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因恐懼而計劃逃跑時,我覺得淒慘悲傷,但真的逃跑了,反而覺得十分有趣。我還是個孩子,便離開故鄉、親人,無依無靠,沒有經濟來源;手藝隻學了一半,尚未掌握謀生手段,便棄之而去;身陷窮途末路,不知何時才能擺脫;稚弱無辜的年紀,就得麵臨邪惡和絕望的各種誘惑;在一種比我以前所不能忍受的桎梏更加難以掙脫的桎梏的壓迫下,去遠方麵對苦惱、謬誤、陷阱、奴役和死亡:這些就是我當時要做的,也是我本該料想得到的前景。它與我想象的真是天壤之別!我以為已經獲得的獨立是唯一使我心暖的情感。我自由了,成了自己的主人了,我以為什麽都可以做,而且可以做成:我隻需縱身一躍,便騰空而起,在空中翱翔了。我安然地走進廣袤世界,我將大顯身手;每走一步,我都要碰上盛宴、財寶、奇遇、準備為我效勞的朋友、急於討我歡心的情婦。我一出現,便要主宰世界,但我並不要整個世界,我可以說要放棄一些,因為我無須這麽多。一個可愛的交際圈就足夠了,不用為其他的東西受累了。我的節製使我進入一個狹小的範圍,但卻是用心選定的,可保證我在其中的統治地位。我野心不大,一座城堡足矣,隻要成為城堡的主人主婦的寵兒、小姐的情人、少爺的朋友、鄰居們的保護人,我便心滿意足,別無他求了。


    我心盼這普通的未來,在城郊四周流浪數日,住在一些熟識的農夫家裏,他們全都比城裏人待我要好。他們歡迎我,留我食宿,待我真是太好了,讓我受之有愧。這不能稱之為施舍,因為他們並沒顯出高人一等的神氣。


    我到處走,到處去,一直走到離日內瓦兩法裏的薩瓦境內的孔菲格農。當地神甫名叫蓬韋爾先生。這個共和國曆史上顯赫的姓氏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好奇地想看看“羹匙”貴族()1的後裔究竟是什麽樣的人物。我便去拜訪蓬韋爾先生。他熱情地接待了我,跟我談起日內瓦的異端邪說和聖母會的威望,還留我用膳。我對於如此這般結束的談話沒什麽好說的,而且,我覺得,在其家中吃得這麽好的那些神甫至少與我們的牧師難分伯仲。我肯定比蓬韋爾先生學問要深,盡管他是個貴族。但我當時隻顧吃,便顧不上去當一個好神學家了。而且,他那弗朗基葡萄酒,我覺得味道醇美,能讓他在辯論中取勝,所以,要是讓這麽一位好主人閉上嘴,我會汗顏的。所以我讓步了,或者說,我至少是沒有正麵頂撞。就我的行為而言,有人可能認為我虛假。那就錯了,我隻不過是老實而已,這一點確實無疑。奉承,或者說迎合,不總是一種惡習,反倒常常是一種美德,尤其是在年輕人身上。我們對於善待我們的人是有感情的:我之所以謙讓,並不是為了欺騙他,而是為了不讓他敗興,不以怨報德。蓬韋爾先生接待我、盛情地款待我、有心說服我,這對他有什麽好處呢?除了我受益之外,他並無任何好處。我年輕的心就是這麽尋思的。我對這位仁慈的神甫感激和尊敬之情油然而生。我感覺出自己高他一籌,但我不想不知好歹,讓他難堪。我這麽做並無絲毫的虛偽動機:我壓根兒不想改宗變教;我非但沒有這麽快就產生這一念頭,而且隻要心有此念便覺得可怕,使我在很長的時間裏,對這一想法避之唯恐不及。我隻是想別惹惱那些想勸我改變信仰的人。我想維持他們對我的好心善意,顯得不如實際上那樣鐵了心了,好讓他們存有成功的希望。在這一點上,我的錯誤猶如正派女人的獻媚,她們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有時候既不允許什麽,也不答應什麽,但卻善於使人產生一種得到比她們所願意給的東西要多的希望。


    理智、憐憫、喜歡明理,這肯定要求人們非但不讚同我的癲狂,而且要把我打發回家,以使我遠離我所滑向的自毀之路。這才是一切真正有道德的人本會做或試圖要做的事。但是,蓬韋爾先生盡管是個好人,卻不是一個有道德的人。恰恰相反,他是一個信徒,隻知道崇拜偶像和做禱告,不知道其他什麽道德。他是一個傳教士,為了維護信仰,除了寫些小冊子來反對日內瓦的牧師們之外,就想不出任何高招了。他壓根兒就沒想到要讓我回家,反而趁我想離家出走,使我即使想回家也回不去。完全可以斷定,他在把我往貧困潦倒或變成無賴的道上推。他根本就沒有看到這一點:他看見的是一個從異教中搶救出來並歸還了天主教的靈魂。隻要我去做彌撒,我是正派人或是無賴又有何妨呢?況且,別以為這種想法是天主教徒所獨具的,隻重信仰而非行為的任何獨斷的宗教均是如此。


    蓬韋爾先生對我說:“主在召喚您,去阿訥西吧。您在那兒會遇上一位非常仁慈的好夫人,國王的恩澤使她能夠把別人的靈魂從她本人已擺脫了的錯誤中拯救出來。”他指的是新皈依的瓦朗夫人,神甫們確實在迫使她同前來出賣自己靈魂的任何渾蛋分享撒丁王賜給她的兩千法郎年金。需要一位非常仁慈的好夫人的幫助,我感到十分丟人。我很希望別人提供我生活必需品,但我不想要別人施舍,而且一個女信徒對我沒太大的吸引力。然而,由於蓬韋爾先生的催促和轆轆饑腸的驅使,也由於很高興能去玩一趟,而且,還有一個具體的目標,盡管不甘心,我還是決定去阿訥西了。一天工夫就可以穩穩當當到達的,但我不急不忙,花了三天才走到。每每遇上路兩旁有城堡時,我都要跑去看看,深信有奇遇在等著我。我既不敢擅自闖入,也不敢敲門,因為我非常膽怯。我會唱一些很優美的歌曲,是我的夥伴們教給我的,而且我唱得也很動聽,於是我便在最有希望的窗下唱歌,但我非常驚訝,放聲歌唱了半天,竟不見有貴婦或小姐被我美妙的歌喉或風趣的歌詞吸引出來。


    我終於走到了。我見到了瓦朗夫人。我一生中的這一階段決定了我的性格,絕不能一筆帶過。我已十六歲半了。我算不上人們所說的漂亮小夥兒,但是我長得小巧玲瓏,腿細腳美,神態瀟灑,容貌姣好,嘴很秀氣,黑發黑眉,小眼深凹,噴薄出熱血沸騰的光芒。不幸的是,我對這一切全然不知,一輩子,從未想到過自己的風姿,等到想著它時,早已錯過良機。因此,除因年齡小而膽怯以外,我還有著一種很重感情的人的那種膽怯,總是提心吊膽,生怕惹人不快。此外,盡管自己已有較為豐富的知識,但卻不諳世事,根本不懂社交禮節,所以我的知識非但不能彌補我的不足,反而使我感到在這方麵更加欠缺,更加使我畏首畏尾。


    因此,由於害怕貿然造訪多有不便,我便采取了於我有利的方法,以演說家的風格寫了一封很漂亮的信,把書中的好詞佳句與學徒的詞語糅在一起,極盡自己的才華,以博取瓦朗夫人的好感。我把蓬韋爾先生的信夾在我的信裏,然後前去進行這次可怕的拜訪。我沒見到瓦朗夫人,人家對我說她剛出門,上教堂去了。那天是一七二八年的聖枝主日。我立即追了上去:我見到她,等了等,同她談了話……我大概還記得那個地方;此後我在那兒灑下過不少淚水,親吻過那個地方。我為什麽不可以用金欄杆把這幸福的地方給圍起來!為什麽不讓全球的人來朝拜它!但凡尊崇人類獲救紀念物的人都應該跪行到它的麵前。()1


    那是她房後的一條走道,右首,房屋和花園之間,有一條小溪,左邊是院牆,有一扇便門通向方濟各會教堂。瓦朗夫人正準備進那扇門,聽見我喊,便扭過頭來。我一見,驚呆了!我原以為她是令人厭惡的老修女,以為蓬韋爾先生說的那個好女人隻能如此。可我看見的是花容月貌,兩隻美麗的藍眼睛柔情似水,臉色光彩照人,胸脯微露,美麗誘人。我這個小小新教徒——因為我就在這一刹那信奉了她的宗教,深信由這樣一些傳教士宣揚的宗教肯定會把人引向天堂的——匆忙地把她看個一覽無遺。她笑吟吟地接過我哆哆嗦嗦地遞給她的信,打開來,看了一眼蓬韋爾先生的信,便在看我的信。她從頭看到尾,要不是她的仆人催她進教堂,她是會再看一遍的。“唉!孩子,”她的聲氣讓我一哆嗦,“您這麽小就滿世界跑,真是太可惜了。”然後,沒等我搭腔,她又說道,“去家裏等著我吧,讓他們給您預備飯,彌撒完了,我要同您聊聊。”


    路易絲-埃萊奧諾·德·瓦朗是沃州沃韋市的一個古老貴族拉圖爾·德·比勒家的小姐,很年輕的時候便嫁給了洛桑盧瓦家族維拉爾丹先生的長子瓦朗先生。這樁婚姻沒有給夫婦倆帶來孩子,不太美滿,再加上一些家庭糾紛,瓦朗夫人便趁維克多-阿梅代王駕臨埃維昂時,過湖去投靠這位國王。就這樣,像我一樣冒失地背離了丈夫、家庭和故鄉。她為此總是哭哭啼啼的。這位國王喜歡裝成熱情的天主教徒,便收留下她,給了她一千五百利弗爾的皮埃蒙特()2年金,這在一位不甚慷慨的國王來說,夠可以的了。可是,當他發現有人認為他此舉是墜入愛河了,便派了一個衛隊把她送到了阿訥西。在日內瓦名譽主教米歇爾·加布裏埃爾·德·貝爾奈的主持下,在聖母往見會()3修道院裏,她發誓棄絕原來的宗教信仰。


    我到的時候,她在那兒已經六載了。她與本世紀同時誕生,已經二十八歲了。她風韻猶存,因為她的美不再在於容貌,而在於其風姿,因此,她仍如少女時一般地窈窕。她神情親切溫柔,目光含情,笑如天使,嘴同我的嘴一般大小,灰白色的秀發少有地美,隨便攏一攏便光彩照人。她身材不高,有點矮,雖不致不勻稱,但稍許嫌胖。然而,她的腦袋、胸脯、兩手、雙臂,簡直美不勝言,無與倫比。


