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韋塞利夫人家出來了,幾乎與進她家時沒有兩樣。我回到原先的女房東家,住了五六個星期。其間,因為年輕健壯又無所事事,常常脾氣乖張。我心慌意亂,無精打采,胡思亂想。我常常哭泣、歎息,盼著一種尚無所知而又覺得被剝奪了的幸福的來臨。這種狀況難以描述,甚至很少有人能想象得出來,因為大部分人對這種既折磨人又美不勝言的無比幸福生活,想入非非,流連陶醉,早有嚐試。我熱血沸騰,腦海裏不斷地湧現出姑娘和女人的倩影。然而,我並不真正知曉她們有何妙用,所以隻是對她們恣意想象,浮想聯翩,更多的就不知其所以然了。這番遐想令我的感官亢奮不已,難耐不適,幸好它們並未教我擺脫這種狀態。我寧可喪命也想與戈桐小姐那樣的姑娘再見上一刻鍾。但是,現在已不再是兒童嬉戲的時候了。羞恥這個惡念的伴侶,隨著年齡的增長飄然而至,使我天生的靦腆有增無減,竟至難以克服。無論是當時還是以後,遇上女人,盡管我知道對方並不刻板,而且幾乎深信自己稍有表示即可如願,但除非對方主動挑逗,逼我就範,否則我是不敢造次的。


    我愈發躁動不安,以至欲念難平,竟用最荒唐的辦法去激發它。於是,我便尋覓一些陰暗的小徑、背靜的角落,去遠遠地向異性展示我本想在她們麵前表露的狀態。我讓她們看到的不是我淫穢的前部(這我連想都沒有這麽想),而是我的屁股。我要如此這般地在女人麵前暴露自己的那種蠢乎乎的快活勁兒簡直難以描述。這與我所企盼的那事的感覺隻有一步之差,我相信,如果我有膽量候著,是會有某個堅強女子路過身邊,賜給我那種樂趣的。這種瘋癲惹下了頗似喜劇的亂子,但對我來說,並不有趣。


    有一天,我來到一處天井盡頭,那兒有一眼水井,這家人家的姑娘們常來井邊汲水。此處有一小小斜坡,有好幾個通道通向一些地窖。我在幽暗中探看了一下,發覺這些地道又長又暗,便判定深不見底,萬一被人發現,好事敗露,我可以安然地藏於其中。這麽一想,我便向來井邊汲水的姑娘們作出一些並非勾引而是荒唐的怪相。那些最老實的姑娘假裝什麽也沒看見,而另一些姑娘開始在笑,還有幾個認為受到羞辱,叫罵開來。有人聞聲而來,我趕忙逃向可藏身之處。我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喊叫,這我可真沒想到,我嚇壞了,顧不得迷失方向,忙往深處鑽去。嘈雜聲、喊叫聲、那個男人的聲音,緊隨我身後。我原指望幽暗可以把我藏起來,可卻見到了亮光。我顫抖不已,繼續往裏鑽。一堵牆擋住了我的去路,無法再往前逃,隻好待在那兒聽天由命了。轉眼間,一個大漢追了上來,逮住我。那人留著大胡子,戴著一頂大帽子,佩著一把腰刀,身旁跟著四五個老娘兒們,每人手中拿著個掃帚把兒,在她們中間,我瞥見那個揭露我的小騷貨,她想必是想看清我到底是誰。


    佩刀大漢攥住我的胳膊,厲聲問我搞什麽鬼。可想而知,我不知如何對答。但我穩了一下神兒,在這危急關頭,腦子裏擠出了一條妙計,竟然奏效了。我哀求他饒恕我年幼無知,可憐巴巴。我說我是外地人,大家出身,腦子一時出岔兒了,我是從家裏逃出來的,因為家裏人要把我關起來;要是他讓人認出我來,我就完了,而他要是放我一條生路,我也許日後會報答他的大恩大德的。沒想到,我的這番話、我的表情生了效,那個嚇人的大漢為之動容,隻嗬斥了我兩句,沒多加追問,便好心地放了我。從那年輕女子及幾個老娘兒們見把我放走的神情,我看得出,讓我膽戰心驚的那個大漢可真幫了我的大忙了,要是落在這幫娘兒們手裏,我就沒那麽便宜了。我聽不清她們嘟囔些什麽,我也不去管了,因為隻要那把腰刀和大漢不摻和,憑著我的矯健壯實,我完全有信心很快擺脫那幫手拿掃帚把兒的娘兒們的。


    幾天過後,我同我的鄰居、一位年輕的教士走過一條街時,正撞見那個佩腰刀的男人。他認出我來,戲謔地模仿我的腔調對我說:“我是王子,我是王子,可我是個笨蛋,請殿下別再來這兒了。”他並沒多說什麽,我便低著頭,溜之大吉,心裏卻感激他如此手下留情。我斷定那幫可惡的老娘兒們對他的輕信大加羞辱了。不管怎麽說,盡管他是皮埃蒙特人,但不失為一個好人,每憶及他時,我心裏都充滿了感激之情,因為那件事太有趣了,換了別人,單為取笑也會讓我丟人現眼的。這件事盡管沒造成我本會擔驚受怕的後果,但仍讓我老實了很長時間。


    我住在韋塞利夫人家時結識了幾個人,常與之交往,希望他們將會對我有所幫助。我有時去看望其中的一位教士,他是薩瓦人,人稱蓋姆先生,是梅拉雷德伯爵的孩子們的家教。他還很年輕,交際不廣,但極為理智、正直,才思橫溢,而且是我所認識的最誠摯的人之一。我之所以去他那兒並非另有所圖,因為他並沒有什麽威望,可以拉我一把,但我在他身上找到了使我受益一輩子的非常寶貴的東西:良好道德的教誨和至理名言。在我的興趣及思想相繼變化之中,我總是忽而過於偉大,忽而過於卑劣,忽而是阿喀琉斯,忽而是忒耳西忒斯,忽而是英雄,忽而是無賴。蓋姆教士悉心教導我安分守己,認識自己,既不遷就我,也不打擊我。他充分肯定我的天性和才智,同時指出他也從中看到將會影響我發展的種種障礙。因此,他認為,我的天性和才華不會幫我登上幸運的階梯,而會成為我擺脫榮華的資本。他為我描繪了一幅我原先隻有著一些錯誤想法的人生真實圖景。他向我指出,聰明人怎麽身處逆境總能走向幸福;怎麽頂風向前,到達彼岸;怎麽不明智審慎就沒有真正的幸福;怎麽在任何情況之下都可以做到明智通達。他向我闡明統治別人的人並不比被統治的人更明理、更幸福,從而大大地削弱了我對大人物們的仰慕。他對我說過一句話,我至今常常念念不忘。他說,如果每一個人都能看透其他所有人的心思,那麽,樂於低就的人就會比想往上爬的人多。這番話,確鑿感人,毫不誇張,我受用無窮,使我一生中得以心境平和,樂於安命。他使我對真誠有了真正的初步認識,而我那浮華的才智原先隻是極端地去理解真誠。他使我感受到:在社會上,用不著對崇高德行激情滿懷;過於激昂必然轉而消沉:持之以恒、始終不渝地盡職盡責並不比完成壯舉大業少費勁乏力,人們反倒可以從中獲得榮譽和幸福;始終受人尊敬比偶爾讓人仰慕勝過千百倍。


    要確定人的各種義務,必須追根溯源。此外,我剛邁出的一步,以及我因此而處的現狀,使我們不得不談一談宗教。大家已經知道,《薩瓦副本堂神甫》至少絕大部分是以正直的蓋姆先生為原型的。隻不過,由於謹行慎言,他不得不在說話時多有保留,所以就某些問題談起來就不太直言不諱了。然而盡管如此,他的箴言、他的見解、他的想法甚至他勸我回歸故國的話都一成未變,都同我日後所發表的一模一樣。因此,我無須對任何人都能理解其要旨的一些談話大加贅述,我隻是想說一點,他的那些明智的但起初並不見效的教誨,是我心中德行和宗教的胚芽,從不枯萎,隻等一隻慧手去培護,便會開花結果。


    盡管我那時改教尚不堅定,但我仍不免頗為激動。我對他的談話非但不討厭,反而興趣盎然,因為他的話言簡意賅,尤其是其中滿含著某種真心的關懷。我原本就是重感情的,對希望我好的人比對為我做了好事的人更加熱愛,而且在這方麵我的感覺不太會出錯。因此,我真心實意地熱愛蓋姆先生。我可以說是他的第二門徒,而這在當時,就給了我無法估量的好處,把我從因無所事事而引向的罪惡斜坡上拉了回來。


    有一天,我壓根兒沒有想到,拉羅克伯爵會派人來找我。以前,因為不得不去,又跟他說不上話,所以挺膩味,就再沒有去過他家。我以為他早就把我給忘了,要不就是我給他留下了壞印象。我想錯了。他曾多次看見我挺高興地替他姑媽做事。他甚至還對他姑媽說過這事,而且,連我本人都忘到腦後的時候,他還跟我提起過。他熱情地接待了我,對我說,他並沒對我空許願,而是在想法安排我,而且成功了,會讓我逐漸有出息的,但以後的路就得靠我自己去闖了。他說他要送我去的那家人家有權有勢,聲名顯赫,我無須其他保護人就能出人頭地,盡管開始時就像我現在這樣,仍是個普通仆人,但盡管放心,一旦人家看出我的思想感情及行為舉止高於現在的身份地位,是會提攜我的。這番談話的末尾把我開始時所抱的很大的希望殘酷無情地給摧毀了。我心裏既苦澀又氣惱地在想:什麽!老是當仆人?但這一念頭很快便被自信抹去了。我自覺非生就寄人籬下之人,所以不怕別人老把我當作仆人。


    他領我去到古豐伯爵府第。後者是王後的禦馬房第一總管,是顯赫的索拉爾家族的族長。這位尊敬長者氣宇軒昂,他的禮賢下士更使我感動不已。他饒有興味地問長問短,我老老實實地一一作了回答。他對拉羅克伯爵說我眉清目秀,一定有才氣。他覺得我確實不乏才智,但這並不足數,尚須看看其他方麵。然後,他轉向我說:“孩子,幾乎凡事都是開頭難,但您開頭並不會太難的。要乖巧,要想法討這兒所有人的喜歡。眼下您唯一要做的就是:無論如何都要有勇氣。我會關照您的。”他隨即領我去他兒媳布萊耶侯爵夫人住處,給我作了介紹,然後又把我介紹給他的兒子古豐神甫。我覺得這個開端是個好兆頭。我經曆過許多,深知主人雇個仆人是沒這麽多客套的。他們確實沒有把我當作仆人看待。我同管事人一起用膳,也沒讓我穿號衣;由於小冒失鬼法弗裏亞伯爵曾想讓我站在他的馬車後麵,他爺爺便不許我站在任何人的馬車後麵,並且不許我相隨任何人外出。但我要伺候用膳,我在府裏差不多是在幹一個仆人的活兒。不過,我幹活可以說是挺自由的,並沒指定我專門伺候誰。除了記述幾封口授的信和法弗裏亞伯爵讓我剪一些畫片而外,我白天幾乎可以完全自由支配我的時間。我沒覺察到,這種日子肯定是很危險的,甚至是極沒人味兒的,因為總這麽懶散無聊會讓我沾染上一些我本不會染上的醜行惡習的。


