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正如我上麵說的,我是一七三二年到的尚貝裏,開始在土地普查處為國王效忠。我當時已過二十歲,將近二十一歲了。就我這個年歲而言,我的智力比較發達了,但判斷力卻欠缺些,我非常需要有人教我如何為人處世,因為幾年的經驗並沒能夠根治我那浪漫的幻想,而且,盡管我經曆了各種各樣的苦難,但我仍舊不很了解世事人情,好像我並未從苦難中得到什麽教益似的。


    我住在自己家裏,也就是說,媽媽家裏,但住的不是像在阿訥西那樣的一間房間,沒有了花園,沒有了溪流,沒有了景色。媽媽的這幢房子陰暗淒涼,而我那間房間又是整幢屋子中最陰暗、最淒涼的一間。窗外是一堵高牆,窗下是一條死胡同,空氣不流通,光線暗淡,地方狹窄,蟋蟀、老鼠猖獗,地板腐爛。這一切使人住著很不舒服。但我住在媽媽家,在媽媽身邊,而且常在辦公室或是在她房間,所以很少注意我房間的醜陋不堪。我也沒有時間去想這些。似乎很奇怪,她為什麽在尚貝裏故意住這麽一所破房子。這正是她聰明的地方,我得說一說。她是帶著厭惡的心情去都靈的,非常清楚在最近的變故之後,在宮廷仍動蕩不定之時,去都靈不是時候。但是,她個人的事情使她不得不去。她擔心被人遺忘,或斷了接濟。她尤其知道財政總監聖-洛朗伯爵對她不很照顧。後者在尚貝裏有一座舊宅,造得很不好,而且地段又很糟糕,所以一直空著。媽媽租下它來,住下了。這樣做比跑一趟都靈要有效得多。因此,她的年金一點沒少,而且,聖-洛朗伯爵從此便一直是她的一位朋友了。


    我覺得她家裏的布置差不多同從前一樣,而且忠心耿耿的克洛德·阿內始終同她在一起。我記得曾經說過,阿內原是蒙特勒的一個農民,童年時便在汝拉山中采集植物,製作瑞士茶。媽媽因為要配製藥物,便雇用了他,認為有一個懂藥草的仆人挺合適。阿內非常熱衷於此,而媽媽又鼎力相助,以致他竟成了一名真正的植物學家,而且,如果他不是英年早逝的話,他本會在這門科學中有點名氣的,正如他作為一個誠實的人已經享有的聲譽一樣。由於他不苟言笑,甚至很嚴肅,而我又比他小,所以他對我來說有如一位家庭教師,讓我少幹了不少的蠢事,因為我覺得他很威嚴,不敢在他麵前忘乎所以。連他的女主人都覺得他威嚴。她了解他的遠見卓識、他的正直以及對她忠貞不貳,她也並沒有虧待他。克洛德·阿內毋庸置疑是個少有的人,而且是我所見過的唯一一個他那樣的人。他慢條斯理、沉著穩重、深思熟慮、謹言慎行、態度冷漠、言辭簡潔幹脆。他熱情似火,雖從不外露,但在體內燒灼著他,使他一生中幹下了唯一卻是可怕的一件蠢事——服毒自殺。這個悲劇是在我到達後不久發生的。通過這件事,我才了解到這個小夥子同他女主人之間的親密關係,因為如果不是她親口告訴我,我是怎麽也想不到的。無疑,如果愛戀、熱情和忠貞能夠獲得如此回報的話,他是應該得到這種回報的,而且這也證明,他受之無愧,他從未得寸進尺。他倆很少爭吵,即使爭吵,最後也總是和好如初。但是,有一次,爭吵的結果很不好:他的女主人在氣頭上說了一句侮辱他的話,他受不了了。他頹喪絕望,身旁正好有一瓶鴉片酊,他便吞下了,然後在床上靜靜地躺著,希望永不醒來。幸好,瓦朗夫人自己也煩躁不安,激動不已,在屋子裏踱來踱去,發現藥瓶空了,猜到是怎麽回事。她趕忙向他奔去,一麵大聲喊叫。我聽見了,便也趕了過去。她把一切都告訴了我,懇求我幫忙,費了很大的勁才讓阿內把鴉片嘔吐出來。目睹這一場麵,我挺驚歎,我竟然愚蠢到對她告訴我的他倆的關係沒有絲毫覺察。不過,克洛德·阿內非常謹慎,比我眼睛更尖的人也不一定看得出來的。他倆又言歸於好了,連我都非常感動,從此以後,我除了對他欽佩之外,又增添了尊敬,可以說是變成了他的學生,但我並沒覺得這有什麽不好。


    得知有人能夠比我更親密無間地與她生活在一起,我是很難過的。我雖然並沒想到過自己要得到這個位置,但看到這位置被另外一個人占去了,心裏很不是滋味,這一點是很自然的。然而,我非但沒有怨恨奪去我這位置的人,反而真正感到自己把對她的愛戀延伸到那人的身上。我把她的幸福置於一切之上,既然她需要有他才能幸福,那我很高興他也能幸福。就他而言,他完全尊重自己女主人的意願,真心實意地對待她選擇的我這個朋友。他對我並不擺出他的職位使之有權擺出的架子,而是很自然地利用其理智高於我的那種優勢。我不敢做任何他似乎不讚成的事,而他隻是不讚成那些壞事。因此,我們生活在一種大家都很幸福的和睦之中,而隻有死亡才會摧毀這種和睦。這位可愛女人的卓越秉性的證據之一,就是所有愛她的人都彼此相愛。嫉妒,甚至爭風吃醋都讓位給了她所啟迪的高尚情感,我還從未見過她身邊的任何人彼此交惡。但願讀者們能稍停片刻,想一想這段讚美,如果能找到也能受此褒揚的另一個女人的話,為了生活的安寧,就去愛她吧,哪怕她是最最下賤的女人。


    從我到尚貝裏直到我於一七四一年離開去了巴黎,這八九年的一段時期開始了。在這期間,我沒多少事可說的,因為我的生活既簡單又溫馨,而這種安生的生活正是我最為需要的,以便徹底鑄就我的性格。因連續不斷的紛擾,我的性格一直未能定型。正是在這段寶貴時期,我的繁雜而不係統的教育才穩定下來,使我在日後的風風雨雨中始終保持著自己的本色。這種進步,是不知不覺的,是緩慢的,沒有什麽可資回憶的事情,但卻是值得詳細敘述的。


    一開始,我隻是一心忙著幹活。辦公室的繁忙使我無暇他顧。我僅有的那一點點空閑時間也隻是在好媽媽身邊度過的,而且,我甚至連讀書的時間都沒有,所以也想不到去讀書。但是,當工作成了一種熟套,無須太動腦筋的時候,我就又不安分了,又渴望讀書了,仿佛這種興味總是越難以滿足就越來勁似的,如果沒有其他興趣跑來打擾而有所轉移的話,它一定又要像在我師傅家那樣,變成一種狂熱。


    盡管我們的丈量工作無須太高深的算術,但畢竟是需要一些的,所以有時我挺犯難的。為了克服這一難題,我買了一些算術書,認認真真地學,因為我是獨自在學。如果要做到十分精確的話,搞算術也不像人們想象的那麽簡單。有些運算極其繁難,有時我看到一些優秀的丈量員在運算過程中也給搞糊塗了。思考與運用相結合,就能思維清晰,就能找到一些簡便的算法。創造簡便算法能滿足自尊心,而其準確性又能開發智力,使人樂意去做那讓人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我對此十分投入,所以凡是用數字可以解決的問題都難不倒我了。而今,我所熟悉的一切都一天天地從我的記憶中消失,但事隔三十年,這算術知識還有一部分留在腦子裏。幾天前,我在去達溫浦做客時,在主人家裏,我看著他的孩子們在做算術,我便以一種難以置信的興趣,演算了最難的題中的一道。我把答數寫出來的時候,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在尚貝裏的那些幸福時日。那個時代已經遠去了。


    丈量員們對圖形的渲染使我對繪畫也產生了興趣。我買了些顏料,開始畫起鮮花和風景來。可惜,我對這門藝術缺乏天分,但樂此不疲。我可以幾個月不出門,一心擺弄鉛筆和畫筆。我對此太上心了,大家隻好硬逼我住手。我開始入迷的任何愛好都是如此。愛好越來越強烈,入癡入迷,很快便對世上的其他事都不聞不問,心全用在迷戀的事上。年齡大了,這毛病也沒改掉,甚至都未有所減輕。就是現在,我寫這本書的時候,我已經是個說話顛三倒四的人了,卻又迷上了另一種無用的學問。我對它一竅不通,即使那些青年時代投身其中的人,到了我開始研究的這個年齡,也都不得不棄之不幹了。


    當時可能是研究那門學問的最好時機。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看見阿內采集了許多新植物回來時眼睛裏閃著喜悅的光芒,有兩三回,我真想跟著他一起去采集。我幾乎敢肯定,如果我跟他去過一次,便會愛不釋手,我今天也許就成了一名偉大的植物學家了,因為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什麽學問比研究植物更合乎我的天性了,而且,我十年來在鄉間的生活也就是不停地采集植物,隻是說實在的,是漫無目的的,也就沒有任何長進。不過,那時候,我對植物學一竅不通,對它可說是挺蔑視,甚至討厭,隻把它看作藥劑師的事。媽媽喜歡它,但她也沒有對它另有研究,隻是尋找有用的植物,用來配藥。因此,植物學、化學和解剖學在我腦子裏混在一起成了醫學,隻是成天給我提供些有趣的諷刺話,還不時地給我招來幾記耳光。不過,另一種不同的、與之截然相反的愛好在逐漸發展起來,很快便壓倒了所有其他的愛好。我指的是音樂。我一定是生來就喜歡音樂,因為我打小就開始喜歡,而且是我一生中唯一始終喜愛的。奇怪的是,我生來就喜愛的那種藝術卻讓我學起來費了牛勁兒,進步十分緩慢,練了一輩子,也從不能很有把握地翻開樂譜就唱。尤其使我喜歡它的是,我可以同媽媽一起練唱。我們興趣不盡相同,而音樂卻是聯係我們的一根紐帶,我當然不會放過。媽媽也不反對。我當時程度幾乎與她相同。一支歌練上兩三次便可試唱了。有時候,看見她在爐邊忙個不停時,我便對她說:“媽媽,這是一支優美的二重唱曲,我看您一定喜歡,準把藥熬焦了。”她回答我說:“啊!好啊,你要是讓我把藥熬焦了,我就讓你把它吃了。”我一邊耍貧嘴,一邊將她拉到她的琴旁。我們沉浸在音樂裏,刺柏或苦艾浸膏熬成焦炭了,她便往我臉上抹。這一切真是其樂無窮。


    大家可以看到,我雖空閑時間很少,卻利用來做了許多的事。而且我又有了一種新的玩法,比其他所有的娛樂都更加帶勁。


    我們住的像地牢,悶死人了,需要經常到戶外去吸點新鮮空氣。阿內鼓動媽媽在市郊租了一個園子,栽培植物。這園子有一個小農舍,挺漂亮的。我們簡單地添置了些家具,在屋裏安了張床,常去那兒吃飯,我有時也在那兒過夜。


    我不知不覺地便迷上了這個小小的隱蔽所。我在裏麵放了些書,掛了不少的版畫。我花了一部分時間去布置它,還為媽媽弄了點新奇玩意兒,好等她來玩時感到驚喜。我離開她,跑來關懷她,在這兒更加快活地思念她。這是我的又一個怪癖,我既不辯解也無須解釋,但我要坦白出來,因為事情就是這樣的。我記得,有一次,盧森堡夫人衝著我打趣地說,有一個男人離開了他的情人,好給她寫信。我對她說,我真願做這個男人,而且可能要補充一句,我曾經就是這麽個男人。但是,我在媽媽身邊時,卻從未感到這種為了更加愛她而離開她的需要,因為同她單獨在一起時,我同獨自一人時一樣的無拘無束,而我在任何其他人麵前,不管是在男人或女人麵前,都從未這樣過,無論我對他們感情有多深。然而,她身邊經常不斷人,而且是我極看不慣的人,因此,我既厭惡又心煩,便跑去隱蔽所,去隨心所欲地思念她,用不著擔心討厭的人跑來打擾我們。