    她受的教育很雜。她同我一樣,一生下來,母親就死了,所以不知區別地有什麽學什麽。她跟家庭女教師學了一點,跟父親學了一點,跟老師學了一點。但她從她的幾個情人那兒學了不少,特別是塔韋爾先生,他既高雅又博學,以此點化他所鍾愛的女人。然而,這麽多不同類型的教育在互相掣肘,而且她也沒有很好地厘清,所以學到的各種東西就不能正確引導她才智的發展。因此,盡管她學到了一些哲學和物理學的原理,但父親對江湖醫學和煉丹術的愛好也影響了她。她常製造一些酏劑、酊劑、香膏和靈丹妙藥,而且還聲稱掌握秘訣。走江湖的便利用她的弱點,抓住她,糾纏她,毀了她,在爐子和藥劑中耗盡她的才智、天賦和風姿,她本可以此來風靡上流社會的。


    誠然,卑鄙的騙子們利用她所愛的未加引導的教育模糊了她理智的光芒,但是,她那卓絕的心靈經受住了考驗,始終如一:她那親切溫柔的性格,她那對落難者的同情,她那無盡的善良,她那歡快、開朗、坦率的脾性,從未改變。甚至在她接近晚年,貧病交加、災難重重的時候,她美麗的心靈依然寧靜爽朗,一直到死都使她保持著最美好時日時的那種歡快。


    她錯誤的根子在於她精力旺盛,總想有事幹。她所需要的不是女人們的那些偷情私通,而是創辦和領導一些大事業。她生來就是幹大事的。隆格維爾夫人()1要是處於她的位置,隻能是一個為小事奔忙的女人;而她要是處在隆格維爾夫人的位置,則能治國安邦。她懷才不遇。她若身處高位,本可以使她名揚天下的東西,卻因她的生活環境而使她一敗塗地。在她所處理的那些事情中,她總是把計劃想得很大,把目標訂得很高。因此,她采用的一些手段與想法符合,但力量達不到,由於別人的過錯,便以失敗告終。計劃未能成功,她自己毀了,可別人幾乎毫無損傷。這種事業心給她帶來了很多痛苦,但至少使她蟄居修道院時獲得一個很大好處:使她不像她進來時想的那樣,苦度餘生。單調乏味的修女生活、接待室裏的無聊談話等,這一切不能讓一個始終活躍的思維滿意。這思維每天都有新的方案,需要自由,使方案得以實施。好心的貝爾奈主教,腦子雖不如弗朗索瓦·德·薩勒,但在許多方麵與他很相像。而他稱之為孩子的瓦朗夫人卻在其他許多方麵很像尚塔爾夫人()1。瓦朗夫人如果不是因為其愛好使之不安於修道院的無聊生活,而是樂於隱身其間的話,可能更加像她。如果這位可愛的女子沒有做那些似乎符合一個新皈依的修女在主教指引之下做的修行小事的話,那並不說明她缺乏熱情。無論她改宗的動機是什麽,反正她對皈依的宗教是真心實意的。她可以因犯了一個錯而懊悔,但並不想糾正它。她不僅死的時候都是個好天主教徒,而且她在虔誠篤信之中度過了一生。我想我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的,我敢說,她純粹是因為厭惡裝腔作勢才不願當眾表現為虔誠信女。她的信仰非常牢固,用不著裝模作樣。不過,現在不是詳談她的信仰的時候,我有機會會談談這事的。


    但願那些否認靈犀相通的人,如果可能的話,解釋一下,瓦朗夫人怎麽第一次見麵,第一句話,第一個眼神就使得我不僅深深地被她吸引住了,而且對她產生了從未消失的完全信賴,假定我對她感受到的確實是愛情的話(凡是注視著我同她今後關係的人至少將會覺得這是不可信的),那麽,這種激情怎麽會一產生就伴隨著與愛情不沾邊的心寧、氣靜、坦誠、安穩、信賴等情感呢?怎麽會在第一次接觸一位可愛、端莊、貌美的女人,接觸一位地位比我高而我又從未接觸過的貴婦,接觸一位我的命運可以說取決於她的關懷之大小的女人,總而言之,在接觸這麽一個女人的當兒,我怎麽會那麽無拘無束,那麽輕鬆愉快,仿佛我完全肯定能博得她的歡心呢?我怎麽會絲毫沒有感到局促、膽怯、拘謹呢?我生性羞怯,拘束,從未見過大世麵,怎麽會第一天、第一刻便同她談話隨便、言辭親切、語氣親熱,仿佛十年老友,親密無間呢?沒有欲望的愛情我是不談的,因為我有欲望,但是,沒有焦慮、沒有嫉妒的愛情存在嗎?一個人難道不想至少問一聲自己心愛的人愛不愛他嗎?我一生中再沒有想到過要問她這一問題,倒是我在問自己是否愛她,而且她也從未問過我這個問題。在我對這位美麗女人的感情中肯定有點奇特的地方,大家以後會發現一些沒有料到的怪事。


    我們要談談我的前途問題;為了談得從容些,她留住我吃午飯。我一生中,這還是頭一次吃飯時沒有食欲。她的女傭在為我們上菜,也說她從未見過我這種年齡、這種體格的遠方客人會沒有食欲。她的話並沒有使她的女主人對我產生不好的想法,倒是有點擊中了同我們一道用餐的一個肥胖的鄉下人。他狼吞虎咽,一人足足吃了六個人的飯。至於我,我是心花怒放,不想吃了。我的心裏充滿了一種全新的感情,遍及全身,腦子無法再考慮任何其他事情。


    瓦朗夫人想知道我過去的一切。為了說給她聽,我恢複了在師傅家喪失的滿腔熱情。我越是激發這位卓絕女人對我的關懷,她越是為我即將麵對的命運抱屈。她的神情、她的目光、她的舉動都透著她親切的憐憫。她不敢規勸我回到日內瓦去。處於她的地位,這麽做則犯了褻瀆天主教之罪。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被嚴密地監視著,不能隨便說話。但是,她以催人淚下的口吻談到我父親的痛苦,使我清楚地看出,我若回去安慰老父,她是會讚同的。她並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覺之中在反駁自己。除了我主意已定而外——這一點我認為已經說過了——我越是覺得她言之有理,令人信服,她的話就越是打動我的心,我也就越是下不了狠心離開她。我感到,若是回日內瓦,就在她和我之間築起了一道難以逾越的堤壩,除非再采取已采取過的行動。倒不如橫一橫心,留下來為好。於是,我便留下來了。瓦朗夫人見勸說無用,也就沒再說下去,免得連累自己,但她用一種憐惜的目光望著我說:“可憐的孩子,你應該到主召喚你去的地方去。但等你長大以後,你會想起我的。”我相信她自己也未曾想到她竟然殘酷地一語成讖。


    依然是困難重重。這麽小就遠離故土,怎麽活法?我的手藝還沒學到一半,根本談不上精通。即使精通,也無法在非常貧窮、養不起手藝人的薩瓦賴以為生。替我們吃飯的鄉下人,被迫停了一會咀嚼,歇歇頜骨。他說出一個看法,說那是來自上蒼的,但從結果來看,不如說是來自地獄的。他建議我去都靈,說那兒有一個收容所,是為訓練初學教理者創辦的,去了那兒,我的肉體和精神就有了著落,等到我進入天主教的懷抱之後,可以依靠善男信女們的仁慈找到一個適合我的位置。他繼續說道:“至於盤纏,如果夫人向主教大人建議這一善行義舉,他是肯定會善心大發,很樂意提供給你的,而且男爵夫人是那樣的樂善好施,”他俯首向著餐碟說,“也一定會助您一臂之力的。”


    我感到所有這些施舍都讓人很難堪:我很揪心,一句話也沒說,而瓦朗夫人對這建議沒有提議人那麽熱心,隻是說,對於善行義舉,各人都得盡力而為,她將找主教談談這事。但是,那鬼家夥擔心她按她自己的意思去說,再者,他在這件事情裏,還有點小便宜沾沾,所以便先跑去通知神甫們,跟這些善良的神甫都說通了,以致當瓦朗夫人不放心我去那兒而去找主教談時,發覺事情已經定了,而且主教當時就把我此行的一點點盤纏交給了她。她不敢堅持要我留下:我已經大了,像她這麽大年歲的女人把一個男青年留在身邊是不成體統的。


    我的旅行就這樣由關懷我的人給安排好了,我隻好服從,我甚至並無太大反感地就照辦了。盡管都靈比日內瓦遠,但我猜想,作為京城()1,它同阿訥西的關係比同一個不同宗、不同教的外國城市要更密切。再說,我是遵從瓦朗夫人之命前去的,所以我認為自己仍舊是在她的指引下生活,甚至勝於在她身邊生活。再有,長途旅行很能滿足我已經開始形成的漫遊的癖好。我覺得,我這麽大的人,翻山越嶺,攀上阿爾卑斯山山巔,俯視自己的夥伴們,真是美極了。對一個日內瓦人來說,四處看看是一個不可抗拒的誘惑。因此,我答應了。那個鄉下人兩天之後便要同他妻子一起動身。我被托付給他們,一路上照顧我。我的錢也交給了他們,其中包括瓦朗夫人在千叮嚀萬囑咐的同時,偷偷塞給我的一小筆錢。複活節前的星期三,我們便上路了。


    我離開阿訥西的第二天,父親同他的一個叫裏瓦爾的朋友尋我來了。裏瓦爾先生同父親一樣,也是鍾表匠。此人聰穎過人,很有學問,作的詩優於拉莫特()2,口才同後者也幾乎不相上下,為人十分正派,但其文采未能得以發揮,隻是把自己的一個兒子培養成了喜劇演員。


    這兩位先生見了瓦朗夫人隻是同她一起為我的命運長籲短歎,並沒有去追趕我。他們騎馬,我步行,很容易就能追上我的。我舅舅貝爾納也是同樣情況。他來過孔菲格農,知道我在阿訥西,便回日內瓦去了。我的親人們似乎在同我的星宿串通一氣,把我交給等待著我的命運。我哥哥就是因為類似的漫不經心而不知去向的,至今誰也不知其下落。


    我父親不僅是一個誠實的人,而且為人極其耿直。他有著一顆造就偉大美德的堅強心靈。此外,他還是一位好父親,尤其是對我。他很疼我,但他也喜歡自己玩樂。自從我遠離他之後,其他的一些愛好有點衝淡了他的父愛。他在尼翁又結了婚。盡管繼母已超過給我添弟弟妹妹的年歲,但她還有親戚。這就組成了另一個家庭,有了另一種目標,過起了新的日子,所以父親就不再常常思念我了。他老了,而且沒有多少錢來養老。我哥哥和我,我們有母親留下的一點財產,其收益在我們遠離時應該歸父親所有。父親並不是主動想要這筆錢的,而且這並不妨礙他履行他的職責。但是這種念頭在不知不覺之中發生了作用,連他自己也沒有覺察出來,以致有時衝淡了他的熱情,要不然他是會更疼愛我的。我想,這就是為什麽他起先找我找到阿訥西,可又沒有追到尚貝裏,他肯定會在那兒找到我的呀。這也是為什麽我出走之後,常去看望他時,我總是獲得父親的愛撫,卻不見他竭力留住我。