    幸好,這種情況並未發生。蓋姆先生的教誨深入我心,而且我對他的教誨極感興趣,有時還偷偷地溜去聽一聽。我想,看見我這麽偷偷溜出去的人猜不太著我去哪兒。沒有比蓋姆先生對我行為舉止的教導再入情入理的了。我一開始工作極其出色,勤奮、精心、肯幹,大家都非常高興。蓋姆教士曾明智地告誡我,要悠著點兒,擔心我三分鍾熱度,被人看出,反而不好。他對我說:“人家將根據您開頭時的表現來要求您的,所以要盡量節製,留有餘地,但千萬注意,切不可偷閑躲懶。”


    由於大家沒有怎麽注意我的小小才氣,隻覺得我天資聰穎,有點小聰明而已,所以,盡管古豐伯爵曾對我談起過,但大家似乎並沒想到要取我所長。這時,又出了一些事,所以我幾乎被遺忘了。古豐伯爵的兒子布萊耶侯爵當時是駐維也納大使。宮廷突發變故,波及古豐伯爵府上,有幾個星期工夫,大家都心神不定,便無暇顧及我了。然而此前,我一直沒有偷懶懈怠。這時,有一件事發生了,對我產生了既有利又有害的影響,使我既遠離外界的一切誘惑,又對自己的職責有些疏懶。


    布萊耶小姐很年輕,幾乎與我年齡相仿。她風姿綽約,相當漂亮,膚若凝脂,褐發秀美。盡管是褐發女郎,但她一臉金發女子的柔情,使我的心從來不得平靜。非常適合年輕人穿戴的宮廷服飾襯托出她的漂亮身材,突現出她的酥胸和粉肩,而且,當時大家正在舉喪,她的肌膚就愈發亮麗照人。有人會說,一個當仆人的是不該注意這類事情的。想必我是不對,但我畢竟如此這般了,而且也絕非僅我一人。膳食總管和男仆們有時在飯桌上粗俗下流地談起這事,我感到像是刀紮似的難受。然而,我並沒頭腦發熱,完全墜入情網。我尚有自知之明,所以安分守己,不敢存此奢望。我喜歡看布萊耶小姐,喜歡聽她說幾句風趣、理智、誠摯的話。我的奢望隻限於從伺候她中間得到快樂,並沒有超越這一範圍。吃飯的時候,我注意找機會服侍她。如果她的仆人暫時離開她的身旁,我便立即湊上前去。除此而外,我便站在她的對麵,盯著她的眼睛,看她需要什麽,窺伺她要換盤更碟的時機。她要是肯叫我幹點什麽,看一看我,說一句話,我什麽都會幹的。但是她並沒有這樣。我因在她眼裏什麽都不是而痛苦非常。我站在那兒,她甚至都沒有理會。不過,她兄弟吃飯時有時候跟我說上幾句。有一次,他說了一句什麽有點不禮貌的話,我極其巧妙、極其委婉地回答了他,布萊耶小姐這才注意到,向我看了一眼。這一眼盡管短暫,卻讓我好一陣激動。第二天,第二次機會又來了,被我抓住了。那一天,在舉行一個盛宴,我頭一次看見總管身配佩劍、頭戴帽子,非常驚奇。碰巧,大家談到了索拉爾家族的題銘,是繡在有徽記的壁毯上的:tel flert qui ne tue pas。由於皮埃蒙特人一般不精通法文,所以有一個人在這句題銘上發現了一個拚寫錯,說“fiert”一詞不應該加“t”。


    古豐老伯爵正要回答,但他看了我一眼,見我光笑不敢吭聲,便命我回答。於是,我就說:“我認為‘t’不是多餘的,‘fiert’是一個古法文詞,並非源自‘ferus’(自傲、威嚇),而是從動詞‘flert’變來的,意為‘打擊’、‘傷害’。因此,我認為這句題銘的意思不是‘威而不殺’,而是‘擊而不殺’。”


    大家都盯著我,又麵麵相覷。我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麽驚奇的樣子。但是,更使我得意的是,我清楚地看見布萊耶小姐臉上顯出一種滿意的神情。這位不可一世的人兒竟然朝我看了第二眼,至少同第一眼一樣的可貴。然後,她轉眼看看她的祖父,好像有點急不可耐地等著他誇我幾句。他祖父的確是大大地誇獎了我一番,神情十分得意,以致眾賓客全都競相稱讚起我來。這一時刻雖然短暫,但在各個方麵都令人舒心暢然。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時刻,它恢複了事物本來的麵貌,替我那因命運不濟而被扭曲的才能出了口惡氣。片刻之後,布萊耶小姐再次舉目望著我,以既害羞又親切的口吻請我為她拿點喝的。可以想見,我沒讓她久等,但是,因為杯子倒得太滿,我把水灑出一點在盤子上,甚至灑到了她的身上。她兄弟唐突地問我為什麽抖得這麽厲害。這一問反而使我更加慌張,把布萊耶小姐鬧了個滿臉通紅。


    故事到此結束。大家可以看出,同與巴齊爾夫人以及我此生以後的情況一樣,我的戀情結局都不美滿。我喜滋滋地在布萊耶夫人的過廳佇立著,但毫無用處:我再也沒有獲得她女兒的一點點關注。她出來進去從不看我,而我也幾乎不敢正眼看她。我那麽愚笨木訥,以至於有一天,她走過時手套掉在地上,我卻沒有立刻上前去拾那隻我本會親吻的手套,反而不敢挪動,竟讓一個又笨又胖的男仆占了先。我真想把他砸死。我看得出來,我沒能幸運地得到布萊耶夫人的垂青,這更加使我惶恐不安。她不僅不使喚我,也從不接受我的效勞。有兩回,我站在她的過廳時,她竟毫不客氣地問我是否無事可幹。我隻好離開這個可愛的過廳了。我起先很是覺得可惜,但是事情一多,很快也就不再去想它了。


    布萊耶夫人雖不屑於我,但她公公終於注意了我,他的好心使我總算可以聊以自慰了。我談到的那次盛宴的當晚,他同我聊了有半個小時,他好像挺高興,我也喜形於色。這位敦厚長者頗具才華,盡管與韋塞利夫人相形見絀,但卻古道熱腸,我在他身邊稱心如意。他叫我去跟隨他的兒子、那個挺喜歡我的古豐神甫,說是他兒子的愛,如果我不辜負的話,會對我有用的,會使我獲得大家認為我缺乏的東西的。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向神甫先生那兒奔去了。他根本沒有把我當成仆人看待,而是叫我在他的火爐旁坐下來,極其和藹可親地詢問我,而且很快便看出我的啟蒙教育很雜,全都不深不透。他特別覺得我拉丁文很差,準備多教我一點。我們商定,我每天上午去他那兒,而且我第二天就開始去了。就這樣,我一生中人們將常常看到的怪事中的一件出現了:我的身份不倫不類,在同一個人家裏,既當門生,又當仆人,在做牛做馬的同時,還有一位隻有王子才有的出身名門的家庭教師。


    古豐神甫先生是最小的孩子,家裏人想要讓他升任主教,所以對他的教育比對其他名門子弟的一般教育要高深。他曾被送往錫耶納大學深造了好幾年,對語言純潔主義造詣頗深,使他在都靈的地位與旦茹神甫()1以前在巴黎的地位幾乎旗鼓相當。因為討厭神學,他便致力於文學,在意大利,對於那些從事神職的人來說,這是極平常的事。他讀過許許多多的詩,自己也能湊合寫些拉丁文和意大利文詩。總之,他有著培養我和為我亂七八糟的腦子去粗存精所必需的那種興趣。但是,也許我的饒舌使他錯以為我有多大的學問,也許基礎拉丁文可能使他索然寡味,他把教我的起點定得太高。他還沒讓我翻譯多少菲得洛斯的寓言,便讓我學維吉爾的作品,我幾乎一點也聽不懂。正如大家日後將看到的那樣,我對拉丁文注定是學了又學,可始終沒能學成。不過,我學的時候是相當賣力的,而且,神甫先生也極其親切,誨人不倦,至今仍令我感動。我同他一起度過大半個上午,既為了學習,也是為他效勞。但不是伺候他的衣食,因為他從不讓我這麽做。我隻是記錄他口授的東西和抄抄寫寫,而這種文書工作比做小學生對我更加有用。這樣,我不僅學到了純正的意大利文,而且對文學也產生了興趣,也增加了對好書的鑒別能力,這是在特裏布女租書商那兒所學不到的,對我日後獨自寫作幫助甚大。


    這段時間是我一生中沒有胡思亂想,可以最為理智地盼著有所成就的時期。神甫先生對我非常滿意,逢人便誇獎我,而且他父親對我也有著一種特殊的愛,法弗裏亞伯爵告訴我說他已經跟國王提起過我。布萊耶夫人對我也一改往日那種蔑視神情。總之,我成了他家的某種寵兒,令其他仆人妒火中燒。仆人們見我有幸蒙受主人之子的教誨,清楚地知道我很快就要高他們一頭了。


    我從偶爾聽到的隻言片語中,可以悟出大家對我的看法,經過一番思忖之後,我覺得索拉爾家族想謀求大使職位,而且也許想預謀當上大臣,所以可能很樂意預先培養一個有才氣、有能耐的人,完全依附他家,獲得他們的信賴,忠心耿耿地為其效勞。古豐伯爵的這個打算是高尚、明智、偉大的,而且不愧是一位仁慈而有遠見的大貴族的計劃。然而,除了我當時並未看出其全部意義而外,這個計劃對我那顆小腦袋來說也太高深莫測了,而且我還得過於長期地屈居人下。我那瘋狂的野心隻想通過奇遇尋求騰達。我看不見該計劃中有任何女人的芳蹤,所以覺得這辦法緩慢、艱難和憂傷。其實,我本該覺得這辦法越是沒有女人摻和才越是高貴和穩妥,因為女人們所保護的才能肯定抵不上大家認為我具有的才能。


    一切都很順利。我得到了,甚至可說是奪得了大家的尊重:考驗結束了;這家人都把我看作是一個最有出息但又大材小用了的年輕人,都等著看我飛黃騰達。但是,我的位置不是人們指定給我的那個位置,而是我得通過迥然不同的途徑取得的位置。我涉及了我所固有的特點中的一個,隻要向讀者擺出這一特點,就一目了然了,無須多加贅述。


