒是挺般配的。他同妻子常常吵嘴,而旺蒂爾好像想勸解,其實在故意讓他們去吵。他冷漠地用其普羅旺斯口音說一些效果極大的話,讓他倆吵得令人捧腹。整個上午就這麽不知不覺地過去了。到了兩三點鍾,我們才吃了點東西。然後旺蒂爾去他的交際場所,在那兒吃晚飯,我就獨自一人去溜達,一邊想著他的豐功偉績,讚賞並豔羨他那稀世天才,詛咒我那顆該死的星宿不讓我過上這種幸福的日子。唉!我對這種生活是多麽不了解啊!如果我不那麽蠢,如果我知道更好地享受,我的生活本來會好上一百倍的。


    瓦朗夫人隻帶了阿內走,把我提到過的女傭梅塞萊留下了。我發現她仍住在女主人的那套房間裏。梅塞萊小姐比我年歲稍大一些,人不漂亮,但挺可愛,是一位心眼不壞的弗裏堡姑娘。她除了有時候同主人有點強以外,我沒發覺她有什麽缺點。我常去看她。她是我的老相識。一看到她,就讓我想起一個更可愛的女人,所以我也就愛她了。她有好幾個女朋友,其中有一位吉羅小姐,是日內瓦人,我真是報應,她竟對我感起興趣來。她老是催著梅塞萊帶我到她那兒去。我也就跟著去了,因為我挺喜歡梅塞萊,而且她那兒還有其他一些我很願意見到的女孩。至於吉羅小姐,她百般地挑逗我,使我厭惡透頂。當她把她那張幹癟黝黑、一股西班牙煙草味的嘴湊近我的臉時,我真恨不得啐她一口。但我忍住了;除此而外,我在所有這些姑娘中間快活極了,她們或者是為了討好吉羅小姐,或者是討好我,總之,全都爭著熱情地對待我。我把這一切隻是看作友誼而已。我後來在想,要往深裏發展,全在於我了,但我並沒有那個心思,沒想到這上麵去。


    再說,女裁縫、女傭、小女販,我都不怎麽感興趣。我需要的是大家閨秀。人各有所好,我的所好一直與眾不同,在這一點上,我的想法與賀拉斯()1不同。但吸引我的並不是對門第和地位所具有的虛榮心。我喜歡的是保養得很好的皮膚、纖纖玉手、打扮高雅,整個人具有一種飄逸爽朗的神氣,言談舉止落落大方,衣裙考究精美,鞋要小巧玲瓏,絲帶花邊與秀發相得益彰。我向來寧可要個不太漂亮但須具備這一切的女子。我自己也覺得這種偏好十分可笑,但我心裏不由自主的是這麽想的。


    真是巧極了!這種好事又出現了,而且是否享用就看我了。我是多麽想不時地重新回到我青年時代那愉快的時刻呀!我覺得那些時刻是那麽溫馨,那麽短暫,那麽稀罕,而我又是毫不費力地就品嚐到了!啊!隻要一想起那些時刻,我的心中就又升騰起一種純潔的欲念,而我正需要它來鼓起我的勇氣,忍受晚年的煩惱。


    有一天,我覺得黎明是那樣的美,便趕忙穿好衣服,急匆匆地跑到野外去看日出。我盡情地享受了這一快樂。那是聖-讓節後的一周。大地草木繁茂,鮮花似錦,一片生機盎然,夜鶯幾近啼春尾聲,卻好像更加起勁地歡唱;百鳥齊鳴,告別春天,歡唱美麗夏日的來臨,歡唱我這麽大年紀的人已看不見了的美麗一天的來臨,歡唱今天生活在這淒涼的土地上的人們永遠沒有見到過的美麗一天的來臨。


    我不知不覺地走出城外。熱氣在上升,我便在沿著溪流的一個山穀的陰涼中散步。我聽見身後有馬蹄聲和姑娘們的聲響。姑娘們好像遇到難處,卻仍舊笑個不停。我回過頭去,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走上前去,看見是兩個熟識的年輕姑娘——格拉芬麗小姐和加萊小姐。她倆騎馬技術都不好,不知如何催馬過溪。格拉芬麗小姐是一位非常可愛的伯爾尼姑娘,因為年輕,幹了蠢事,被趕出伯爾尼,便效仿起瓦朗夫人來。我在瓦朗夫人家裏見過她幾次。但她不像瓦朗夫人,沒有年金,所以非常高興能與加萊小姐在一起。後者對她很好,要求母親讓她做自己的女伴,直到替她安排個什麽職位為止。加萊小姐比她小一歲,比她更漂亮。她有著一種我說不上來的優雅清純。她既纖巧又豐腴,正值一個女孩子的青春妙齡。她倆情投意合,而且性格也都溫柔可愛,如果沒有情人摻和,她倆這種友誼會長久地保持下去。她們對我說要去托訥,那兒有加萊夫人的城堡。她們自己無法讓馬涉溪,便央求我幫個忙。我本想抽趕她們的馬,但她們擔心馬踢著我,也怕自己被掀下馬來。於是,我又另想了一個辦法。我揪住加萊小姐的馬韁繩,牽馬過溪,溪水沒及腿肚。另一匹馬老老實實地跟著過來。過溪之後,我便要向小姐們告辭,像個傻瓜似的離去。但她倆嘀咕了幾句之後,格拉芬麗小姐便對我說:“不行,不行,我們不能就這麽讓您走。您為我們弄濕了衣服,我們理當為您弄幹。對不起,您必須跟我們走,您已經成了我們的俘虜了。”我的心在跳,眼睛盯著加萊小姐。她見我驚呆的樣子,補充說道:“對,對,您是戰俘,騎到她馬背後去,我們得把您押去交差。”“可是,小姐,我尚未有幸得識令堂大人,她見了我會怎麽看呀?”格拉芬麗小姐接著說道:“她母親不在托訥,隻有我倆在。我們今晚回去,您同我們一起走。”


    這幾句話在我身上產生的效果比觸電還來得迅疾。我縱身上了格拉芬麗小姐的馬,高興得發抖,而當我為了坐穩而不得不摟住她時,我的心在怦怦直跳,連她也有所感覺。她對我說,她的心也因害怕摔下馬去而跳得厲害。這話幾乎是在要我從後麵摸摸她的心是否真的在跳,但我沒那個膽兒。一路之上,我的雙臂確實是像腰帶似的緊摟著她,但一刻也沒挪動地方。要是哪個女的看到這兒肯定會賞我一耳光的,而且打得有理。


    旅途的愉快以及姑娘們的嘰嘰喳喳大大地刺激了我說話的勁頭,所以一直到晚上,隻要我們在一起,我們的嘴就一會兒也沒停過。她倆讓我無拘無束,以致我的舌頭和眼睛全都在說話,盡管說的不一樣。隻有幾次短暫時刻,當我單獨同她倆中的一位在一起的時候,談話有點尷尬,但離開的另一位很快便又回來了,沒容我們有時間鬧清為何窘迫。


    到了托訥,等我衣服幹了之後,我們便開始吃早飯。然後,就得正兒八經地準備午飯。兩位小姐一邊做飯,一邊不時親親佃戶的孩子,弄得我這個可憐的幫手隻好饞兮兮地在一旁瞅著。食物已先從城裏送來,足夠做出一頓非常豐盛的午餐,特別是點心。但遺憾的是,忘了帶葡萄酒來。對於不怎麽喝酒的小姐們來說忘了就忘了,但我挺不高興的,因為我本打算借著酒勁壯壯膽子。她倆也挺惱火的,也許是出於同樣的原因,但我並不相信。她們興高采烈、惹人喜愛的快活勁兒真是純潔無瑕,再說,她倆能同我有什麽呢?她們讓人去附近到處尋找葡萄酒,但一無所獲,因為這一帶的農民很窮很苦。因此她們向我表示遺憾,我便對她們說千萬別介意,她們無須酒就能讓我醉倒。這是我當天鬥膽說出的唯一一句殷勤話。但是,我相信那兩個淘氣鬼清楚地看出這句殷勤話一點不假。


    我們在佃戶的廚房裏吃午飯。兩位女友坐在長桌兩頭的凳子上,她們的客人則坐在她倆中間的一隻三條腿的矮凳上。多麽好的午餐!多麽醉人的回憶!付出這麽一點點,竟能嚐到如此純潔、如此真實的快樂,還會去尋求其他快樂嗎?巴黎的美味佳肴也無法與這頓飯相比,我這並不是單指快樂、甜蜜,也是指的肉欲。


    午餐後,我們節約了點東西:早餐剩下的咖啡我們沒有喝掉,而把它留下來與她們帶來的奶油和點心一塊兒在下午享用。為吊胃口,我們還去果園摘櫻桃,當作飯後甜食。我爬到樹上,把一枝枝櫻桃扔給她們,而她們則把櫻桃核兒從樹枝縫中扔還給我。有一次,加萊小姐伸開圍裙,頭往後仰,等著接;我看準了,正好把一束櫻桃枝扔到她的懷裏。我們哈哈大笑。我心裏暗想:我的嘴為何不是櫻桃!那我就非把嘴扔到那兒不可。


    這一天就這樣嘻嘻哈哈地度過了,毫不拘束,但又始終規規矩矩,沒有一句出格的話,沒有一句過分的玩笑。這麽規規矩矩,我們並不是強裝出來的,而是自然而然的,是我們的心定下的調子。總之,我很羞怯——別人會說是愚蠢——以至於我情不自禁地幹出的最放肆的行為隻是親了一下加萊小姐的手。說實在的,是環境提供給我這麽個小小的恩惠。我倆當時單獨在一起,我呼吸急促,她兩眼低垂。我的嘴沒有說話,而是無所顧忌地貼在她的手上。我親了之後,她慢慢地把手縮回去,毫無惡意地看著我。我不知道我本會對她說出什麽話來,可她的女友進來了,我當時覺得她的女友真醜陋不堪。


    最後,她倆想起來,不能等到天黑了才回城。我們剩下的時間隻夠天黑前趕回去,所以趕忙像來時那樣騎馬上路。如果我膽子大的話,我本會調換一下位置的,因為加萊小姐的眼神讓我的心非常激動,但我一聲也沒敢吭,而她又不便主動提出調換。一路上,我們一直在說,這一天不該就這麽結束,但是,我們並沒有覺得時間太短,而是覺得我們很好地利用種種遊戲充實了這一天,從而掌握了使之延長的秘訣。


    我幾乎在她們抓住我的同一地方與她們分了手。我們是多麽依依不舍啊!我們又是多麽高興地約好再相見啊!一起度過的十二小時,對於我們有如幾個世紀的親密無間。對這一天的溫情回憶使這兩位可愛的姑娘並無什麽不快;我們三人之間的親密關係有著更加強烈的歡樂,而且隻有同這種歡樂一起才能存在。我們互相無猜,親密無間地相愛著,而且願意始終這樣地相愛著。這種品行的無瑕具有著它自身的肉欲,與另一種肉欲匹配相當,因為它沒有任何間斷,永遠繼續著。對於我來說,我知道對這麽美好的一天的回憶比對我一生中所品嚐過的任何歡樂的回憶都更加使我感動、迷戀、心醉。我不太清楚我想從這兩位可愛的人兒身上得到什麽,但我對她倆都非常牽掛。我不是說,如果我是自己行動的主宰的話,我的心就會一分為二。我感到我的心是稍有偏愛的。若有格拉芬麗小姐做情婦我會幸福的,但要是讓我選擇的話,我想我寧願讓她做我的知心朋友。不管怎麽說,在離開她倆的時候,我覺得少了她倆任何一個我都會無法活下去的。誰會說我一輩子再也見不到她們了,我們的短暫愛情到此為止?