    當我如此這般地用心於工作、娛樂和學習的時候,我生活得極其恬靜,但歐洲卻沒我這麽平靜。法蘭西和皇帝剛剛互相宣戰,撒丁王卷了進去,於是,法國軍隊便途經皮埃蒙特,開進米蘭省。有一個縱隊從尚貝裏通過,其中的香檳團是由上校特利姆耶公爵大人率領的,我被引見給他。他對我許了很多願,當然,他後來肯定沒再想到過我。我們的小園子正好在市郊高坡上,軍隊打那兒過,我十分開心地跑去看過隊伍,而且對這場戰爭的勝利很關心,仿佛與我有很大的關係似的。在這之前,我從不敢去想國家大事,而現在,我頭一次開始看報了,心裏極其偏袒法國,以至於它稍微得勝,我的心便快活得直跳,而一旦它有所失利,我就愁眉不展,好像自己倒了黴似的。如果這種癲狂隻是很短暫的話,我也就不屑去說它了,但它無端地在我心中紮下了根,以致當我後來在巴黎成了反君主派和堅定的共和派時,我對這同一個我覺得奴顏婢膝的民族和這個我喜歡責難的政府,不知怎麽搞的,心裏暗自喜愛著。有趣的是,我對與我的準則背道而馳的這種傾向感到羞恥,不但不敢對任何人言及,而且還要嘲笑法國人的失敗,但心裏卻比法國人還要難受。生活在一個善待他而他又崇拜的民族之中,可又裝著不屑於它,我肯定是獨一無二的一個。總之,這一傾向在我是那樣的忘我,那樣的強烈,那樣堅定不移,那樣不可戰勝,以至於即使我離開了法蘭西王國之後,在政府、法官、作家聯合起來,瘋狂地打擊我的時候,在對我大肆誣蔑誹謗蔚然成風的時候,我也未能根除掉這一怪癖。我情不自禁地熱愛他們,盡管他們虐待我。看到我在英國繁榮昌盛時便預言的它的衰敗開始顯露時,我便癡迷地盼望著法蘭西民族該強盛了,也許有一天會把我從我憂傷的羈絆中解救出來。


    我對這種偏愛的原因尋找了很久,而隻是在產生它的環境中才找到其根源。不斷增強的對文學的愛好使我迷上了法國書籍,迷上了這些書的作者,進而迷上了這些作者的國家。就在法蘭西軍隊在我眼前通過的時候,我正在讀布朗多姆的《名將傳》。我的腦子裏裝滿了克利鬆、貝亞爾、羅特萊克、哥裏尼、蒙莫朗西、特利姆耶等人物,而且喜歡上了眼前的士兵,把他們看作名將們的後裔,是他們的功勳及勇敢的繼承者。我從走過的每個團隊中,好像又看到了從前在皮埃蒙特有過那麽多豐功偉績的那些著名的黑帶軍。總之,我把從書中汲取的想法用在了我所看見的東西上。我不斷地讀書,而且又總是讀法國書,這就培養了我對法國的感情,以致最後成了一種盲目的狂熱,什麽也無法戰勝。後來,我有機會在旅行中發現,有這種感情的並非我一人,而且,在所有的國家中,凡是愛好閱讀並喜歡文學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受到這種感情的影響,使得他們摒棄了由於法國人的倨傲而產生的普遍仇視。法國小說比法國男人更吸引各國的女人,法國的戲劇傑作使年輕人迷上了法國劇院。巴黎劇院的大名吸引了大批外國人,令他們看後讚歎不已。總之,法國文學的美妙情趣使所有有文學頭腦的人折服,而且,在那場慘敗的戰爭裏,我看見法國的作家和哲學家們仍在維護受到軍人們侮辱了的法蘭西名字的榮譽。


    因此,我是個激情滿懷的法國人,而且這使我成為愛打聽消息的人。我同一群輕信的糊塗蟲一起跑去廣場等候郵件押送人的到來,而且比拉封丹寓言中的驢還蠢,竟急不可耐地要知道我將榮幸地套上哪個主人的馱子,因為當時大家都在說,我們將屬於法國了,薩瓦要同米蘭對換。但應該承認,我是有一些擔心的理由的,因為,假如這場戰爭對同盟國不利的話,媽媽的年金就很懸了。但我對我的好友們充滿信心,而且,這一次,盡管布洛格利元帥遭到偷襲,但多虧了我未曾想到的撒丁王,我沒有看錯。


    當人們在意大利打仗時,法國卻是歌舞升平。拉摩的歌劇開始名聲大振,使他的那些因晦澀難懂而少有人知的理論著作也引人關注了。我偶然聽人談到他的《和聲學》,於是便四處尋找,買到了這本書。又一次偶然之中,我病倒了,得了炎症,來勢凶猛,燒退得也快,但康複期挺長,我有一個月出不了門。這期間,我先粗略地讀,後便啃起我那本《和聲學》。這本書冗長紊亂,編排很糟,我感到必須花很多時間才能搞懂弄通它。於是,我就沒再讀下去,而練起音樂來,以便讓眼睛得到休息。我在練習的貝尼埃的合唱曲始終縈繞在我的腦海裏。我記熟了其中的四五支曲子,尤其是那首《眼中的愛神》,我雖自那以後再沒看過,但至今仍幾乎全部記得,還有克萊朗波的優美的合唱曲《被蜜蜂蜇了的愛神》,我差不多也是在那時候學會的,也還記得。


    更來勁的是,從瓦爾奧斯特來了一位年輕的管風琴演奏家,名叫帕萊神甫,是一位優秀的音樂家,一個好人,羽管鍵琴彈得很好。我與他相識之後,兩人便形影不離了。他師從一位偉大的管風琴家意大利神甫。他同我談了他的樂理,我把它們同拉摩的理論作了比較。我腦子裏滿是伴奏、諧音、和聲。必須訓練到耳朵熟悉這一切。我建議媽媽每月搞一次小型音樂會,她同意了。我一心撲在這個音樂會上,沒日沒夜地幹著,無暇他顧。這事確實夠我忙的,要收集樂譜,邀請演奏員,尋找樂器,分配聲部等。媽媽要唱,我提到過的和還要提到的那個卡東神甫也要唱,一位名叫羅什的舞蹈教師及他兒子拉小提琴,在土地普查處工作、後來在巴黎結了婚的皮埃蒙特音樂家卡納瓦拉大提琴,帕萊神甫用羽管鍵琴伴奏。我有幸拿指揮棒擔任指揮。大家可以想見,這一切有多美呀!雖說比不上特雷托倫先生的音樂會,但也相差無幾了。


    瓦朗夫人是新近改的教,據說又是依靠國王的恩賜生活的,所以一夥虔誠信徒對她的小型音樂會便頗有微詞。但好些正直的人視它為一種快活的娛樂。大家猜想不出我要讓誰來主持這個音樂會吧?讓一位教士,一位有才甚至很可愛的教士,他後來的不幸使我十分悲痛,我一想到他便想到我那些美好的時光,所以我至今仍在懷念他。他就是卡東神甫,方濟各會修士。他同多爾唐伯爵一起讓人在裏昂扣留了“可憐的小貓”的樂譜,這是他一生中最不光彩的一頁。他畢業於索邦神學院,在巴黎生活了很久,常出入上流社會,特別是與當時的撒丁王國大使昂特爾蒙侯爵過從甚密。他身材高大,儀表堂堂,氣宇軒昂,眼睛凸出,頭發墨黑,未加修飾地拳曲在額邊。他神態高貴,開朗,謙和,顯得單純而風雅,既無教士們的那種偽善或無恥的樣子,也沒有時髦人的那種放浪形骸,盡管他也是個時髦人物。他有的是正派人的那種自信,不以穿著黑袍為恥,而是自尊自愛,在正直的人中間始終感到如魚得水。盡管卡東神甫的學問不深,夠不上一位博士,但作為交際場中人,他的學識綽綽有餘。而且,他從不急於賣弄學問,而是看準時機,因此就更顯得有學問。他因為長期生活在交際場中,所以對有趣的才能比對紮實的知識更加喜愛。他很聰明,會作詩,善談吐,唱得更好,嗓音很美,會彈風琴和羽管鍵琴。為了討人喜歡是用不著這麽多長處的,可他就是有這麽多長處,但他並未因此而忽略了本身的職務,所以,盡管有許多嫉妒的競爭者,他仍被選為他那個省的參議,或者像大家所說的,成了其修會中戴金項鏈中的一位。


    這位卡東神甫是在昂特爾蒙侯爵家裏認識媽媽的。他聽說了我們的音樂會,便想參加。他參加了,使音樂會成績輝煌。我們很快便因對音樂的共同愛好而結下了友誼。我倆對音樂都非常狂熱,但不同的是,他真的是音樂家,而我隻不過是濫竽充數罷了。我同卡納瓦和帕萊神甫常去他屋裏玩樂器,有時候,節日裏,還去他的管風琴台演奏。我們常常分享他的那一點點吃食,因為,作為一名教士,他還有其驚人之處:豪爽俠義,慷慨大方,享樂而不粗俗。在我們舉辦音樂會的日子裏,他便在媽媽家晚餐。晚餐氣氛歡快、舒暢,大家神聊胡侃,還來個二重唱什麽的。我也無拘無束,才思敏捷,妙語連珠。卡東神甫和藹可親;媽媽令人崇敬,帕萊神甫因一副粗啞嗓子常遭眾人取笑。瘋狂的青年時代那如此甜蜜的時光呀,你早已飄逝而去了。


    對這位可憐的卡東神甫我沒什麽更多的可說了,我現在就簡單地說幾句,以結束他那悲慘的經曆。其他教士見他才華橫溢、道德高尚、無絲毫教士的墮落之風,便嫉妒他,或者應說是對他很氣憤。他們非常仇視他,因為他不像他們那樣可恨。頭頭們串通一氣整他,煽動那些覬覦其位而以前又不敢正眼看他的小教士與他作對。他們百般地侮辱他,貶謫他,把他從那布置樸實無華但別致高雅的房間裏趕出去,我不知他被放逐到了何方。最後,這幫無賴對他實在無禮之極,使他那顆正直而傲岸的心實在無法忍受了,這個在最可愛的社交場上風流倜儻的人,終於痛苦不堪地死在某個監房或地牢的破床上。但凡認識他的正直的人無不感到遺憾,痛哭不已,認為他沒別的錯,就是不該當教士。


    我這麽優哉遊哉地生活著,不久便完全沉浸在音樂之中,無心去想其他事情了,去辦公室也老大的不樂意,工作的繁難和艱辛對我簡直是難以忍受的酷刑,終於使我想要辭工不幹,全身心地投入音樂中去。可想而知,這種荒唐想法不會不遭到反對的。丟掉一份像樣的、有固定收入的職位,去教不保險的音樂,簡直太欠考慮,媽媽當然會不高興的。即使我將來真的如自己想象的那麽功成名就,但把自己的一生局限於當一名音樂家,那也太禁錮自己的雄心壯誌了。媽媽總是設想一些輝煌的計劃,而且已不再完全同意多博納先生對我的評語了,看見我一心撲在她認為不值一提的一種技藝上,心裏極其難受,便常常對我嘮叨那句不太適合巴黎的外省諺語:“能歌善舞,沒有出路。”另外,她也看出我被一種無法抗拒的愛好拖下了水,我對音樂的激情已經達到瘋狂的程度,我很可能因工作不專心而遭人辭退,倒不如主動辭職的好。我還對她說,這工作長不了,我得有個手藝謀生,所以,通過實踐,把我愛好的、又是她為我選定的技能完全掌握才更加保險,免得仰人鼻息,或另起爐灶,弄不好一事無成,再過了學習的年歲,那就隻有不名一文,忍饑挨餓了。總之,我是通過軟磨硬泡,而不是她所喜歡的道理使她不得不同意的。我立刻跑去向土地普查處的總頭柯賽利行政管理自豪地致謝辭行,仿佛是幹了一件最英雄的業績似的。我無緣無故地,也沒找個借口,就自願辭去了工作,同不到兩年前我就任此職時一樣高興或更加高興。


    這一行動雖然十分荒唐,但在當地給我贏得了某種尊敬,對我很有用處。有的人猜想我有錢,其實我並沒有。另一些人見我全身心地投入音樂,以我的犧牲來判斷我有此天才,認為我如此熱衷這門藝術,必定造詣很深。“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當地隻有幾個差勁的教師,所以我便成了佼佼者了。我畢竟歌喉尚可,再加上年輕,臉蛋又漂亮,所以很快便有了不少女學生,比當文書掙得還要多。