    盡管都靈有許多像我一樣的新改教者,可我不喜歡他們,而且也從不想與他們來往。不過,我曾接觸過幾個沒有改教的日內瓦人,其中有一個名叫朱沙爾,外號“歪嘴”,是個細密畫畫匠,同我沾點親。這個朱沙爾先生打聽到我住在古豐伯爵家裏,便同另一個日內瓦人來看過我。後者名叫巴克勒,是我學徒時的一個夥伴。巴克勒是個很風趣、很活潑的小夥子。他由於年輕,所以滿嘴的俏皮話,讓人很愛聽。我一下子就喜歡上巴克勒先生,竟至到了不能離開他的程度。他不久要回日內瓦去,這對我將是多大的損失啊!我深感損失之巨大。為了至少充分利用他走前的這段時間,我便與他形影不離,或者說他與我寸步不離,因為一開始,我並沒昏了頭地不經允許走出府去整天與他在一起,但是不久,見他老纏著我,門房就不放他進來,而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把一切都置諸腦後,隻想到我的朋友巴克勒,既不去神甫先生那兒,也不去伯爵處,而且大家在府裏也見不到我的人影了。他們訓我,我不聽;他們便用辭退來嚇唬我。這一威嚇毀了我:它使我窺見同巴克勒一起走的可能。自此之後,我再也看不到其他樂趣、其他命運和其他幸福,隻想做這樣一次旅行,而且隻看見其中說不盡的幸福,此外,在旅行結束之後,我還可以去看看瓦朗夫人,盡管這是很遙遠的事。至於回日內瓦,我連想都沒去想。山巒、草地、樹林、溪流、村莊,以其新的魅力沒完沒了地相繼出現;這種幸福的旅程似乎應該吸引了我整個生命。我喜滋滋地回想起,我來時一路上的景色是多麽的迷人。而且,這一次,除了獨立自主,還有一個年歲相仿、趣味相投、性格隨和的好朋友做伴,無牽無掛、無事無責、無拘無束、想停則停、想走就走,那該是多麽美啊!隻有瘋子才會為了實現一些緩慢、艱難、不保險的野心勃勃的計劃,而犧牲這樣的一次機會,即使這些計劃有朝一日得以實現,而且輝煌無比,也抵不上年輕時候片刻的真正歡快和自由。


    我因為滿腦子這種聰明的奇思異想,便想方設法,終於達到被趕走的目的。不過,也並不太容易。一天晚上,我打外麵回來,管家通知我伯爵先生辭退我了。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因為不管怎麽說,我總感覺自己的行為荒唐無禮,所以為了原諒自己,我便添了一種不講道理、忘恩負義的想法,認為他們辭我,過錯在他們,自己無可奈何,可以原諒。有人通知我說法弗裏亞伯爵讓我第二天上午走之前去跟他說一聲。因為他們看出我昏了頭了,可能不會去,所以總管說是在我去過之後,才把給我的一點錢交給我。這錢我肯定不該得的,因為主人不願讓我當仆人,沒有給我確定傭金。


    法弗裏亞伯爵盡管很年輕、很冒失,這一次卻對我說了一番最入情入理的話,我幾乎敢說是最親切的話,因為他以一種殷切、動人的方式向我述及他伯父對我的關懷以及他祖父對我的期望。最後,在激動地把我為了毀了自己而犧牲的所有一切擺出來之後,他主動提出和解,隻有一個條件,就是別再同引誘我的那個小渾蛋來往。


    很顯然,他這麽說並不是他自己的意思,我就是愚蠢透頂,也能感覺得出來我的老主人對我的一片好意,因此我深受感動。但是,這次旅行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之中,什麽也抹不去它的魅力。我完全失去了理智:我態度死硬,鐵了心了,豁出去了,傲慢地回答說,既然辭了我,我也接受了,改口也來不及了,即使我一輩子可能會怎樣,但我主意已定,絕不讓一家人趕走兩次。這時候,這個年輕人當然火了,罵了一通,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推出他的房間,砰的一聲把門關上。而我呢,我像是剛贏得了最偉大的勝利似的,神氣活現地出來了,而且,生怕還有架要吵,便極不光彩地走了,連對神甫先生的好心說個謝字都沒有。


    為了想象我當時已經瘋癲到什麽程度,必須了解我的心對那些細小的事物狂熱到了何種地步,以及它是以何種力量陷入對吸引著它的那個事物的想象之中的,盡管有時候這個事物是虛無縹緲的。最怪誕、最幼稚、最瘋狂的計劃都跑來誘惑我的得意念頭,好像真能實現似的。誰能料到一個將近十九歲的人會把自己今後的一生寄托在一隻小空瓶上?現在,我來說給你們聽聽。


    幾個星期之前,古豐神甫給了我一件禮物,是一個埃龍噴水玩具,十分漂亮,我愛不釋手。由於常玩這個玩具和談論我們的旅行,聰明的巴克勒和我在想,這玩具可能對旅行有用,而且可以使旅行延長些日子。世界上有什麽會像這玩具那麽好玩的?於是,我們便把美夢寄托在這上麵了。我們想象著每到一個村子,便把農民們召集到我們的玩具跟前來,這樣,好吃好喝就紛紛地擺在了我們麵前,因為我倆都深信,對於收獲糧食的人來說,糧食是算不了什麽的,而如果他們不喂飽行路的人,那他們就是沒有良心。到處是盛宴和喜宴,我們無須破費,隻要費點唾沫和噴水玩具的水,就能走遍皮埃蒙特、薩瓦、法國以及全世界。我們擬訂了一些永無止境的旅行計劃,先往北走,不是假設有必要在某處停留,而是為了翻越阿爾卑斯山的樂趣。


    這便是我著手進行的計劃。我毫不遺憾地拋開了我的保護人、我的老師、我的學習、我的希望以及對幾乎是很有把握的一種幸運的等待,開始了一個真正的流浪漢的生活。再見了,京城!再見了,宮廷、野心、虛榮、愛情、美人兒以及所有去年我來時所懷有的一切偉大的奇思異想。我帶著噴水玩具,同我的朋友巴克勒上路了,兜裏雖然隻揣了一點點錢,但心裏充滿了歡樂,一心想著享受這遊蕩的幸福。我突然間把我所有的光輝計劃都押在這個幸福上了。


    不過,這個荒唐的旅行,同我預想的幾乎差不多一樣的快活,隻是方式方法不盡相同。因為我的噴水玩具在小酒館裏雖然能使女店主和女招待們偶爾高興一下,然而離開時,我們照樣得付賬。但我們對此並不怎麽煩惱。我們隻是想等錢花光了的時候,再好好地利用一下這個寶貝。一個意外的事省了我們的麻煩:在快到布拉芒的時候,噴水玩具碎了;碎得正是時候,因為我們雖沒敢說,但卻感到這玩意兒討厭了。打碎了反而使我們比以前更快活,我們大笑自己的愚蠢,大笑自己不介意衣服和鞋都穿破了,竟想靠我們的玩具來添置新的。我們像開始時一樣輕快地繼續往前走,隻不過是不再七彎八繞了,因為錢快花光了,必須盡快地趕到目的地。


    到了尚貝裏,我變得若有所思了,不是在想我剛剛幹的蠢事,因為從未有人那麽快、那麽好地認清自己的過去,我想的是瓦朗夫人見了我會是個什麽態度,因為我完全把她家當成了自己父母的家了。我寫信告訴過她我進了古豐伯爵府,她知道我在府裏情況不錯。她祝賀我,並諄諄告誡我應該如何報答別人對我的恩情。我以為如果我不因犯錯而毀了自己的話,前途肯定無虞。要是她看見我來了,會怎麽說呢?我當然可以肯定她是不會把我掃地出門的,但是,我擔心會讓她傷心。我害怕她責怪我,那比貧困更加難受。我決心默默地忍受一切,並盡力安慰她。在這個世界上,我隻有她一個親人了,如果失去她的愛,那我就沒法活了。


    最讓我擔心的是我的旅伴;我不願再給瓦朗夫人增加負擔了,但我擔心不容易擺脫他。最後一天,我對他比較冷淡,準備與之分手。那家夥明白了我的心思;他很瘋,但卻不蠢。我以為他會因我變心而痛苦,但我想錯了,我的朋友巴克勒一點兒也不難受。剛進阿訥西城,他便對我說:“你到家了。”他吻了我一下,跟我說聲再見,便一轉身不見了。我再沒有聽說過他的消息。我們的相識和友情總共保持了將近六個星期,但其後果將影響我整個一生。


    我走近瓦朗夫人家時,心跳得好厲害呀!我兩腿發顫,眼睛霧蒙蒙的,什麽也看不見,聽不見,遇上熟人也認不出來。我不得不停下好幾次,喘喘氣,恢複一下知覺。是不是害怕得不到我所需要的周濟,才慌亂到如此地步?我這樣的年紀,至於害怕餓死到這種程度嗎?不,不,我以真心和自傲這麽說,我一輩子無論什麽時候都從沒有因為富貴或貧窮而得意忘形或憂心忡忡。在我那因曲折而坎坷難忘的一生中,常常是居無定所,食不果腹,但我始終以同樣的眼光去看待富裕和窮困。迫不得已的時候,我也會像別人一樣去討去偷,但不會驚慌失措到如此地步!很少有人像我這樣唉聲歎氣的,也很少有人一生之中流過像我這麽多的眼淚的。但是,窮困也好,害怕窮困也好,都沒能讓我哼過一聲,流過一滴眼淚。我的心靈雖深受命運的撥弄,但除了與命運無關的幸福與痛苦之外,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幸福與痛苦,而且,隻是當我並不缺衣少食的時候,我才感到自己是人間最不幸的。


    我來到瓦朗夫人麵前。一見到她的神情,我就放心了。她剛一開口,我便顫抖了,撲倒在她的麵前,激動得狂喜不已地把嘴貼在她的手上。我看不出她是否聽到了有關我的風聲,她臉上沒有什麽驚訝的表情,也看不出什麽憂傷。她用溫和的口吻對我說:“可憐的孩子,你又回來了?我早就知道你太小了,不能跑這麽遠。不過,我還是挺高興,沒有像我所擔心的那樣糟。”然後,她便讓我把經過談談,情況不多,但我說得老老實實,隻是省略了一些情節,但並沒寬恕自己,也沒為自己開脫。


    該解決我住的問題了。她問了問女仆。她們在商量的時候,我大氣也不敢出。但當我聽見讓我住在家裏時,我簡直是得意忘形了。我看見我的小包袱被拿到我住的房間裏去時,感覺就像聖普樂()1看見自己的馬車被趕進沃爾馬夫人的車棚裏去一樣。此外,我高興的是,聽說並不是讓我暫時住一住而已。在大家以為我在想自己的心思時,我聽見瓦朗夫人在說:“別人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吧。既然上帝把他又送回給我,我就絕不拋棄他。”


    我終於在瓦朗夫人家住了下來。但這還並不算是我一生中幸福時日的開始,而隻是準備。盡管使我們真正地享受了人生的這種動情的心是大自然的傑作,而且也許還是機體的一種產物,但是,它還需要環境來發揚它。如果缺少這些偶然原因,一個生來就很重感情的人也不會感覺出什麽,而且,到死也不曾體味到自己的生命。我此前幾乎就是這樣的人,而且,如果我從未認識瓦朗夫人,或者認識她,但卻沒在她身邊久處,沒受到她賦予我的溫柔疼愛的感情的感染,我也許永遠就是這樣的人了。我敢說,隻感受到愛情的人,並沒感受到人生中更美好的東西。我還了解另一種感覺,它也許沒有愛情強烈,但比愛情要甜蜜千百倍。它有時與愛情相連,卻又常常與之分離。這種感情也不單單是友情,它比友情更濃烈,更溫馨。我認為它不可能產生於同性的人中間。我可說是好交朋會友的人,但至少我從未在任何男友中間感受到這種感情。這一點現在還不明確,但日後是會清楚的;情感隻是通過其表現才能說得明白的。