    我十分了解父親的溫柔和品德,他這麽做,使我反省了自己,對我保持心理健康起了不少作用。我從中得到一個很大的道德準則,也許是可用於實際的唯一準則,那就是避免使我們的義務與利益相衝突的情況發生,避免使我們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的情況發生。我相信,如果不避免這些情況的發生,不管你是多麽誠摯高尚,遲早都要不知不覺地氣餒頹敗,而且,盡管你內心依然公正善良,但實際上卻變得不義和邪惡。


    這一準則銘刻在我的內心深處,而且,盡管稍嫌晚了點兒,但仍貫穿在我所有的行為之中。它是使我在公開場合,特別是在熟人中間,顯得最古怪、最愚蠢的眾多準則之一。大家責怪我想別出心裁,標新立異。說實在的,我既不怎麽想做得與他人一樣也不想不一樣,我隻是真心實意地想做好事而已。我總是盡力避免使我的利益與他人的利益相違背的情況發生,免得對他人的不幸產生一種雖不是有意但卻是竊喜的心情。


    兩年前,元帥大人()1想把我寫在他的遺囑上,我拚命反對。我對他說,我絕不列入任何人的遺囑裏,更不想列入他的遺囑中。他依了我:現在,他想給我一筆終身年金,我沒有反對。有人會說這麽一來對我更合適;也許是的。但是,我的恩人和父親啊,如果我不幸死於您之後,我知道,失去您,我就失去了一切,我也就一無所獲。


    我看這就是好的哲學、唯一真正符合人心的哲學。我天天在深刻體會它的深邃之處,並且在最近的著作中,我在以不同的方式加以闡述。但是,公眾輕佻淺薄,並沒很好注意這一點。如果本書完成之後,我還僥幸活著,能寫另一部書的話,我想在《愛彌兒》續集中寫一個有關這同樣哲理的生動感人的實例,迫使我的讀者加以注意。對一個漂泊者來說,反省已經夠了,又該上路了。


    我的旅途比我想象的要愉快,而且那個鄉下人不像其外表那樣的粗魯。他是個中年人,花白的頭發結成一條小辮子,一副擲彈兵的模樣,粗聲粗氣,人挺活潑,能走,更能吃。他什麽行當都幹過,可都一竅不通。我記得,他曾建議在阿訥西搞一個什麽作坊。瓦朗夫人肯定是同意他的計劃的,而且,他是為了試圖讓大臣批準才去都靈的,路上的大量花銷也不用自己掏腰包。此人善於鑽營,總是混跡於神甫堆裏,裝出為他們效勞的殷勤樣子。他曾在神甫學校學到某種虔誠的行話,老在使用它,以偉大的預言家自詡。他學會《聖經》上的一段拉丁文,便裝作知道成百上千似的,因為他每天都要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這段拉丁文。此外,當他知道別人兜裏有錢,他就很少缺錢花。他比騙子更精明,他以連哄帶騙地招募兵丁者的口吻滔滔不絕,宛如隱士彼得腰懸佩劍在鼓動十字軍似的。


    至於他妻子薩布朗太太,倒是個好女人,她白天比夜裏安靜。由於我一直與他們睡在同一間房裏,她那夜間折騰的聲響經常吵醒我,如果我知道是怎麽回事的話,我可就更睡不著了。可我甚至都沒猜想到,我在這一方麵愚蠢透頂,隻有讓本能來開導我了。


    我同我虔誠的向導及其活潑的妻子在愉快地趕路。一路上沒發生任何意外。我的身體和精神都從未有過的好。我年輕力壯,朝氣蓬勃,無憂無慮,對自己和別人充滿信賴。我正處於人生中那短暫而寶貴的時刻,有一種外露的幸福感,可以說把我們身上的所有感官都擴展開了,用生活的魅力在我們眼前把大自然美化了。我那微微的不安心緒有了一個目標,使之不再飄忽不定,並穩定了我的遐想。我把自己看作瓦朗夫人的作品、學生、朋友,甚至情人。她對我說的親切的話語、她對我的溫柔撫愛、她似乎對我表現出的那極大的關懷以及她那我覺得充滿了愛的愉悅的目光——因為那目光激起了我的愛戀——所有這一切,一路上,都縈繞在我的腦海之中,使我想入非非。對自己命運的任何擔驚受怕都沒有幹擾我的這些夢想。我覺得,把我送往都靈,是保證我有一個安身立命之所。我不用再操心自己了,有人在替我想著哩。因此,扔掉了這一重負,我步履輕快了。我心中充滿了青春的心願、美好的希望和光明的未來。我所看見的所有東西似乎都在證實我即將獲得幸福。我在想象著家家戶戶的鄉村盛宴、草場上瘋狂的戲耍、水邊的沐浴、漫步和垂釣、樹上的美果、樹蔭下的男女幽會偷情、山間的大桶牛奶和奶油。簡直是一派悠然自得、平和、單純、輕鬆的景象。總之,映入眼簾的任何東西都給我的心靈帶來了一種陶醉。景象的雄偉、多姿和自然美使得我的陶醉是合情合理的。這其中確實透著一點虛榮。我覺得,自己這麽年輕,便能去意大利,就已經到過不少地方,就踏著漢尼拔()1的足跡翻山越嶺,這是超越我這麽小小年紀的人的一種榮光。此外,還常在一些很好的驛站歇腳,還有好吃好喝來滿足旺盛的食欲,因為,我其實犯不著客氣,同薩布朗先生的吃法相比,我吃的就不值一提了。


    我想不起我一生之中有過像我們這七八天的旅行那麽無憂無慮的了。因為我們必須照顧走得慢的薩布朗太太,所以這一次簡直就是在作長途散步。這次旅途的回憶,使我對一切與之相關的東西,特別是對那些山巒,對那徒步旅行,產生了強烈的興趣。我隻是在我美好的時日徒步旅行過,而且總是樂此不疲。不久,因為各種職責、事務或行李拖累,我不得不擺出紳士派頭,乘車外出。我一上車便提心吊膽、心煩意亂,不像從前那樣隻覺得走路的快活,而是立即想到盡快趕到目的地。在巴黎時,我曾想找兩個趣味相投的夥伴,各自掏五十路易,花上一年時間,一起徒步環遊意大利,不帶任何行李,隻帶一名背著睡袋的小廝。有不少人前來,看上去都對這一計劃很感興趣,但骨子裏都把它當成異想天開,隻是空談一氣,不願身體力行。我記得,我興致勃勃地與狄德羅和格裏姆談過這一打算,他們終於也想這麽大幹一場。我以為就這麽說好了,但最後竟成了隻想做一次紙上神遊。格裏姆覺得最有趣的是讓狄德羅在這樣的旅行之中犯下許多反宗教的罪行,而讓我代他受過,打入宗教裁判所。


    我很遺憾,這麽快便到了都靈,但我看到的是一座大城市,有希望在此出人頭地,因為腦子裏已經為勃勃野心所彌漫,因此遺憾為之一掃而光。我看見自己已不再是從前那個小徒弟了,但我真的沒有想到我馬上就要連個小徒弟都不如了。


    在往下敘述之前,就我剛才說的那些瑣碎之事和我即將要敘述的讀者覺得毫無興趣的事,我得先請讀者原諒,或者說要向讀者表白一下。我已決心整個兒地展示給讀者,所以就該說得一清二楚,不能有任何隱瞞。我必須始終暴露在讀者麵前,讓讀者看清我心中的所有迷惑,看清我生活中的犄角旮旯,眼睛一刻也不離開我,免得在我的敘述中發現最小的疏漏時,他們會納悶:他這期間都幹了些什麽?因此他們便會指責我不願意把一切全講出來。我通過我的敘述展示了人的不少邪惡,不想因沉默而使之擴大。


    我的一點點錢沒了,因為我說漏了嘴。我的粗心對我的向導們來說是大為有利的。薩布朗太太竟然有辦法把瓦朗夫人送給我配在短劍上的一條銀絲帶奪走了,那是我最心疼不過的了。要不是我死不相讓,連短劍也保不住了。一路上,他們倒是老老實實地替我付了賬,但卻一點錢也沒留給我。我人到了都靈,但衣物、錢、換洗衣服全都沒了,著著實實地把我逼到白手起家、發財致富的地步。


    我帶了推薦信,交給了收信人;我隨即被帶到初學教理者收容所,在那兒接受我被賣身的那個宗教的教育。我進門時,看見一扇大鐵門;我一走進去,門立即給牢牢地鎖上了。我覺得這個開頭很沉重,不快活,並且使我在被帶到一間大屋子裏時,開始思索起來。屋子裏沒什麽家具,隻是房間頂頭有一個帶有大十字架的木製祭壇,周圍有四五把椅子。椅子也是木製的,仿佛打過蠟似的,其實是因為坐得久了,被磨得光溜溜的罷了。這間大廳裏有四五個凶神惡煞,是我的學友,簡直像是魔鬼的衛士,哪像要做上帝之子的初入教者。這幫渾蛋中有兩個是斯洛文尼亞人()1,自稱是猶太人和摩尼人,他們告訴我說,一直是在西班牙和意大利漂泊流浪,隻要有利可圖,到處接受天主教義和受洗。另外一扇鐵門打開了;鐵門位於一個大陽台中間,朝向院子。我們那些初入教的姐妹從這扇鐵門進來。她們同我一樣,不是通過受洗,而是通過莊重的改教宣誓來獲得新生。她們是曆來玷汙基督羊圈()2的最下賤、最淫蕩的輕佻女子。其中隻有一個我覺得漂亮,比較有點意思。她差不多與我年歲相仿,也許大個一兩歲。她兩眼狡黠,有時與我四目相對。這使我產生一種想結識她的欲望。但是,她已在此待了三個月了,在她還要待下去的差不多兩個月裏,我絕不可能接觸她,因為她被我們的那個監管老太婆看管得很嚴,而且那個神聖的傳教士老纏著她,在努力讓她改教,其熱情超乎尋常。她盡管看上去不像,但一定是極其愚笨,因為對她的訓導從未有過地長。那位神聖的人總覺得她沒有達到宣誓棄絕的程度。但她膩煩這種禁錮生活,說是想出去,是不是基督徒並不在乎。必須趁她還願意入教的時候,照她的話做,免得她惱起來,不願意再入教了。