    就生活的快樂而言,肯定沒人能這麽快地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在土地普查處,每天八小時埋首於最討厭的工作之中,而且還是同更加討厭的人在一起,關在一間破敗不堪的辦公室裏,聞著這幫鄉下人的臭氣和汗味,大部分人又都是頭也不梳、澡也不洗的,所以,我有時由於緊張、臭氣、不安和煩躁而頭暈目眩。與此相反,我現在完全置身於上流社會之中,受到上等人家的邀請和歡迎,到處是笑臉相迎,親切款待,一派節日氣氛。一些花枝招展的可愛小姐在等著我,殷勤地接待我。我看見的盡是些可愛的東西,聞到的全是玫瑰和橘花的芳香。大家在唱,在聊,在笑,在玩。我出這家到那家,遇見的都是一樣的情景。即使兩種工作報酬相同,但可以肯定,誰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因此我對自己的選擇十分滿意,從沒有後悔過,即使現在我用理智去衡量我一生中的行為的時候,即使我已擺脫了支配我的那些缺乏理智的動機,我對此也毫不後悔。


    幾乎唯有這一次,我聽任自己愛好的支配而沒有使期望落空。當地人的殷勤接待、平易近人、性格隨和,使我同上流社會交往愉快,而我當時在其中感到的興趣向我清楚地證明,如果說我喜歡離群索居,那錯不在我,而在別人。


    真遺憾,薩瓦人不富有,或者說他們要是富有的話,也許就真遺憾了,因為他們現在的這個樣子,是我所見過的最好的和最可交往的人。如果說世界上有一座小城,人們可以在愉悅而安全的交往中享受生活的甜蜜的話,那就是尚貝裏。聚集在該城的外省貴族,僅有的財產僅夠生活,並無足夠的資財可以致富,又因為不能野心勃勃,就隻好聽從西尼阿斯的勸告()1。他們年輕時從軍,年老時歸來安度晚年。榮譽和理智支配著這兩種生活。女人們美麗動人,而且可以無須這麽美,她們有著一切辦法增加自己的魅力和彌補美中不足。奇怪的是,我因職業關係,可以見到許多少女,我記不得在尚貝裏有哪一個姑娘不是楚楚動人的。有人會說,我因有心才覺得她們是美麗的,這麽說可能是對的,但我無須為此而加上主觀因素。說真的,每當我回想起我的那些年輕女學生,我便感到快樂。我在此提及可愛的女學生時,恨不得把她們同我一起帶回到我在她們身邊度過溫馨無邪時光的那幸福的歲月!第一位是梅拉雷德小姐,她是我的鄰居,是蓋姆先生的學生的妹妹,是一位非常活潑的褐發姑娘,活潑得非常可愛,嬌媚而不輕佻。她稍微有點瘦,如同大部分她同齡的姑娘一樣,但她明眸閃亮,身材苗條,神采迷人,無須豐腴就很惹人喜愛。我早上去她家裏,她一般還穿著便服,頭發未梳,隻是隨便往上一攏,插了幾朵花,那是為我的到來插上的,待我走後便取下來梳頭。我最害怕在交際場上看見穿便服的漂亮女子,如果她打扮好了,我就不怎麽害怕了。我常是下午去她家的。芒東小姐總是打扮得很齊整,給我的印象也是很甜美的,但又不一樣。她一頭灰黃的金發,十分嬌小,靦腆,皮膚白皙。她嗓音清脆,吐字清楚,聲如銀笛,但不敢放開嗓門說話。她胸前有被開水燙過的傷疤,一條藍繩絨絲圍巾沒能完全遮住。這塊傷疤有時把我的注意力吸引過去,但我的注意力很快便不是集中在傷疤上了。我的另一位鄰居夏爾小姐是一位成熟的少女。她身材高挑,寬肩美麗,體態豐滿,曾是個漂亮女子。她已不再是個美人兒了,卻是個值得一提的人兒,因為她風度翩翩,性格平和,生性溫厚。她姐姐莎麗夫人是尚貝裏最美的女人,已不學音樂了,但叫她女兒在學。她女兒年歲尚小,但已顯得將與其母的美貌並駕齊驅,隻是很遺憾,她的頭發略呈棕紅色。我在聖母往見會還有個學生,是一位年輕的法國小姐,她的名字我忘了,但她應該列入我喜愛的學生名單。她說話的腔調如修女們一樣,慢條斯理,有氣無力,但說出話來非常俏皮,與她的舉止似乎不甚相稱。另外,她人挺懶,不肯輕易表現自己的才智,而且,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得到她的這份恩寵的。隻是在教了她一兩個月的課之後,她才從漫不經心到開始用心,我也就更加努力地去教她,光靠我自己,我永遠做不到這一點的。我在教課時,總是很高興的,但我不喜歡被迫去教,也不願受時間的約束。在任何事情上,我都忍受不了約束和屈從,它們會讓我對高興的事也感到嫌惡的。據說,穆斯林中間,拂曉時分,有一個男人走街串巷,命令丈夫們對妻子盡自己的義務。要是我處在這種時刻,肯定是個不好的土耳其人。


    我在有產者中間也有幾個女學生,特別是其中的一個,成了我的某種關係變化的間接原因,既然我應該什麽都說出來,那這事我是要談一談的。她是香料商的女兒,名叫拉爾小姐,簡直就是希臘雕塑的模特兒。如果世界上真有什麽無生命、無靈魂的美人兒,我就會把她看作我所見過的最美貌的姑娘。她的麻木不仁、淡漠冷峻、無動於衷,簡直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既無法使她高興,也無法讓她動氣。我深信,要是有個男人作踐她,她也會任其擺弄,這並不是因為她有此情趣,而是因為她麻木不仁。她母親怕她生出這種事來,對她寸步不離。她母親想盡一切辦法來使她高興,讓她學唱歌,還給她請了一位年輕的教師,但都毫無成效。當教師逗女兒時,母親就逗教師,但這也收效甚微。拉爾太太在自己那天生的活潑中增加她女兒本該有的輕佻勁兒。她是一個矮個小臉蛋的女人,笑吟吟的,麵帶倦容,並有幾粒細麻點,兩隻眼睛火辣辣的,稍微有點紅,因為她幾乎總在害眼病。每天早上,我到的時候,咖啡奶都擺好了,母親從不忘記親吻我的嘴巴,以示歡迎,而我出於好奇,真想用這個親吻回敬她的女兒,看看她作何反應。畢竟這一切做起來如此簡單而又無甚下文,所以即使拉爾先生在場,挑逗與親吻仍照行不誤。拉爾先生是一個老好人,是他女兒的好父親,他妻子並不欺騙他,因為無此必要。


    我以平常那愚蠢態度去對待所有這一切愛撫,把它們幹脆都看作純粹友誼的表示。但是,有幾回,我也感到厭煩了,因為活潑的拉爾太太要求越來越高,而且,如果我白天路過店前不進去的話,那廢話可就多了。當我有急事時,我不得不繞道走另一條街,深知進她那裏容易出來難。


    拉爾太太太關心我了,所以我也對她關心起來。她的關懷深深地打動了我,所以我就像談一件沒什麽神秘的事一樣把這事告訴了媽媽。其實,就是有什麽神秘的地方,我也同樣會說給她聽的,因為不管是什麽事,我都不可能對她保密的。我的心在她麵前如同在上帝麵前一樣,是敞開的。但她看待此事不完全像我那麽簡單。我隻看作是友誼,她卻認為其中必有蹊蹺。媽媽斷定拉爾太太想臉上有光,讓我變得不像她覺得的那樣蠢笨,她會用這種或那種辦法成功地讓我明白她的苦衷。而且,媽媽還認為,除了不應該讓另一個女人來開導自己的學生而外,她還有更適合她的理由來保護我,不致使我落入我的年齡和處境使我麵臨的陷阱。就在這時候,有人給我設下了某種更加危險的陷阱,我是逃脫了,但她感到危險在不斷地威脅著我,她覺得有必要盡一切可能防患於未然。


    我的一位女學生的母親芒東伯爵夫人是一位才華橫溢的女人,但人們說她非常壞。據說,她曾引起許多家庭的不和,而且特別是給昂特爾蒙家帶來了致命的後果。媽媽曾與她關係很好,所以了解她的為人。媽媽曾很無辜地引起了芒東夫人愛上的某個人的青睞,盡管她並未讓這男人上過手,也沒讓他登過門,可芒東夫人非要把這份冤孽債加在媽媽身上。這以後,芒東夫人便耍了很多花招對付對手,但一次也未能得逞。我來舉一個最可笑的例證吧。她倆同附近的好幾個紳士一起到野外去,其中就有上麵所說的那個人。芒東夫人有一天對這幫紳士中的一位說,瓦朗夫人隻是一個矯揉造作的女人,毫無情趣,衣著不整,總像有產者女人那樣遮起胸部。那位先生是個愛逗趣的人,便對她說:“至於最後那一點嘛,她是自有道理的。我知道,她酥胸上有一塊印記,像一隻討厭的大老鼠,栩栩如生的,好像會跑似的。”恨和愛使人輕信。芒東夫人決心利用這一發現。有一天,媽媽在同芒東夫人的那個蕩情寵兒玩牌,芒東夫人趁機走到其對手身後,把她的椅子往後掀起,靈巧地揭起媽媽的圍巾。但那位先生並沒有看見大老鼠,而隻是看到一個完全不同的東西,而且見到容易忘掉難,這使芒東夫人大失所望。


    我不是芒東夫人要關心的人,她需要的隻是一些有名氣的人在她身邊。然而,她對我也有點關心,倒不是因為我的臉蛋,她肯定對它毫無興趣,而是因為大家所說的我的才氣,使我可能對她的愛好有用。她對於諷刺有著一種較強烈的喜好。她喜歡用歌曲和詩詞來諷刺不討她喜歡的人。如果她果真覺得我挺有才,能幫她謅點詩,並樂意寫下來的話,我倆很快就能把尚貝裏鬧個天翻地覆。要是追究起這些誹謗調詞句的作者的話,芒東夫人就可犧牲我而保全自己,那我後半生也許就會被關起來,去省悟同貴婦們裝腓比斯()1的教訓。


    幸好,這一切並未發生。芒東夫人隻是為了聊天,留我吃過兩三次飯,發覺我隻不過是個傻瓜。我自己也覺得確實如此,而且為此而悲歎,深羨我的朋友旺蒂爾的才華,其實我倒是應該感謝我的愚蠢,把我從種種危險中解救了出來。我在芒東夫人眼裏隻是她女兒的音樂教師,僅此而已,但我在尚貝裏生活得很平靜,始終受人歡迎。這比成為她眼中的才子而成為當地其他人眼中的蛇蠍要強得多。


    不管怎麽說,媽媽看到,為了使我擺脫年輕人的危險,是該把我當大人看待的時候了,而且她也這麽做了,但方式方法很奇特,是一個女人在這種情況下從來也想不到的。我發覺她神情比以前更加嚴肅了,言談話語比平時更有說教味了。她通常在教誨中夾雜著的那種說笑突然不見了,代之以一種總是很肯定的口氣,既不嚴厲也不親切,但好像是在準備作一番解釋似的。我自己琢磨了好久為什麽有這種變化,但終不得其解,隻好問她,她也正等著我問哩。她建議我第二天一起去小園子裏散散步,我們一清早就去了。她做了安排,以便我倆一整天單獨在一起。她用了整整一天讓我享受她要給予我的恩情,但不是像別的女人那樣,通過詭計和挑逗,而是通過充滿感情和理智的談話。她的那番話不是在誘惑我,而是在教導我,對我心靈的觸動大於對感官的刺激。然而,無論她對我說的話多麽精彩,多麽有用,盡管這些話既不冷酷也不憂傷,反正我並沒有給予應有的注意,也沒像從前那樣銘記在心。開始談話時那預作準備的神態已經讓我有點不安,因此,在她談話的過程中,我不由自主地胡思亂想,心不在焉,不注意聽她說些什麽,而是尋思她到底想幹什麽。一旦我明白了她的用意——這對我來說並不容易——我同她在一起時從未想到過的她那新奇的想法就完全吸引住了我,容不得我再去想她所說的話了。我隻顧想她了,也就沒再注意聽她。