    瓦朗夫人住的是一幢舊房子,比較大,可以留出一間漂亮的空屋來作客廳。我就被安頓在這間客廳裏了。這間房間朝向我提到過的過道,我倆第一次就是在那條過道上見的麵。小溪和花園那邊,可以看到田野。這番景致,住在屋裏的年輕人是不會無動於衷的。離開博賽之後,我這還是第一次窗前呈現出綠色。我一直被牆壁遮擋著,眼前不是屋頂,就是灰蒙蒙的街道。這新鮮景象使我感到多麽動情,多麽溫馨!它使我大大地傾心溫情。我把這迷人的景色也看作我親愛的保護者的一種恩情:我感到她是為我專門布置的;我悠然地置身景中的她的身旁;我看見她時時都在花紅柳綠之中;她的風姿與春天的風韻融在一起,映入我的眼簾。我那顆此前一直壓抑的心,在這個空間裏舒展開來,我的呼吸在果樹園中更加舒暢了。


    在瓦朗夫人家看不見我在都靈所見到的那種奢華,看到的卻是清潔、體麵以及和奢華不沾邊的大戶人家的殷實富足。她家沒有多少銀餐具,沒有瓷器,廚房裏沒有野味,地窖裏也沒有外國洋酒。但是廚房和地窖中都儲存豐富,足夠大家享用,而且她還用陶製杯子斟上等咖啡給客人。但凡前來看她的人都被邀請與她一起用餐或單獨用膳,從來沒有哪一個工人、信差或過路人不吃不喝就走出她家的。她的仆人包括一個頗有姿色的弗裏堡女傭,名叫梅塞萊;一個男仆,是她的同鄉,名叫克洛德·阿內,以後將提到他;一個廚娘;兩名她出門會客時用的轎夫,可她極少出門。兩千利弗爾的年金,卻要養活這麽一大幫。不過,收入雖少,但安排得當的話,在一個土地肥美、錢也值錢的地方,本可以應付這一切了。不幸的是,她最不喜歡節省:她借債支付開銷;錢借來就用,還沒焐熱就沒了。


    她持家的方式正好是我想選擇的方式:大家可以相信我正好快活地享用一番。使我不太滿意的是吃飯時間拖得很長。瓦朗夫人聞不得剛端上桌的湯和菜的味兒,幾乎一聞便頭暈,而且要惡心老半天。然後,逐漸緩過勁來,隻是聊天而不吃一點東西。直到半小時之後,才試著嚐第一口。這期間,我足可以吃上三頓飯了。她開始吃的時候,我早就吃飽了。我隻好陪著再吃,這樣我就吃了雙份,但並沒覺得太撐得慌。總之,我盡情享受在她身邊的那份舒心甜蜜的感覺,因為我所享受到的這種甜蜜舒心絲毫用不著我去擔心維係它的經濟條件。由於不太了解她的家底,我還以為她家條件一直不錯哩。後來,我在她家裏仍舊感到樂嗬嗬的。但是,在進一步了解了她的實際情況之後,看到她寅吃卯糧時,我就不再那麽心安理得地感到快樂了。預先的考慮總是掃我的興。我看見自己將來必定一事無成,而且永遠是在劫難逃。


    從第一天起,我倆之間便建立起最親密無間的關係,在她以後的一生之中,這種關係一直保持未變。她稱呼我為“孩子”,我叫她“媽媽”。即使隨著歲月的流逝,我倆年齡的差距幾乎被抹去了,稱呼仍舊未變。我覺得,這兩種稱呼絕妙地反映出我倆關係的精髓、態度的淳樸,特別是我們心靈的相通。她對於我來說是最溫柔的母親,從不尋求自己的歡樂,而隻求我能幸福;而如果說我對她的愛摻雜了感官的色彩,那也改變不了這種關係的性質,而隻能使之更加美好,並使我因有一位年輕美貌的母親在撫愛我而陶醉。我說“撫愛”是就其字麵意義來說的,因為她從沒少親我,沒少給予我最溫馨的母親般的撫愛,而在我的心裏,也從沒有過非分之想。也許有人說,我們到最後有了另一種關係。這我同意,但請少安毋躁,我不能一下子把什麽都說完。


    我們初次見麵的那一瞬間,是她使我真正感到心有所動的唯一時刻,再說,這一時刻也是因為驚奇所致。我的賊眼從未偷看過她脖子以下的部分,盡管那地方沒遮擋嚴實的豐腴之處可能很吸引人。我在她身邊從未有過衝動或欲念。我極其平靜自若,在享受著說不明道不白的快樂。我就是如此這般地待一輩子,甚至永生永世,也不會有片刻的膩煩。她是我與之談話從不覺得乏味的唯一的一個人,不像出於禮貌同別人談話時那麽活受罪。我倆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不是在交談,而是在沒完沒了地聊大天,非有人來打斷才會終止。因而,用不著逼我說話,倒是必須迫使我住嘴。她由於老在思考自己的計劃,所以常常陷入沉思。好吧!我就讓她沉思,我閉上嘴,凝視她,我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我還有一個極特別的怪癖。我雖不奢望這種單獨相處的恩寵,但卻不斷地在尋求機會,而一旦有此機會,則欣喜若狂,若是有冒失鬼前來打擾,我便怒氣衝衝。一有人來,不管是男是女,我便嘟嘟囔囔地出去,因為我容不得有第三者在她身旁。我來到過廳分分秒秒地算著時間,千百次地詛咒那些賴著不走的訪客,想不出他們哪有那麽多話要說,因為我還有更多的話要講哩。


    我隻有在見不到她的時候,才感到我是多麽愛她。當我看見她時,我隻是感到高興而已,但她不在的時候,我的焦慮不安竟至達到痛苦的程度。同她生活在一起的那種需要,使我心意纏綿,常常潸然淚下。我將永遠也忘不了,有一天,是個盛大節日,她正在晚禱,我便去城外散步了,心裏滿是她的倩影和同她一起共度時光的強烈欲望。我還較為理智,知道眼下這是不可能的,而且我盡享的一種幸福可能是短暫的。這麽胡思亂想,使我徒生悲傷,不過,倒並沒有沮喪,因為我看到一種令人欣慰的希望。那一直使我特別震顫的鍾聲、那鳥兒的鳴唱、那風和日麗、那我夢想著與她共住的散落在鄉間的房屋,都使我產生了極其強烈的、溫馨的、憂傷的和感人的印象,以至於我恍若置身於那美妙的時刻、美妙的仙境,我的心因能使她快樂而幸福,而且在難以言表的快意中享受著幸福,但並不含有任何情欲的成分。我記不得我曾像當時那樣強烈地和充滿幻想地去憧憬未來。最使我驚奇的是,當這一夢想實現的時候,我回憶起它的,竟然發現了一些完全與我當初想象一模一樣的東西。如果一個清醒的人的夢想真的像是一種預感的話,那就是我的那個夢想。我感到失望的隻是與想象的時間長短不一樣,因為我想象著歲歲年年、日日月月、一生一世都在一種永不改變的寧靜之中度過,而不是實際上的那樣,隻經過了一個很短的時間。唉!我那恒定不變的幸福原來隻是幻想,剛一實現,我便如夢初醒了。


    如果我把我不在這位親愛的媽媽麵前時,因對她的回憶而產生的種種瘋癲一五一十地寫出來的話,那就沒個完了。我有多少次因想著她在上麵睡過而親吻我的床呀!有多少次因想著我屋裏的窗簾以及所有的家具是屬於她的,而且她那美麗的手觸摸過而親吻它們呀!就連地板,因為想著她在上麵走過,我便有多少次匍匐其上呀!甚至有的時候,在她的麵前,我竟忘乎所以,那似乎隻有最強烈的愛情才會使然。有一天,吃飯的時候,當她把一塊肉放進嘴裏時,我看見裏麵有一根頭發,便喊叫起來,於是她便把肉吐在盤子裏,我如獲至寶地抓起,吞進肚裏。總而言之,我與最狂熱的情人相比,隻有唯一的一個差別,但也是根本的差別,它使得我的行為在情理上幾乎是不可思議的。


    我從意大利歸來同我去時並不完全一樣了,但是,像我這種年齡的人,也許從未有過像我這樣回來的人。我帶回來的不是童貞的心,而是童貞的體。我感覺到自己在逐年長大,我那躁動不安的氣質終於顯現出來,而它的第一次極不經意的爆發使我對自己的身體感到驚恐,比其他什麽都更好地表明在此之前我一直是在天真無邪之中生活的。我很快便安下心來,學會了那種危險的替代辦法,它既能欺騙本性,又拯救了像我這種性情的年輕人,使之免於放蕩不羈,但卻損害了他們的健康,消耗了他們的精力,有時甚至是他們的生命。羞慚和膽怯的人覺得非常之合適的這種惡習,對於想象力豐富的人還有著一種很大的吸引力:這就是可以說是隨心所欲地占有整個女性,讓迷惑他們的美人兒服務於他們的快樂,而又用不著征得她們的同意。我受到這種致命的便利的誘惑之後,便拚命摧殘大自然為我造就的、我經年累月很好保養的良好體質。除此傾向而外,我當時的環境也在添亂。我住在一位美婦人家裏,魂牽夢繞著她的倩影,白天又老是看見她,晚上被使我想起她來的東西所包圍,睡在我知道她睡過的床上。有多少東西在撩撥著我呀!讀者要是好生想想,會以為我已是病入膏肓了。恰恰相反,應該毀了我的東西正好救了我,起碼是暫時救了我。我被在她身邊生活的情趣所陶醉,滿懷著永遠生活在她身邊的強烈欲望,不管她在與不在,我始終把她看作一位溫柔的母親、一個親愛的姐姐、一個迷人的女友,而毫無其他。我始終如一地這麽看待她,從未改變,而且眼裏從來就隻有她。她的形象一直深印在我的心裏,沒有給其他任何人留下地方。她對於我來說是世界上唯一的女性;她賦予我的極溫柔的感情沒有給我的感官留下時間去為其他女人而騷動,這保證了我不受她、也不受所有女性的誘惑。總之,我因愛她而老老實實。這方麵的事,我說不清楚,關於我對她的愛戀,誰想怎麽說就怎麽說吧。至於我,我所能夠說的一切就是,如果這種愛戀已經顯得非常特別的話,那以後則更顯得離奇。


    我極其愉快地度著時光,做的卻是那些我極不感興趣的事:或草擬計劃,謄清賬目,抄寫藥方,或挑選草藥,搗擀藥材,照看蒸餾器。除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而外,還得接待過路人、乞丐,以及各種各樣的訪客。我必須同時與之打交道的有士兵、藥劑師、議事司鐸、貴婦人、不受神品的辦事修士。對這幫該死的家夥,我咒罵,我嘟囔,我詛咒,我讓他們見鬼去。可是對她來說,幹什麽都快快活活,我的火氣讓她笑得直流眼淚。而更讓她好笑的是,我雖然生氣,自己卻也禁不住在笑。我喜歡叨叨的那些不長的時刻是很有趣的。如果在我罵罵咧咧的時候突然來了一個討厭的家夥,瓦朗夫人興頭更大。她狡黠地拖長會客時間,還故意用眼睛瞟我,我真想揍她。當她見我迫於禮節,不敢造次,隻是氣哼哼地看著她時,才勉強斂起笑容。實際上,我心底裏卻不由自主地覺得這一切是十分有趣的。