    小團體集合起來歡迎我這個新來者。有人對我們作了一個簡短的訓話;對我,是督促我不要辜負上帝對我的眷顧,而對別人,則要他們為我祈禱,為我做出表率。然後,我們的貞女們回到自己的內院去了,我才有時間,懷著驚奇的心情,悠然自得地看看我待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又把我們集合起來訓導,這時我才頭一次開始琢磨要采取的行動以及把我引到這一步的前因後果。


    我說過的、我現在重複的且也許還要再說的一件事,我日益深信的一件事,就是如果會有一個接受了合理而良好教育的孩子的話,那就是我。我出生於一個其習俗不同於一般人的家庭,接受的都是我所有親人的明智的教育,以及他們賢德的榜樣。我父親雖然是個愛玩樂的人,但他不僅十分耿直,而且虔誠篤信。他在社交界是個風流人物,在家裏卻是個基督徒。他很早就用他的感情啟迪了我。我的三位姑姑全都賢惠端莊。大姑和二姑都是虔誠信女。三姑是一位風姿綽約、才華橫溢、知書明理的女子,也許比大姑二姑還要虔誠,盡管表麵上看不太出。我從這個應受尊重的家庭到了朗貝爾西埃先生家裏。後者是教會中人和傳教者,真心信奉上帝,可以說言行一致。他和他妹妹通過溫和而明智的教導,培育他們在我心中發現的虔誠因子。這兩位可敬的人為此使用了一些那麽真誠、那麽謹慎、那麽合理的方法,使我對講道毫不膩煩,而且聽完之後,心裏深受感動,決心好好生活。我常常想到自己的決心,很少食言。但我貝爾納舅母的虔誠讓我有點厭煩,因為她成天就知道頂禮膜拜。在我師傅家裏,我不再多想宗教了,但我的想法並沒改變。我沒有遇上什麽拉我墮落的年輕人。我變成一個淘氣包,但卻不是放蕩不羈的人。


    所以,我當時對宗教的信仰完全是我那麽大的孩子所可能有的信仰。甚至我的信仰更多些。為什麽要在這裏隱瞞自己的思想呢?小時候,我一點兒也不像個孩子。我總是像個大人似的去感受,去思考。隻是在逐漸長大的過程中我才恢複常態。我生下來就不同凡響。大家見我把自己說得有點像個神童似的一定好笑。那就笑吧。但是,笑夠了之後,請大家找出一個孩子,六歲就戀上了小說,對小說產生了興趣,被小說感動得熱淚漣漣。那樣的話,我會感到我的虛榮心之可笑,我會同意說我錯了。


    因此,要想讓孩子們有一天信仰宗教,就絕不能同他們談宗教,他們是根本不可能按我們的方式去理解上帝的。我的這一感覺是從我的觀察,而不是從親身經驗得出的,因為我知道我的經驗是不適用於別人的。找幾個像六歲的讓-雅克·盧梭來,在他們七歲的時候跟他們談談上帝,我保證絕對不成問題的。


    我認為,大家都覺得對於一個孩子,甚至一個大人來說,所謂有信仰,就是生在哪兒信哪個教。有時候,信仰會減弱,很少會加強。教義的信仰是教育的一個結果。除了這個把我拴在我先輩們的信仰上的一般道理而外,我還特別對天主教有著我故鄉的人們所特有的那種厭惡。人們告訴我們,天主教是一種可怕的偶像崇拜,把神甫們描繪得極其陰險狡詐。這種感情在我身上根深蒂固,以致開始時,我一進到教堂裏麵,一碰見一個穿著寬袖白色法衣的神甫,一聽見儀式隊伍的鈴聲,便恐懼驚慌得顫抖不已。到了城裏之後,就不這樣了,但在鄉村教堂裏,常常舊病複發,因為它們同我最初產生這種感覺的教堂很相似。的確,這種感覺與日內瓦市郊的神甫們喜歡愛撫當地孩子的情景形成極其強烈的反差。送臨終聖體的鈴聲固然使我害怕,但彌撒或晚禱的鍾聲卻使我想到早餐、點心、新鮮黃油、水果和乳製品。蓬韋爾先生的美餐仍餘香在口。因此,我很容易地便被所有這一切給麻痹了。我隻是從好玩和貪饞的角度去考慮天主教,覺得不難習慣天主教的生活。但是,正式加入隻不過是一閃念,是遙遠的將來的事。此時此刻,再也沒有辦法可改弦易轍的了:我懷著最為強烈的厭惡,看見我所許下的諾言及其不可避免的後果。我身邊的那些未來的新教徒並不能以其榜樣來鼓舞我的勇氣,所以,我無法遮掩,我將從事的神聖事業歸根到底隻不過是一個強徒的行徑罷了。盡管我還很年輕,但我感到,不管哪個宗教是正宗的,我可要出賣自己的宗教了,而且,即使我選擇得很好,在內心深處我仍要欺騙上帝,應該受到世人的唾棄。我越是這麽想,越是痛恨自己,而且悲歎命運不濟,弄到如此地步,仿佛這不是我自作自受似的。有時候,這些想法十分強烈,以至於一旦發現大門開著,我必逃無疑。但是我沒遇到這樣的時機,而且,我的決心也沒有那麽大。


    有太多的私心雜念在攪和著,所以,總下不了決心。再說,堅決不回日內瓦的既定方案、羞澀慚愧、重新翻山越嶺的艱難、離鄉背井、舉目無親、身無分文的窘境等等,都使我視良心上的愧疚為一種為時已晚的悔恨。我假裝譴責自己的所作所為,為自己即將要做的事開脫。我在誇大往日過錯的同時,把將來的錯誤視為一種必然結果。我心裏沒在說:“你什麽錯也沒犯,如果願意,你可以成為清白的人。”而對自己是這麽說的:“為你所犯下的和已不得不犯的罪過悲歎吧。”


    的確,我這麽大的人,需要多麽罕見的精神力量,才能推翻在此之前我所許諾或讓人希望的所有一切,才能砸斷自己給自己套上的鎖鏈,才能義無反顧地勇敢宣稱,我願仍舊信奉我先輩們的宗教!我這種年歲的人是沒有這種氣魄的,而且僥幸成功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的。事情已經這樣了,我已無回天之力,而且,越是拚命抗爭,越是遭到別人想方設法地壓服。


    毀了我的那種詭辯正是大多數人的那種詭辯;在為時已晚時,他們才來抱怨缺乏勇氣。勇氣對我們來說,隻是在我們犯錯誤的時候才是可貴的,如果我們願意始終審慎,我們就用不著什麽勇氣了。但是,一些易於克服的傾向在無法抗拒地吸引著我們;我們因忽視其危險而對一些微小的誘惑聽之任之。我們不知不覺地便陷入一些危險境地,這本是很容易避免的,可是,陷進去了,就得驚人地英勇頑強才能擺脫。我們終於掉進深淵,這才禱告上帝:“你為什麽讓我這麽軟弱?”但上帝不管這些,隻是對我們的良心說:“我是把你造得太弱,爬不出深淵來,但我曾把你造得挺堅強,讓你別掉進去。”


    我還沒明確地決定成為天主教徒,但我發現限期尚遠,便從從容容地去習慣這一想法。其間,我在想象出現某種意料不到的事情,能使我擺脫困境。為了爭取時間,我決心盡可能地進行最有效的防範。不久,虛榮心使我得以不再去想自己的改宗決定。自打我發現有時候我竟難倒了想開導我的那些人時起,我便覺得無須更多努力便可以完全駁倒他們。我這麽做時,特別地起勁,挺滑稽的。因為,在他們開導我時,我也想開導他們。我真的以為,隻要說服了他們,就可以讓他們改奉新教了。


    因此,他們覺得我無論是在知識方麵還是意誌方麵,都不像他們所想象的那麽好對付。新教教徒一般來說要比天主教徒知識麵廣。這是必然的,因為新教教義要求討論,而天主教則隻要求馴服。天主教徒應該接受別人對他作出的決定,而新教教徒則應學會自己拿主意。這一點他們清楚,但他們沒想到憑我的身份和年齡,會給一些訓練有素的人出了一些偌大的難題。再說,我連初領聖體還都沒有,也沒有受到與此相關的教育,這些他們都知道,但他們並不知道我可是在朗貝爾西埃先生那裏受過良好教育的,而且,我還有一個讓這幫先生們頭疼的小存貨,也就是《教會與帝國曆史》,我在父親那兒時就已背誦下來,後來又幾乎忘得一幹二淨,但隨著爭論變得激烈了,我又想了起來。


    有一位老神甫,個頭兒很小,但卻挺令人肅然起敬的。他給我們大家一起講第一講。對於我的同伴們來說,這第一講是一次教理問答,而不是辯論。他要做的是開導他們,而不是解答他們的疑問。但對我這樣就不行了。輪到我時,我便就一切問題難為他,把所能找到的難題全都向他提出來。第一講因此拖得很長,使其他聽眾覺得很乏味。老神甫說了很多,越說越火。他東拉西扯,最後,聲稱聽不太懂法語,溜之大吉。第二天,因為害怕我的隨隨便便的詰問帶壞了其他同學,他們便把我弄到另一間屋,同一個神甫住在一起。這個神甫比較年輕,巧舌如簧,也就是說,誇誇其談,而且自鳴得意,儼如聖師。但是,我並沒太被他那威嚴的樣子唬住。而且,我覺得,我反正是該幹什麽幹什麽,所以,我便能比較胸有成竹地回答他,並且盡可能地從各個方麵噎住他。他以為用聖·奧古斯丁、聖·格列高利和其他聖人就能擊敗我,但他驚奇萬分地發現,我對這些聖人幾乎同他一樣了如指掌。並不是因為我曾讀過他們的著作,也許他也沒有讀過,但是我記住了勒絮厄爾書中的許多片斷。等他剛引述一段,我並不對其引證加以反駁,而是用同一聖人的另一段來回敬他,使他常常十分狼狽。但是,最後取勝的是他,原因有二:首先,他居高臨下,可以說,我感到自己受製於他,盡管我很年輕,但很明白不能把他逼得太緊,因為我看得出來,那個矮個子老神甫對我的博學及我本人沒有好感;再者,這位年輕神甫有所研究,而我根本沒有。這就使得他論證時有他自己的一套辦法,我卻聽不懂,而且,當他一感覺到被一種出乎意料的反駁問住時,便借口跑題,拖至翌日再談。他甚至有時把我的所有引文斥為錯的,主動替我去找原書,硬說我找不到那些引文。他覺得自己並沒冒多大風險,認為我盡管背得滾瓜爛熟,卻不太會查詢書籍,而且我又不太通曉拉丁文,在一大厚本書中是找不到那段引文的,即使我確信就在其中。我甚至懷疑他用過他指責牧師們的不忠實手段,有時候編造一些引文,以擺脫遭到反駁、無言以對的困境。