    老師們想讓年輕人注意聽要對他們說的話時,常犯一個毛病,就是讓他們看到最後會有一個很有趣的東西在等著他們。我在《愛彌兒》中也未能避免這一毛病。年輕人被別人告訴他的那個東西吸引了,心裏隻想著它,於是便死乞白賴地奔向那個東西,而不去耐心地聽你慢慢騰騰地引他走向那個東西而作的長篇大論了。當你想讓他注意力集中,就不要先露了底,媽媽在這一點上弄巧成拙了。她性格奇特,凡事有板有眼,總是白費心思地去說明情況,但我一旦看出其中的好處,就不去聽她說些什麽,急忙滿口答應了。我甚至懷疑,在這種情況下,世界上還有沒有一個坦率或者比較勇敢的男人敢於討價還價,有沒有哪個女人會原諒這麽做的男人。由於同樣古怪的脾氣,她對這個協議的手續最為鄭重其事,還給了八天時間讓我考慮,而我卻假惺惺地說我用不著考慮,其實,簡直是怪到極點了,我真想好好考慮一下,因為她那些新奇想法使我很激動,腦子裏簡直亂了套了,需要時間來理一理。


    大家會以為這八天對我來說簡直是八個世紀。恰恰相反,我還真希望能延長這麽久。我不知如何描繪我的心境,我心裏充滿了某種夾雜著煩躁的恐懼,很害怕我所渴望的事情,竟至有時在腦子裏真的在尋找某種正當的辦法,避免幸福。大家想一想我那激情似火和貪戀女色的氣質、我那沸騰的血液、我那充滿愛的心靈、我那充沛的精力、我那強健的體魄、我那青春年少。請想一想,我心中渴望著女人,卻連一個女人也沒觸及過。請想一想,想象、需求、虛榮、好奇交織在一起,使我急切地渴望成為一個男人,表現出男子氣概。大家特別要想到,因為這是絕不該忘記的,我對她的那份激烈而又纏綿的依戀遠沒有減弱,反而在與日俱增。我隻有在她身旁才感到愜意,我的遠去是為了想念她。我的心不僅充滿了她的恩情、她可愛的脾性,而且充滿了她的女性、她的容顏、她的肉體,總之,充滿了這個在各個方麵對我都可能是寶貴的她。大家別以為我比她小十歲到十二歲,她就老了,或者我就覺得她老了。自我頭一次遇見她便感到激動不已的五六年以來,她的確沒怎麽變,而且我覺得她也一點兒沒變。我覺得她始終那麽迷人,而且大家也都這麽覺得。隻是她的身體稍微有點發福。其餘的都沒有變,同樣的眼睛、同樣的膚色、同樣的酥胸、同樣的容顏、同樣的金黃秀發、同樣的歡快,一切的一切,甚至那聲音也都一樣,仍舊是充滿青春氣息的銀鈴一般的聲音,始終給我以深刻的印象,使我至今,隻要聽見一個姑娘的甜美聲音,便感到激動不已。當然,在等待占有一個非常心愛的人兒時,我所擔心的是不能很好地控製自己的欲望和想象,管不住自己,提前下手。大家將看到,在我年歲大些的時候,隻要一想到有個可愛的人兒正在等著我,她那微不足道的恩惠便會使我熱血沸騰,以致我都無法心裏坦然地走完我和她相隔的那短短的一段路()1。在我如花年華時,我怎麽會活見鬼了,對於人生初次歡樂那麽不上心呢?我怎麽會見到那一時刻臨近時反而是痛苦多於快樂呢?我怎麽會感覺不到那使我陶醉的癲狂,反倒幾乎感到厭惡和害怕呢?毫無疑問,如果我能得體地擺脫這種幸福的話,我是會心甘情願地這麽做的。我說過在我對她的依戀之中有一些離奇的東西,而這肯定就是大家未曾想到的一件。


    讀者一定很氣憤,認為她已委身於他人,卻又夾在兩個男人中間,在我心目中她已墮落了,這種鄙夷不屑的心情減弱了我對她的愛:這麽想就錯了。的確,這種兩男一女的狀況令我十分難受,既是因為這種敏感極其自然,也是因為這對她對我都很不相稱。但是,我對她的感情並沒因此受到影響,而且,我可以發誓,當我不怎麽想占有她時,我則更加纏綿繾綣地愛著她。我太了解她那顆純潔的心及其冷漠的氣質了,我從未想到過在她這種放任自流之中有任何的感官快活的成分。我完全確信,她隻是想使我擺脫幾乎肯定不可避免的危險,使我完全潔身自好,忠於自己的義務,才使她違背了自己的一個義務。對此她與其他所有女人的看法不同,我在下麵將要談到。我憐惜她,也憐惜自己。我本想對她說:“不,媽媽,沒這個必要。不這樣,我也不會辜負您的。”但我不敢這麽說,首先,這不是該說的一件事;其次,我由衷地感到這不是真話,而且確實是隻有一個女人能夠使我抵禦其他女人,不受她們誘惑。我不想占有她,但我很高興她使我拋棄了占有別的女人的欲望,因為我把一切可能使我與她疏遠的事都看作一種不幸。


    長久無邪地生活在一起的習慣,非但沒有減弱我對她的感情,反而使之增強,但與此同時,也給了它另一種情調,使之更加親切,也許更加溫柔繾綣,卻更少肉欲。因為總叫她媽媽,而且總像兒子那樣的親切,所以,我已習慣把自己看作她的兒子了。我想,這就是為什麽雖然她對我非常寶貴,我卻不怎麽想占有她的原因。我記得很清楚,我最初的情感雖然不太強烈,但更加色眯。在阿訥西時,我如醉如癡;在尚貝裏時,我就不再這樣了。我對她的愛強烈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但我愛她更多的是為了她而不是為了我,或者說,我在她身邊尋求的更多的是我的幸福而非享樂。她對我來說,超過一個姐姐,超過一個母親,超過一個女友,超過一個情婦,而正因為如此,她卻不是我的情婦。總之,我太愛她了,不會占有她,這一點在我腦子裏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我所害怕而非渴望的那一天終於來到了。我什麽都答應了,也就不想言而無信。我的心認可了我的保證,但並不希望得到報償。然而我卻得到了報償。我頭一次投入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我所崇拜的女人的懷抱裏。我幸福嗎?不,我感到的是肉欲。我不知道是什麽無法克服的憂傷毒化了它的魅力。我仿佛犯下了亂倫之罪。有兩三次,我在激動地擁抱她時,淚水浸濕了她的酥胸。而她卻既無憂傷也不激動,隻是溫柔和平靜。由於她不是個淫蕩的女人,根本沒有尋求過肉欲,所以並沒有那種陶醉,也從未因此而悔恨。


    我再說一遍,她的一切過錯全來自她的行為,而非她的情欲。她出身良家,心地純潔,喜歡正經的事,習性正直高尚,情趣高雅,生來就是她一直喜愛的那種道德高尚的女人,卻從未能遵守這一高尚道德,因為她沒有聽從會把她引向正道的心靈的忠告,而是聽從了理智,把她引向了歧途。當一些謬誤的準則迷惑了她時,她的真正感情一直在抵禦著,但不幸的是,她喜歡炫耀自己的哲學,而她為自己所定下的道德卻損害了她的心靈讓她遵守的道德。


    她的第一個情人塔維爾先生是她的哲學老師。他灌輸給她的準則則是他所需要用來引誘她的準則。他見她忠於丈夫,恪守婦道,總是冷冰冰的,頗有理智,無法通過色欲攻破她,便用一些詭辯之詞向她發起進攻,竟然向她表明她如此恪守的婦道,隻不過是用來哄小孩的教理問答式的瞎話,把兩性的結合說成是其本身無關緊要的,夫妻之間的忠實隻是為了防止流言的一種表麵文章,使丈夫安心是婦道的唯一標準,所以偷人養漢隻要不為人知,就根本不是在欺騙自己的丈夫,也並不對不起自己的良心。總之,他說服了她,說事情本身並沒什麽,隻是傳出去才成了問題,而所有的所謂賢德的女人,說實在的,隻是做得隱蔽而已。就這樣,那個壞家夥終於得逞了,腐蝕了一個年輕女人的理智,但未能腐蝕她的心靈。他因此受到了最強烈的嫉妒心的懲罰,因為他深信她像他教她對待她丈夫的那樣對待他自己。我不知道他在這一點上是否弄錯了。佩雷牧師被看作他的接替者。我所知道的是,這位年輕女子的冷漠性格本該使她不接受這種妙計的,卻使她在日後欲罷不能。她無法想象,人們把她認為的區區小事看得那麽重。她從未把她認為毫不費事的節製冠之以道德的美名。


    因此,她並沒有為了自己而怎麽濫用這一錯誤的準則,但為了他人而這麽做了,她那是根據另一條幾乎同樣錯誤的道理做的,但這道理與她善良的心更加吻合。她一直認為,沒有什麽比占有更能使一個男人緊緊依戀著一個女人的了,雖然她對自己的男友們的愛純屬友誼,但這種友誼是那麽纏綿,以至於她動用她力所能及的所有辦法使他們更加緊緊地依戀著她。奇特的是,她幾乎總能成功。她的確非常可愛,人們越是與她親密無間,就越能發現新的愛她的道理。另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是,第一次失足之後,她寵幸的幾乎全是不幸之人。名人顯貴在她麵前全都是白費心思。一個男人若是開始被她憐惜,最後卻沒被她愛上,那這男人一定是太不可愛了。如果她所選擇的人配不上她,那絕不是出於與她那高貴的心靈不搭界的卑鄙欲念,而僅僅是因為她的心太慷慨、太善良、太富同情、太敏感,以至於不總是能夠頭腦較清醒地把握得住。


    誠然,幾個錯誤的道理把她引入歧途,但又有多少值得讚美的原則她從未背離過啊!如果人們可以把肉欲成分極少的一些錯誤稱之為弱點的話,她用了多少美德去彌補了它們啊!那在某一點上欺騙了她的同一個男人,在其他許許多多方麵卻絕妙地教導了她。因為她那不是狂熱的激情使她能夠始終沿著正道走,所以隻要詭辯哲學沒有迷惑她,那她便平安無事。即使她做錯了事,她的動機也是值得稱讚的。由於誤解,她可能做錯事,但她不可能有意幹壞事。她厭惡口是心非、撒謊騙人。她為人正直、公正、仁愛、無私,她信守諾言,忠於朋友,忠於自己認為應該遵守的義務,對人既不報複也不仇恨,甚至想象不出寬容有什麽可以值得稱道的。總之,就拿她那不可饒恕的錯誤來說,她並不太看重給予他人的寵愛,也從未以此來做一種肮髒的交易。她濫施恩寵,但並不出賣它們,盡管她常常為生計犯愁。我敢說,蘇格拉底如果能看重阿斯帕西亞()1,那他就能尊敬瓦朗夫人。


    我早就知道,說她生性多情,性格冷淡,有人會像通常那樣指責我自相矛盾,而這又是不無道理的。也許錯在大自然,不該一身兼有兩種對立的性格。我隻知道她確實如此。但凡認識瓦朗夫人的人,而且至今仍有不少人尚健在,都可以證明她就是這樣的人。我甚至敢補充一句,她隻知道世上隻有一種樂趣,那就是讓她所愛的那些人快樂。不過,就這一點,大家可以各抒己見,可以高明地證明這不是事實。我的任務是說出真情,而不是非讓人相信不可。


    我在我倆關係更親密之後的談話中才逐漸地了解了我剛才所說的一切,單單這些談話就使我倆親密無間。她不無道理地希望她的憐愛會對我有所幫助。就我的教育來說,我從中受益匪淺。在這之前,她在對我談論我個人的事時就像是在對一個孩子說話。她開始把我當成大人看待,也跟我談談她自己了。她對我說的所有一切我都非常感興趣,使我非常的感動,以至於在反躬自省時,我從她的知心話裏比從她的教導中所得到的益處要大得多。當你真的感覺到對方說的是肺腑之言時,你會敞開心扉去接納對方的真情流露的。一個學究的說教永遠也抵不上你所愛戀的一個聰明女人那纏綿繾綣的話語。