    讀到這兒的人肯定會笑話我的這些豔遇,因為他們發現兜了這麽大圈子,最大的豔遇最後隻不過是吻了一下手而已。啊,我的讀者們,你們可別搞錯了。我的愛雖以吻手而告終,但我感到的快樂比你們在那頂多是以吻手開始的愛中所感受到的歡樂要多得多。


    旺蒂爾昨晚睡得很晚,我回來不一會兒,他也回來了。這一次,我沒有像往常那樣饒有興趣地看他,我小心得很,沒有告訴他我這一天是怎麽度過的。那兩位小姐同我談起他時一臉不屑,當知道我同這麽壞的人交往時,我看得出她們很不高興。這就使他在我心目中失去了分量,而且,凡是使我對她倆分心的所有一切都隻能讓我覺得不快。然而,當他跟我談起我的處境時,很快又使我想到他,也想到我自己。我的處境十分嚴峻,難以為繼。盡管我節衣縮食,但我的一點點錢已經告罄。我已窮途末路了。一點媽媽的消息也沒有,我不知道會落到什麽地步,而且,想到我這個加萊小姐的朋友會淪為乞丐,我感到一陣揪心。


    旺蒂爾對我說,他已經跟首席法官先生談起過我,說明天要領我去法官家裏午餐,還說這位法官是一個能通過朋友幫我忙的人,再說,認識一個又聰明又有學問的人、一個和藹可親的人、一個既有才又喜歡有才之人的人,畢竟也是一件好事。然後,他像平時那樣,把最瑣碎的小事同最嚴肅的事攪和在一起,讓我看一段很美的歌詞,是來自巴黎的,譜上了當時正在上演的穆雷的一出歌劇的曲調。西蒙(首席法官的名字)先生非常喜歡這段歌詞,所以想根據同一曲調和上一首。他要旺蒂爾也來一首,而這家夥心血來潮,也要我來一首,說是讓大家第二天像是看見《滑稽故事》裏的馬車似的見到歌詞絡繹不絕地來。


    夜晚,因為無法成眠,我便盡自己所能在寫歌詞。就我頭一次寫詩而言,還算可以,可以說是挺好的,或者至少可以說,比當晚寫的話要更有味道,因為主題是圍繞著一種我的心已經投入的極其溫情的情景。到了早晨,我把歌詞給旺蒂爾看。他覺得寫得挺美,便裝進兜裏,也沒告訴我說他是否也寫完了。我們去西蒙家午餐,受到盛情款待。他倆談得挺投機:兩個有才氣又博覽群書的人,談起話來當然有趣得很。而我,我當好聽眾,隻聽不說。他倆都沒談到歌詞的事,我當然也不會提起,而且,據我所知,他們一直都沒提過我的那段歌詞。


    西蒙先生好像對我的舉止挺滿意:這差不多就是他在這次相見之中所注意到的我的全部。他在瓦朗夫人家見過我好幾次,但並沒太注意我。因此,我可以說是自這頓午餐開始結識他的。就許給我的諾言來說,與他相識對我並沒有什麽用處,但為我日後帶來了其他好處,使我想起他來仍很高興。


    我若不談他的外貌是不對的,因為他身為法官,而且沾沾自喜於自己的才華,我若不說,大家是想象不出他長什麽樣的。西蒙首席法官先生肯定不足兩法尺。他的腿又直又細,甚至還比較長,要是挺直了,會使他顯得高一些的,但叉開著,像支得很開的圓規。他的上身不僅短小,而且精瘦,從各方麵看都小得可憐。如果脫光了,他大概很像一隻螞蚱。他的腦袋倒是正常大小,臉蛋長得也很不錯,神態高雅,眼睛挺美,很像是插在樹樁上的一個假腦殼。他倒是用不著花錢修飾,因為一頂大假發就把他給完完全全地罩上了。


    他有兩種迥然不同的聲音,談話時不停地變來倒去,反差極大,起先聽著挺有趣,但很快便讓人難受了。一種聲音沉重而洪亮,如果我敢於這麽說的話,是腦袋裏的聲音。另一種聲音清晰,但尖銳刺耳,是他身體裏的聲音。當他自鳴得意地慢吞吞地講話,語氣沉穩,注意呼吸勻稱的時候,他總是能夠用他那粗嗓門說話的。但是,隻要他稍微激動,一種更激越的聲調摻雜進來時,這聲調就變得有如譜號的尖音,他就很難再恢複他那低音了。


    西蒙先生雖然有著一副我剛才毫不誇張地描繪的尊容,卻是一位風流雅士,很會甜言蜜語,衣著講究得到了輕佻的程度。他由於盡量發揮優勢,便喜歡早上在床上見客,因為當人家看見枕頭上的一顆漂亮的腦袋時,誰也不會去想光是腦袋漂亮而已。有時候,這也引起一些笑話,我相信阿訥西的人還全都記得的。一天早上,他在被窩裏,或者說是在床上,等著訴訟人。他戴著一頂非常考究、非常白淨的睡帽,飾有兩個粉紅色大絲帶結。一個農民來了,敲了敲門。女傭沒在。首席法官聽見不停地敲門,便喊道:“進來。”但因為這一聲說得太用力,發出了尖聲。農民進來,在尋找這女人的聲音是哪兒來的,當他看見床上的人戴著一頂修女帽,還飾有女用絲帶結,便連連地向“夫人”致歉,準備折身出去。西蒙先生火了,叫得更尖。那農民認定床上是女人,覺得自己受到侮辱,便罵罵咧咧地說她不過是個娼婦,首席法官先生竟在家裏幹出這等事來。首席法官怒氣衝天,因為沒有別的武器,便操起自己的夜壺,正要向那個可憐的農民腦袋砸去,他的女傭回來了。


    這個侏儒身體上雖未得大自然的寵幸,但從智力上得到了補償。他生性聰穎,自己又刻意增加智慧。他雖然像大家說的是一個比較好的法學家,卻不愛自己那一行。他致力於文學,而且頗有成就。他從文學中特別汲取了那種華麗的外表,他把那豔詞麗句用在交際中,甚至與女人的交往之中,使談吐妙趣橫生,大受歡迎。他把嘉言集一類書中的妙語佳言背得滾瓜爛熟。他有本事巧妙地運用這些妙語佳言,把一件六十年前的事,敘述得栩栩如生,委婉動聽,仿佛就發生在昨天似的。他通音樂,唱起男聲來很動聽。總之,對於一位法官來說,他夠多才多藝的了。由於老向阿訥西的貴婦們獻媚取寵,他在她們中間成了大紅人。她們也把他當成身邊的一隻小卷尾猴。他甚至聲稱有過一些豔遇,使貴婦們聽了挺開心。有一位名叫埃巴涅的夫人說,對他這種人,讓他吻一下女人的膝蓋就是最大的恩惠了。


    由於他熟諳佳作,又喜歡談及,所以他的談話不僅有趣,而且有益。後來,當我喜歡學習的時候,我與他保持關係,受益匪淺。我有時從我當時所在的尚貝裏去看他。他對我的好學精神既讚揚又鼓勵,在閱讀方麵給了我很好的指點,我常從中得益。不幸的是,在他那瘦弱的身軀裏藏著一顆很敏感的心。幾年之後,我不知道他遇上了什麽糟糕的事,使他憂心忡忡,竟至死去。這真可惜,他真的是一個好矮人,大家一開始會笑話他,但最終會喜歡上他。盡管他一生與我關係不深,但由於我從他那兒得到一些有益的教誨,所以我認為應該出於感激之情,為他寫下一小段回憶。


    我一得空,便跑到加萊小姐住的那條街上去,盼著能看見有人進出,或者至少有扇窗戶打開。可是沒有,連一隻貓也沒見。我待了很久,隻見那幢房子關得嚴嚴實實,仿佛沒人住似的。那條街狹窄寂寥,有人走過便很顯眼。偶爾有個人走過,也是進出鄰舍的。我待在那兒,臉色十分難看,覺得大家猜到我為什麽來的了。想到此,我像是在受酷刑一般,因為我一直看重我心愛女子的名聲和安寧,而寧可不顧自己的快樂。


    最後,我不想繼續扮演西班牙式情人了,而且我根本也沒有吉他,所以決定去寫封信給格拉芬麗小姐。我本想寫給她的女友的,但又不敢,所以還是先寫給她,因為我是通過她認識另一位的,而且,我跟她更熟一些。寫完信後,我便像我同兩位小姐分別時約好的那樣,把信送到吉羅小姐那兒。這辦法是她們替我想出來的。吉羅小姐是位縫紉女工,有時去加萊小姐家幹活,所以進她家挺方便。可我覺得這個信使選得並不太好,但我又害怕,如果對她過於挑剔,她們也沒法替我找別人。此外,我也不敢說她是想為自己打算的。我感到恥辱,她竟敢自以為與那兩位小姐一樣,對我來說,都是女性。總之,我是退而求其次,隻得鋌而走險,找她送信了。


    我剛一開口,吉羅小姐便猜出了我的意思,這其實並不難的。托人捎信給姑娘本身便不言自明,何況我那副狼狽的蠢相更是不打自招。可想而知,這差使使她老大地不樂意,但她還是答應下來,並忠實地去辦了。第二天早上,我跑到她那兒,見到了回信。我多麽急於奔出去看信,並盡情地親吻它啊!這是用不著說的,但更需要說的是,吉羅小姐的態度,我可真沒料到她是那麽善解人意。她挺明智,知道自己年已三十七歲,一雙兔子眼,一個破鼻子,嗓子尖,皮膚黑,同兩位風姿綽約、如花似玉的姑娘沒法相提並論,所以既不願壞了她們的好事,也不想為她們效勞,寧可失去我,也不願把我留給她們。