    當這些唇槍舌劍在繼續的時候,當成天地爭論、祈禱和耍無賴的時候,我遇上了一件小小的卻夠令人惡心的事,差一點兒對我產生惡果。


    任何一抹再卑鄙的靈魂、一顆再凶蠻的心,也不可能沒有產生愛戀之情的時候。自稱摩爾人的兩個惡煞中的一個,看上我了。他有意接近我,同我說些他那純屬莫名其妙的事,向我獻點小殷勤,有時把自己的那份菜分點給我,特別是還經常熱烈地吻我,弄得我很不對勁兒。他的臉好似香料麵包,還有一道長長的刀疤,目光火辣,好似暴怒而非柔情。盡管這張臉不免讓我不寒而栗,但我還是承受著他的吻,心想:“這個可憐的人對我十分友愛,忤逆他是不對的。”他漸漸地越加放肆了,說些極為奇怪的話,以致我有時認為他是昏了頭了。有一天晚上,他想來同我一起睡,我不幹,說我的床太小。他就催逼我去他床上睡,我仍舊不幹。因為這家夥實在太髒,一股嚼過的煙草味,我挺惡心。


    第二天,一大清早,大廳裏隻有我們倆。他又開始動手動腳的,動作十分粗野,讓人害怕。最後,他居然想幹起最下流的狎昵事來,而且攥住我的手,逼著我也那麽幹。我大吼一聲,拚命掙脫開來,向後跳了一步,但並沒表示惱怒、氣憤,因為我根本不懂那是什麽事。我十分堅決地表示我的驚愕和厭惡,他就沒再逼我。但是,當他自我癲狂一陣之後,我看見有黏糊糊、白花花的東西向壁爐射去,落在地上,心裏直惡心。我一輩子都沒這麽激動、慌亂甚至害怕過,我向陽台奔去,差點兒暈過去。


    我無法理解那個可憐蟲到底是怎麽了。我以為他得了癲癇,或者是什麽更為可怕的瘋病,而且,說真格的,我不知道,對於一個冷靜的人來說,還有什麽比看見這種肮髒下流的舉動以及這張最淫蕩的醜惡嘴臉更加惡心的了。我從未見過別的男人這樣過。如果我們在女人麵前如此這般地癲狂,她們一定對我們厭惡透頂,除非她們眼睛被迷住了。


    我急不可耐地去把我剛剛遇到的這一切告訴大家。我們的老女總管叫我住嘴,我看得出這事讓她非常不安,而且我聽見她在咬牙切齒地嘟嘟囔囔:“該死坯!孽畜!”由於我不明白為什麽不許我聲張,我仍舊不顧禁令四處嚷嚷,而且因為嚷得太凶,第二天一大清早,一個管理員便來把我狠狠地訓斥了一頓,責怪我小題大做,敗壞聖院名聲。


    他訓斥了我很久,一邊還向我解釋許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但是,他並不認為在教我懂這些事情,因為他相信我知道那人要跟我幹什麽,隻是因為不同意才反抗的。他嚴肅地對我說,這種事同淫蕩一樣是不可為的,但對作為行為對象的那個人來說,這種意願並不算什麽侮辱,被人看著可愛並沒什麽可以大驚小怪的。他毫不隱諱地對我說,他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有過這種榮幸,由於來得突然,未及抵禦,但他一點兒也沒覺得那有多麽可怕。他甚至恬不知恥地使用那些專門的詞語,以為我不肯的原因是怕疼,便對我保證說這種擔心是多餘的,犯不著大驚小怪。


    我聽著這個無恥之尤在說,非常驚奇,因為他根本沒在為自己辯解,好像是為我好才來開導我的。他覺得自己的話平常得很,用不著背著人躲著去說。我倆旁邊還有一人,是一位教士,同他一樣認為這一切沒什麽可生氣的。這種泰然自若的神氣把我唬住了,以致我終於相信這想必是世間習以為常的事,隻是我早先沒有機會受教而已。因此,我在聽他講的時候,沒有生氣,但卻不無厭惡。我所遭遇的,特別是我所看見的情景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裏,回想起來的時候,心裏仍覺惡心。我也不知道怎麽搞的,對那件事的憎惡竟波及辯護者身上了,我實在是無法控製自己,以致讓他看出他的教誨所產生的惡果。他惡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從此之後,他便不遺餘力地讓我在教養院裏日子不好過。他完全達到目的了。我看見隻有一條路可走了,所以便像當初避之猶恐不及那樣,急不可耐地走了這條路。


    這一經曆使我日後不會再受到同性戀男人的引誘,而且,我一看見像是這種人的時候,便想起我那可怕的摩爾人的神情、舉止,心裏始終有著一種難以掩飾的憎惡。恰恰相反,與之相比,女人卻大大地贏得我的心。我覺得我應該對她們溫柔繾綣、深表敬意,以補償我們男性對她們的非禮,因此,當我想起那個假非洲人的時候,最醜陋的女人在我眼裏都成了可敬可愛的了。


    至於那個假非洲人,我不知道大家對他會怎麽說,反正我覺得,除了洛朗莎太太而外,大家仍一如既往地看待他。不過,他不再接近我,也不再同我說話了。一個星期過後,他隆重地接受了洗禮,渾身上下穿了一身白,以示其再生靈魂的純真。第二天,他離開了教養院,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一個月後才輪到我,因為讓我的訓導者們獲得使刺頭兒皈依的榮譽,時間太短不能說明問題,而且,他們還讓我把所有的信條過了一遍,以炫耀他們已使我服服帖帖。


    最後,在充分地受教和充分地聽命於我的訓導者們之後,我被結隊引向聖-讓主教堂,去莊重地宣誓皈依,並參加洗禮的輔助儀式,盡管他們實際上並沒有給我施洗禮,但是,輔助儀式與正式儀式幾乎一樣。這樣做就是讓人明白,新教徒並不是基督徒。我穿了一種專供這種場合穿戴的飾有白色花邊的灰長袍,前後各有一人托著銅盆,用鑰匙敲著,大家根據自己的虔誠或對新皈依者的關懷程度,往裏麵布施。總而言之,天主教的繁文縟節,應有盡有,以便更好地教育大家,而羞辱我。隻有那件對我本是極其有用的白衣服,他們沒有像對摩爾人那樣讓我穿,因為我沒有榮幸成為猶太人。


    這還不算完。隨後要去宗教裁判所接受對異教徒的赦罪,再舉行亨利四世由其欽差代行的同樣的改宗儀式,回到天主教的懷抱。可尊敬的裁判神甫那神態、舉止沒能驅除我走進此屋時的那種內心恐懼。就我的信仰、職業、家庭問了好幾個問題之後,他突然問道我母親是不是下了地獄。我突然的憤怒被恐懼壓住了。我隻是回答說,我希望她沒下地獄,上帝的光輝在她臨終時可能照亮了她。他沒有吭聲,但做了個鬼臉,看得出,一臉不相信的樣子。


    這一切結束之後,正當我尋思終於會按照我的意願安排自己時,他們卻把我逐出門外,隻把布施得來的二十多法郎的零錢給了我。他們叮囑我要像一個好的信徒那樣生活,要忠誠於聖寵。然後,他們祝我好運,把門一關,一切就都消失了。


    我的偉大希望就這樣轉瞬間便化為烏有了。我剛才所做的利害相關的一切,留給我的隻剩下既是棄教者又是受騙者的回憶了。不難想象,當我從飛黃騰達的美夢中落入貧困潦倒的境地時,當我早晨還對將要居住的宮殿挑三揀四,晚上就要露宿街頭時,我的腦子簡直是亂套了。有人會以為我開始陷入一種極其痛苦的絕望之中,尤其是因為自己悔不當初,怨恨自己親手造就了自己所有一切的不幸。根本就不是這麽回事。我平生頭一次被禁閉了兩個多月。我的第一個感覺便是重新獲得了自由。做了長久的奴隸,又變成了自己以及自己行為的主宰之後,我發現自己躋身於一座繁華富庶、滿是出身高貴的人的城市裏,一旦我的聰明才智為人賞識,我不會不受到歡迎的。再說,我有的是時間等待,而且兜裏的二十法郎對我像是一個取之不盡的寶庫。我可以隨意使用,不必向任何人報賬。我這是頭一次看到自己如此富有。我遠沒有垂頭喪氣,痛哭流涕,我隻是改變了想法,但自尊心一點兒也沒喪失。我從來沒有感到這麽自信和鎮定過。我已經認為自己出息了,而且因為這全是靠了自己,所以我覺得挺美。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逛遍全城,以滿足自己的好奇,即使這隻是為了表示一下我的自由。我去看衛兵上崗,因為我很喜歡軍樂。我跟著迎聖體行列看熱鬧,因為我喜歡聽神甫們唱聖歌。我去參觀王宮,戰戰兢兢地走過去,看見別人進去,我也跟進去,沒人攔我。也許是因為我胳膊裏夾了個小包才讓我進去的。不管怎麽說,進到王宮時,我以為自己很了不起了,已經把自己幾乎看作居於宮中的人了。最後,因為老是走來走去的,我沒勁兒了。肚子餓了,天氣又熱,我便走進一家乳品店。女店主給我端上來奶糕、凝乳和兩個我最喜歡的皮埃蒙特長形小麵包。我隻花了五六個蘇,便吃了我有生以來最美的一餐。


    必須找個住處。因為我已經會說不少皮埃蒙特話,能讓人聽得懂,所以找個住處並不難。我挺小心,隻是根據財力而非興趣選擇住處。有人告訴我,波河街有個士兵的女人,留宿閑散仆人,一夜一個蘇。我在她家得到一張破舊空床,便安頓下來。那女人盡管已經有五六個孩子,但人很年輕,而且是母親、孩子、客人,全都住在一個房間;我在她家時一直就這麽住的。不管怎麽說,她是個好女人,盡管滿嘴粗話,總是衣冠不整,披頭散發,但心地善良,噓寒問暖,對我友好,甚至還幫過我的忙。


    我好幾天都完全沉湎於自由自在和好奇的快樂之中。我在城裏、城外遊蕩,東張西望,觀看我覺得好奇和新鮮的所有一切。而且,對於一個逃出樊籠、從未到過京城的年輕人來說,一切都是稀罕和新奇的。我對瞻仰王宮特別準確無誤,每天早晨都參加王家小教堂的彌撒。同這位王公及其隨從待在同一座小教堂裏,我覺得美極了。但是,這種執著更多的是出於我那開始顯露的對音樂的激情,而宮廷的排場很快便全看到了,而且總是老一套,不久也就失去了魅力。撒丁王當時擁有歐洲最好的交響樂隊。索密士、德雅爾丹和貝佐齊父子交替地在樂隊裏大顯身手。為了吸引一個年輕人,用不著這麽好的樂隊,隻需把一個小樂器演奏好,就足以讓他心花怒放了。畢竟,對於眼前的豪華氣派,我隻是驚愕讚歎而已,並非貪得無厭。在這王室的輝煌之中,唯一使我感興趣的事就是看看其中是否有這麽一位年輕公主,既值得我尊敬,又能與她風流一番。