    我同她的親密相處使她對我能夠比以前更高地評價我。她認為,盡管我貌似笨拙,但值得教育,可進入上流社會,而且,如果我有一天在上流社會有了一定的根基,則可飛黃騰達。根據這一看法,她不僅專心培養我的判斷力,而且也注意我的儀表以及言談舉止,使我既可親可愛又受人尊敬。如果在上流社會裏真的能將成功與道德相結合的話——我可是不相信這一點的——我至少堅信,除了她所選擇的並想教給我的那條路而外是沒別的路徑的,因為瓦朗夫人了解人,為人處世技高一籌,既不虛偽也不冒失,既不欺騙人也不惹惱人。但是,她的這種藝術更多的是存在於她的性格裏,而非她的教導之中。她善於運用它而不善於傳授它,而且我是世界上最學不會這一藝術的人。因此,她在這上麵花的一切工夫幾乎全都付之東流,甚至她延師教我跳舞和劍術的心思也白費了。我雖然身輕體健,但連小步舞都學不會。我因為長有雞眼,所以非常習慣用腳後跟走路,羅什都沒能改掉我這個壞毛病,所以,我看上去步履輕健,但連一條小溝都蹦不過去。在劍術練習廳裏就更加糟糕了。經過三個月的訓練,我仍舊隻會招架,不會進攻,而且手腕很不靈活,胳膊無力,所以,劍術師想打掉我的劍,易如反掌。再者,我對這種訓練以及想教我的劍術師討厭得要死。我從未想到過,人們會對殺人的技巧如此自豪。劍術師為了使我掌握他的巨大才能,就專用他一竅不通的音樂作比較。他發現劍術的第三、第四式與音樂的第三、第四音程極其相似,當他想佯攻時,便讓我注意那升半音符號,因為從前升半音符號與“佯攻”是同一個詞。當他把我的劍拔掉時,便大笑著對我說,這是“休止符”。總之,我一生之中從未見過比頭戴羽飾、胸有護甲的這個可憐蟲更加令人難以忍受的好為人師者了。


    因此,我的劍術長進不大,不久,便純粹是因為厭惡而棄之不顧了。但是,我在另一種更有用的藝術上頗有進步,那就是知足常樂,不去追求我開始感到不是那塊料兒的更有出息的前途。我一心想著讓媽媽生活幸福,在她身邊我總是喜滋滋的,而當我為了進城教音樂而必須離開她時,盡管我對音樂很喜愛,我卻開始感到教音樂很沒勁兒。


    我不知道克洛德·阿內是否看出我倆的親密關係。我有理由相信,這事沒能瞞過他。阿內是一個目光敏銳而又十分審慎的小夥子,從不說違心的話,但也不總是把心裏話都說出來。他絲毫沒表現出知道內情的樣子來,但從他的行動來看,他似乎已經知道了。他的行為肯定不是源自靈魂的卑賤,而是因為他讚成其女主人的準則,所以不能反對她因此而采取的行動。盡管他同她一樣年輕,但他非常老成持重,把我倆視為兩個應予寬恕的孩子,而我倆則把他看作一個可尊敬的大人,對他應該有所尊重。我是在她對他不忠之後才完全弄明白她對他愛得有多深。由於她知道我的思想、我的感情、我的生命全屬於她,所以她才告訴我她是多麽愛他,以便我也同樣愛他。她著重說明的倒不是她對他的愛,而是對他的尊敬,因為這是我最能充分與她分享的感情。她常對我倆說,我們兩人對她生活的幸福都是缺一不可的,這使我倆常常感動不已,互相擁抱,痛哭流涕。但願讀到這兒的女性不要訕笑。以她那樣的性格,這種需要毫不曖昧,那完全是她心靈的需求。


    就這樣,在我們三人中間建立起一種世上絕無僅有的關係。我們的所有願望、關注、心靈都互相溝通,什麽也沒有超出這個小圈子。一起生活的習慣、不許他人介入的習慣,已十分強烈,以致在我們吃飯的時候,三人中有一個不在,或者又來了第四個人,那就全亂套了,而且,盡管我們之間有著個別聯係,但二人單獨在一起總沒有三個人在一起那麽愉快。使我們之間不致產生煩惱的是相互間的一種極端的信任,而不致厭煩的是,我們大家都很忙。媽媽總是在計劃著、忙碌著,不怎麽讓我倆得著空閑,而且我倆各自又都有自己的事,占滿了我們的時間。據我看,無所事事同孤獨寂寞一樣,都是社會的災難。長時間麵對麵地待在一間屋裏,無事可幹,隻好神吹瞎聊,這是最會使人思想褊狹,無中生有,惹是生非,憂心忡忡,造謠誣蔑的了。如果大家都很忙的話,隻有有事說才說,而如果什麽也沒有,那就要沒話找話了,而這就是最最討厭和最最危險的事。我甚至還敢說,而且我堅持己見,為了使一個小圈子真正快樂,不僅每個人都必須為它做點什麽,而且應該是做點需要用點心思的事。打花結就等於是什麽事也沒做,因為對打花結的女人和抄著雙手的女人都得賠著同樣的小心去逗她們開心。但是,當一個女人在繡花時,那就是另一碼事了。她專心繡花,無暇去搭理人家。在這種時候,看到十多個傻大個兒起來坐下,走來走去,轉來繞去,不停地把玩著壁爐上的瓷人,絞盡腦汁去沒話找話——這叫什麽事!——那真是既煩人又可笑。這種人不管做什麽,始終都是別人和他們自己的累贅。在莫蒂埃的時候,我常去一些芳鄰家裏編束帶;如果我回到交際場合,我總是在口袋裏裝一隻比爾包開()1,整天地玩,免得沒話找話說。如果每個人都這麽做,人就不會變得那麽壞了,他們的交往也就更加可靠了,而且我還認為,也就更加有趣了。總之,如果誰覺得可笑,那就讓他笑吧,反正我是認為適合現在這個時代的唯一的道德就是比爾包開道德。


    再說,人們也不怎麽讓我們自己費心去避免煩惱,那些討厭的客人走後,總是給我們留下太多的麻煩,所以當剩下我們三人時,也就夠我們忙一氣的了。這些人以前使我感到的不耐煩並未減少,唯一不同的是,我沒時間去不耐煩了。可憐的媽媽一點兒也沒丟掉她那種愛幹事和有板有眼的老毛病。恰恰相反,家庭所需越是緊張,為了生計,她就越是浮想聯翩。眼前越是拮據,她越是憧憬未來。年歲的增長反倒使她的這種怪癖愈演愈烈。隨著社交樂趣和年輕人樂趣的失去,她代之以尋秘方訂計劃的樂趣。家裏總是不斷江湖郎中、製藥商、方士以及形形色色的承辦人,他們吹噓會有成千上萬的錢財,可最終連一個埃居都不放過。每個人離開她家時,手裏都沒空著,可我有一事總挺驚奇的:她老這麽大的開銷,可就是沒有囊空如洗,也從不拖欠債務。


    我談到的那個時期,她最熱衷的計劃,而且也不是她所製訂的最不合理的計劃,就是在尚貝裏建造一座皇家植物園,外帶一位領薪俸的技師,而且大家早就清楚這個位置是留給誰的。該城位於阿爾卑斯山中間,很適合進行植物研究,而且媽媽又總喜歡用一個計劃促使另一個計劃的實現。她同時提出創建一個藥物所的計劃,這倒真的是很有用的,因為這地方很窮,藥劑師幾乎就是那僅有的幾位醫生。維克多國王駕崩之後,禦醫格洛希退隱尚貝裏,因此她認為這對她的想法大有幫助。也許正因為這個緣故她才有此想法的。不管怎麽說,她開始對格洛希下功夫了,可後者並不太吃這一套,因為他是我所認識的最刻薄和最粗魯的先生了。我下麵舉兩三個例子,大家可以看一看。


    有一天,他同其他幾位醫生一同會診,其中有一位是從阿訥西請來的,是平常給那位病人看病的醫生。這個年輕人尚不太懂醫生這一行的規矩,竟敢不同意禦醫大人的意見。禦醫沒說別的,隻是問他回去時,打哪兒走,乘什麽車。年輕醫生回答了禦醫的問話之後,也問他有什麽可以為他效勞的。格洛希說:“沒有,沒有,我隻是想在您走過時,站到窗前,高興地看看蠢驢坐馬車。”禦醫十分富有,但為人吝嗇,冷酷。他的一位朋友有一天問他借點錢,並有可靠保證。他攥住朋友的胳膊,咬牙切齒地說:“我的朋友,就是聖·彼得從天上下界來問我借十個皮斯托爾()1,並以三位一體作擔保,我也不會借給他的。”有一天,他應邀前往薩瓦地方長官、十分虔誠的比貢伯爵家午餐,他提前到了。長官閣下當時正在念玫瑰經,便建議他一同祈禱。禦醫不太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便作了一個可怕的鬼臉,跪了下來。但是,當他剛念了兩句聖母經,便耐不住了。他猛地站了起來,拿起手杖,一句話沒說就走了。比貢伯爵趕忙追上去,衝他喊道:“格洛希先生!格洛希先生!別走呀,那邊鐵釺上正在為您烤一隻美味山鶉哩。”他扭過頭來回答說:“伯爵先生!您就是給我一個烤天使,我也不等了。”這就是媽媽想拉攏而且終於籠絡住的那個禦醫格洛希先生的德行。他盡管非常忙,但已習慣經常來媽媽家,同阿內關係挺好,顯得很賞識阿內的知識,談起來不無敬重,而且,大家沒有料到的是,他這麽個粗暴無禮的人,為了消除過去的印象,竟能裝作很器重阿內的樣子,因為,盡管阿內已不再是仆人了,但大家知道他曾經當過仆人,因此,必須禦醫大人率先以其威望來使大家對阿內另眼相看。克洛德·阿內身穿黑上衣,假發梳得整整齊齊,舉止端莊有禮,行為乖巧謹慎,醫學和植物學知識淵博,再加上醫學泰鬥的垂青,隻要計劃中的植物園能夠建立,理所當然地有望擔任皇家技師之職,並受到歡迎。實際上,格洛希很是欣賞並采納了這一計劃,隻等著恢複和平,可以考慮公益事業的時機到來,好籌劃一筆經費,再向宮廷提出。


    如果這一計劃得以實行,我本會投身植物學的,我覺得我生來就該搞這一行。可是一個能把最精心策劃的計劃打亂的意想不到的打擊使它落了空。我是注定要逐步淪為苦命人的典型的。好像上蒼有意讓我經受這些巨大的考驗,把所有妨礙我成為苦命人典型的一切全用手推開了。阿內有一次去高山頂上尋找一種山蒿,這是一種稀有植物,隻生長在阿爾卑斯山,是格洛希先生要的。這可憐的小夥子爬得渾身大汗淋漓,得了胸膜炎。據說山蒿專治此症,但並未能救活他。盡管堪稱醫術高手的格洛希醫道高明,盡管有他那好心的女主人和我對他的悉心照料,他在第五天上,異常痛苦地掙紮之後,仍在我們麵前死去了。臨終之時,隻有我在勸慰他。我悲痛欲絕、聲淚俱下,如果他能聽得見的話,他是會得到一些慰藉的。就這樣,我失去了我一生之中最忠實的朋友,一個值得尊敬、不可多得的人,一個大自然彌補了他的教育的人,一個地位卑微但具有偉人的一切美德的人,一個若能活著並且有了身份地位,則可讓眾人看到是個偉人的人。


    第二天,我懷著異常沉痛和真摯的心情同媽媽談起了他。突然間,談著談著,我產生了一種卑鄙可恥的想法:我可以得到他的衣服,特別是那件令我生羨的漂亮的黑上衣。我這麽想著,因此也就說了出來,因為在媽媽跟前,我總是怎麽想就怎麽說的。我這句卑鄙醜惡的話比什麽都更使她感到痛失親人,因為無私與心靈的高尚是死者所具有的最優秀的品質。可憐的女人沒有吭聲,隻是扭過臉去哭了起來。可親可貴的淚水!我明白這眼淚的含義,它們全都滴在了我的心上,滌盡了我那卑鄙齷齪的感情。從此,我就再也沒有產生過這種念頭。