    梅塞萊小姐不見女主人的音訊,早就想回弗裏堡去了。吉羅小姐讓她下了決心。更有甚者,她還提醒梅塞萊,最好有個人送她回她父親那兒去,並且提議讓我送她。小梅塞萊也挺喜歡我,覺得這主意切實可行。她倆當天便把這事像定了似的跟我說了。由於我覺得這麽使喚我並沒什麽讓我不痛快的,所以我也就同意了,認為這一趟頂多不過一個星期。吉羅小姐可沒這麽想,她另有打算。我不得不講明我的經濟情況,她們也考慮過了,梅塞萊小姐負擔我的盤纏,而且,為了把我所花的費用擠出來,在我的要求下,我們決定把她的小包袱先寄走,我則慢慢地徒步而行。後來就是這麽做的。


    我很遺憾,竟讓這麽多姑娘愛上了我。但是,由於我從這些愛情中並沒有得到什麽值得沾沾自喜的好處,所以我認為可以無所顧忌地把真相說出來。梅塞萊小姐與吉羅小姐相比,人年輕而又單純,從未對我說過過分挑逗的話。但她愛模仿我的口吻、腔調,重複我說的話,對我表現出我本該對她表示的關懷,而且,因為非常膽小,她總是想著晚上我倆要睡在同一間屋裏。人在旅途中,又是在一個二十歲的大小夥子和一位二十五歲的姑娘中間,這界限就很少能把握得住了。


    但這一次她把握住了。我非常單純,所以盡管梅塞萊小姐並不討厭,但一路之上,我腦子裏都沒往這上麵去想,連一句獻媚的話都沒說過,也沒動過要說這樣的話的腦筋。而且,即使有此想法,我也因為太蠢,不知如何趁機行事。我想象不出,一個姑娘和一個小夥兒怎麽會睡在一起的,以為必須經過幾個世紀的時間才能準備好這一可怕的安排。如果可憐的梅塞萊小姐通過替我出盤纏而另有圖謀的話,那她可是錯了。我們同從阿訥西動身時一樣,規規矩矩地到了弗裏堡。


    路過日內瓦時,我沒去看任何人,但到了橋上時,我開始受不了了。我每每見到這座幸福之城的城牆,我每每進入這座城市,因過於激動而無不感到有種心力衰竭。在自由的崇高形象使我靈魂升華的同時,平等、團結、道德高尚的形象則使我不禁潸然淚下,激起一種失卻了這所有一切幸福的強烈的後悔。我身在何等的錯誤之中啊,可這又是多麽自然的事啊!我一直以為在自己的祖國看見了這一切,因為它們一直裝在我的心中。


    尼翁是必經之地。就這麽走過不去看看老父親!如果我有這個膽量,那我會愧悔而死的。我讓梅塞萊小姐留在客棧裏,便不顧一切地去看望父親。唉!我害怕他真是沒有道理!一見到我,他那顆充滿父愛的心便敞開了。我倆擁抱著,流下了多少的淚水啊!他先還以為我回到他身邊不走了。我把自己的情況和打算告訴了他。他不同意,但並不堅決。他向我指出我這樣做的種種危險,說是荒唐的時間越短越好。不管怎麽說,他並沒打算硬留住我不放,我覺得他在這一點上是對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並未盡其所能地挽留我,這也許是他自認為我走了這一步之後,已不該回頭了,也許是他不知道對我這個年齡的人該如何辦是好。我後來得知,他對我的旅伴有一種很不公正、遠離實際卻是很自然的看法。我的繼母是個好女人,稍稍有點假情假意,她假裝要留我吃晚飯。我沒吃,但我對他們說,回來的時候,打算同他們多待些日子,並把用船運來的我的小包袱存在他們那裏,因為我覺得是個累贅。第二天,我一大早便走了,很高興見到了父親,並敢於盡了為子之道。


    我們平安抵達弗裏堡。旅行快結束時,梅塞萊小姐的熱情稍稍減退。到了地方之後,她對我相當地冷淡,而且,她父親生活並不寬裕,也沒盛情款待我。我去客棧住了。第二天,我去看了他們父女。他們留我吃午飯,我答應了。我們分了手,並未流淚。晚上,我回到小客棧。到達後的第三天,我又動身了,但並不太清楚打算去往何方。


    這是我一生之中上帝給我的又一次機會,讓我過上正是我所需要的幾天幸福時日。梅塞萊小姐是個很好的姑娘,雖不靚麗美貌,但一點兒也不難看。不太活潑,但很明理,頂多會使點小性子,哭一陣子就完,從不鬧個天翻地覆。她確實是很喜歡我,我要娶她也不犯難,並可繼承其父業。我對音樂的愛好是會使我喜歡上她父親的。那我就會在弗裏堡安家立業了,弗裏堡是個小城,不漂亮,但居民們是些好人。我無疑會喪失一些大的樂趣,但可以平安無事地生活到死。然而我比誰都清楚,在這件事情上,沒有任何的搖擺。


    我沒回尼翁,而是去了洛桑。我想欣賞那個美麗的湖,在那兒看湖可以飽覽無遺。我決定性的秘密動機大部分都不是很堅定的。遙遠的希望很少有足夠的力量能促使我行動。前途莫測總是使我把需要長期努力的計劃視為騙人的誘餌。我同別人一樣投身於希望,隻要它無須我費勁乏力就成。但是,如果必須長期堅持的話,我就受不了了。眼前的任何微小的歡樂都比天堂的快樂更吸引我。不過,我是把事後伴隨著痛苦的快樂排除在外的;這種快樂對我沒有誘惑力,因為我隻喜歡純淨的快樂,而當人們知道要追悔莫及的話,則無快樂可言。


    我急需趕到任何地方,越近越好,因為我途中迷了路,晚上到了姆東,除留下十個克勒蔡爾外,所剩的一點點錢全花掉了;這十個克勒蔡爾第二天也付了午飯錢。晚上,我到了洛桑附近的一個小村子,身無分文,不顧一切地走進一家小客棧。我餓極了,但裝出落落大方的樣子,叫人上晚飯,仿佛付得起飯錢似的。我什麽也不想地就去睡了,睡得還挺踏實。早晨,吃過早飯之後,與店主結賬,總共七個布茲,我想把外衣留作抵押。正直的店主沒收,說是感謝上蒼,他從未扒過誰的衣服,也不想為了七個布茲開這個頭,叫我留著衣服,方便時再還錢不遲。他的好心讓我感動,但並沒感動得什麽似的,也沒有我回想起此事時那樣的感動。我很快便讓一個可靠的人還了他的錢,並連聲道謝。但是,十五年後,當我從意大利回來又路過洛桑時,我著實後悔,竟忘了客棧及店主的名字。我本會去看看的,我會真的高興地向他提及他做的好事的,還要向他證明他沒有白做好事。我覺得,無疑是更為重要的、但是招搖過市的幫助,並不比這位誠實人的簡單而不宣揚的善行更值得感激。


    走近洛桑,我在想象著我那潦倒落魄狀,考慮著如何才能擺脫窘迫,別讓繼母看出來。我把在這徒步朝聖中的我,比作剛到阿訥西的我的朋友旺蒂爾。這麽一想,我有了勁頭,沒考慮我既不像他那麽俏皮,也沒他那份天才,竟想在洛桑充作小旺蒂爾,教授我並不通曉的音樂,還要自稱是從巴黎來的,其實我從未去過巴黎。由於那兒沒有音樂訓練班,找不到代課的活兒,而且,我也沒膽兒闖到音樂圈中人的堆裏去,所以,按照我那美好的計劃,我先打聽有沒有一家價廉物美的小客棧可供食宿的。有人告訴我說,有一個叫佩羅泰的人,留宿過往客人。這個佩羅泰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非常熱情地接待了我。我把事先編好的瞎話向他說了一遍。他答應為我張羅,設法為我找點學生,並對我說,等我掙了錢之後再結他的賬。他的膳宿費是五個白埃居()1,這價錢實在不高,但對我可不是個小數目。他勸我先入半夥,即午餐隻有一個濃湯,沒有別的,但晚上卻可美餐一頓。我同意了。這個可憐的佩羅泰以菩薩心腸對我關懷備至,竭盡全力為我效勞。為什麽我年輕時候盡遇上好人,而年紀大了就見不到什麽好人了呢?是好人死絕了?不,我今天需要找好人的那個階層已非我當年遇上好人的那個階層了。在平民百姓中,澎湃的熱情隻是偶然為之,但自然情感卻常常流露。在上流社會,這種自然情感被徹底窒息了,在感情的幌子之下,從來隻有利益或虛榮在支配著。


    我從洛桑給父親寫了封信。他把我的包袱寄了來,並附信向我提出一些很好的忠告,我本該更好地從中得到教育的。我已經提到過,我有時候神誌不可思議地混亂,自己都不再是自己了。下麵又是一個明顯的例子。為了弄清楚我當時頭腦錯到什麽程度,隻需看看我一下子都幹了多少荒唐事就行了。我連譜都不識竟當起音樂教師來了。我是曾同勒梅特爾一起待過六個月,可能使我有所得益,但六個月是遠遠不夠的。而且,我又是師從一位大師,這就注定我是學不成的。我是日內瓦的巴黎人,又是新教國家的天主教徒,我認為應該改名換姓,就像我改變宗教和祖國一樣。我始終在盡可能地向我所模仿的那個大人物靠攏,他名叫旺蒂爾·德·維爾納夫,因此,我便把盧梭這個名字的字母倒騰一下,變為沃索爾,這樣,我就叫沃索爾·德·維爾納夫了。旺蒂爾會作曲,盡管他毫不誇耀;而我,盡管不會,卻跟誰都吹噓會作曲,而且,我連最簡單的諷刺民歌都記不下來,卻以作曲家自詡。這還不算。我被介紹認識法學教授特雷托倫先生,他喜歡音樂,常在家裏舉行音樂會。於是,我就想向他顯示一下自己的才能,就煞有介事地為他的音樂會膽大妄為地作起曲來。我堅持著一連寫了半個月,把這個精品寫好,謄清,標定音部,信心滿懷地劃分樂章,仿佛這真的是一部管樂佳作似的。最後,大家很難相信,但實實在在的是,為了無愧於這部上乘之作,我在最後給它加上的一段優美的小步舞曲,竟然廣為傳唱,大家也許還記得這幾句當時無人不知的歌詞:


    簡直是水性楊花!


    簡直是無情無義!