    我差一點幹出一樁風流事來,那是在一種沒有這麽豪華的場合中,但是,如果我願意的話,我本可以在其中尋找到極其美妙的樂趣的。


    盡管我生活十分節儉,但錢袋不知不覺地癟了。這種節儉畢竟不是出於未雨綢繆,而是純屬一種飲食的不講究,即使今天,盛宴佳肴也沒有使之改變。我以前沒吃過,而且今天仍舊沒吃過比粗茶淡飯更好的美餐。隻要有乳製品、雞蛋、蔬菜、奶酪、黑麵包和一般的葡萄酒,人們就可以放心讓我美餐一頓了。我胃口好,吃什麽都香,隻要沒有膳食總管和仆人圍著我,讓我看膩了他們那討厭的樣子就行了。我那時花上六七個蘇就能吃上一頓非常好的飯,可後來,花六七個法郎也吃不上。我因為沒有受到饕餮的誘惑而飲食有節。但我把這一切稱之為飲食有節是錯誤的,因為我隻要有口福可享也是從不放過的。一吃上梨子、奶糕、奶酪、皮埃蒙特長形小麵包和幾杯摻和講究的蒙斐拉普通葡萄酒,我就成了最幸福的貪饞的人了。但盡管如此節儉,我那二十法郎也快要用完了。這一點我一天天地看得更清楚了,而且,盡管我還年輕不懂事,但瞻念前程,不寒而栗。我的所有幻想就隻剩下一個:尋找一份能讓我活下去的活計,但這又談何容易。我想到了我以前的行當,但我的手藝不精,沒有師傅會雇用我的,而且幹這一行的師傅都靈並不多見。於是,我一麵等待好機會,一麵決定逐個鋪子地去毛遂自薦,在餐具上刻個姓名的首字母圖案或徽記什麽的,然後,聽人賞賜,希望以廉價勞動吸引人。這個辦法收效甚微,幾乎到處碰壁,而且,即便找到點活兒幹,工錢也微乎其微,僅夠幾頓飯費的。然而,有一天,我一大清早從孔特拉諾瓦街走過時,從一家店鋪櫥窗,看見一位風姿綽約、美貌迷人的年輕女老板,盡管我在女人麵前羞怯靦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向她推薦我的雕蟲小技。她沒有拒絕我,反而讓我坐下,讓我說說我的簡單經曆。她很同情我,叫我鼓起勇氣,說是善良的基督徒們是不會撇下我不管的。然後,她一麵讓人到附近的一家金銀器店去找我說我需要的工具,一麵到樓上廚房裏去,親自給我拿早點來吃。我覺得這個開端是個好兆頭,以後的事也證明了這一點。她好像挺滿意我的那點活計,而且對我稍微放鬆一點之後的一通閑聊更是滿意;她靚麗可人、著意打扮,盡管態度和藹可親,但她那風釆讓我望而生畏。然而,她好心的招待、同情的語氣、溫柔親切的舉止很快便使我不再感到拘束了。我看到自己成功了,而且這使我還會獲得更大的成功。她盡管是意大利人,而且過於漂亮,顯得有點妖冶,然而,她是那麽穩重,而我又是那麽膽怯,所以很難立即有所發展。我們也沒來得及成全好事。每當我想起在她身邊度過的那些短暫時刻,總感到極其欣慰,而且,我可以說,在其中嚐到了初戀般的最甜蜜、最純潔的愛的情趣。


    她是個特別撩人的褐發女子,但她那漂亮臉蛋上顯現的天生善良使她的活潑勁兒十分動人。她叫巴齊爾太太。她丈夫比她年歲大,而且醋勁兒不小,外出時,便讓一個總陰沉著臉、不會討女人喜歡的夥計看管她。此人也有自己的野心,隻不過是用賭氣來表示而已。他對我很不客氣,盡管他笛子吹得不錯,我很喜歡聽。這個新埃癸斯托斯()1看見我進了她女主人的店裏之後,成天嘟嘟囔囔。他一臉不屑地對待我,巴齊爾太太也沒有好臉色給他看,甚至好像有意在他麵前與我親熱,好折磨他。而這種報複方式極對我的胃口,要是單獨在一起時她也這樣那就更合吾意了。但她並沒把事情推向這一步,至少方式方法上不盡相同。要麽是她覺得我太小,要麽是她根本不會主動進攻,要麽是她確實想做個端莊賢淑的女子,反正她持一種矜持態度,雖非拒人千裏之外,但不知怎麽搞的,我覺得望而生畏。盡管我對她沒有感到像對瓦朗夫人那樣的既真實又溫情的尊敬,但卻覺得更加膽怯,不敢親近。我窘迫局促、戰戰兢兢,不敢看她,在她身邊大氣也不敢出,但讓我離開她,我覺得比死都可怕。我以貪婪的目光偷偷地瞅著我能看到的一切:她衣裙上的花、漂亮的腳尖、手套和袖口間露出的那一截結實雪白的胳膊以及有時脖頸和圍巾之間顯露的那塊地方。每一部分都使我聯想到其他地方。由於老盯著我能看見的地方,甚至看不見的地方,我竟眼花繚亂,胸口憋氣,呼吸越來越急促,不知如何是好,而我所能做的隻是在我們常常默不作聲時輕輕地唉聲歎氣而已。幸好,巴齊爾太太忙著幹活,我覺得她並沒發現什麽。然而,我有時看到她由於某種同情心使然,披肩起伏不停。這種危險景象讓我魂不守舍,而當我準備聽憑激情迸發時,她卻以平靜的口吻說上一句話,讓我立即老實下來。


    我多次和她這樣單獨地在一起,但從未有過一句話、一個動作甚至一個過分的眼神,表示我倆之間有任何靈犀相通的事。這種狀況使我很苦惱,但卻讓我感到甜甜蜜蜜,我那顆單純的心幾乎無法想象我為什麽如此地苦惱。好像這些短暫的二人獨處她也並不討厭,至少她在常常提供這種機會。在她那方麵,這樣做隻不過是表示點關懷而已,沒有任何其他意思,而且她也沒容我借機有所表示。


    有一天,她厭煩了那個夥計的無聊絮叨,便上樓回房去了。我正在店鋪後屋,便趕忙把那點活兒幹完,隨後便上了樓。她的房門虛掩著,我進去了,她沒有覺察到。她正背對著門,在一扇窗前繡花。她不可能看見我進來,而且因為街上馬車隆隆,也聽不見我進來。她總是很注意衣著,那一天,她的穿戴近乎妖豔。她姿態優美,頭微微地低著,露出了雪白的粉頸;秀發雅致地盤起,還插了一些花。她整個外形透著一種魅力,我仔細地端詳著,不能自已。我一進屋便跪倒在地,激動不已地把雙臂向她伸去。我深信她不可能聽見我,也沒想到她能看見我。但是,壁爐上有一麵鏡子,讓我露了餡。我不知道我的衝動在她身上產生了什麽效果;她根本沒有看我,也沒跟我說話,隻是側轉過臉來,用指頭稍稍指了指她麵前的墊子。我既顫抖又呼喚地奔向她指給我的地方。但是,人們也許很難相信的是,在這種狀況之下,我竟沒敢越雷池一步,既沒說一句話,也沒抬眼看她,甚至沒有借此僵直的姿態,觸摸她一下,好暫時靠在她的腿上。我一聲不吭,一動不動,但肯定心裏是不平靜的:我身上的一切都顯示出我的激動、高興、感激,以及既捉摸不透對方又害怕引起對方不快的強烈欲望。我那顆年輕的心不能肯定她是否討厭我。


    她顯得並不比我平靜,而且好像比我還要膽怯。她看見我在那兒,心慌意亂,見我被引誘到如此地步,不禁手腳無措,開始感覺到一個想必是沒有很好考慮的手勢的嚴重性。她既沒歡迎我,也沒攆我,眼睛隻是盯著自己的活計,竭力想裝著沒看見我在她跟前似的。我再怎麽蠢也看得出來,她同我一樣尷尬,也許與我渴望相同,隻是被與我一樣的羞愧所阻遏。但這並沒有給我以克服羞愧的力量。我覺得,她比我大五六歲,應該非常大膽才是。但我尋思,她既然沒有用任何表示鼓勵我壯起膽來,就是不願意我膽大妄為。即使今天,我仍認為我想的是對的,而且,她肯定很聰明,不難看出像我這樣的一個小毛孩子不僅需要鼓勵,而且需要引導。


    如果不是有人打擾,我不知道這個激動無言的場麵如何收場,也不知道我會這麽既滑稽可笑又稱心如意地一動不動地待多長時間。在我最激動的時候,隻聽見緊挨著我倆待的那間房間的廚房門開了。巴齊爾太太大吃一驚,趕緊連說帶比畫地衝我說:“快起來,羅吉娜來了。”我急忙站起來,同時抓住她伸給我的一隻手,在上麵印上了兩個熱烈的吻;在吻第二下的時候,我感覺出那纖纖玉手輕輕地按了按我的嘴唇。我有生以來,還沒有過如此溫馨的時刻。可惜,我失去的機會沒有再來,我倆那不成熟的愛就此告終。


    也許正因為如此,這位可愛女子的形象才在我的內心深處留下了那麽令人心醉的印象。甚至,隨著我對世事和女人更好地了解,她在我心中變得更加美麗。隻要她稍微有點經驗,她就會是另一個做法,以激勵一個毛頭小夥子了。誠然,她的心很軟,但卻很誠摯。她不由自主地屈服於引誘她的那種念頭,但完全可以看出,她這是頭一次不忠貞,而我也許需要更大的努力才能消除自己的而非她的羞愧。我雖未能做到這一點,但卻在她身邊品嚐到了難以描述的溫柔甜蜜。占有女子的一切感覺都無法與我在她麵前度過的那兩分鍾相比,盡管我連她的衣裙都沒敢觸及。真的,人們所愛的正派女子所能給予的快樂是任何快樂都比不上的。在她身邊,一切都是恩寵。巴齊爾太太手指的微微一動、手在我嘴上輕輕地一按,都使我受寵若驚,而且,每當我想起這些細微的恩寵時,我仍舊心醉神迷。