    阿內的死給媽媽帶來了痛苦,也帶來了損害。從這時候起,她的事業便江河日下了。阿內是個一絲不苟、有板有眼的小夥子,把女主人的家料理得有條不紊。大家都害怕他盯著,誰也不敢浪費。連媽媽都怕他查問,有所克製,不敢揮霍。對她來說,單有他的愛戀還不夠,她還需要他的敬重,而且她很害怕他的正當指責,因為他見她揮霍他人和她自己的錢財時,有時是敢於直言不諱的。我同他想法一樣,甚至也會說出來,但我對她沒有他那樣的影響力,所以我的話就不像他的那麽頂用。他不在了,我隻好頂替他的位置,但我對此既不擅長,也無興趣,所以很不稱職。我很不細心,又很靦腆,隻知背地裏咕噥,不敢上前阻止。再說,我雖獲得同樣的信任,卻沒有同樣的權威。我看見雜亂無章,隻知搖頭歎息,怨天怨地,沒人聽我的話。我太年輕,又太浮躁,所以做不到合情合理,當我想幹預一番時,媽媽就親熱地拍拍我的臉蛋,叫聲“我的小老師”,我就又隻好回到適合我的那個角色中去。


    我深深地感到她那毫無節製的花銷遲早要把她拋向窮困潦倒的境地,因此,成了她家的監督之後,我親眼看到她入不敷出。我心中那一直存在著的吝嗇的傾向就是從這時開始養成的。我除了心血來潮,從未瘋狂地揮霍過,但在這之前,從未太擔心過有錢還是沒錢。我開始注意這事了,開始關心起自己的錢袋了。我出於一種崇高的動機,變得吝嗇可鄙了,因為,實際上,我隻是想給媽媽省點錢,以防我所預見到的不測。我擔心債主們會扣住她的年金,或者年金被完全取消,而且,根據我的狹隘看法,我以為我的那一點點積蓄到時候會幫她的大忙。但是,為了攢錢,特別是為了保住它,就必須背著她,因為當她東挪西借的時候,讓她知道我有私房錢那就不妙了。因此,我便到處找些隱秘的地方,藏上幾個金路易()1,想著不斷地越藏越多,到時候再拿出來給她。但是,我在選擇藏匿點時太笨了,全被她給發現了。然後,為了使我得知她發現了我的秘密,她便把我藏的金路易取走,再放上更多的一些別的錢幣。我很難為情地把那點私房錢放回公用錢袋中去,但她總是用這些錢來為我添置衣服和用品,如銀劍、懷表或其他類似的東西。


    我深信,攢錢對我來說永遠不會成功的,而對她來說也隻是杯水車薪,所以我終於感到,為了防止我所擔心的不幸發生,在她要揭不開鍋、無法養活我時,我沒有別的辦法,隻有自己想法來供養她。不幸的是,我隻是根據自己的興趣出發擬訂計劃,瘋狂拚命地在音樂上找機會,感到腦子裏裝滿了主題和歌曲,認為一旦從中得益,馬上就能成為名人,成為當代的俄耳甫斯()2,美妙的歌聲能把秘魯的銀子全吸引了來。我已開始能湊合看懂樂譜了,關鍵是要學會作曲。困難在於要找到人來教我才行,光靠那本拉摩的書,甭想無師自通,但自從勒梅特爾走了之後,薩瓦沒人懂和聲了。


    在這裏,大家將看到我一生中充滿的輕率的又一例證,即使在我認為要達到目的了,它們也常常讓我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旺蒂爾曾經常常跟我談起他的作曲教師布朗夏爾神甫。他是一位才華橫溢的可尊敬的人,當時是貝藏鬆大教堂的音樂指揮,現在在凡爾賽宮小教堂任音樂指揮。我想著去貝藏鬆向布朗夏爾神甫求教。我覺得這個想法合情合理,並且終於使媽媽也認為可行。於是,媽媽便為我準備起行裝來,樣樣都弄得挺鋪張浪費的。因此,盡管我總想使她免遭破產,想將來彌補她因浪費造成的虧空,但在當時,我一開始就讓她破費了八百法郎:我原想救她,卻反而加速了她的毀滅。不管這一行動有多麽荒唐,但她也好,我也好,都充滿了幻想,我深信我的所作所為對她有好處,而她卻堅信她所做的對我有益。


    我本以為仍能在阿訥西找到旺蒂爾,讓他為我寫封舉薦信給布朗夏爾神甫,但他已不在那兒了。我的全部證明隻有他留給我的他親自創作、親手謄寫的一個四聲部彌撒曲。我便帶上它去貝藏鬆了。路過日內瓦時,我去看了幾位親戚。途經尼翁時,我去探望了父親,他像往常一樣地接待了我,並負責把我隨後而來的箱子運到貝藏鬆去,因為我是騎馬來的。我到了貝藏鬆。布朗夏爾熱情地接待了我,答應教我,並盡量關照我。我們正準備開始的時候,父親突然來了一封信,說是箱子被設在瑞士邊境的法國魯斯哨卡扣住並沒收了。我頓時傻了眼,便托在貝藏鬆結識的熟人們打聽為何沒收,因為我深信沒有走私,想象不出他們根據什麽沒收箱子。最後,我知道了。我得說一說,因為這事挺滑稽。


    我在尚貝裏認識一個年老的裏昂人,是個敦厚長者,名叫迪維維埃,曾在攝政時代的檢驗局()1供職。他因為賦閑在家,便來土地普查處做事了。他在上流社會生活過,有才氣,有學問,溫良恭謙,彬彬有禮,還懂音樂,由於我倆同一個辦公室,在我們周圍那幫粗俗不堪的人中,我倆關係最好。他在巴黎有一些通信的朋友,常給他寄點小作品,一些隨生隨滅的新奇之作。這些作品為什麽傳播開來,又是怎麽銷聲匿跡的,無人知曉,如果沒人再提時,就再也想不到它們了。我因為有時領他到媽媽家吃飯,所以他有心討好我,為了顯得投機,他便盡力讓我喜歡這些無聊作品,其實我對這類東西一直非常嫌惡,一輩子也從未一個人單獨看過。為了不掃他的興,我便接過這些寶貴的手紙,裝進口袋,不再去想它們,隻等專門需要它們時,才拿出來用。不幸的是,這些該死的紙片中有一張卻留在了一件新禮服上衣口袋裏了。這衣服我隻是在與同事們應酬時穿過兩三次。這篇東西是一篇冉森教派的滑稽模仿之作,平淡乏味,模仿的是拉辛的《密特裏達德》中最美的一幕。我連十句詩都沒讀完,便把它遺忘在口袋裏了,因此,我的行李被沒收了。辦事員們在我行李清單的前麵加了個洋洋灑灑的筆錄,認為這篇東西源自日內瓦,想在法國印刷和散發,便大做文章,抨擊上帝和教會的敵人,並對自己的虔誠與警惕大書特書,認為是製止了這一罪惡陰謀的實現。他們想必以為我的那些襯衣上都有異教的氣味,因為他們根據這張可怕的紙,把我的東西全部沒收了。我想不出什麽招兒來,所以我始終也不知道我那可憐的行李到底如何處理了。我去找過稅所的人,可他們又要說明,又要清單,又要證明,又要記錄,弄得我暈頭轉向,隻好作罷。我真的很後悔沒有把魯斯哨卡的那篇筆錄保存下來。要是把它收入本書的附集中,那可真是一篇絕妙的材料。


    沒了行李,我隻好立即回到尚貝裏,並沒有跟布朗夏爾神甫學點什麽,而且,我看到幹什麽都不順,經過再三考慮,決定專心一意地跟媽媽在一起,與她相依為命,不再去為一個我無力左右的前途無謂地操心了。她好像我帶回了財寶似的歡迎我,漸漸地替我添置起了衣物,所以對我和對她都是挺大的那個不幸,幾乎剛一發生便被忘卻了。


    盡管這個不幸給我的音樂計劃潑了涼水,但我仍舊在繼續研究拉摩的那本書。由於艱苦努力,我終於弄懂它了,並且還試作了幾曲,成績不錯,勇氣倍增。昂特爾蒙侯爵之子貝勒加德伯爵在奧古斯特國王死後從德累斯頓回來了。他在巴黎生活過很久,極其喜愛音樂,對拉摩的作品愛得發狂。他的兄弟南濟伯爵會拉小提琴,他們的妹妹圖爾伯爵夫人歌唱得不錯。因此,音樂在尚貝裏成了時尚。他們還舉辦了一種公開的音樂會,起先想讓我來指揮,但他們很快便發現我不能勝任,就另作安排了。我依然把我作的幾首小東西也拿去演奏,其中的一支合唱曲很受歡迎。它並非一首佳作,但充滿了新的曲調和效果極佳的東西,大家想象不出我能寫得出來。這幫先生們無法相信,識譜能力很差的我,竟然能夠作出不錯的曲子來,所以懷疑我是不是拿著別人的東西充當自己的。為了辨明真假,有一天早上,南濟先生拿著克萊朗波的一支合唱曲前來找我,說是他移了調的,以便於演唱,但因移了調,克萊朗波的曲子就無法用樂器演奏了,所以必須另寫一個低音部。我回答說這是個大工程,無法立即完成。他以為我想溜,便逼我至少寫一個宣敘調的低音部。我寫了,但無疑寫得很差,因為不管什麽事,要做好的話,我必須是從從容容、自由自在的才行,但這一次我至少是按規則寫的,而且又是當著他的麵,所以他就不能懷疑我懂作曲的基本原理了。這樣,我沒有失去我的女學生們,但我對音樂的熱情有所減退,因為我看到他們在舉辦音樂會,卻沒我的份兒。


    差不多就在這個時候,和平恢複了,法國軍隊翻山回國了。好幾位軍官前來探望媽媽,其中就有奧爾良團團長洛特雷克伯爵,後來擔任駐日內瓦全權大使,最後升任法蘭西元帥。媽媽把我介紹給他。他根據她的介紹,對我似乎很感興趣,並給我許了不少願,但直到他臨死的那年,我已不再需要他的時候,他才想了起來。其父為當時駐都靈大使的年輕侯爵塞內克泰爾也在同一時候路過尚貝裏。他在芒東夫人家吃飯,我那天正好也在。飯後,談起了音樂,他很懂。當時歌劇《耶弗大》正走紅,他談起了它,有人便把本子拿了來。他提議我們倆一同演唱,使我顫抖不已。他打開樂譜,正翻到那段著名的二重唱:


    人間,地獄,甚至天堂,


    全都在主的麵前不安驚惶。


    他對我說:“您想唱幾個聲部?我唱這六個聲部。”我還不習慣這種法國式的急促節奏,盡管我有時也勉強地唱一唱,但我並不明白同一個人怎麽能夠同時唱六個聲部,即使兩個也不成。在音樂演唱中,我最犯難的就是從一個聲部輕快地跳到另一聲部,而眼睛卻同時要盯著整個樂譜。塞內克泰爾先生見我推托的樣子,一定是在懷疑我不懂音樂。也許是為了弄個明白,他才建議我把他要獻給芒東小姐的一支歌記錄下來。這我就不好推辭了。他唱了這支歌,我記了下來,都沒請他重唱一遍。然後,他看了一遍,認為記錄得很準確,一點不差。他先前見我挺尷尬,所以便有意對這小小的成績大加讚揚。其實,這事挺容易的。我實際上深諳音樂,我所欠缺的隻不過是一看就會的機靈勁兒,我在任何事情上都沒這個能耐,而在音樂方麵,隻是經過長期的實踐才達到爐火純青的程度。不管怎麽說,我很感激他的正直關懷,把我在他人和我思想上的那點小小羞恥給抹去了。十二年或十五年之後,我在巴黎不同的人家又見過他,我多次想向他重提這段往事,以便向他表明我仍記憶猶新,但他自那時起,便雙目失明了,我害怕向他提及他當年擅長的事而使他傷感,所以沒有吱聲。