    怎麽!你的克拉麗絲


    會欺騙你的愛情?……


    這有低音的曲子是旺蒂爾教我的,原詞猥褻下流,因此我才記住了。我便把這支小步舞曲及其低音放在我的作品的末尾,但刪去了歌詞。我就像是對月球居民說話似的那麽斬釘截鐵地說,這曲子是我作的。


    大家聚集起來演奏我的作品。我向每個人解釋速度快慢、演奏風格、各音部的反複,忙得不亦樂乎。大家調音時的五六分鍾,對我來說,猶如五六個世紀。最後,一切準備就緒,我用一卷漂亮的紙卷,在我那指揮台桌上敲了五六下,讓大家注意了。大家安靜下來,我便嚴肅地打起拍子。開始了……不,自從法國歌劇存在以來,人們從未聽到過這麽不協調的音樂。不管大家對我所謂的才能會有什麽樣的想法,反正這次的效果似乎比人們想象的要糟糕得多。樂師們憋著,免得笑出聲來。聽眾們睜大了眼睛,而且可能真想堵上耳朵,但又無法辦到。我的那些劊子手般的演奏員故意湊熱鬧,弄出很大噪聲,連聾啞人的耳膜都能穿透。我始終堅持指揮著,當然,滿頭大汗,但因臉麵關係,不敢溜之大吉,也不敢撂下不管。可結果是,我隻聽見周圍的聽眾在竊竊私語,或者是對我悄聲在說:“簡直是受不了!多麽瘋狂的音樂!真是群魔亂舞!”可憐的讓-雅克,在這殘酷的時刻,你根本想不到有一天,你的音樂在法國國王及其整個宮廷麵前會激起驚歎和掌聲;想不到有一天,你周圍包廂裏的最可愛的女人們會竊竊私語:“多麽動聽的音樂!多麽迷人的樂聲!所有這些歌曲是多麽扣人心弦啊!”


    但是,使大家樂不可支的是小步舞曲。剛演奏出幾個節拍,我便聽見四麵八方爆發出笑聲來。每個人都就我歌曲的優美韻味祝賀我,並肯定地說這小步舞曲必將使我聲名鵲起,一定到處受到讚頌。我無須描述我多麽苦惱,也無須承認我是自作自受。


    第二天,我的一個名叫呂托爾的演奏員前來看我,他挺厚道,沒有對我的成就表示祝賀。我深感愚蠢,羞愧難當,追悔莫及,對落到這步田地十分沮喪,所以不可能把那麽大的痛苦憋在心裏,便向他敞開了心扉。我任隨眼淚嘩嘩流淌。我不僅向他承認自己對音樂一竅不通,還把前後經過全告訴他了,隻是要求他別講出去。他答應了,但他是否真的保守了秘密,大家可想而知。當天晚上,全洛桑的人都知道我是什麽貨色了,但了不起的是,沒有誰在我麵前表露出來,連好心的佩羅泰也沒有,而且仍舊供我食宿。


    我繼續活著,但十分悲傷。有了這麽個開端,那對我來說,今後洛桑就不是個久留之地。學生沒幾個,而且沒有一個女的,都不是本城的人。總共隻有兩三個肥胖的德國人,同我一樣的無知蠢笨,讓我煩得要死,在我手裏成不了大音樂家的。隻有一家請過我。這家有個狡猾的女孩,故意拿出許多樂譜讓我看,可我連一個譜也不識,她隨即便在老師大人麵前唱了起來,讓老師知道該怎麽唱。我毫無一看便知的識譜能力,所以,在我提到的上麵那次輝煌的音樂會上,我不可能一下子就跟上演奏,不知道大家是否把我眼前擺著的、我親自作的曲子演奏得很好。


    我陷於這麽多的羞辱之中,但因不時地獲得兩位可愛女友的信息而得到一些溫馨的安慰。我一直能在異性中找到一種巨大的慰藉,在我倒黴的時候,沒有什麽比一個可愛女子的關心更能撫平我的痛楚的了。但這種鴻雁往返,不久便停止了,而且再沒續上。那是我的過錯。我換了住處,竟忘了把地址告訴她倆,而且由於我被迫常常考慮自己,竟然很快便把她倆給拋諸腦後了。


    我好久沒有提到我那可憐的媽媽了。但如果大家以為我也把她給忘了,那就大錯特錯了。我一直想念著她,總想重新見到她,不僅僅是為了我的生計,而且更是我的心的需要。我對她的依戀,不管多麽強烈,多麽溫馨,都不妨礙我去愛別人,但那不是同一種方式的愛。所有別的女人受到我的鍾愛皆因其姿色使然,一旦沒了姿色,我的愛也就隨之消失;但媽媽不然,盡管她會變得又老又醜,可我的愛卻不會減退。我的心已經全然把它起先對她的美貌的崇敬轉移到她本人身上。不管她有何變化,隻要始終是她,我的感情就不會改變。我很清楚,我欠她的情,但我實際上沒這麽去想。不管她為我做了什麽或沒做什麽,反正都是一樣的。我之所以愛她,並不是出於義務、利益,也不是因為中意,而是因為我生來就是愛她的。當我愛上了別的女人時,我會分心,這我承認,而且對她思念得也少了些,但我仍舊是以同樣的愉快心情去想著她。不管我愛沒愛上別的女人,反正我想到她的時候,總感到隻要離開她,我的生活中就從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


    雖然那麽久沒有一點她的消息,但我從沒以為我會完全失去她,也沒認為她會忘掉我。我尋思,她遲早會知道我漂泊無著的,會告訴我她的一點音訊的。我堅信,我將能與她重逢。在此期間,能住在她的故鄉,能走在她走過的街道上,能在她曾住過的那些房子前走過,對我來說,是一件美事。但這一切全都是觸景生情,因為我有一種荒謬的怪癖,不敢打聽她,也不敢說出她的名字,除非迫不得已。我覺得,一提她的名字,就把我對她的一片癡情暴露出來了,嘴便管不住,道破了心中的秘密,這樣也就可能連累她。我甚至認為,這其中夾雜著某種恐懼,怕人家對我說她的壞話。人們對她的出走議論紛紛,對她的行為舉止也有所談論。我害怕別人不說我願聽的有關她的話,所以我寧可別人根本別談論她。


    因為我的學生占用我的時間不太多,而且她的出生地離洛桑也隻有四法裏,我便在那兒玩了兩三天,心情始終愉快極了。日內瓦湖及其湖岸的綺麗風光映入眼簾,有著一種我難以形容的特殊魅力,但這並不單單是因為景色之美,而是因為我說不出的更加有趣的東西,在使我忘懷,使我鍾情。每當我走近沃州,我便浮想聯翩,回憶起在此地出生的瓦朗夫人、在此地生活過的我的父親、在此地使我情竇初開的維爾鬆小姐以及我童年時在此地作過的好多次愉快的旅行。而且,除此而外,我覺得還有某種比這更加秘密、更加強烈的原因。當我強烈渴望的那種從我手中逃逸,而且我為之而生的幸福甜蜜的生活前來刺激我的幻想時,我的思緒總是定在沃州那地方,定在那臨湖之地,定在那迷人的田野。我隻需要在這湖邊而非別處有座果園,我需要有一個可靠的男友、一個可愛的妻子、一頭奶牛和一條小船。隻要有了這一切,我就會感到幸福美滿。我笑話自己的單純,曾多次去到那地方,單單是為了去尋找這種想象中的幸福。我一直很驚訝,在那兒看到的全是與我去尋找的人性格迥然不同的居民,特別是女人。我覺得這是多麽不相稱啊!我始終感到那地方與那地方的人是很不協調的。


    在我去沃韋的旅途中,我沿著那美麗的湖岸而行,心中充滿著最溫情的憂傷。我激情滿懷,心兒撲向無數淳樸的幸福:我動情,我歎息,還像個孩子似的哭起來。有多少次,為了哭個痛快,我駐足停步,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心滿意足地看著自己的眼淚掉進水裏。


    我到了沃韋,住在拉克萊客棧,兩天中,誰也未見。我對該城有了一種愛,使我在所有的旅行中都心馳神往,終於使我把我小說的主人公安排在了這裏。我會很樂意地對那些具有品位、富於感情的人說:“去沃韋吧,去看看那地方,觀賞一番它的景色,在湖上蕩舟劃船,然後,你們說說看,大自然是不是為了朱麗,為了克萊爾,為了聖普樂而造就的這個寶地。但是,別去那兒尋訪他們。”現在,我還是回到自己的事上來吧。


    由於我是天主教徒,而且自認不諱,我便大大方方、無所顧忌地遵從我所信奉的宗教的祭儀。每個星期天,當天氣晴和時,我便去離洛桑兩法裏的亞森做彌撒。我通常同其他一些天主教徒,特別是同一個巴黎繡花工一起去。後者的名字我忘了。他不是像我這樣的巴黎人,而是一位正宗的巴黎人,一個獻身上帝的地道巴黎人,是個像香檳省人一樣的好心人。他非常熱愛自己的故鄉,因此,從不願意懷疑我是不是巴黎人,擔心失去談論家鄉的機會。副司法行政官克魯紮先生有一名園丁,也是巴黎人,但人不隨和,認為無緣成為巴黎人而膽敢冒充巴黎人,那是在損害自己故鄉的榮譽。他常以一種肯定會讓我露餡的神氣詢問我,然後便詭譎地笑笑。有一次,他問我新市場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可想而知,我胡謅了一通。在巴黎度過了二十年後,我現在該是很了解這座城市了,但是,如果有人今天還問我這個問題,我仍舊是答不上來,而且人家可能也會據此認為我從未到過巴黎。即使事實明擺著,人們也會根據一些錯誤的原則判斷事物的。


    我說不準究竟在洛桑待過多久,我對這座城市沒有太深的印象。我隻知道因為在那兒找不到辦法生活下去便去了納沙泰爾,並在那兒過了一冬。我在納沙泰爾還挺順利,收了幾名女生。盡管我欠我的好朋友佩羅泰不少錢,但他還是誠懇地把我的小行李寄還給了我,所以掙到錢後,我還清了他的債。


    我邊教音樂,邊不知不覺地在學音樂。我的生活挺適意,一個有理智的人本會感到滿足的,可我那顆不安分的心卻向我要求別的。星期天或閑暇時日,我便跑到附近的田野和樹林中去,沒完沒了地遊來蕩去,冥思苦想,唉聲歎氣。每當我一出城,非等天黑了才返回不可。有一天,在布德裏,我進了一家小酒店吃午飯,看見一個長著大胡子的男子,穿著一件希臘式的紫衣服,戴著一頂皮帽,服飾和儀表相當高貴,但是說的卻是一種幾乎聽不清的方言,簡直使周圍的人全都聽不明白,有點近似意大利語。可他的話我幾乎全聽懂了,而且隻有我一人聽得懂。他隻能連說帶比畫地同店主及當地人表明自己的意思。我同他說了幾句意大利語,他全聽懂了。他站了起來,激動地走過來擁抱我。我倆立刻成了朋友,而且,從這時起,我便充當了他的翻譯。他的午飯挺豐盛,可我的連一般都談不上。他邀請我同他一道吃,我也就沒有謙讓。我們邊吃邊說,很是投機,等吃完飯,已經是難舍難分了。他對我說,他是希臘正教的主教、耶路撒冷修道院院長,是為修複聖墓而來歐洲募捐的。他拿出俄國女皇和奧國皇帝的漂亮證書給我看,他還有許多其他國家君主給他的證書。他對自己到目前為止所募捐到的挺滿意。但在德國曾遇到一些難以想象的困難,因為他德語、拉丁文和法語一句也聽不懂,隻好說希臘語、土耳其語,實在沒法還得說法蘭克語。這就使他在德國一籌莫展,所獲甚微。他建議我陪伴他,做他的秘書兼翻譯。盡管我穿著一件新買的紫色小外衣,跟我的新職位倒也般配,但是看上去穿得很不怎麽樣,所以他認為把我弄到手並不繁難。他確實沒有想錯,我們很快便談妥了。我沒提任何要求,但他許了不少願。我一無保人,二無保證,三無熟人,卻跟了他去,第二天便動身去耶路撒冷了。


    我們的旅程從弗裏堡州開始,在那兒沒有什麽大的收獲。主教的身份要緊,不能去乞討,也不能去向個人募捐。他向元老院陳述了自己的任務,獲得了一小筆錢。我們從那裏到了伯爾尼。這裏手續繁雜,檢查他的證件一天是辦不完的。我們下榻在當時的上等旅館——雄鷹旅館,裏麵住的盡是上流社會的人,就餐的人很多,飯菜一流。我長期以來一直是粗茶淡飯,很需要補補身子,這次有了機會,當然不能放過。主教大人也是一位上流社會的人,喜歡邊吃邊聊,性格又開朗,跟聽懂他的話的人很能聊。他知識麵較廣,賣弄起自己淵博的希臘知識時很是津津樂道。有一天,在吃飯後甜食時,他在夾榛子的時候,把指頭夾破一道很深的口子。由於血流如注,他便把破手指伸給同桌的人看,一邊笑哈哈地說:“先生們請看,這是古希臘人的血啊!”