    這之後的兩天裏,我徒勞地窺視單獨相處的機會。不可能再有此良機了,而且,我看不出她有任何創造這種機會的意思。她的態度並沒冷淡,隻是比平時更加矜持,而且我覺得她在躲著我的目光,擔心自己亂了方寸。她那個該死的夥計比以前更加討厭。他甚至在冷嘲熱諷,說我靠著女人能飛黃騰達。我因自己的某種不謹慎而膽戰心驚,而且,我認為自己已與巴齊爾太太串通一氣,便想把一種一直無須過於遮掩的興趣,用神秘籠罩起來。這使我在尋機滿足自己的欲望時,變得更加謹言慎行,而且,為了想萬無一失,以致再也找不到機會了。


    我還有另一種浪漫的怪癖,從未去除,而且,與我天生的靦腆加在一起,便大大地否定了那個夥計的預言。我敢說,我愛得過於實在,過於真摯,所以很難幸福。從未有過像我這麽既十分強烈又十分純潔的激情,從未有過更加溫柔、更加真實、更加無私的愛情。我寧可為了我心上人的幸福而千百次地犧牲自己的幸福,對我來說,她的名聲比我的生命更加寶貴,我寧可放棄一切快樂,也不願擾亂她片刻的安寧。這使得我在行動時非常細心、隱蔽、謹慎,以致一事無成。我之所以在女人麵前屢屢失敗,全是因為我太愛她們。


    再來談談那個會吹笛子的埃癸斯托斯吧。奇怪的是,這個陰險小人雖然越來越討厭,但好像更加殷勤。巴齊爾太太從對我青睞的第一天起,便想讓我在店裏成為一個有用的人。我懂點算術,她便建議那個夥計教我管賬,但那小子堅決反對,也許是害怕被我取而代之。因此,我在雕刻完活兒之後的全部工作就是,抄寫幾筆賬目和賬單,謄清幾本賬簿,或把幾封意大利文商業信函譯成法文。突然,那家夥又想重提那個被他拒絕了的建議,說是他要教我記賬,想讓我在巴齊爾先生回來之後,能為巴齊爾先生效勞。在他的口氣、神態中,有一種我說不清的虛假、狡詐和嘲弄,使我無法相信他。巴齊爾太太沒等我回答,便生硬地對他說,我對他的好意是很感激的,但她希望我的命運最終會讓我發揮聰明才智,認為這麽聰明的人隻當個小夥計實在是太可惜了。


    她好幾次對我說,想給我介紹一個可能對我有用的人。她想得比較明智,覺得是該讓我離開她的時候了。我倆無言的心聲是在那個星期四表露的。星期天,她請人吃午飯,我也在座。客人中有一位慈眉善目的天主教多明我教派的修士,她把我介紹給了他。這位修士待我很友善,祝賀我的皈依,還對我說了好幾樁我個人經曆的事,這使我得知巴齊爾太太曾把我的情況詳詳細細地告訴過他。然後,修士用手背輕輕地拍了兩下我的麵頰,叫我要聽話,要有勇氣,還叫我去看他,好一塊兒更從容地聊一聊。從大家對他的尊敬來看,我斷定他是個非同小可的人;再從他同巴齊爾太太說話時那慈父般的口吻來看,他是後者的懺悔師。我同樣清楚地記得,他那親切有禮的態度中夾雜著對他的懺悔者的器重,甚至尊敬,對此我今天回想起來比當時的印象要深刻得多。如果我當時更聰明點的話,我會為能讓一個受到其懺悔師尊重的年輕女子動心而更加激動不已的!


    我們人多,餐桌不夠大,必須加一張小桌子。我同那個夥計大人便挺自在地單獨在小桌子上吃了。從關懷和佳肴來看,我一點兒也沒受損失;小桌子上端來了好多菜,那肯定不是衝著那個夥計的。到這時為止,一切都挺好的:女人們興高采烈,男人們殷勤有加;巴齊爾太太以迷人的風釆在款待客人。飯吃到一半,隻聽見門口停下一輛馬車;有人在上樓,是巴齊爾先生。他進來的樣子我仍曆曆在目:他穿著一件金色紐扣的鮮紅上裝。自那一天起,我便對這種顏色厭惡透頂。巴齊爾先生身材高大,英俊瀟灑,風度翩翩。他騰騰地走了進來,一臉想嚇住大家的神氣,盡管在座的都是他的一些朋友。他妻子奔過去摟住他的脖子,抓住他的雙手,百般地溫柔撫愛,但他並未有所反應。他向眾賓客打了個招呼;有人給他添了一副餐具,他便吃了起來。大家剛開始談起他這趟旅行,他便朝小桌子看過去,惡聲惡氣地問他所看見的坐在那兒的小男孩是什麽人。巴齊爾太太很天真無邪地告訴了他。他問我是否住在他家裏。有人告訴他說不住。他又粗暴地詰問:“為什麽不住?既然白天在這兒,那他晚上當然就會在這兒。”修士這時開了腔。他先對巴齊爾太太既認真又屬實地讚揚了一番,然後又稱讚了我幾句,接著又補充說道,巴齊爾先生不僅不該嗬斥他太太的仁慈為懷,反而應該積極地參與她的善行義事,因為這其中沒有一絲一毫的過分之舉。巴齊爾先生氣哼哼地搶白了幾句,但礙於修士的情麵,忍住了火氣,可這足以讓我感覺到他對我已有所耳聞,而且他明白那個夥計弄巧成拙了。


    大家剛一離席,那夥計便奉了他老板的旨意,神氣活現地跑來告訴我,老板要我立即離開他家,而且今生今世不許再進他家的門。夥計的話裏添加了不少惡言穢語,十分傷人、殘忍。我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心裏十分難受,倒不是因為離開了這位可愛的女人,而是因讓她聽任丈夫的虐待而痛心。他不願讓她不忠,這想必是對的。但是,她盡管端莊、出身良家,但她畢竟是意大利人,也就是說,既多情又好報複。我覺得他不該那樣對待她,那反而會招致他所擔心的不幸。


    我第一次的豔遇就這麽結束了。我曾試著在那條街上走了兩三趟,盼著至少能再見一見我日夜思念的那個她。但是,我沒看到她,反而看見了她丈夫和那個警覺的夥計。那夥計一發現我,便拿起店裏的尺子,不是在表示歡迎,而是羞辱。我發現被嚴加防範,便泄氣了,沒再去過。我本想至少去看看她為我引見的那個修士,但遺憾的是,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誰。我在修道院周圍轉悠了好多次,希望能碰見他,但未能遂願。最後,其他的一些事使我拋開了對巴齊爾太太的甜蜜回憶,而且,我很快地就把她忘得一幹二淨,以致我又同從前一樣的單純、一樣的稚嫩,見了漂亮女人也不受其所惑了。


    然而,她的饋贈卻多少充實了一點我那小行囊。盡管禮物極其有限,但卻是出自一個謹小慎微的細心女人之手。這個女人注重的是整潔,而不是華麗,她不想讓我受苦,但也不想讓我花哨。我從日內瓦帶來的那件上衣,挺好的,還可以穿;她隻是給我添了一頂帽子和幾件內衣。我沒有袖套,但她並不想給我,盡管我非常想要。她隻是讓我穿得幹幹淨淨的,而且,隻要我在她跟前,不用多說,我都是這樣的。


    我的不幸過後不幾天,我曾說過,待我挺好的那位女房東,告訴我說,她可能替我找到了一份差事,說是有一位有身份的夫人想見見我。我一聽,滿以為又有美妙的奇遇了,因為我總往這上麵去想。那位夫人不像我想象的那麽引人注目。我是同曾跟她談起過我的那個仆人一起去她家的。她問了問我,仔細地看了看我,覺得我並不討厭,因此,我便立刻被留下來了,並不完全是她的寵兒,而是她的仆人。我穿著仆人的衣服,唯一的區別是,其他仆人衣服上有植絨,而我的沒有。由於號衣上沒有飾帶,幾乎像一件平民百姓的服裝。這樣,我所有的偉大希望終於出乎意料地結束了。


    我來到的是韋塞利伯爵夫人家。她是寡婦,沒有子女。她亡夫是皮埃蒙特人;而我一直以為她是薩瓦人,因為想象不到一個皮埃蒙特女人法語說得這麽好,而且口音又那麽地道。她人已中年,容貌高貴,很有才氣,喜好並深諳法國文學。她寫了很多東西,而且全是用法文寫的。她的信劄遣詞造句頗似塞維尼夫人,而且文采也幾乎相同,有幾封信幾乎可以以假亂真。我的主要活計——我倒並不討厭這活——就是她口授,我記錄,因為她身患乳腺癌,非常痛苦,不能親自動筆。


    韋塞利夫人不僅才華橫溢,而且心靈高貴而堅強。直到她死,我一直在她身旁。我看見她痛苦到死,但她沒有流露出片刻的懦弱,沒有絲毫掙紮的樣子,沒有失卻女人的儀容,而且沒有想到這其中竟有其哲學,因為這個詞兒當時尚未傳開,她也並不了解這個詞兒今天所含有的意思。這種堅強的性格有時竟至生硬冷漠。我總覺得她無論是對別人還是對自己都沒有感情。當她為落難的人做點好事時,並不是出於一種真正的同情,而隻是為做好事而做好事。我在她身邊度過的三個月中,多少感受到了一點這種冷漠。她對一個常在她跟前的有點希望的年輕人,自然會有所憐愛的,而且她想到自己行將就木,這年輕人在她死後是需要幫助和支持的,但是,或許她覺得我不配受她青睞,或許纏著她的那些人使她隻能想著他們,反正她沒為我做任何事。


    然而,我清楚地記得,她曾有點好奇地想了解我。她有時間問我:她很高興我把寫給瓦朗夫人的信給她看,很高興我跟她談談心。但是,她了解我的心思的辦法很不好,因為她從不向我暴露她的心思。我隻要感覺到別人願意聽,就樂意傾訴自己的心思。但韋塞利夫人隻是生硬冷漠地詢問,對我的回答既不表示讚同,也不表示反對,使我無法信賴她。當我看不出我的絮叨是討喜還是討厭時,我總是惴惴不安的,所以寧可少談自己的心思,免得說出什麽可能引起麻煩的話來。後來,我發現,這種通過幹巴巴的提問來了解人的方法是自以為聰明的女人的比較共同的毛病。她們以為在不暴露自己的點滴心思的同時,就能更好地洞悉對方的心靈,但是,她們沒有看到這樣反而使別人不敢說出自己的心思了。一個被人詢問的男人就憑這一點便開始小心防範了,而且,如果他認為別人隻是套他的話,並不是真正地關心他,那他便或撒謊,或緘默,或加倍小心提防,而且,寧可被當成一個傻瓜,也不願上您那好奇心的當。總而言之,想洞察別人的心而又把自己的心思藏藏掖掖的,那總歸是下策。