    我已接近開始把往昔同今朝相連接的時刻。一直保持至今的往日的友情變得對我十分寶貴。它們常常使我留戀那幸福卻默默無聞的時期,自稱是我朋友的那些人,之所以與我交往,並愛我這個人,純粹是出於善意,而非出於與一名人交往的虛榮心,或者居心叵測地想尋找更多的機會來傷害我。我就是從這時開始結識老友戈弗古爾的。盡管有人挑撥離間,他卻永遠是我的好友。永遠是!唉,可惜啊!我剛剛失去了他。他隻是在停止呼吸時才終止了對我的愛,我倆的友誼隻是隨著他的逝去才結束的。戈弗古爾先生是世上最可愛的人。隻要是見到他,沒有不喜歡他的,不可能有同他在一起而不結下深厚友誼的。我一生之中從未見過有誰比他更開朗,更可親,更恬靜,更聰明,更富有感情,更可信賴。不管你有多麽審慎,一見到他,你便與他親切得有如相識二十年的老友。就連我這個一見生人便臉紅的人,也同他一見如故。他的舉止、他的聲音、他的言談同他的儀表相得益彰。他的嗓音清脆、飽滿、洪亮,是一種帶有樂聲的雄渾的優美男低音,灌滿你的耳朵,震顫你的心扉。沒有人比他更歡快,更和藹,沒有人比他的風度更真摯,更淳樸,沒有人比他的才華更質樸而且修養更高雅。除此而外,他還有一顆愛著所有人的心,但愛得稍許有點過分。他生性殷勤,但助人不看對象。他熱心幫助朋友,或者說是成為他所能幫助的人的朋友,而且在十分熱情地幫助他人的同時,又非常巧妙地辦好自己的事情。戈弗古爾是一個普通鍾表匠的兒子,自己也曾做過鍾表匠。但是,他的儀表及才幹召喚著他進入另一圈子,他很快便踏入其中。他結識了法國常駐日內瓦的代表克洛蘇爾先生,後者對他很好,替他在巴黎介紹了另一些對他十分有用的朋友。他通過這些人有幸得到瓦萊州食鹽專供的差事,每年有兩萬利弗爾的進項。他在男人方麵相當不錯的機緣到此為止,但在女人方麵,卻是有點應接不暇,必須加以挑選,遂其心願。最罕見而且是最值得稱道的是,他與三教九流都有交往,但到處都受到歡迎,大家都趨之若鶩,從未遭人嫉妒和憎恨。我相信,他一直到死,一輩子都從未有過仇人。真是個有福之人!他每年都來埃克斯溫泉浴場,附近上流社會的人們也就隨之聚集在那兒。他同薩瓦的所有貴族過從甚密,所以他從埃克斯到尚貝裏來看望貝勒加德伯爵及其父昂特爾蒙侯爵。媽媽就是在後者家讓我同他相識的。這種一麵之交似乎不會有什麽結果,而且還中斷了多年,但在我將要談到的場合中又續上了,而且竟成了莫逆之交。單憑這一點我就得談談這個我與之相交甚篤的朋友了。即使我不從個人利害去緬懷他,此人也是個十分可愛、生逢其時的人,為了全人類的榮譽,我也始終認為應該永遠懷念他。不過,這位如此可愛的人同別人一樣也有缺點,大家以後是會看到的。然而,如果他沒這些缺點,他也許就沒那麽可愛了。為了使他盡可能地引人注目,必須讓人有點可原諒之處。


    在這同一時期,我還同另一個人過從甚密。這種交往至今仍在誘惑著我去追求那種在一個人的心中很難泯滅的短暫幸福。此人名叫孔濟埃先生,是薩瓦的貴族,當時既年輕又可愛,因心血來潮想學音樂,或者說是想結識教音樂的人。孔濟埃先生除了對藝術有天分和愛好而外,性格很溫柔,很能聯絡人,而我正好對這種人也是非常喜歡的,所以很快便成了朋友。開始在我頭腦裏拱動的文學和哲學的胚芽,隻需要一點點培養和激勵,就可茁壯成長起來。我在他身上找到了這種培養和激勵。孔濟埃先生對音樂無甚天資,這對我來說倒是件好事,教課的時間全用在視唱以外的其他事情上了。我們一起吃早點,聊天,讀點新出版物,就是不談音樂。當時伏爾泰與普魯士皇太子的通信正名噪一時,我們便常常談論這兩位著名人物。後者不久前登基,已經露出他快要成為的那種人的崢嶸,而前者所受的詆毀如同現在所受到的讚頌一般,使我們打心眼兒裏為緊盯住他不放的不幸而悲歎,而這種不幸是所有偉大天才都必然會有的。普魯士皇太子年輕時不幸福,而伏爾泰好像生來就永遠是幸福不了的人。我們對他倆的關注擴展到與他們有關的一切事情上去。伏爾泰所有的作品我們全都讀了。由於饒有興味地讀了他的著作,我萌生了學習以優雅的文筆寫東西的願望,也渴望竭力模仿讓我著迷的這位作家的絢麗雋永的風格。不久之後,《哲學書簡》出版了()1。盡管這不是他的最佳之作,卻是最吸引我去探索的作品,而且這個新產生的興趣自此便再沒有消失過。


    但是,我全身心地投入其中的時刻尚未到來。我的性情仍舊有點浮躁,東奔西跑的欲望隻能說是有所收斂,尚未泯滅,而且瓦朗夫人家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我雖喜歡孤獨,卻靜不下心來。每天都有許多陌生人從各處湧來,我深信這幫人都各有高招兒,旨在欺騙媽媽,使我住在這兒十分地難受。自從我接替克洛德·阿內成了媽媽的心腹之後,我更加注意她的經濟狀況了,我發現它每況愈下,十分驚恐。我一再地忠告她,懇求她,催逼她,哀求她,但都無濟於事。我跪在她的麵前,強烈地向她說明迫在眉睫的災難,竭力地要求她緊縮開支,可以先從我開始,並告訴她年輕時受點苦不要緊,免得到老的時候,背了一身的債,讓人追逼著,愁苦不堪。她為我的真誠熱情所感動,同意了我的勸告,口口聲聲表示照我說的做,但是,隻要來個無賴,她便立馬全忘了。我一再發現自己全是白費口舌,除了視而不見我無法防範的厄運而外,我還能做什麽呢?我隻好離開看守不住的家門,去尼翁、日內瓦、裏昂小兜了一圈,這雖然使我壓抑住心中的苦惱,卻因花銷而更增加了煩惱的緣由。我可以發誓,要是媽媽真能好好使用我省下的錢的話,我是寧願不花一分錢的。但我確信,即使我再省,錢也會跑到一些騙子手中的,所以我隻好濫用她的慷慨,與騙子們分享了。我就像是從屠宰場回來的狗,既然無法保住肉,那我就先把我的那一份叼了走。


    就這些旅行而言,我是不乏借口的,而且單單媽媽就可以給我提供,因為她到處都有關係,都有事要接洽、商談,都有事要委托可靠的人去辦。她隻想派我去,我也正想去,這就必然使我過著一種東奔西跑的生活。這些旅行使我結交了一些人,日後或成了我的好友,或對我大有裨益。其中,在裏昂,我認識了佩裏鬆先生,我深悔沒有與他深交下去,因為他對我非常之好。我認識的那位好心的巴裏索先生,我將在適當時候再談。在格勒諾布爾,我認識了代邦夫人和巴爾多南什議長夫人。後者是一位極有才氣的女人,要是我能常去拜望,她本會對我產生好感的。在日內瓦,我結識了法國常駐代表克洛蘇爾先生,他常跟我提起我母親,盡管她已去世很久,但他對她仍念念不忘。另外,我還結識了巴裏約父子,老巴裏約稱我為他的孫子,是一位很喜歡交際的人,也是我所見過的最讓人尊敬的人之一。在共和國動蕩時期,這兩位公民參加了對立的兩派:兒子投身了平民黨,父親加入了行政官員黨。一七三七年,當人們拿起武器的時候,我正在日內瓦,看見父子倆全副武裝地從同一幢房子裏走出來,父親前往市政廳,兒子則去自己的街區,兩人都知道兩小時之後將要相逢,麵對麵地準備廝殺。這一可怕的場麵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以致我發誓,一旦我恢複了公民權,我絕不參加任何內戰,絕不在國內用自己的行動或言論,支持通過武力獲得的自由。我可以證明自己在一個微妙的情況下遵守了這一誓言()1,這種克製態度,至少我認為,大家應該覺得是了不起的。


    但是,我尚未感覺到拿起武器的日內瓦在我心中激起的這初期的愛國主義。大家將可以看到我由於一樁責任在我的嚴重事件,離這種愛國主義相去甚遠。這一事件我忘了談了,現在不能不補上。


    我舅舅貝爾納幾年前為了建造他所設計的查爾斯頓城去了卡羅來納。他不久就在當地去世了,我可憐的表兄為效忠普魯士國王也死了,這樣我舅母幾乎同時失去了兒子和丈夫。這使她對我這麽個僅存的親戚增加了點熱情。當我去日內瓦時,便住在她那裏,饒有興味地尋找舅舅遺留的書籍和文件來翻看。我發現了許多有趣的書以及肯定沒人會料得到的書信。舅母對這些故紙堆不屑一顧,隻要我願意,她是會讓我全拿走的。我隻拿了兩三本我外祖父貝爾納牧師親手批點的書,其中有一本羅奧的四開本“遺著”,空白處寫有密密麻麻的精湛旁注,它使我對數學產生了興趣。這本書放在瓦朗夫人的藏書中了,我因為未能保存它而一直很惱火。除此而外,我還拿了五六本論文手稿,唯有一本刊印成書,那是著名的米舍利·杜克萊的作品。杜克萊是一個才華橫溢的人,一個開明的學者,但過於好動,遭到日內瓦的行政官員們極其殘酷的迫害,最後死於阿爾貝要塞。據說,他因參與伯爾尼的陰謀在裏麵關了多年。


    這是一篇對已在日內瓦部分執行了的巨大而荒唐的築城計劃的檄文。築城術專家們不了解議會實施這一龐大工程的底細,都極力地諷刺這一計劃。因譴責該計劃而被逐出築城委員會的米合利先生認為,不用說自己是二百人委員會的成員,就是作為公民,也可以充分發表自己的看法,因此,便寫下了這篇檄文,很欠考慮地把它印了出來,盡管並未發行。他隻印了二百份,分發給成員們,卻被郵局奉小議會之命給扣留了。我在我舅舅的文件中找到了這份東西以及他負責寫的答辯書,把兩份文件全拿走了。我的這次旅行是在離開土地普查處不久進行的,我同擔任律師領導的戈克賽利律師有點交情。此後不久,關稅局長竟然求我做他的一個兒子的教父,並請戈克賽利夫人做教母。榮譽使我利令智昏,並因與這位律師大人關係如此密切而頗為自豪,因此我盡力地裝出大人物的派頭,以顯示自己應該享有這個榮耀。


    有了這種念頭,我便認為我所能做的,最好莫過於讓他看看我手裏的那份米舍利先生的刊印件,那的確是一份稀有文件,以向他證明我是屬於知道國家機密的日內瓦名人之列的。然而,我也說不清為什麽存了個心眼兒,沒有把我舅舅的那份答辯書給他看,也許是因為那是手稿,而給律師大人看的必須是工工整整的。他可是非常清楚我傻乎乎交給他的東西的價值的,所以我再沒有能收回它來,也沒再見過它,而且,我深知怎麽也要不回來了,就幹脆做個人情,把他搶奪的東西當作禮物送給了他。我一刻也沒懷疑過,他把這份稀奇多於有用的文件在都靈宮廷大肆宣揚了,想盡辦法根據它應有的價值大大地撈了一筆。幸好,在未來所有的風雲變化中,最不可能的是有一天,撒丁王圍攻日內瓦。但是,凡事都有可能,我將永遠要責怪自己愚蠢的虛榮心,竟把這座要塞的那些最大的缺陷告訴了它的最大宿敵。


    我就這樣在音樂、藥劑、計劃和旅行之間度過了兩三年,經常從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上,很想做成一事卻又不知幹什麽好,但也逐漸地對學問有所愛好,常去拜望一些文人,聽他們談論文學,有時自己也插上幾句,卻不是去了解書的內容,而更多的是學點書中難懂的話。在去日內瓦的旅行中,我不時順便去探望一下我往日的好友西蒙先生,他用從巴耶或哥羅米埃斯文學界得到的最新消息大大地刺激了我初生的求知欲。我在尚貝裏時,還常去看望一位天主教多明我教派的修士,他是一位物理學教授,一位和善的教士,我忘記他叫什麽名字了,他常搞一些小試驗,我極其感興趣。我曾想照他的辦法配製密寫墨水。我把一隻瓶子裝了大半瓶生石灰、雌黃和水,然後把瓶口塞緊。幾乎就在同時,瓶內鬧開了鍋,我趕緊跑過去想把瓶塞拔掉,但來不及了,瓶子像炸彈似的炸著了我的臉,我咽進了一些雌黃和石灰,差點兒送了命,整整六個多星期兩眼看不見東西,因此,我明白了不懂物理試驗原理就別胡來。


    這次意外對我的身體影響很大,因為我的健康一段時間以來一直每況愈下。我原本身體挺好,又無任何不良嗜好,不明白為何身體會一天不如一天。我身材魁梧,虎背熊腰,呼吸本該通暢,但常常胸悶氣短,不由得就氣喘籲籲,而且有時還心動過速,咯血,後來又常有低燒,從未好過。正值青春年華,又無任何髒器毛病,又沒幹過任何糟蹋身子的事,何以落到這步田地?