    在伯爾尼,我對他還是挺有幫助的,不像我起先擔心的那麽糟。比起替自己辦事來,我膽子大得多,說話也更流利。這裏的事沒有在弗裏堡時那麽簡單。必須同邦首腦們進行不斷地長談,而且審查起他的證件來也是慢騰騰的。最後,一切手續全辦妥了,他才被允許拜謁元老院。我作為翻譯同他一起進了元老院,而且有人還叫我發表談話。這真出人意料,我壓根兒沒有想到,同元老們分別長談之後,還必須當眾說一番,仿佛先前什麽都沒談起似的。可想而知,我多麽窘迫啊!對於一個非常靦腆的人來說,不僅要當眾發表談話,而且是麵對伯爾尼的元老們,又是即興發言,事前沒有一分鍾的準備,這真夠要我的命的。但我並沒被嚇住。我簡明扼要地闡述了希臘主教的使命。我讚揚了一番對他前來募捐有所貢獻的王公們的善行義舉。為了激起元老們的勁頭,我以激將的口吻說,我對他們沒少抱希望,因為他們一向樂善好施。然後,我竭力證明對所有的基督徒來說,不論他是哪個教派,這都同樣是一件善事。我最後還說,上蒼將會賜福於願意參與這一義舉的人。我不敢說我的演講產生了效果,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的話受到了讚賞,所以從元老院出來,希臘主教獲得了一筆像樣的捐贈,而且,他的秘書的才能也得到賞識,把讚揚我的話翻譯出來當然是件快事,但我沒敢逐字逐句地翻譯給他聽。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當眾說話,還是當著權貴們,而且也是我平生頭一次說得這麽大膽,這麽好。同樣一個人,才能竟有如此大的差別!三年前,我去伊弗東看我的老友羅甘先生時,我曾接見過一個代表團,因為我向該市圖書館贈過一些書,該代表團是來向我表示感謝的。瑞士人善於誇誇其談,他們對我大大地感謝了一番。我不得不致答詞,但我窘迫不已,不知說什麽是好,腦子裏亂糟糟的,想不出詞兒來,出盡了洋相。我盡管生性靦腆,但年輕時有時候也挺膽大的,年紀大了反倒不行。我越是見多識廣,越是不能適應世事。


    我們離開伯爾尼,去了索勒爾,因為主教打算再走德國,經匈牙利或波蘭回國。這就繞大圈子了,但是,由於一路上,他的錢袋進多出少,所以他不怕繞遠。至於我,我是騎馬或步行幾乎都喜歡,如果能如此這般地漫遊一生一世,我真求之不得。但命中注定,我走不了那麽遠。


    到達索勒爾,我們做的頭一樁事,就是去拜會法國大使。對於我的主教來說,不幸的是這位大使是博納克侯爵,曾任駐土耳其蘇丹宮廷的大使,有關聖墓的一切事情他大概都一清二楚。主教拜會了一刻鍾,我沒被允許進去,因為大使先生聽得懂法蘭克語,而且意大利語說得起碼同我一樣好。當我的那位希臘人出來時,我正想跟上去,但被攔住了:該我去拜會大使了。我既然自稱是巴黎人,就該像巴黎人一樣的受大使閣下的管轄。大使問我是何許人也,要我向他說實話。我答應了,但要求與他單獨談,他同意了。大使先生把我領到他的書房,隨即關好門。我立即跪倒在他的麵前,說出了實話。即使我沒許諾,我也不會少說的。因為我一直盼著隨時能把滿腹心事倒出來,而且,我已經向樂手呂托爾毫無保留地敞開了心扉,就用不著再向博納克侯爵藏藏掖掖的了。他對我的簡短經曆以及我敘述時所流露出的激動心情很滿意,便抓住我的手,走進大使夫人屋裏,把我介紹給她,並向她簡略地談了談我的經曆。博納克夫人親切地接待了我,並說不能讓我同那個希臘教士走,因此,決定讓我留在使館,等著看看如何安置我。我本想去向我那可憐的希臘主教告別,因為我對他已經產生了好感,但沒得到準許。他們派人去通知他我被留下了。一刻鍾過後,我看見我的小行李送來了。大使館秘書拉馬蒂尼埃先生看來是負責照管我的。他把我領到我住的房間時說:“這間房間,在迪呂克伯爵時期,是一個與您同姓的名人住的,您應該在各個方麵都能取他而代之,等到有一天,能讓主人說起來,稱為‘大盧梭’、‘二盧梭’。”我當時並不怎麽想這麽比試,如果我能預見我每天要為此付出多大代價的話,我是更不會躍躍欲試的。


    拉馬蒂尼埃先生對我說的話引起了我的好奇。我便讀起我住了其房間的那人的作品。因為受到別人的讚揚,以為自己有寫詩的天分,我便寫了首詩,作為試筆,頌揚博納克夫人。但寫詩的興趣未能持久。我不時地寫些平庸的詩句,對於熟悉優美的倒裝句以及學會更好地寫散文來說,這倒是一種較好的練習。但是,我從來沒有在法國詩歌中發現較大的魅力,使我完全投身其中。


    拉馬蒂尼埃先生想看看我的文筆,要我把對大使先生說過的同樣內容寫下來。我給他寫了一封長信。聽說這封信後來被馬利亞納先生保存過。後者早就一直跟隨博納克侯爵左右,後來在庫代伊任大使的時候,接替了拉馬蒂尼埃的職位。我曾求馬爾澤布爾先生想法替我弄一份這封信的抄件。如果我能通過他或其他人得到抄件,那大家就可以在我的《懺悔錄》的附集中找到它。


    我開始取得的經驗逐漸抑製了我的浪漫計劃。例如,我不僅沒有愛上博納克夫人,而且一開始就感到我在她丈夫手下是不會有大的發展的。拉馬蒂尼埃先生是現任秘書,而馬利亞納先生可以說正等著補他的缺,所以我的最大希望頂多是當個助理秘書,這對我可沒多大的吸引力。所以,當人家問起我想做什麽的時候,我便表示很想去巴黎。大使先生很讚賞這個想法,這至少可以使他擺脫掉我。使館的秘書兼翻譯梅韋耶先生說,他的朋友戈達爾先生是一位瑞士籍上校,現在法國服役,正在替他那個很小就入軍營的侄子找個伴兒,認為我可能挺合適的。我根據這個輕率提出的主意便決定動身了。我想到的是旅行,而且目的地是巴黎,所以打心眼兒裏覺得高興。他們交給我幾封信和一百法郎盤纏,還千叮嚀萬囑咐的,然後,我便上路了。


    這趟旅行我用了半個月,可以歸入我一生中的幸福時日。我年輕,身體又好,身上還帶著不少的錢,心中滿懷著希望地走呀走,徒步地走,獨自地走。不了解我性格的人看到我把這也算做好事,會很驚訝的。我的甜美夢想伴隨著我,而我那豐富的想象力從未產生過這麽美妙的幻想。當有人的車上有空座,請我上車,或者有誰在途中湊近我,我會因看見我在步行途中建起的空中樓閣在傾覆而生氣惱火。這一回,我想象的是軍旅生活。我將依附一位軍人,自己也要成為軍人,因為他們已經安排好讓我從當一名士官生開始。我已經看到自己身著軍官服,軍帽上還有一支漂亮的白羽飾。一想到這副氣派,我心花怒放了。我粗通幾何學和築城術,又有個舅舅是工程師,所以可以說是行伍家庭出身。我視力弱,多少有點麻煩,但這也難不住我,因為我深信,沉著鎮靜和不屈不撓是能彌補這一缺陷的。我曾讀到過,森貝爾格元帥視力就很弱,那為什麽盧梭元帥就不許近視呢?我的心為這些奇思怪想激奮著,眼前閃現的盡是軍隊、城防、堡壘、炮台,而我卻在炮火硝煙中,手握望遠鏡,鎮靜自如地下達命令。然而,當我走在美麗的田野上,看見樹林和溪流時,那動人的景色使我因惆悵而歎息。在這份光榮輝煌之中,我感到我的心並不適應那連天炮火,而且,不知怎麽搞的,我很快便又回到了我的那些親愛的田園詩中去,永遠拋棄了戰神的活計。


    走近巴黎時,那情景同我所想象的相去甚遠!我在都靈看見的美麗市容:漂亮的街道、對稱和整齊的房舍,使我想著在巴黎見到更好的東西。我想象著巴黎是一座美麗寬廣、莊嚴氣派的城市,人們見到的全是壯麗的街道、金碧輝煌的宮殿。當我從聖-瑪爾索市郊進城時,看見的隻是肮髒發臭的狹街窄道,醜陋墨黑的房舍,一幅不潔、貧困的景象,乞丐、車夫、縫補女、叫賣藥茶和舊帽的女人隨處可見。這一切一開始就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致我後來在巴黎所見到的一切真正富麗堂皇的東西都沒能消除我這第一印象,並且厭惡住在這個都城的那種沒有說出的情緒就一直留存在我的心中。可以說,我後來在巴黎生活的整個時期,都在竭力尋找辦法讓自己能夠遠離它而繼續生活。這就是太活躍的想象的結果,它誇大了人們已經誇大的東西,看到的總是比人們對他說的還要多得多。人們曾對我大吹特吹巴黎,以致我把它想象成了古老的巴比倫。不過,如果真見了古老的巴比倫,與自己想象的大相徑庭,我也許也會對它大加貶損的。我到的第二天就急著去歌劇院了,我同樣也感到非常掃興。後來去看凡爾賽宮以及再後來去觀海,我也都有同感。總之,在觀看人們對我過於誇讚的東西時,我始終都覺得非常敗興,因為要使我想象的東西更加豐富多彩,是人力所不能為之,也是大自然難以為之的。