    韋塞利夫人從未對我說過一句使我感到可心、憐惜、親切的話。她冷冰冰地詢問我,我有所保留地應答她。我的回答怯生生的,她一定以為無聊和討厭。後來,她便不再問我了,跟我說話也隻是交代幹活。她對我的判斷不是根據我這個人,而是根據她讓我成為的人,在見我隻像個仆人時,她便使我隻能以仆人的麵目出現在她的麵前了。


    我覺得我自這時起,便對這種貫穿我整個一生的利己之心,以及對這種利己之心本能的厭惡,有所感悟。韋塞利夫人沒有子女,隻有她的外甥拉羅克伯爵作為繼承人;後者對她一味地溜須拍馬。除此而外,她的心腹仆人見她死之將至,也都沒有閑著,而且,她周圍還有那麽多獻媚取寵的人,所以她很難有工夫想到我。她家的總管名叫洛朗齊尼先生,是一個機靈人;其妻比他更加機靈,深得其女主人的恩寵,以致她在女主人家裏不像是雇來的女人,而像一位女友。她把自己的侄女推薦給夫人當了侍女,她侄女名叫蓬塔爾小姐,是個機靈鬼,擺出一副貴婦侍女的架勢,幫助她姑姑纏著女主人,以致後者完全被這三人所蒙蔽,一切均由他們代行其事。我沒有討得他們仨的歡喜:我服從,但不巴結;我想象不出除了效命於我們共同的女主人而外,還得聽她仆人使喚。再者,我是一種使他們不放心的人物。他們看得很清楚,我不是個甘居人下的人。他們擔心夫人也看出這一點來,對我另有看顧,從而減少了他們的份額。因為他們這種人太貪,心術不正,把遺囑上贈給他人的一切東西都視為從他們的私人財產中剜去似的。因此,他們便串通起來,把我從夫人眼前支開。夫人喜歡寫信,這是她病中的一種消遣。於是,他們便讓她打消這個念頭,並通過醫生來說服她,說是這樣太勞神。他們借口我不會服侍,便另雇了兩名抬轎大漢在她身旁。總之,他們幹得很漂亮,以致當夫人立遺囑時,我有一個禮拜未能進她的房間。的確,在這之後,我是同先前一樣進她房間了,而且比任何人都勤快,因為這位可憐女人的痛苦令我心痛欲裂。她那始終強忍痛苦的精神使她極其令人崇敬和愛戴。我在她房中流下了許多真誠的淚水,但並沒讓她或其他任何人看見。


    我們終於失去了她。我是看著她咽氣的。她的一生是一個聰明且有見識的女人的一生,她的死是一位賢哲的死。我可以說,她以靈魂的寧靜毫不懈怠、毫不做作地去完成天主教的義務,使我覺得天主教可愛了。她生性嚴肅認真。在她病危之際,她表現出的是一種非常正常的快樂,不像是裝出來的,而且是理智對病痛的一種抗衡。她隻是最後兩天才臥床不起,還不斷地同大家平靜地聊天。最後,她不再言語了,已經奄奄一息了。這時,她放了個響屁。她扭過臉來說:“好!”這就是她最後的一句話。


    她遺贈了一年薪水給粗使仆人。但她家的花名冊上沒有我的名字,所以我什麽也沒攤到。但是,拉羅克伯爵讓人拿三十利弗爾給我,還讓我把身上穿的新衣服穿了走,洛朗齊尼先生原本是想讓我脫下來的。他甚至答應設法給我找個差事,還允許我去看他。我去過兩三次,但都沒能同他說上話。我很容易氣餒,所以就沒有再去過。大家不久就會看到我錯了。


    我為什麽沒能把在韋塞利夫人家逗留期間的所有要說的都說出來!不過,盡管我表麵上的情況依舊一樣,但是我離開她家時與進她家時並不一樣。我從那兒帶走了對罪惡的長久回憶和內疚的無法承擔的重負。直到四十年後,我良心上仍壓著這種重負,而且,那種苦澀的滋味非但沒有減弱,反而隨著年歲越來越大而加重。誰會想到一個孩子的錯誤會產生這麽殘酷的後果?正是因為這些極為可能的後果,我的內心才不得安寧。我也許使一個可愛可敬、誠實正派、而且肯定比我強過百倍的姑娘,葬送在貧窮屈辱之中。


    一個家庭的瓦解難免不引起一點混亂,難免不丟失許多東西。但是,由於仆人們的忠心和洛朗齊尼夫婦的警惕,財產清單上一樣不少。隻有蓬塔爾小姐丟了一條已經用舊了的銀白相間的粉紅小絲帶。我可以拿著的更好的東西多的是,可我偏偏看中了這條絲帶,便偷拿走了。由於我並沒有怎麽藏藏掖掖的,所以很快便被人發現了。大家想要知道我是在哪兒拿的。我慌神了,支支吾吾的,最後,我滿臉通紅地說是馬裏翁給我的。馬裏翁是一位年輕的莫裏昂訥姑娘,當韋塞利夫人不再請客,把自己的廚師辭退了之後,便讓她當了廚娘,因為韋塞利夫人需要的是鮮湯,而不再是精美佳肴了。馬裏翁不僅漂亮,而且有著一種隻有山裏人才有的健康的膚色,特別是她態度謙虛、溫柔,人見人愛。此外,她還是一位乖巧、絕對忠實的好姑娘。當我供認是她時,人人驚詫不已。大家更多的是不相信我,所以認為應該查明到底我倆誰是小偷。有人把她叫來。大家蜂擁而至。拉羅克伯爵也在場。她來了之後,有人把絲帶拿給她看。我無恥地指控她;她愣住了,一聲不吭,看了我一眼。這一眼讓魔鬼都得屈服,可我那顆殘酷的心在頑抗著。她終於斬釘截鐵地否認了,但並沒激動。她訓斥我,叫我憑良心,不要玷辱一個從未坑害過我的無辜女孩。可我卻仍無恥透頂地一口咬定,當著她的麵硬說絲帶是她給我的。可憐的姑娘哭了起來,隻是對我這麽說道:“啊!盧梭,我原以為您是個好人,您坑苦了我了。但我不想學您的樣兒。”她沒再對我說什麽,隻是繼續樸實而堅定地為自己辯護,絕對沒有罵我一聲。她的忍讓,再加上我不鬆口,使她理虧了。一個是那麽瘋狂大膽,另一個又是那麽如天使般溫柔,真是不可思議。大家好像拿不定主意,但是偏向是她偷的。當時亂糟糟的,沒有時間去深究,拉羅克伯爵把我倆一塊兒辭掉了,隻是說罪人的良心一定會為無辜者報仇的。他的預言並未落空,沒有一天不在我身上應驗。


    我不知道這個受我誣陷的姑娘的下落,但是看來這事之後她不容易謀到差事了。她蒙受了一種使她名譽掃地的殘酷罪名。偷的東西雖不值錢,但終歸是偷,而且,更糟糕的是偷了去誘惑一個小男孩。總之,既撒謊又死不認賬,對這種集各種惡習之大成的女子,人們是不抱任何希望了。我甚至沒有看到我把她推進了貧窮、被唾棄的最大險境。誰知道她這麽年紀輕輕的,因為無辜受辱而頹喪絕望,會有什麽後果呢?唉!如果說我後悔不該讓她身遭不幸的話,請大家想一想,我竟然使她比我更糟,我又有多內疚呀!


    這種殘酷回憶有時讓我心慌意亂,竟至在不眠之夜,看到這個可憐的姑娘前來責備我的罪孽,仿佛我昨天才犯下這罪似的。每當我生活平靜時,這種回憶就不怎麽使我苦惱。但是,當我命運多舛時,這種回憶便驅走了我那種無辜受害者的最甜美的慰藉,它使我深深地感受到我認為我在某本書裏說過的:身處順境,內疚沉睡;身處逆境,內疚激烈。但是,我從未與朋友促膝談心時,把心思托出,以減輕內心負擔。最親密無間的友誼也未能讓我把這個心思掏出來,連對瓦朗夫人也不例外。我所能做的隻是承認我幹過一件殘忍的事,應該受到譴責,但是,我沒有說究竟是什麽事。這一重負至今仍沉重地壓在我的心頭,而且,我可以說,稍稍擺脫這種重負的欲望,對我下定決心撰寫《懺悔錄》起了很大的促進作用。


    我剛才在直爽地懺悔,大家肯定不會覺得我在此掩飾自己的卑劣行徑。但是,如果我不同時把自己內心的想法,以及因害怕被人認為詭辯不把當時的真實情況說出來,我就沒有貫徹寫這本書的目的。在那殘忍的時刻,我並沒有害她之心。當我誣告那個可憐的姑娘時,我是出於對她的友情,這挺奇怪,但又確實如此。她正縈繞在我的腦際,我隨口把責任推到了她身上。我把自己想幹的事嫁禍於她,說她把絲帶送了我,因為我是心裏想送給她的。當我看見她來了的時候,我的心碎了,但是,在場的人那麽多,我不敢改口了。我怕的不是受罰,而是羞恥,害怕得勝過死亡、犯罪以及所有的一切。我無地自容,真想鑽到地心裏去憋死算了。無法抗禦的羞恥心壓倒了一切,使我無恥透頂的正是這羞恥之心。於是,我越是有罪,就越怕承認,就越是死硬。我心裏最害怕的就是被認定為小偷,被公開宣布是一個小偷、撒謊者、誣陷者。大家全都慷慨激昂的,使我隻剩下害怕了。如果大家讓我冷靜一下,我肯定會說出實話的。如果拉羅克先生把我叫到一旁,對我說:“別毀了這個可憐的姑娘。如果是您幹的,就跟我實說了吧。”那我當即就會跪在他的麵前,這一點我敢肯定。但是,必須給我打氣的時候,大家卻一個勁兒地嚇唬我。再說,年齡問題也是應該考慮的。我剛邁出童年,甚至可以說我還是個孩子。年紀輕輕的就犯罪,比長大成人犯罪更加罪莫大矣。但是,因一時糊塗而幹的壞事,不是什麽大罪,而我的過錯也就僅此而已。因此,回憶起這件事來,我難過的不是這事本身,而是這事可能造成的惡果。這件事對我甚至是件好事,使我常常回憶起我幹過的這一壞事,而今生今世保證不再幹出任何導致犯罪的事來。我認為,我對撒謊的深惡痛絕,大部分原因是悔恨曾經說過如此卑鄙惡劣的謊話。如果這是一個可以彌補的罪行的話,我敢說,那麽我晚年遭受那麽多的不幸以及我四十年來在艱難的環境下,仍然正直和誠實,總該彌補它了。而且,可憐的馬裏翁在這世界上有那麽多人為她報仇,所以就算我把她坑苦了,我也不太害怕死後再受懲罰了。這就是關於此事我所要說的。請允許我永遠不再提起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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