    俗話說,“英雄反被英雄誤”。我的情況正是如此。我的激情使我精力充沛,但也傷害了我。有人會問:“什麽激情?”就是對無足輕重的事的熱衷:世界上最幼稚的那些事,都使我激動,宛如占有海倫()1或登上統治全世界的寶座一般。首先是女人。當我有了一個女人時,感官是安生了,但心從不安分。在肉欲中,我的愛的渴求卻在啃噬我。我有一位溫柔的母親、一個親愛的女友。但我需要一個情婦。我把她想象成我的情婦,我把她想象成各種各樣的情況,以迷惑自己。如果我在擁抱她時以為擁抱的是媽媽,雖然我摟得仍然緊緊的,但我所有的欲火都熄滅了,我會因動情而抽泣,但沒有快感。快感!男人生來就該有快感嗎?啊!如果我一生中哪怕有這麽一次嚐到愛的全部美酒,我想我那孱弱之軀也消受不了,也許會當場斃命的。


    因此我受著愛的煎熬卻又無處消火,這也許是最傷人的。我可憐的媽媽景況不佳,她的大手大腳很快便會使她徹底破產,這使我憂心忡忡,焦慮不堪。我那可怕的想象力總是杞人憂天,成天想著那可怕的情景及其全部後果。我預想到自己不得不因貧困而離開我為她獻身,而且離了她我就享受不到生活樂趣的女人。我的心就是如此這般地惶惑不寧,欲望和擔憂輪番地撕咬著我。


    音樂對我來說是另一種激情,雖然不太熾熱,卻不少費心勞神,因為我對它很入迷,刻苦鑽研拉摩的晦澀難懂的書,越是記不住,越是拚命地去強記硬背,還要因教授音樂不停地東跑西顛,以及通宵達旦地謄抄編寫大量的樂曲。所有經過我那不安分的腦子的荒唐事、所有僅隻一時的短暫樂趣——旅行、音樂會、晚餐、散步、讀書、看戲等等這些最不必去事先考慮即可隨時享受或辦到的事——對我來說都能變成強烈的激情,以致荒唐可笑,都能把我給害苦了,我又何必要提那些經常幹的活兒呢?我瘋狂地但又時斷時續地閱讀的《克利夫蘭》中那些虛構的不幸,我認為比我自己的不幸更加讓我悲從中來。


    有一個日內瓦人,名叫巴格萊先生,曾在彼得大帝的俄國宮廷供過職,是我所見過的最卑鄙、最荒唐的人,總是滿腦子同他的人一樣荒唐的荒唐計劃,把幾百萬看成小事一樁,而一無所有他也毫不在意。這家夥是因某件糾紛要找元老院來尚貝裏的,理所當然地抓住了媽媽,向她吹噓他那些一本萬利的計劃,也就把她的那點點可憐的銀幣給一枚枚地騙走了。我很不喜歡他,他也看出來了,因為對我這種人,看出來並不難,因此,為了巴結我,他使出了所有的卑鄙伎倆。他竟然建議教我下棋,可他也隻會一點點。我差不多是勉勉強強地試試的,而且湊合著會走棋之後,進步就十分地快,沒等第一局下完,我便以他開始的那一招兒對付了他。這一下,我的勁頭來了,立刻成了棋迷。我買了一副棋,買了加拉布萊的棋譜,關起門來,沒日沒夜地一個人沒完沒了地在擺棋,潛心研究所有的路數,生記硬背下來。經過這麽兩三個月的苦心鑽研和無法想象的努力,我便到咖啡館去了,人是又瘦又黃,幾乎呆頭呆腦的。我要試試自己,就又同巴格萊先生殺了起來:第一盤我輸了,第二盤又輸了,連輸了二十盤。我腦子裏的棋路全攪和在一起了,想象力也完全沒了,眼前是一片迷霧,什麽也看不清楚。每次,我拿起菲裏多爾或斯達馬的棋譜想好好研究一下棋路,同樣的情況又發生了。由於疲勞過度,我比以前更差勁了。再說,不管我扔下棋或是繼續緊張地鑽研,我都同第一次一樣,毫無長進,始終停留在第一場棋終局時的水平。我即使練上千百年,最終頂多也隻能將巴格萊一軍而已。大家會說,真是瞎耽誤工夫!是的,我是沒少花時間。我隻是在無力繼續時才結束這最初的嚐試。當我走出房間露麵時,活像是從墳墓中出來的人似的。要是繼續這樣下去,我很快也就甭想出墳墓了。大家可以想見,像我這種頭腦的人,特別是年輕氣盛之時,是很難始終保持健康體魄的。


    健康不佳也波及我的性情,抑製了我奇思異想的狂熱。因為感到身體虛弱,我變得安分了,稍許減少了旅行的熱情。我更加深居簡出了,感到的不是煩悶而是憂傷,氣鬱代替了激情,頹喪變成了憂愁。我常常無端流淚和歎息,我感到尚未嚐到人生的歡樂生命就要離我而去,我為把可憐的媽媽撇在眼見她將陷入的悲慘景況之中而哀傷。可以說,我唯一遺憾的就是離開她,讓她處於淒涼境地。最後,我完全病倒了。她勝過母親照料自己的孩子那樣照顧我,這對她本人很有好處,可以不再去想那些計劃並遠離製訂計劃的人。如果就在此時此刻死去該有多美啊!誠然,我很少嚐到生活的樂趣,但我也很少嚐到生活的苦水。我平靜的靈魂可以在沒有痛感到毒害著生和死的人間不平而離去了。我可以因永遠活在我最好的另一半中而聊以自慰,雖死猶生。如果我無須為她的命運擔憂,那我死的時候,猶如安然入睡,而且這種擔憂本身因有一個愛戀和溫情的對象而能減輕痛苦。我對她說:“您是我整個人的保管者,您讓我幸福吧。”有兩三次,當我病得最厲害的時候,我竟然在夜裏下了床,拖著病體,來到她的房間,就她的行為提出忠告。我敢說,這些忠告都是既正確又明智的,而最為突出的就是我對其命運的關懷。仿佛眼淚是我的食糧和藥物,我坐在她的床上,兩手攥住她的雙手,在她的身旁,同她一塊兒流淚,精神為之振作。這夜間交談長達數小時,返回時,身體比去時好多了。我因她對我的許諾以及她給予我的希望而高興,而安詳,便帶著平靜和聽天由命的心情安然入睡了。經曆了那麽多人間恨事之後,經曆了那麽多使我生活動蕩、使我感到生活猶如重負一般的刀霜箭雨之後,願上帝在將結束我生命的死亡時能讓我同那一時刻一樣感到沒有多大的痛苦。


    由於她精心照料、悉心看護和難以置信的操心,我被她救活過來,而且可以肯定的是,隻有她能夠救我。我不太相信醫生們的醫術,但卻深信摯友們的照料。我們的幸福所依賴的事情做起來總是比其他任何事情要好。如果說生活中有一種甜美的感覺的話,那就是我倆所感受到的相依為命的感覺。我倆相互間的依戀並未因此而增長,那是不可能的,但在這種極其質樸的依戀中,卻產生了一種我說不清的更加親密、更加感人的東西。我完全成了她的工作,完全成了她的孩子,她比我的親生母親還要親。我們在不知不覺之中已經開始誰也離不開誰了,開始把我們的生命糅在了一起,而且我們感到我倆相互之間不僅是需要,而且滿足,已習慣於不再去想與我們無關的事情,把我倆的幸福以及我倆所有的願望絕對地局限於這種相互的,而且也許是人間唯一的占有之中,這根本不是我曾說過的那種愛的占有,而是一種更加根本的占有,不是基於感官、性別、年齡、相貌,而是基於人之為人的、隻有到死才會喪失的那所有的一切。


    由於什麽原因這一寶貴的驟變未能為她和我的餘生帶來幸福呢?原因不在於我,我深信這一點,並因此而聊以自慰。也不在於她,至少不是她的意願。命中注定的是,不可戰勝的本性很快便恢複了影響。但這不幸的結局並非一下子發生的。感謝上蒼,這中間有個過程,一個短暫而寶貴的過程,它不是因為我的過錯而終止的,而且我也不用後悔自己沒有很好地利用它!


    盡管我大難不死,但精氣精神卻沒有恢複。我仍舊胸悶氣短,始終低燒不退,渾身無力。我對什麽都不再感興趣,隻想在我親愛的人身邊了卻一生,使她永遠不放棄自己的恒心,讓她感到幸福生活的真正魅力究竟是什麽,並盡我的可能讓她生活幸福。但是,我認為,甚至感到,在一個陰森淒涼的家裏,總這麽寂寞對視最終也會憂傷煩悶的。治療這種狀況的藥方不請自來。媽媽曾命令我喝牛奶,並要我去鄉下喝。隻要她陪我去,我就同意。她二話沒說就答應了,問題就是選什麽地方了。市郊的園子談不上是真正的鄉下,因為周圍有房子和其他園子,根本沒有鄉間退隱所的魅力。再說,阿內死後,為了節省,我們離開了這座園子,已無心種植,而且因為有其他的事纏身,所以丟開這破地方也就沒什麽惋惜的。


    現在,我發現她厭惡城市,便趁機勸她幹脆離開,住到一處幽靜的地方去,找間偏僻的小房子,避開那些討厭的人。如果她這麽做了,那她和我的守護神給我出的這個主意就真的會保證我們過上幸福安寧的生活,直到死神來將我倆分開。但我們注定要過的並非是這種生活。媽媽在過慣了奢華的日子之後,不得不經受窮困潦倒的所有痛苦,以便使她死而無怨。而我,因為是集各種苦難於一身,所以應該有朝一日成為任何隻熱愛公眾利益和正義,不靠陰謀詭計,不靠黨派的保護,單憑自己的純真而敢於公開向人們說真話的人的一個榜樣。


    一種不幸的擔心使她猶豫了。她不敢離開她那座破屋子,生怕得罪房東。她對我說:“你的隱居計劃挺美,很合我的胃口,但隱居也得活呀。離開我這座監牢,我很可能沒了接濟,而在鄉下沒了吃的時,我們就又得返回城裏來找。為了減少回城的需要,我們還是別完全離開它。我們照舊會給聖-洛朗伯爵房租,以便他別扣我的年金。咱們去尋一處離城既不遠又不近的去處,既可安安靜靜地生活,又可在必要之時回城裏來。”這事就這麽定了。經過一番尋找,我們便選定沙爾麥特村的孔濟埃先生的領地,離尚貝裏不遠,但偏僻幽靜,仿佛有百裏之遙。兩座較高的山丘之間,有一個南北向的小山穀,澗水在亂石和樹叢中流過。沿著山穀的半山坡上,散落著幾座房屋,對於喜愛荒野偏僻處所的人來說,是極其合適的。我們看了其中的兩三處,最後,選中了最漂亮的那所房子,那是屬於一位名叫諾厄萊先生的正在服役的貴族的。那所房子住著很合適。前麵是一處高台式園子,上層種著葡萄,下麵是果園,正對麵是一個小小的栗樹林,不遠處有一眼泉。更高處的山上,有草地可放牧。總之,對於我們想建立的田園式小家庭來說,應有盡有。據我記憶所及,我們是將近一七三六年夏末住過去的。我們睡在那兒的頭一天,我興奮極了。我擁抱著我親愛的女友,溫情、快活的淚水沾濕了她,我對她說:“啊,媽媽!這真是幸福和純潔的日子啊。如果我倆在這兒找不到幸福和純潔,那就甭想再去別的地方尋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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