    從我手持推薦信去拜訪的所有人對我的態度來看,我認為我時來運轉了。我被最極力推薦給的那個人反倒對我最不親切。他就是蘇貝克先生,已經退役,樂天知命地住在巴涅,我去看望過他好幾次,但他連杯水都沒請我喝過。使館翻譯的弟媳梅韋耶夫人以及他那位當近衛軍官的侄子對我倒是挺熱情,母子倆不僅殷勤有加地接待我,而且還留我吃飯,因此,我在巴黎期間常去叨擾。我猜想梅韋耶夫人從前一定很漂亮,她秀發烏黑,按老式盤成鬟,緊貼兩鬢。她風韻雖減,但十分令人喜愛的才智並未消失。我覺得她也很欣賞我的才氣,並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幫助我。但沒有一個人支持她,所以我很快便清醒了,知道人們隻是表麵上對我表示極大關懷而已。不過,也得還法國人一個公道,他們並非像人們所說的那樣沒完沒了地保證,但是,他們所做的保證幾乎總是真心實意的。可是,他們常做出好像很關心您似的,這比嘴上說的更能騙人。瑞士人笨拙的恭維隻能騙傻瓜,而法國人的態度在這方麵則更加迷人,因為他們的態度比較單純,人們會以為他們沒有把想做的一切全對您講出來,以便讓您更驚喜,更愜意。我還認為,他們在流露感情時,並非矯揉造作,他們生性親切、仁愛、和藹,而且,不管別人怎麽說,他們甚至比別的民族更加純真,但比較輕佻浮華、見異思遷。他們確實是有向您表示的感情,但這種感情來得快去得也快。他們在同您說話的時候,對您滿腔熱情,但等您一走,他們就忘掉了您。他們心裏不存事,全都是五分鍾熱度。


    因此,我受了不少恭維,但沒得到什麽幫助。我被派到其侄子那兒去的那位戈達爾上校,是一個壞透了的老守財奴,盡管腰纏萬貫,但見我一副窮困潦倒樣兒,反而想白使喚我。他聲稱,我是他侄子身邊一個不拿薪俸的仆人,而不是一名真正的家庭教師。我老要跟著他侄子,因此就不用去幹勤務,但我必須靠我的士官生也就是士兵的薪餉過活。他很勉強地答應給我一套製服,他本想讓我穿軍隊發的兵服就行了。梅韋耶夫人對他的提議很憤慨,親自勸我不要答應。她兒子也是這個態度。他們為我另想法子,但一無所獲。而我已開始吃緊了,我做盤纏的那一百法郎所剩不多,維持不了多久。幸好,我從大使先生那兒又得到了一點錢,派上了用場。我在想,如果我當時再耐心點就好了,他是不會撇下我不管的。但是,苦惱、等待、懇求,我是辦不到的。我灰心喪氣,不再願意拋頭露麵,所以一切都完了。我沒有忘記我可憐的媽媽,但又怎麽去找她呢?去哪兒找她?梅韋耶夫人知道我的情況,倒是曾幫我找過,而且找過很久,但毫無結果。最後,她告訴我說,瓦朗夫人兩個月前又走了,但不知道是去了薩瓦還是都靈,而且有人說她回了瑞士。我一聽,立即決定找她去,深信不管她在何方,我都能在外地找到她,比在巴黎找她容易得多。


    動身之前,我試了試我新的寫詩才能,給戈達爾上校寫了一封詩體書簡,盡情地損了他一通。我把這篇塗鴉之作拿給梅韋耶夫人看,她非但沒像應該做的那樣批評我一頓,反而對我那尖刻的諷刺大笑不已。她兒子也笑個不停。我想,她兒子也不喜歡戈達爾先生。應該承認,戈達爾是不討喜。我想把這封信寄去,他們也慫恿我。於是,我把信裝好,寫上地址。但由於當時巴黎尚不收寄本市信件,我便把它裝在兜裏,路過歐塞爾時才發出去。每當我想到他讀到這篇他被描繪得惟妙惟肖的頌詩該是什麽嘴臉時,我不禁仍要哈哈大笑。那頌詩是這麽開頭的:


    你個老東西,自以為你的瘋狂念頭,


    會讓我樂意把你侄子輔導。


    這首小詩實際上作得很差,但卻挺有味,說明我的諷刺天才,然而卻是出自我的手筆的唯一一篇諷刺詩作。我太不記仇,所以這方麵的才能顯現不出來,但是,我認為,從我為了辯護而不時寫的一些論戰文章,大家可以斷定,如果我生性好鬥的話,攻擊我的那些人是很少有笑的時候的。


    我最為遺憾的事情是,沒有寫旅行日記,所以生活中的許多細節都記不起來了。我敢說,我從來沒有像在獨自徒步旅行中想得那樣多,生活得那麽充實,那麽有意義,那樣充分地表現自己。徒步時,有某種東西在啟迪和激發我的思想。我待著不動時,幾乎不能思考。為了使腦子動起來,就得使我的身體活動起來。田野的風光、連綿的秀麗景色、清新的空氣、步行增進的食欲和健康、小酒館的自由,遠離使我感到依賴的所有一切的輕鬆,遠離使我聯想到我的處境的所有一切的愉快,全都在解放我的心靈,給我以更大的勇氣去思考,可以說是把我投入世間萬物之中,讓我隨心所欲地、無拘無束地、大膽地去組織,去選擇,去占有。我主宰著整個大自然。我的心從一個事物飄蕩到另一個事物,遇上稱心如意的東西便與之融匯,渾然一體,它被一些美妙的形象圍繞著,被一些醇美的感情陶醉著。如果我有興趣在我心中把它們描繪出來,以便使之永駐,那我要賦予它們何等遒勁的筆觸、何等亮麗的色彩、何等生動的語言呀!據說,在我的著作中,盡管是晚年寫的,也能發現這一切。啊!要是大家能讀到我青春年少時寫的東西,看到我旅行中寫的,看到我構思好了但從未寫出的東西,該有多好啊!……你們會問:“為什麽沒把它們寫下來?”那我將回答你們:“幹嗎要寫下來呢?”為什麽要為了告訴別人說我曾享受過而剝奪自己實際的美的享受呢?當我在空中翱翔時,讀者、公眾以及整個世界跟我又有什麽關係呢?再說,我身上有紙和筆嗎?如果我考慮到這一切,那什麽靈感也沒有了。我也沒預料到我會有靈感。靈感是自己高興來則來,而不是看我高興才來的。靈感有時一點也沒有,有時則又蜂擁而至,數量之多,重量之大,令我喘不過氣來,就是每天寫十本書也寫不完。那哪有時間去寫呀?每到一處,我想到的隻是好好美餐一頓。上路時,我想的隻是走得順當。我感到門外有一個新的天堂在等著我。我隻想著去尋找它。


    我隻是在我要談到的這次歸途中才非常清楚地感到這一切。在來巴黎的時候,心裏想著的隻是與去巴黎要做的事有關的事。我奔向即將投身的工作,心裏美滋滋地想象著在做好自己的工作。但是,這項工作並非我的心召喚我去做的那種工作,而且在這個工作中,真實的人損害了我想象中的人的形象。戈達爾上校及其侄子與一個像我這樣的英雄很不相稱。感謝上蒼,我現在擺脫了這一切羈絆:我可以隨心所欲地闖進夢幻之鄉,因為在我麵前隻有它了。我在夢幻之鄉徘徊徜徉,竟至真的多次迷了路。但是,如果走直路,我反倒會很氣惱的,因為我感到一到裏昂,我就又回到現實中來了,所以真想永遠也走不到裏昂。


    特別是有一天,我故意繞道去仔細看看一個我覺得美極了的地方,我是那樣的開心,那樣的繞來繞去,終於完全迷了路。我白繞了好幾個小時,疲憊不堪,又渴又餓,便走進一戶農家。這家農戶的房子外表不漂亮,但周圍隻此一家。我以為同日內瓦或瑞士()1一樣,所有生活富裕的居民都能招待客人。我請那個農民給我準備午飯,我照價付錢。他給我端上撇掉奶皮的牛奶和粗糙的大麥麵包,說這是他家僅有的。我美滋滋地喝著奶,啃著麵包,連渣渣都沒剩下。但對於一個筋疲力盡的人來說,這點東西太少了。那農民打量著我,看我那狼吞虎咽的樣兒,知道我說的情況是真的。他立即對我說,他看得出來,我是個正直的好小夥子,不會出賣他的。然後,他打開廚房旁邊的一個活動門,走下地窖,不一會兒,便拿了一個精粉好麵包、一段雖已切過但卻很饞人的火腿和一瓶葡萄酒回來。我一見那酒,頓時心花怒放,比什麽都來勁。他還替我攤了一大盤雞蛋,因此,我吃了一頓除了徒步旅行者外誰也吃不上的好飯。當我吃完付錢時,他又焦慮不安、膽戰心驚的了。他堅決不收我的錢,極其驚慌地把錢推開。有意思的是,我不知道他到底害怕什麽。最後,他哆哆嗦嗦地說出了“稅吏”和“酒耗子”這可怕的字眼兒。他告訴我說,他把酒藏起來是怕征間接稅,把麵包也藏起來是怕征人頭稅,如果被人看到自己餓不死,那他就算完了。他對我說的這一切,我連想都沒有想到過,給我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象。從此,對可憐的百姓們所受的欺壓以及對其壓迫者那難以平息的仇恨的種子便在我心中生根發芽了。這個農民,雖然富裕,但不敢吃他用汗水換來的麵包,而且隻能裝作與他周圍人一樣窮困才能幸免於難。我從他家出來時既憤懣又憐憫,為這片沃土的命運而悲歎,大自然賦予它的恩澤竟然成了殘酷稅吏的獵物。


    這就是我這次旅行中給我留下的最清晰的唯一一次記憶。我僅記得快到裏昂時,我憋不住又往前走,去看看裏格農河岸,因為在我同父親一起讀過的小說中,我沒忘記《阿絲特萊》一書,其內容常常浮現在我的腦海裏。我打聽去弗雷斯的路。在同一位女店主聊天時,她告訴我,那是工人謀生的好去處,有很多的煉鐵廠,打製的鐵器非常精美。這番讚揚突然給我那浪漫的好奇心潑了涼水,認為到鐵匠堆裏去尋找黛安娜和西爾芳德爾()1那樣的情侶是不可能的。那位好心的女人這麽鼓勵我,肯定是把我當成了一名鎖匠小夥計。