    這一切本身並不使我感興趣,但因為是構成我所喜愛的生活方式的一部分,所以覺得有意思。我周圍所發生的一切,人們讓我做的所有一切,全都不對我的脾胃,但卻都使我很稱心。如果我對醫學的厭惡沒有造成一些不斷使我們高興的瘋癲場麵的話,我想我是會愛上它的,因為這也許是這門學問第一次產生這樣的一種效果。我自認為憑氣味就能辨出一本醫書來,而且,有趣的是我很少出錯。瓦朗夫人讓我嚐一些最惡心的藥劑。我怎麽躲,怎麽抗,都無濟於事。盡管我反抗著,做出可怕的怪相,咬緊牙關不張嘴,但當我看見她那沾有藥汁的纖纖玉手靠近我嘴邊時,我隻好張開嘴,舔一舔。當她的那一整套製藥家什集中在同一間屋裏時,聽見我們又跑又叫,哈哈大笑,人家還以為我們在屋裏演鬧劇,而不是在配製麻醉劑和興奮劑。


    但我並沒有把時間全部消磨在這些玩笑之中。我在我住的房間裏找到幾本書:《目擊者》、普芬道夫的書、聖·埃弗爾蒙的書和《拉·亨利亞德》。盡管我已不像從前那麽瘋狂地愛讀書了,但無所事事時,我便翻翻這些書。我特別喜歡《目擊者》,而且它使我受益匪淺。古豐神甫先生曾教我別貪多嚼不爛,要細細咀嚼。這樣,我讀書的收效就好多了。我習慣於思索語句結構和優美文體,我在練習分辨純潔法語和我的方言土語。例如,通過《拉·亨利亞德》的下麵兩句詩,我改正了我像所有的日內瓦同胞一樣常犯的一個拚寫錯誤:


    soit qu’un ancien respect pour le sang de leurs maitres


    parl?r encor pour lui dans coeur de ces traitres.()1


    parl?t一詞使我一怔,告訴我它的虛擬式第三人稱單數結尾須加“t。”而以前我在拚寫或讀它時,都把它與直陳式簡單過去時混同。


    有時候,我同媽媽聊聊我所看的書。有時候,我在她身邊朗讀;對此,我興趣大極了。我練習著好好念,而這對我也很有益處。我說過她很有才氣,而當時,她也正處在才華橫溢的時期。好幾個文人爭相博取她的歡心,指點她如何鑒賞上乘之作。照我看來,她有點新教的趣味。她愛談論拜勒,對早已在法國故去的聖·埃弗爾蒙推崇備至。但這並不妨礙她對優秀文學的了解,也並沒影響她對它的讚賞。她是在上流社會長大的:她小的時候便來到薩瓦,在同當地貴族的親切交往中,丟掉了沃州那矯揉造作的情調。在故鄉沃州,女人們把自命不凡當成上流社會的精髓,因此隻知道說些俏皮話。


    盡管她隻是路過時看見過宮廷,但那匆匆一瞥已足以使她了解了宮廷。她在宮廷裏始終有著一些朋友,而且,盡管有人眼紅,盡管她的作風和債務引起風言風語,但她從未失去年金。她對世事頗有經驗,而且善於思考,能從這經驗之中得到好處。這是她得意的話題,而且,由於我老愛胡思亂想,這也正好是我最需要的一種教誨。我們一起讀拉布呂耶爾的作品。她喜歡拉布呂耶爾勝過拉羅什富科;後者的作品情調哀傷,令人惆悵,特別是那些不喜歡按本來麵目看人的年輕人更是這麽認為。當她說教的時候,有時有點不著邊際,但是,我不時地吻吻她的嘴或手,也就耐下性子了,也就不覺得她的話長得煩人了。


    這種日子過於溫馨,很難長此以往。我常感覺到這一點,因此好日子要到頭的擔憂便成了我唯一的心病。媽媽通過說笑研究我,觀察我,詢問我,為我的前途擬訂了許許多多的我並未實踐的計劃。幸好,光了解我的傾向、我的興趣、我的小聰明還不行,還必須找到或創造利用它們的機會,而這一切又非一朝一夕的事。而這個可憐的女人對我能力的偏愛因為使她難以決斷,反倒延緩了使我的能力得以發揮的時機。最後,多虧了她的好印象,一切都遂了我的心願,但是,心不能太高,因此,從這時起,我便一刻也安生不了了。她有一個名叫多博納先生的親戚前來看她。此人聰明過人,頗有心計,像她一樣是個擬計劃的能手,但他沒被計劃搞垮,總之,是個冒險家。他剛向弗勒裏紅衣主教提過一個想得挺好的彩票計劃,但未被采納。於是,他便去向都靈宮廷建議,竟被采納而且付諸實行了。他在阿訥西停留了一段時間,成了地方長官夫人的情人。這位夫人非常可愛,很合我的胃口,而且是我在媽媽家裏最高興見到的唯一的女人。多博納先生看見了我,瓦朗夫人便跟他談起我。他決定觀察一段時間,看看我適合幹什麽,如果覺得我是塊料,就想法安排我。


    瓦朗夫人借口讓我辦點事,也不跟我透點風,連續兩三個上午,派我去他那兒。他十分巧妙地讓我開口,對我很親熱,盡可能地讓我放鬆,跟我既談些雞毛蒜皮的事,又什麽主題都聊到,而他這麽做的時候,好像並沒在觀察我,毫不做作,仿佛他挺喜歡我,想同我隨便交談似的。我被他迷住了。他觀察的結果是,盡管我外表挺好,神采奕奕,但是,即使算不上完全無能,至少是一個缺少才氣、沒有思想、幾乎沒有知識的人,總之一句話,在各個方麵都很淺薄,所能指望的最高機遇就是有朝一日當上一名鄉村的本堂神甫。他對瓦朗夫人就是這麽判定我的。我這是第二次或者第三次被人如此看待了,但這還不是最後一次,因為馬斯隆先生的斷語常常被人證實。


    這些評語的緣由與我的性格大有關係,所以有必要在此解釋一番。因為,憑良心說,大家很清楚,我對這些看法,不能心悅誠服,而且,我會極其公正的,不會抓住馬斯隆先生、多博納先生和其他許多先生的話不放的,不管他們可能說了些什麽。


    有兩件幾乎毫不相幹的東西在我身上合而為一了,我卻不知道是怎麽搞的:一個是非常熾熱的氣質、狂熱衝動的激情;另一個是遲鈍、困惑的思想,總是過後而知。好像我的心和思想不是屬於同一個人似的。我的感情急如閃電,湧入心中,可是,它並沒有照亮我,反而使我激動、眩暈。我什麽都感覺得到,可又什麽都看不到。我激奮,但卻愚笨,必須冷靜下來才能思考。令人驚奇的是,隻要給我以充分的時間,我是很有頭腦,能夠深入細致地分析的。從容不迫時,我能對答如流;但一著急,就做不出什麽像樣兒的事,也說不出恰如其分的話來。我通過書信能說出極其精彩的話,正如人們說的,西班牙人下棋時有高招兒。我讀過薩瓦公爵的一段妙語,說他走在路上,突然回頭喊道:“巴黎商人,當心你的小命。”我心想:我正是如此。


    這種思維的遲鈍和感情的活躍,我不僅在交談時是這樣,而且在我獨自一人和工作時也是如此。我的思想在我腦子裏要理出個頭緒來簡直難以想象地困難:這些思想在腦子裏竄來竄去,再發酵激奮,直到讓我激動不已,熱烈發狂,心跳加劇,而在如此這般地激動時,我什麽也看不清,寫不出一個字來,必須等著心平氣靜。這巨大的狂瀾不知不覺地在平靜,這混沌在亮開,每件事又各就各位,但過程緩慢,要經過一段漫長而模糊的激蕩之後。你們難道沒有在意大利看過歌劇嗎?在換場的時候,那些大劇場裏亂哄哄的,令人心煩,而且持續的時間還挺長;所有的布景全亂堆在一起,到處都在扯過來拉過去的,真讓人難受,好像要鬧個天翻地覆似的。不過,漸漸地全都歸置好了,一樣不缺,然後,大家驚奇地看到,在這麽長的混亂之後,精彩的演出又開始了。我想寫作的時候,腦子裏的情景差不多就是這樣。如果我一開始就善於等待,然後再把這樣描繪的事情的美表現出來的話,很少有哪位作家會超過我的。


    因此,我覺得寫作是極端困難的。我的手稿,塗來改去,增刪取舍,弄得難以看清,證明我在上麵下了多大的功夫。沒有哪一部手稿,在付梓之前,沒有謄抄過四五次的。我手握著筆,麵對著桌子和紙,從未能寫出點什麽。我隻是在岩間林中散步時,夜不成眠躺在床上時,在腦子裏打下腹稿。大家可以想象,尤其是對一個沒有記性、一輩子也沒能記牢六首詩的人來說,這有多麽緩慢。所以,有的腹稿段落,我在寫在紙上之前,在腦子裏翻來覆去地琢磨了五六次。正因為如此,我寫那些頗費工夫的作品比寫一揮而就的通信集之類的作品要成功得多,所以我一直沒能把握住書信體的筆調,寫的時候簡直是活受罪。我每次寫信,就連寫些無關緊要的事,也要累上幾個小時,或者,要是我想把想到的事立即寫下來的話,我就不知如何下筆,也不知怎麽收尾。我的信總是雜亂無章,廢話連篇,別人讀起來不知所雲。


    我不僅表述思想挺費勁,而且領會思想也是如此。我研究人,而且自以為是個很好的觀察家。然而,我對所見到的卻熟視無睹,隻看得清自己所回憶的事情,我的智慧隻有在回憶中才表現得出來。對於別人說的一切、做的一切、我眼前發生的一切,我一無所感,理解不了。給我留下印象的隻是外在的現象。但是,隨後,這一切又回到我的腦子裏:地點、時間、腔調、目光、動作和環境,我全回想起來了,什麽也沒漏掉。於是,我根據別人做的或說的,發現別人是怎麽想的,而且很少搞錯。


    我獨自一人的時候,連自己的思想都把握不住,可想而知,在與別人交談時,為了說話得體,必須同時立即想到千百種事情,我該是什麽德行了。一想到談話時還有那麽多清規戒律,而我至少要忘掉幾條,這就足夠嚇住我的了。我甚至不明白別人是何以膽敢在眾人麵前說話的,因為說話時必須字斟句酌,對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要考慮到,為了有把握不說出什麽可能冒犯什麽人的話來,必須了解他們的性格,了解他們的曆史。在這方麵,生活在上流社會的人有一大長處:他們更清楚地知道哪些不該說,所以對自己說的就更有把握,就這樣他們還常常不留神說出蠢話來。可想而知,從雲霧之中掉到這種場合的人會怎麽樣了:他幾乎隻要一開口說上一分鍾,就非受到駁斥不可。而在兩人單獨交談時,我覺得還有另一種不對勁的地方,更加糟糕,那就是必須不斷地說:對方跟您說話的時候,您必須回答,而當對方不說話的時候,您又得逗著說。單是這種難以忍受的拘束就讓我厭惡社交了。我覺得沒有比被迫立即說話、總要說話更加可怕的窘迫了。我不知道這是否與我對任何約束的深惡痛絕有關係,但是,硬是沒話找話,那這就足以讓我不可避免地要說蠢話了。