    我去裏昂並非毫無目的。一到裏昂,我便去沙佐特修會拜訪夏特萊小姐。她是瓦朗夫人的朋友,我同勒梅特爾先生一起來的時候,瓦朗夫人曾讓我帶過一封信給她。因此,我們也算是老相識了。夏特萊小姐告訴我說,她的女友確實來過裏昂,但她不知她是否往前去了皮埃蒙特了,而且瓦朗夫人走的時候,自己也不能肯定要不要在薩瓦停留。夏特萊小姐還說,如果我願意,她可以寫信打聽消息,認為我最好還是在裏昂等著。我接受了這個意見,但我沒敢對夏特萊小姐說,我急於得到消息,而且我的小錢袋已快告罄,沒法讓我等得太久。我沒敢直言,倒並不是怕她會對我冷淡。恰恰相反,她對我百般安慰,完全是平等待人,反倒使我沒有勇氣讓她看出我的窘境,從一個很好的朋友的地位降為一個可憐的乞丐。


    我覺得我對這一章中所記述的一切的來龍去脈,都記得比較清楚。但我認為好像在此期間,我還去過一次裏昂。我記不起是到裏昂的什麽地方去了,但記得我當時已是山窮水盡了。有一個難以啟齒的小插曲使我永遠也忘不了那次旅行。有一天晚上,簡簡單單地吃過晚飯之後,我坐在貝勒古爾廣場上,冥思苦想著如何擺脫困境。這時候,一個頭戴便帽的男人走來坐在我的旁邊。這人像是在裏昂人們稱之為塔夫綢工人的絲織行業的工人。他先同我搭話,我搭了腔,我倆這就聊上了。我們剛聊了不到一刻鍾,他便仍舊冷靜從容地提議一起玩玩。我等著他告訴我玩什麽,可他二話沒說,便要示範給我看。我們幾乎挨在一起了,而且天也並不怎麽黑,我完全能看見他在搗什麽鬼。他並不想觸及我的身子,至少,看不出任何這種跡象,再說也不是個地方。正如他所說的,他隻是想他玩他的,我玩我的,互不相擾。他覺得這很簡單,根本沒想到我會不像他那樣去想。這下流舉動把我嚇壞了,所以我二話沒說,猛地站起來,撒腿就跑,以為那個渾蛋在屁股後麵追著。我如此地驚慌,以至於沒從聖-多米尼克街回到住處,而是向河岸奔跑,過了木橋才停下,像是犯了什麽罪似的抖個不停。我自己也有此惡習,可這奇遇使我改掉了它,有很長時間沒有再犯。


    在這次旅行中,我還有一樁奇遇,幾乎與此性質相同,但使我處於更大的危險之中。我感到錢快用完了,便省來省去。我不常在客棧裏吃飯了,很快就根本不吃了,而是花上五六個蘇,在小飯館湊合上一頓,省得在客棧裏去花二十五個蘇。我不在裏麵吃,因此不知道怎麽去睡覺,並不是我欠了多少店錢,而是不好意思占著一間房間,讓女店主沒點賺頭。季節很美。一天晚上,天氣很熱,我便決定在廣場上過夜,而且,已經在一張長椅上躺下了。這時,一位神甫走過,看見我這麽躺著,便走上前來,問我是否沒有落腳的地方。我向他承認是的,他顯得挺同情,便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我們便聊上了。他說話挺和氣,他對我談的一切使我對他產生了最好的印象。他見我已經上鉤,便對我說,他住得並不寬敞,隻有一間屋,但絕對不會讓我在廣場上過夜的,還說現在天色已晚,不好找住處,提議今晚同他在一張床上先湊合一夜。我接受了他的好意,因為我已經想要結識這位可能會對我有用的朋友。我們去到他的住處,他打火石點燈。我覺得他的房間雖小,但很整潔。他文質彬彬地招待了我。他從一隻衣櫥裏取出一隻玻璃瓶,裏麵盛著醉櫻桃,我倆各吃了兩粒,便躺下了。


    這人與以前教養院的那個猶太人有同樣的癖好,但表現得不那麽粗野。或許是不敢逼我,怕我反抗,嚷起來會讓人聽見,或許他確實對自己的計劃沒有把握,不敢公然建議我一塊幹,想既刺激我,又不讓我惱火。我比第一次有經驗了,立即明白了他的企圖,渾身發抖。我不知道身在何處,也不知道落入何人之手,害怕一嚷會送命的。我假裝不知他想要我幹什麽,但對他的撫愛顯得很討厭,而且決心不讓他得寸進尺。我處理得很好,他不得不收斂了。這時候,我便盡我所能,極其親切、極其堅定地同他聊天。我沒有顯出任何狐疑,隻是把我過去的那個遭遇說給他聽,借以說明我方才的不安。我故意用極其厭惡、憎恨的詞句向他講述那件事,因此,我認為我讓他自己心裏也挺惡心的,所以他也就完全拋棄了他那下流企圖。然後,我倆挺安生地過了一夜。他甚至對我說了許許多多很好的、很有道理的話。他肯定不是一個沒斤兩的人,盡管他是個大流氓。


    早晨,神甫先生不想流露出不高興的樣子,說是要吃早飯,便請女房東的女兒中的一個非常漂亮的姑娘送早飯來。她對他說沒空。神甫便求她姐姐,後者竟不屑於搭理他。我們隻好等著,但就是不見送早飯來。最後,我們走進兩個姑娘的房間。她倆對神甫先生很不客氣,也沒給我好臉色看:姐姐轉過身去,尖後跟踩在我的腳尖上,而我那地方正好長了個雞眼,疼極了,所以不得不把鞋劃破開來;她妹妹見我正要坐下來,突然過來從後麵把椅子抽走;她們的母親把水潑出窗外,順勢灑了我一臉。我不管站哪兒,她們總借口找東西,把我攆開。我一輩子也沒受過這樣的氣。我看得出她們那羞辱、嘲諷的眼神中含著一種憤怒,可我竟蠢得不知是怎麽回事。我驚訝、困惑,以為她們全都魔鬼纏身了,真的開始害怕起來,而神甫卻裝著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料到沒有早飯吃了,隻好走出房去,我也趕緊尾隨其後,很高興從這三個潑婦手中逃脫。在路上,神甫提議去咖啡館用早餐。盡管我很餓,但我沒接受他的邀請,他也沒大堅持,於是,拐過三四條街之後,我們便分手了。我很慶幸看不見屬於那座凶宅的一切了,而他呢,據我看,他也很高興那座凶宅離得比較遠了,我不容易認出它來了。由於在巴黎和在其他任何城市,我都沒遇到過類似這兩次遭遇的事,因此,裏昂人就沒給我留下什麽好印象,而且我始終視這座城市為腐化墮落透頂的歐洲城市。


    一想到我被逼到窮途末路,對這座城市也就很不以為然。如果我同別人一樣,有本事在客棧裏賒賬、背債,我是會輕易擺脫困境的,但我對此既做不來,也討厭去做。我一生幾乎全處於窮困潦倒之中,常常是食不果腹,可我從未有過一次讓債主討債而不立即還賬的,這就足可以看出,我對於賒賬背債的無能和討厭達到了何種程度。我從未借過催命債,我一直是寧可忍饑受寒而不願欠債。


    在街頭露宿肯定是很難受的,而我在裏昂就有過好幾次。我寧可用剩下的幾個蘇買吃的,而不願找住處,因為不管怎麽說,困死的危險小於餓死。令人驚奇的是,雖身處逆境,但我既沒焦急也沒憂傷。我對未來絲毫也不擔憂,我等待著夏特萊小姐將得到的回音。我在露天底下過夜,或席地而眠,或睡在長椅上,如同睡在舒適的床上一樣踏實。我甚至還記得,在城外的羅訥河畔或索恩河畔——因我記不得是其中的哪一條河了——的一條道上過了美妙的一夜。河對岸的路上,都是一些壘成高台的花園。那一天,天很熱,夜色迷人,露水滋潤了發蔫的青草,沒有一絲的風,萬籟俱寂,空氣清新,一點不冷。太陽落山之後,在天空中留下了一片片紅靄,餘暉把水麵映照成粉紅色。高台上的樹木上棲息著夜鶯,歌聲此起彼伏。我溜達著,恍如夢遊仙境,任感官和心靈去享受這一切,隻是稍微有點遺憾,因為是孑然一身在享受著。我沉浸在我那溫馨的幻夢之中,在夜色中越走越遠,並沒感覺到自己已很疲乏了。我終於感覺累了,便愜意地在花園的某種壁龕的隔板上或它的一堵牆裏的一扇假門上躺下了,頭頂上方被樹枝頭遮住了,一隻夜鶯突然飛了上去,我聽著它歌唱,入了夢鄉。我睡得很香甜,醒來後更覺得舒暢。天已大亮。我睜開眼睛,看見的是水和綠,一片絕妙的景色。我站起來,抖抖身子,隻覺得饑腸轆轆,便快快活活地向城裏走去,決定用還剩下的兩枚銀幣好好地吃頓早飯。我情緒好極了,一路上唱個不停,我甚至還記得,唱的是巴蒂斯丹的一支曲子,名字叫《托梅利的溫泉浴場》。這支曲子我當時記得很熟。真該感謝善良的巴蒂斯丹和他那首優美的曲子,使我吃到了一頓比我打算吃的更好的早餐,而且還吃到了一頓我壓根兒沒想到的更加好的午餐。在我得意地邊走邊唱時,聽見身後有人,便回過頭來,看見一位安多尼會教士在跟著我,好像饒有興趣地在聽我唱。他走上前來,向我問好,問我是否懂音樂。我回答說“懂一點兒”,意在表示“挺懂”。他繼續詢問我,我便把自己的經曆說了一部分。他問我是否抄過樂譜。我說“經常抄”。而且這是真話,我學音樂的最好方法就是抄譜。他就說:“那好,跟我去吧,我可以管您幾日,隻要您同意不出房間,這幾天保您什麽都不缺。”我欣然從命,隨他而去。