    更加要命的是,當我無話可說,本該學會緘默不語的時候,我卻像是早點還賬似的,搶著說起來。我慌急慌忙地、結結巴巴地說出一些毫不連貫的話來,要是這些話一點意思都沒有那倒也罷了,可我本想掩愚藏拙,卻偏偏很少不出醜的。這種例子成百上千,但我隻舉其中的一件。那不是我年輕時的事,而是我在上流社會生活了多年以後的事,那時節,隻要可能的話,我總要擺出上流社會的從容不迫、談笑風生的架勢。有一天晚上,我同兩位貴婦人和一個男子在一起,後者的名字說說無妨,他就是貢托公爵大人。房間裏沒有別人,我竭力地想插上幾句話。在四個人中,有三個肯定不需要我多嘴多舌的,上帝知道我都說了些什麽!女主人讓人送來一劑軟糖式藥劑,因為她的胃不好,每天都要服上兩次。另一位貴婦見她齜牙咧嘴,便笑著說:“是特隆桑()1先生的軟糖式藥劑嗎?”女主人以同樣的腔調回答說:“我想不是的。”聰明的盧梭殷勤地插嘴說:“我想這種藥不怎麽有效。”大家全都愣住了,誰都沒吭聲,誰也都沒有笑一笑。片刻之後,話題轉了。這種蠢話要是衝著其他女人說的,可能也就是句玩笑而已,但是,對一位非常可愛、容易引人議論的女人這麽說,就很可怕了,而我真的無意冒犯她。我相信在場的一男一女見證人,是強忍著才沒笑出聲來的。這就是我沒話找話時脫口而出的俏皮話。我很難忘掉這事,因為,除了這事本身就令人難忘而外,我想它產生了一些使我不得不常想起它來的後果。


    我想,這就是為什麽讓人一看就明白,我盡管不是個傻瓜,但卻常常像個傻瓜似的,甚至連善於識別人的人也這麽認為。特別不幸的是,我的相貌和眼睛都透著精明樣兒,人們對我的這種失望使我的愚蠢變得更加討厭。這件小事雖說是特殊情況造成的,但對了解今後的事情不是沒有用的。它是了解人們看見我做的許多怪事的鑰匙,人們把這些怪事說成是我的野性所致,其實我根本不是這麽個性格。如果我不是深信自己在交際場上出現不僅會對自己不利,而且會失去自己本色的話,我是會同別人一樣喜歡交際的。我決定寫作和離群索居,這是最適合我的。我若出現在人前,大家可能永遠不知道我價值幾何,甚至都不會朝這方麵去猜想一下。迪潘夫人的情況正是如此。盡管她是個聰明的女人,盡管我在她家住過多年,但自那以後,她親口對我這麽說過許多次。當然,也有一些例外,我以後再談。


    我的才能就這麽確定了,適合我的行當也就這麽定下了,剩下的就是再一次完成我的使命。困難的是我沒有入過學,我拉丁文不甚了了,無法當神甫。瓦朗夫人想讓我去修道院受教一段時間。她跟院長商量了這事。修道院院長是個遣使會會士,名叫格羅,長得矮小憨厚,一隻眼睛快瞎了,身材瘦削,頭發灰白。他是我所見過的最聰明而又最沒學究氣的遣使會會士,這樣說實在是不算過分。


    他有時來媽媽家裏,媽媽款待他,撫愛他,甚至逗他,有時還讓他替她係係衣服背後的帶子,這是他很樂意幹的。當他幫著係的時候,媽媽便在房間裏跑來跑去,摸摸這個,弄弄那個。院長先生被帶子牽著,不停地嘟囔著:“喂,夫人,您停下來呀。”這倒是可以繪成一幅挺美的畫。


    格羅先生欣然同意媽媽的安排。他隻要了很少的膳宿費,並負責教育我。剩下的就是等主教的恩準了。主教不僅同意,還願意代出膳宿費。他還允許我穿世俗衣服,直到大家通過測驗,認為我已達到預期的效果為止。


    變化多大呀!我不得不從。我宛如受酷刑一般地到修道院去了。修道院真是陰森可怕的地方,特別是對一個離開了一位可愛女人的家的人來說,尤為如此!我隻帶了一本書,是我求媽媽借給我的,它是我無限的慰藉。大家一定猜不著是什麽樣的書——一本樂譜。在她所培養的才能中,沒有忘掉音樂。她嗓子挺好,歌唱得也可以,還會彈點羽管鍵琴。她還好心地教過我點音樂,但必須從最淺顯的開始,因為我連聖詩樂譜幾乎都一竅不通。一個女人給我上了八九十來課,還老是斷斷續續的,所以不僅沒有教會我視唱,而且都沒教會我四分之一的音樂符號。然而,我對這門藝術那麽熱愛,以至想自個兒試著練練。我帶走的樂譜並不是最淺顯的,那是克萊朗博的合唱曲。我可以說是既不懂變調,也不懂時值,但竟然能識得、並不出錯地唱出《阿爾菲和阿蕾土斯》合唱曲的第一首宣敘調和第一首樂曲。大家可想而知我下了多大功夫,又是多麽刻苦執著啊。的確,這首曲子譜得極其準確,以至隻要按照節拍誦詩,就能與音樂合拍了。


    修道院裏有一個該死的遣使會會士,淨同我過不去,使我對他想教我的拉丁文都感到厭惡。他一頭服帖油滑的黑發,香料麵包色的麵孔,水牛嗓子,灰林鶚的眼睛,野豬鬃的胡須。他一臉奸笑;四肢動起來好像木偶似的。我忘記了他那討厭的姓名,但他那嚇人而又讓人肉麻的麵孔深印在我的腦海之中,我隻要一想起他來,沒有不顫抖的。我仍記得在走廊裏遇見他的情景,他彬彬有禮地把他那頂油膩的方軟帽一擺,請我到他房裏去。我覺得他那房間比黑牢還要可怕。大家可以想象一下,這麽一位老師同當過我老師的宮廷神甫相比,該有多大差別呀!


    如果我再聽任這個惡魔擺布上兩個月,我深信我非精神失常不可。但是,憨厚的格羅先生發現我很憂傷,吃不下飯,人在消瘦,便猜到了我苦悶的原因。這事並不難辦。他使我擺脫了那畜生的爪子,而且幹脆把我交到與之完全相反的一個最溫和的人手裏。此人是一個年輕的弗西尼神甫,名叫加蒂埃,是來修道院深造的。出於對格羅先生的禮貌,而且我認為也是出於仁愛,他很願意擠出時間來指導我的學習。我從未見過比加蒂埃先生相貌更動人的人了。他一頭金發,胡子近乎紅棕色,風度宛如他家鄉的人,大智若愚,但他身上真正突出的是心地善良、仁愛、熱情。他那雙藍眼睛裏,交織著溫柔、親切和憂傷,使人一看便注意上他。從這個可憐的年輕人的眼神、聲調看來,似乎他已預知自己的命運,感到自己生來就是不幸的。


    他的性格與其相貌完全吻合。他非常耐心、非常溫和地似乎在同我研討,而非教育。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他了,因為他的前任為他奠定了基礎。然而,盡管他沒少為我花費時間,盡管我倆都挺努力,盡管他教得挺好,可是我雖然刻苦但長進不大。很奇怪,我雖然理解力不錯,但從未能從老師們那兒學到點什麽,除了我父親和朗貝爾西埃先生以外。我所知道的那一點點,是我自個兒學來的,大家以後會明白的。我的思想忍受不了任何的束縛,不能屈從於時間的限製。而且,我擔心學不會,所以無心集中精力。我害怕讓講課的人著急,便不懂裝懂,因此對方在往下講,我卻一點也不懂。我的思想按自己的節奏行進,而不能忍受他人的安排。


    聖職授任禮的時刻到了,加蒂埃先生便回到本省去當六晶修士去了。他帶走了我的遺憾、我的依戀和我的感激。我祝願他,但那些祝願如同我對自己的祝願一樣,沒有兌現。數年後,我聽說他在當一個教區的副本堂神甫時,同一位他以從未有過的、十分溫柔的心愛上的姑娘生了一個女孩。這在一個管理十分嚴厲的教區裏是一件可怕至極的醜聞。按常規,神甫們隻能同已婚婦女生孩子。他因為違反了這條不成文的規定,被投進監獄,名譽掃地,被驅逐出境。我不知道他後來是否複職了,但是,他的不幸遭遇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中,在寫《愛彌兒》時,我又想了起來,因此,我把加蒂埃先生同蓋姆先生糅在了一起,把這兩位可敬的神甫變成了薩瓦副本堂神甫的原型。我很欣慰,我的描寫並未有損於我的兩個原型。


    當我在修道院的時候,多博納先生被迫離開了阿訥西,因為地方長官大人認為他同自己的妻子有染有傷大雅。這其實就像是“園丁的狗”()1一般,因為盡管科爾維奇夫人很可愛,但他同她夫妻不和,山外人的怪癖()2又使她對他毫無用處,於是,他便粗暴地對待她,兩人隻好分居。科爾維奇先生是個無恥小人,陰險毒辣,狡猾奸詐,因為樹敵太多,自己也被攆走了。據說,普羅旺斯人報複自己的仇人是唱歌:多博納先生寫了一出喜劇向自己的敵人報了仇;他把劇本寄給了瓦朗夫人,她讓我看了劇本。我挺喜歡這個劇本,它使我產生了寫一出劇的幻想,以便看看我是否果真如該劇作者所說的那麽蠢。但是,直到我到了尚貝裏之後,才實現這個願望,寫了《顧影自憐》。因此,我在該劇本的序言中所說的,我是十八歲時寫的它,那時瞞掉了幾歲。


    差不多就在這一時期,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本身並不重要,但卻對我產生了一些影響,而且,當我已經忘了的時候,社會上卻是風言風語的。我每周有一天可以外出,我無須說出我利用這一天幹些什麽。有一個星期天,我正在媽媽家裏,與媽媽房子相連的方濟各會的一幢樓房著火了。這樓裏有個爐灶,還有堆得滿滿當當的幹柴捆。轉眼間,全燒著了。媽媽的房子很危險,被風吹過來的火苗蓋住了。大家趕忙往外搬,把家具搬到花園裏。花園正對我以前住的房間的窗戶,在我所說的小溪那邊。我慌了神了,便把拿到的東西,不分青紅皂白,全都扔出窗外,甚至把一個大白臼都扔了出去,要是平時,我連抬都抬不動的。要不是有人攔我,一麵大鏡子也要被我扔出去了。善良的主教那天也來看望媽媽,他也沒閑著,他把媽媽拉到花園,同她以及所有在花園裏的人一起禱告。我因為來晚了點兒,看見大家都跪著,便也像他們一樣跪下來了。在主教祈禱的過程中,風向變了,變得那麽突然,那麽及時,以至於蓋住房屋而且已經躥進窗戶的火苗撲向院子的另一邊去了,房屋絲毫沒有受損。兩年後,貝爾奈先生去世了,他的老會友——安多尼會修士們開始收集能夠有助於他的列真福品的材料。我應布代神甫的請求,把我剛才所說的事情作為見證加進這些材料裏去,這是我做得對的,但我做得不對的是,把這件事說成了一個奇跡。我看見主教在祈禱,而在他祈禱的過程中,我看見風向變了,而且變得很及時,這就是我可以說和可以做證的,但是,這兩件事中一件是另一件的原因,那我就不該說死了,因為我不可能知道。可是,就我記憶所及,我當時是真心實意的天主教徒,我沒有胡謅瞎說。人們心中極其自然的對奇跡的喜愛、我對這位德高望重的主教的景仰,以及我也許以為自己對這奇跡的出現有所貢獻的那種內心的驕傲,促使我自己迷惑了自己,而且,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這一奇跡確因最熱烈的祈禱所致,那我完全可以說是我有一份功勞在裏麵。