    這位安多尼會教士名叫羅裏鬆先生。他喜歡音樂,挺懂音樂,還同朋友們一起組織小型音樂會,唱上幾曲。這都是挺好挺正當的事情,但是這種愛好明顯地變成了狂熱,所以他不得不有所收斂。他把我帶到一間小屋,讓我住下,我看見裏麵有許多他抄寫的樂譜。他拿出另外一些讓我抄,特別是我唱過的那首曲子,他過幾天也要唱。我在那兒住了三四天,全部時間都在抄樂譜,除了吃飯之外,因為我一生之中從未那麽餓過,也從未吃得這麽好。他從他們的廚房裏親自把飯菜給我端來。如果他們平日裏也這麽吃法,那他們的夥食一定很好。我一輩子對吃從未這麽感興趣,但也得實話實說,這些美餐來得正是時候,因為我已經骨瘦如柴了。我幾乎像吃飯一樣的心甘情願地在幹活。這麽說也許有點誇大其詞。的確,我勤勉有餘,但細心不足。幾天之後,我在街上見到羅裏鬆先生,他告訴我說,我抄寫的樂譜沒法演奏,遺漏、重複、顛倒之處太多。說實在的,我隨後在那兒選擇的職業對我是最不合適的。倒不是因為我抄寫的音符不美,也不是抄得不清不楚,而是因為長時間工作使我厭煩,思想老集中不起來,刮擦的時間都比抄譜的時間還要長。如果我不集中最大的注意力仔細對照著抄寫的話,那樂譜必然永遠是無法演奏的。我想好好抄,卻抄得很差勁兒,而且越是想快,就越是抄個一塌糊塗。但羅裏鬆先生直到最後仍對我很好,我臨走的時候,還給了我一枚小埃居,真是受之有愧。這枚埃居又使我完全挺直了腰板。幾天之後,我得到了媽媽的消息,她在尚貝裏,而且我還收到了點路費,我興奮不已地去找她了。從此以後,雖然我仍手頭拮據,但從不至於到挨餓的地步。我感激涕零地把這段時期歸功於上帝的恩澤。這是我一生中最後一次受窮挨餓了。


    我在裏昂又待了七八天,等著媽媽委托夏特萊小姐辦的幾件事辦完。這期間,我比以前去夏特萊小姐那兒更勤了,因為我很樂意與她聊她的女友,而且我也不再擔心她知道我的境況,用不著對她藏藏掖掖的了。夏特萊小姐既不年輕也不漂亮,但不失風韻。她和藹可親,而且人很聰明,為其親切態度增添了光彩。她喜歡觀察人,研究人;我之所以也有這種愛好,最早是受她的影響。她喜歡勒薩日的小說,尤其是他的《吉爾·布拉斯》。她跟我談起過這本書,還借給我看了,我饒有興趣地讀完了它。但我尚不成熟,讀不懂這類作品,我所需要的是一些充滿激情的小說。我就這樣在夏特萊小姐家裏消磨了時光,既興致勃勃又受益匪淺。而且,可以肯定的是,對於培養一個年輕人來說,同一位有教養的女人進行有趣益智的談話,勝過書本上的那番迂腐的說教。我在沙佐特修會結識了一些寄宿修女及其女友,特別是其中有一位十四歲的少女,名叫塞爾小姐,當時我沒太注意她,但是,八九年後,我卻狂戀上了她,這是不無道理的,因為她是個可愛的姑娘。


    我一心盼著不久就能見到我的好媽媽了,所以幻想稍有收斂,等待著我那真實的幸福使我不去胡思亂想了。我不僅又要見到她了,而且我將留在她身邊,並通過她重新找到一份適意的差使,因為她信中提到已為我找到一份工作,希望能適合我,而且還使我用不著離開她。我絞盡腦汁在猜想到底是什麽工作,卻怎麽也猜不出來。我有足夠的錢,可以舒服愜意地去她那兒。夏特萊小姐想要我騎馬去,我沒能同意,而且我是對的,否則我就會失去了一生中最後一次徒步旅行的樂趣。我在莫蒂埃時,也常在附近走走,但我並不認為這是徒步旅行。


    我的想象隻有在我境況最差時才多姿多彩,但當我周圍的一切都笑逐顏開之時,卻又沒了情趣,這真是怪事一樁。我那差勁的腦袋無法屈從現實事物,它不會美化,隻想創造。真實的事物頂多在我腦子裏被如實地描繪出來。它隻會裝點想象中的事物。如果想描寫春天,我就必須置身冬季;如果想描繪一片美景,我就必須囿於鬥室。我曾說過上百次,如果被投進巴士底獄,我將會在獄中繪出表現自由的畫來。離開裏昂時,我看見的隻是一個美好的未來。我很高興,而且完全有理由高興,而我離開巴黎時是很不高興的。可是,在這次旅行中,我一點也沒有像上次旅行中的那些美妙的幻想。我的心很平靜,僅此而已。我心情激動地接近我要去看望的最好的女友。我事先就品味了在她身邊生活的樂趣,但並未陶醉。這一樂趣始終未出我的意料,所以仿佛沒有任何的新奇之感。我為我要去幹的工作而忐忑不安,仿佛那工作十分令人焦慮似的。我的思想平靜而溫馨,並不卓越蓋世、美不勝言。一路上所見到的所有的東西都令我目不暇接。我流連那美色佳景;我注目那些樹木、屋宇、溪流;我在交叉路口反複尋思,生怕走迷了路,卻並未迷路。總之,我已不再是天馬行空,而是忽而心在所在之處,忽而心往所去的地方,並沒飛得更遠。


    我在敘述自己的各次旅行時,就像正在旅行途中一樣,不想到達目的地。離我親愛的媽媽不遠時,我的心高興地跳動著,但我並未因此而加快步伐。我喜歡信步前行,想停則停。漂泊的生活正是我所需要的。天氣晴和,徒步走在美麗的地方,從容不迫,旅行盡頭有一個美好的事物在等待著:這就是所有的生活方式中我最喜歡的。再說,大家已經知道我所說的美麗的地方是什麽。一處平原,景色再美,在我眼裏從來就不是美麗的地方。我需要激流、巉岩、蒼鬆翠柏、茂密森林、重巒疊嶂、崎嶇山路、令我望而生畏的兩側深穀。我有了這種樂趣,而且在快到尚貝裏時,我盡情地飽覽了這番風光。離人稱厄歇勒峽的峭壁懸崖附近的名叫夏耶的地方,在岩石中開鑿的一條大路下方,有一條小溪,在駭人的深穀中湍湍奔流,仿佛是經過數千世紀才辟出這條道似的。路旁設有欄杆,以防不測:這使我得以俯視穀底,頭暈目眩而又盡興,因為在我對峭壁懸崖的喜愛中,最得意的便是看得頭暈目眩。我喜歡這種頭暈目眩,隻要身在安全地帶。我緊靠在欄杆上,探著身子往下看,一待幾個小時,不時地望見水花四濺,碧水湍湍,咆哮奔流。腳下二百來米處,有烏鴉和猛禽在岩間樹叢中翻飛。烏啼水吼,交織融匯。在地勢較平、樹叢較稀的緩坡處,我去找了一些搬得動的大石頭,排放在欄杆上,然後一塊一塊地推下去,十分快活地看見石塊滾跳著落下去,還沒落到穀底,便已砸得粉碎。


    離尚貝裏更近時,我看見一處與此截然不同的類似景致。路從我一生中所見過的最美的瀑布腳下穿過。山勢極為陡峭,水離山傾瀉,呈弧形遠落於路外,人可從瀑布與岩石間走過,有時還不致沾濕衣裳。但是,如果沒有看好距離,是很容易上當的,就像我一樣,因為水從很高很高的地方流下,飄散成蒙蒙細雨,如果離這雨霧太近,起先還不覺得,不一會兒便濕透了。


    我終於到了,又看見她了。她並非一個人。我進去時,宮廷總管先生正在她那兒。她沒跟我說話,隻是拉起我的手,以其使所有人傾心的風度把我介紹給他。她說:“先生,這就是那個可憐的年輕人。他值得您關懷多久就請您關懷他多久吧,我也就無須再為他今後的一生操心勞神了。”然後,她又轉而對我說:“孩子,您是國王的人了。快謝謝總管先生給了您一個飯碗。”我大睜起眼睛,一聲未吭,也不清楚該說些什麽。剛產生的野心差點兒讓我暈頭轉向,以為自己已經成了小總管了。我的命運沒有一開始想象的那麽輝煌,但在當時,已足夠生活下去,對我來說,這就非常之好了。事情是這樣的:


    國王維克多-阿梅代根據以往曆次戰爭的結局以及江山社稷的狀況,認為祖業有朝一日會落入他人之手,便想盡辦法搜刮民脂民膏。沒幾年之前,他決定要貴族納稅,號令全國搞一次土地普查,以便真正課稅時,可以使完稅更加公平合理。這項工作在其父王統治下已著手進行,在他手中完成。這項工作動用了兩三百號人,有人稱幾何學家的土地丈量員,也有喚作文書的錄事。媽媽就是把我安插在文書中了。這職位進項不大,但在這個國家足夠寬裕地生活的了。不好的是,這隻是個臨時性工作,但可以等待機會,另謀出路。媽媽是因為有遠見才竭力從總管先生那兒替我謀求特別關照的,以便這項工作完了之後,我能找到什麽更牢靠的差事。


    我到後不幾天就開始工作了。這工作沒什麽難的。我很快便掌握了。就這樣,自我離開日內瓦之後,經過四五年的奔波、瘋狂和痛苦,我頭一次開始正兒八經地掙飯吃了。


    我進入青年時期的冗長的細枝末節會讓人覺得非常幼稚,我對此也很惱火。我雖然在某些方麵生就像個大人,卻久久的是個孩子,而且我現在在其他許多方麵仍舊像個孩子。我沒有向讀者許諾介紹一位頂天立地的人物,我隻答應如實地描述自己,而且,為了了解年長時的我,就必須很好地了解年輕時代的我。由於事物一般不如回憶那樣對我印象深刻,而且我的思想整個兒地充滿幻想,所以我腦子裏深印下的最初的印象始終保持著,而後來的印象可以說是與之交織在一起,而不是把它們抹了去。先前的感情和思想有著某種連續性,會改變以後的思想感情,必須了解前者才能很好地判斷後者。我竭力地處處都很好地闡明最初的原因,以便說明與後果的關聯。我想用某種方法能把自己的靈魂暴露在讀者的眼前。為此,我盡力向讀者展示我靈魂的方方麵麵,用每天每日的事來闡明它,以使讀者看清我靈魂的每一次顫動,使讀者得以親自判斷產生這些震顫的起因。


    如果我自下結論,並對讀者說“這就是我的性格”,讀者以為我如果不是在欺騙他們,那至少是自己搞錯了。但是,我若單純地把自己所發生的一切,把自己所做的一切,把自己所考慮的一切,把自己所感受到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說給讀者聽,就不會使讀者產生誤解,除非我有意那樣做。再說,即使我有意如此,也不容易就這麽得逞。該由讀者來把這些因素聚集起來,再確定它們組成的人是什麽樣的人:結論應由讀者來下,如果讀者弄錯了,那一切錯誤全是讀者的事。然而,為此目的,我的敘述光忠實還不夠,還必須詳盡。事情的重要與否不取決於我,我應該把它們統統講出來,讓讀者去取舍。到目前為止,我一直是鼓足勇氣這麽做的,我以後也不會有所懈怠。但是中年時的回憶總不及青年時期來得鮮明。我開始時盡可能地利用對青年時期的回憶。如果中年時的回憶也同樣鮮明地映入腦際的話,沒耐性的讀者也許將會感到厭煩,但是,我對自己的工作是不會不滿意的。在這一點上,我隻有一件事覺得擔心:不是怕說得太多,或者是在撒謊,而是怕沒全說出來,把一些真相給隱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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