    三十多年後,當我發表《山中來信》時,我不知道弗雷隆先生是怎麽發現這份證明材料的,並且還在他的文學刊物中引用了它。必須承認,這一發現很有利,恰逢其時,連我都覺得挺有意思。


    我注定是一事無成。盡管加蒂埃先生盡其可能地把我的進步說得比較好,但大家看到我的進步同我的努力不成比例,這就無法鼓舞我繼續學習了。因此,主教和院長灰心了,認為我不是做神甫的料兒,把我還給了瓦朗夫人。但是,他們仍說我是個比較好的小夥子,一點惡習也沒有。正因為如此,盡管人們對我有那麽多令人討厭的偏見,但她並沒有拋棄我。


    我神氣活現地把我受益匪淺的樂譜帶回她家。我那《阿爾菲和阿蕾土斯》曲子幾乎是我在修道院裏所學的全部東西。我對這門藝術的特別愛好使她產生了培養我當音樂家的想法:機會很好,她家裏每周至少舉辦一次音樂會,而且指揮這個小音樂會的教堂樂師時常來看望她。他是巴黎人,名叫勒梅特爾,是一位優秀的作曲家,非常活潑開朗,還很年輕,儀表堂堂,才氣不高,但畢竟是個很好的人。媽媽介紹我認識了他。我很喜歡他,他也不討厭我。我們談了膳宿費,一下就談妥了。一句話,我到他那兒去了,愉快地過了一冬,因為他的訓練班離媽媽家隻不過二十來步,我們一會兒工夫便走到了,並常常一起在媽媽家吃晚飯。


    大家很容易想象,訓練班的生活總是充滿歡歌笑語的,同音樂家們以及唱詩班的孩子們在一起,我感到比跟聖-拉紮爾修道院的神甫們在一起的日子更有意思。不過,這種生活盡管更自由自在,但仍舊是按部就班、循規蹈矩的。我生來就愛獨立自主,但又從不過分。在整整六個月中,除了去媽媽那兒或是去教堂而外,我一次也沒出去過,甚至都沒想出去。這段時間是我生活得最平靜的階段之一,回想起來非常愉快。在我身處過的各種環境之中,有一些是我感到非常愉快的,回憶起來,仍舊其樂融融,宛如依舊置身其中。我不僅記得時間、地點、人物,而且還記得周圍的所有東西、空氣的溫度、氣味、顏色,那是隻有在那兒才能感覺到的某種印象,對它的生動回憶又重新把我帶到了那裏。譬如,大家在訓練班練習的所有曲子、大家合唱的所有歌子、大家在那兒所做的一切、議事司鐸們的美麗而高貴的衣服、神甫們的祭披、唱詩班成員的主教冠、樂師們的麵容、拉低音提琴的瘸腿老木匠、拉小提琴的金發矮個兒神甫、勒梅特爾摘下佩劍後披在世俗衣服外麵的舊道袍,以及他去唱詩班時套在舊衣服外麵的漂亮的高級寬袖白色法衣;我拿著一管短笛坐在樂台上,準備吹奏勒梅特爾先生專門為我寫的一小段獨奏曲的那份得意勁兒,等著我們的佳肴以及大家的好胃口。所有的這一切活生生地印在我的腦海裏,成百次地使我開心忘懷,比當時的高興勁兒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對於抑揚婉轉的《美麗的繁星之神》中的某一曲調始終懷有一種繾綣柔情,因為在聖誕節前四星期的將臨期的某個星期日,天尚未明,我在床上聽見人們按照那座教堂的規矩,在教堂台階上唱這首聖歌。媽媽的女傭梅塞萊小姐略通音樂,我永遠也忘不了勒梅特爾先生讓我同她一起唱的《獻禮》中的一小段經文歌,而她的女主人是那麽興致勃勃地在聽。總之,所有的一切,包括讓唱詩班的孩子惹得十分惱火的、心地非常善良的好女仆佩琳娜,在回憶這些幸福無邪時刻時,都常常縈繞腦際,令我陶醉,令我感傷。


    我無可指責地在阿訥西生活了將近一年,大家對我都挺滿意。自從我離開了都靈之後,我沒幹過任何蠢事,而且隻要是在媽媽眼前,我是不會幹蠢事的。她引導我,始終在很好地引導我,我對她的依戀成了我唯一的激情;而且,可以證明這不是瘋狂的激情的是,我的心培育了理智。的確,這唯一的情感可以說是吸去了我的所有才智,使我什麽也學不成,連我花了全部力量去學的音樂也不例外。但這絲毫不是我的錯;我是全身心地投入的,是勤奮刻苦地去學的。但我心不在焉,總走神,老歎氣,像這種樣子我有什麽辦法呢?為了進步,我本身能做的都做了,但是,隻要有人來啟發我,我便又幹出新的蠢事來。這個人出現了。是偶然促成了這個機會,大家下麵可以看到,我那不成氣的腦袋抓住了它。


    二月的一天晚上,天很冷,我們都圍爐向火,隻聽見有敲大門的聲音。佩琳娜拿起提燈,下樓去開門。一位年輕人同她一起走上樓來,從容不迫地自我介紹之後,向勒梅特爾先生簡短而文雅地恭維幾句。他自稱是法國音樂家,因為手頭拮據,想在音樂訓練班找點活兒幹幹,掙點盤纏。善良的勒梅特爾先生一聽是法國音樂家,心房一顫,因為他熾熱地愛著自己的祖國和自己的藝術。他接待了這位年輕的過路人,留他住宿;年輕人看來很需要住的地方,沒怎麽客氣就留下不走了。當他邊烤火,邊聊天,等著吃晚飯時,我細細地察看著他。他身材矮小,但卻寬胸闊背。他並不特別畸形,但卻有這麽點我說不上來的不勻稱,可以說是一個平肩駝背人,不過,我覺得他有點瘸。他穿了一件黑上衣,倒是不舊,但磨損得厲害,破爛得在掉碎片;一件質地上乘但卻髒兮兮的襯衣,袖口挺漂亮,但已起毛邊了:兩條腿上綁著護腿套,一隻就夠放進他的兩條腿去;腋下挾著一頂抗風雪的小帽。但在他這身滑稽裝束中,透著某種他的風度也表露出他的高貴。他容貌清秀恬靜,說話伶俐清晰,但不很謙遜。他身上的一切都顯示出他是個受過教育的放浪青年,他不像一個要飯的叫花子,卻像個化緣的瘋子。他告訴我們說,他叫旺蒂爾·德·維爾納夫,從巴黎來,迷了路。而且,他有點忘了自己音樂家的角色,又補充說,他要去格勒諾布爾看在議會裏的一個親戚。


    晚餐時,大家談了音樂;他談得很好。他知道所有的大演奏家、所有的名曲、所有的男演員、所有的女演員、所有的漂亮女人、所有的大貴族。大家談到的一切他好像都清楚。但是,剛談起一個話題,他便插科打諢,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忘記剛才說什麽了。那天是個星期六,第二天教堂裏有音樂會。勒梅特爾先生建議他參加演唱,他回答說:“非常高興。”問他唱哪個聲部,他回答說:“男高音。”隨即便把話岔開了。在去教堂之前,有人把他的那一部分給他,讓他準備一下,他連看都沒看一眼。他這麽牛氣令勒梅特爾先生非常吃驚。後者對著我的耳朵說:“您看吧,他不識譜。”我回答說:“我也非常擔心。”我焦慮不安地跟在他倆身後。音樂會開始時,我的心狂跳不已,因為我很關心他。


    我很快就放心了。他唱了兩個獨唱,字正腔圓,韻味十足,而且,嗓音美極了。我還未這麽驚喜過哩。彌撒完了之後,旺蒂爾先生受到滿教堂的教士和音樂家們的稱讚;他玩笑隨意地答謝著,但始終不失其風采。勒梅特爾先生真心誠意地擁抱他,我也同樣地擁抱他:他見我愉快,因此他似乎也感到挺高興的。


    我相信,大家會認為,對充其量隻不過是個大老粗的巴克勒先生我都迷戀過,那我對這位有教養、有才氣、幽默風趣、深諳世事且又被看作可愛的浪蕩公子的旺蒂爾先生自然會更迷戀了。事實上也正是如此。我想,任何一位年輕人,處在我的位置上,也會如此的,特別是他要是具有鑒賞他人特長的較強能力並對其才能十分仰慕,則更容易如此,因為毫無疑問,旺蒂爾先生就具有這種特長,而且,他還具有一種他這種年齡的人很少有的一個特長:不急於表露自己的才能。是的,他對許多他並不懂的事情自吹自擂,然而,對於他知道的那些事情,而且知道得真不少,他卻隻字不提,等著機會去展示出來。他這是欲擒故縱,效果極大。由於他每件事都剛開個頭就不往下談了,大家也不知道他何時才全部抖摟出來。他談話時愛開玩笑,放蕩不羈,口若懸河,充滿魅力,始終笑容可掬,卻從不失聲大笑,就是最粗俗的事,他談起來也溫文爾雅,讓人聽著順耳。連最羞怯的女人都很驚奇自己竟能聽得下去他的話。她們雖覺得應該生氣,卻又氣不起來,因為沒有力氣去生氣。他所需要的隻是煙花女子,而且,我相信他並不是搞風流韻事的人,但卻生就的是在交際場中為有風流韻事的人增添無窮樂趣的人。有這麽多討人喜歡的才能,又是在一個了解而且欣賞這些才能的地方,讓他長久地囿於音樂家的圈子裏是困難的。


    我對旺蒂爾先生的仰慕,其動機是很理智的,其結果也沒非禮之處,盡管我對他的喜愛比對巴克勒先生更強烈,更持久。我喜歡見到他,聽他說話;他所做的一切我都覺得可愛,他所說的一切,我都感到宛如神諭,但我並沒迷戀到離不開他的程度。我身邊有一很好的保險,使我不致過分。再說,我覺得他的格言警句對他很好,但對我並無用處。我所必需的是另一種欲望,他連想都沒有想到,而且我也不敢對他提起,深信他聽了會嘲笑我的。然而,我真想把這種愛戀同支配著我的那種感情結合起來。我激動不已地同媽媽談起他,勒梅特爾先生也對媽媽讚揚他。媽媽同意把他帶來見她。但這次會麵毫不成功:他覺得她矯揉造作,她認為他放蕩不羈。她為我有這麽一個壞朋友而擔憂,不僅不許我再帶他來她家,還竭力地向我描繪我同這個年輕人在一起的種種危險,因此,我有點謹慎,收斂一些,而且,我們很快便分道揚鑣了,這對我的品行和思想來說,真是萬幸。


    勒梅特爾先生對自己的藝術情有獨鍾。他還好喝酒,但在飯桌上,卻很節製,隻是在屋裏作起曲來,就非喝不可了。他的女傭很了解他,所以,隻要他一準備好譜曲的紙和拿起他的琴來時,他的酒壺和酒杯就立刻準備好了,而且一壺一壺地喝個沒完。他雖從未酩酊大醉,但幾乎總是醉醺醺的。這實際上挺可惜的,因為這是個本質上很好的小夥子,性格活潑開朗,媽媽則稱呼他“小貓”。不幸的是,他喜愛他的藝術,工作玩命,酒喝得也太多。這影響了他的身體,最後也影響了他的脾性:他有時候多猜多疑,容易發火。他不會動粗,無論對誰又都不會失禮,所以從未說過一句粗話,連對他的唱詩班的孩子都沒說過。但也不可對他無禮,這當然是合情合理的。糟糕的是,他不很聰明,分不清好話壞話,所以常常無端發火。


    從前,那麽多王公主教把能參與其間視為榮耀的日內瓦古老的教士會,在流亡中失去了它昔日的光華,但仍保留著它的高尚。為了能被接納,必須是貴族或索邦神學院的博士。如果說其中有什麽可值得驕傲的,那就是除了個人的才能而外,出身的高貴也使人自傲。再說,所有雇用世俗人的神甫通常對待俗人都是相當傲慢的。那些教士會成員常常就是這麽對待可憐的勒梅特爾先生的。尤其是那個名叫維多納的唱詩班的神甫,他其實是一個很彬彬有禮的人,但過於以貴族自居,所以對勒梅特爾先生的才能並不總是很尊重,而後者也不太買他的賬。這年的聖周期間,主教照例邀請教士會成員們午餐,而勒梅特爾一向是在邀請之列的。席間,他倆發生了一場比往常更加激烈的爭吵。維多納神甫對勒梅特爾先生有些失禮,對他說了幾句難聽的話,使之很難容忍。他立即決定第二天夜間離去,盡管他去向瓦朗夫人辭行時,夫人對他百般勸解,他仍舊義無反顧。他不能拋開報複這幫狂徒的樂趣,要讓他們在大家最需要他的複活節期間丟人現眼。但是,他自己也有為難的事,那就是他要帶走的樂譜足足有一大箱,沉甸甸的,無法挾上就走,挺犯難的。


    媽媽所做的,我處在她的位置也會做的,而且仍舊還會那麽做的。一再挽留無效,見他仍舊執意要走,她便決定盡她一切可能幫助他。我敢說,她應該這麽做。勒梅特爾可說是曾全身心地為她效勞。不論是有關他的藝術還是在照顧她方麵,他都是完完全全地唯她之命是從,而且辦事的熱心勁兒為他的殷勤賦予了新的價值。因此,她所做的隻是在關鍵時刻對一個三四年來對她殷勤效命的朋友的答謝。但是,她心靈高尚,在完成類似義務時用不著去想這是為了還願。她把我叫去,命我至少把勒梅特爾先生送到裏昂,隻要他需要,不管多長時間都得伴隨著他。她後來向我承認,她這麽安排更多的是想讓我離旺蒂爾遠些。為搬運箱子的事,她征詢過她忠實的仆人克洛德·阿內。後者認為不能在阿訥西用牲口馱,那肯定會暴露我們的,必須等天黑,把箱子抬出一段路,然後再在一處村子雇上一頭驢,把箱子馱到賽塞爾。那兒已到法國境內,我們就再沒什麽危險了。這意見被采納了。我們當晚七點便動身了,媽媽借口替我出盤纏,往可憐的“小貓”的小錢袋裏裝了些錢,這對他可不無小補。克洛德·阿內、園丁和我,盡力把箱子抬到附近的一個村子,雇上一頭毛驢馱著,我們當晚就到了賽塞爾。


    我已經說過,我認為我有時候很不像自己,大家會把我看成是性格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人。我下麵給大家舉個例子。賽塞爾的本堂神甫雷德萊先生是聖-皮埃爾的議事司鐸,所以認識勒梅特爾先生,也是他最該躲著的人中的一個。可我的意見恰恰相反,主張去見見他,找個借口要求借宿,仿佛我們到這兒來是經教士會同意的。勒梅特爾先生對這個想法挺讚賞,可以使他的報複又刺激又有趣。因此,我們便堂而皇之地去雷德萊先生家了,他熱情地接待了我們。勒梅特爾對他說,是應主教之邀,去貝萊主持複活節音樂會的,說是過幾天還要路過此地。而我為了幫著說謊,也編了不少非常自然的假話,以致雷德萊先生覺得我是個漂亮的小夥子,對我很友好,百般溫柔親切。我們吃住都安排得很好。雷德萊先生不知用什麽佳肴來招待我們是好;分手的時候,我們成了世界上最好的朋友,答應回來路過此地多住些日子。等隻剩我倆時,我們便憋不住縱聲大笑起來,而且我承認,一想起來,我仍要忍俊不禁,因為誰也想不出比這更來勁、更有趣的玩笑了。如果勒梅特爾先生沒有不停地喝酒和胡言亂語的話,如果他沒有犯了後來常犯的好像癲癇的毛病的話,我們本會笑個一路的。他這樣讓我挺為難,我嚇壞了,所以很快便考慮如何想法脫身。


    我們像對雷德萊先生說的那樣,去貝萊過複活節,而且,盡管我們是突然光臨,但卻受到了樂隊指揮以及所有人的衷心歡迎。勒梅特爾先生在他這門藝術中有些名氣,無愧於人們的尊敬。貝萊的樂隊指揮炫耀地演奏了自己最優秀的作品,力圖得到一位如此好的評判家的讚賞,因為勒梅特爾不僅是個行家,而且為人公正,毫不嫉妒,也不阿諛奉承。他比所有那些外省樂師高明許多,而他們自己也打心眼兒裏這麽認為,所以不是把他視為同行,而是他們的頭頭。


    在貝萊愉快地過了四五天之後,我們又上路了。一路上,除了我剛提到的那點意外而外,再沒出現過其他事情。到了裏昂,我們住進聖母客棧。在等著我們用另一謊言,通過好心的保護人雷德萊先生,裝上羅訥河的船上的箱子同時,勒梅特爾先生去看望熟人,其中有方濟各會的卡東神甫(他的情況以後再談)和裏昂伯爵多爾唐神甫。他倆都很好地接待了他,但正像下麵要說的,他們卻使他露了餡,所以他在雷德萊先生那兒的好福氣也就壽終正寢了。


    我們到了裏昂兩天之後,當我們走過離客棧不遠的一條小街時,勒梅特爾突然犯病,而且犯得挺凶,把我嚇壞了。我大聲叫著,呼喊救人,說出客棧的名字,央求大家把他抬去。然後,當人們圍攏過來,在倒在街中間不省人事、口吐白沫的他周圍忙碌著的時候,他本可依賴的唯一的朋友卻把他撇下了。我趁沒人注意我的機會繞過街角,溜之大吉。感謝上蒼,我終於把第三件難以啟齒的事()1坦白交代了。如果我有許多這類事要交代的話,那我開始寫的這本書就隻好就此擱筆了。


    我到目前為止所說的一切,都在我曾生活過的地方留下些痕跡,但我要在下一章裏說的卻幾乎完全不為人所知了。那是我一生之中最荒謬怪誕的事,幸而它們並未產生惡劣的後果。我的腦子裏響著一種外來樂器的音調,忘乎所以,超乎尋常,後來,腦子自己恢複了常態,所以,我也就沒再幹荒唐的事,或者頂多是隻幹了些與我的天性較一致的荒唐事。我年輕時的這段時間是我記憶最模糊的時期。幾乎沒有什麽較為有趣的事,可以在我心中留下深刻的回憶的,而且,四處奔波,漂泊不定,所以很難不在時間或地點上出些差錯。我是完全憑著記憶來寫的,沒有能夠幫我回憶的遺物和材料。我一生中有一些事件仿佛是剛發生似的曆曆在目,但也有一些缺漏和空白,我隻能用留在我腦子裏的模糊記憶加以模糊地填補。因此,我有時可能出些差錯,而且,在我找到有關自己的更可靠的材料之前,我還可能在一些小的事上出些差錯,但是,在真正重要的事上,我敢保證是準確無誤、忠實可信的,就像我將在所有事情上始終盡力做到這一點一樣。


    我一離開勒梅特爾先生,便拿定主意回阿訥西去。我們出發的原因極其神秘兮兮,曾使我對我們回去的安全感到極大擔心,而且,這種擔心使我的一顆心完全懸著,有幾天時間,竟至不再想到回去。但是,當我一覺得沒有關係了的時候,主要的感情又湧了上來。沒有什麽能吸引我,沒有什麽能誘惑我,我對什麽都不感興趣,隻是想回到媽媽身邊去。我對她的依戀真摯而纏綿,把我心中所有一切幻想的計劃、一切瘋狂的野心全都連根拔除了。我除了看見在她身邊的幸福而外,再也看不到其他的幸福,我感到每離她遠一步,便遠離這種幸福。因此,一有可能我便立即回到這種幸福中去。我回去得那麽匆忙,我的思想又是那麽恍恍惚惚,所以,盡管我回憶起其他的旅行時是那麽津津樂道,但對這一次的情況卻毫不記得。我什麽也回想不起來,隻記得離開了裏昂和回到了阿訥西。大家可以想見,這最後的一段時期我的腦子裏該是多麽亂呀!我回去時,沒再見到瓦朗夫人,她去巴黎了。


    我始終沒太弄清楚她這次旅行是怎麽回事。我敢肯定,如果我追問的話,她是會告訴我的,但是,沒有誰像我這樣不願意打聽朋友隱私的了。我一心隻想著眼前,整個心的容量與空間被眼前的事情裝滿了,除了可成為我今後唯一享受的往昔的歡樂而外,我的心沒有一點空隙來裝往事。從她對我提起的隻言片語中,我認為可能是因為撒丁王退位在都靈引發的革命,她怕被人遺忘,想借多博納先生的陰謀活動,在法國宮廷裏得到同樣的好處。她曾經常對我提起,她寧願從法國宮廷得到好處,因為法國宮廷有許許多多的大事要做,沒人討厭地監視她。如果確實如此,那就很奇怪了,她回來以後,並沒有人給她臉色看,而且,她一直享受著年金,從未間斷過。有好多人認為,她曾負有什麽秘密使命,不是受了本應親自去法國宮廷辦事的主教之托,就是受了一個更有勢力的人的委托,所以她歸來之後才受到很好的對待。如果真是這樣,那可以肯定的是,這位女使者沒有選錯,她既年輕又美貌,具有從談判中取勝的所有一切必備的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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