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顯眼見李氏的臉從耳朵慢慢紅到額頭,心裏暗罵一聲蠢婦,正欲開口解圍,卻聽平陽縣主後言。


    “那幾個賊子,老身過兩日給趙大人送過去。趙大人既是管著刑名口,處置幾個小毛賊自然不在話下。”平陽縣主頓一頓,語氣頗為不滿,“江西這地界兒怎麽亂糟糟的了,連官家的小孩也敢下手…”


    檀生靜靜地注視李氏,不曾錯過李氏臉上絲毫變化,她眼看李氏瞳孔放大,嘴角緊抿,手緊緊攥住了蹙金絲鑲邊袖口。


    算命時,對方瞳孔放大是因驚訝;嘴角突然緊抿是害怕或驚恐;手腳失態意味著對方不知如何是好。


    李氏是個七情六欲皆上臉的人,在娘家是獨女,隻有一個弟弟是李父的嗣子,自小受父母溺愛。待嫁進趙家,又因兩家身份懸殊太大,趙顯處處仰仗老泰山,而不得不對她低頭。


    故而在趙家這麽十來年,實在將李氏的脾氣養得很恣意,這樣的人情緒好猜極了。


    檀生心頭敲定了六七分。


    平陽縣主話音一落,這回輪到趙顯紅臉。


    平陽縣主身份尊貴,出身鎮國公府,當初一百二十八抬嫁妝打頭第一抬是太後賜下的石榴抱子彩釉雙耳瓶,第二抬是皇後賞下的上賞金如意成柄雀亭,第三抬是東宮太子妃賞下的朱漆泥金雕花三屏風式鏡台。平陽縣主嫁到翁家,是勳貴和世家的結合,兩方榮寵,既是勳貴豪爵的嫡小姐又是清流官宦的掌家媳。


    平陽縣主別說大庭廣眾之下給趙顯沒臉,就是把三品大員江西布政使拎到平陽縣主跟前,平陽縣主甩臉也像甩鞋底一樣方便。


    見趙顯也吃了癟,平陽縣主終於氣順。


    兩個大人,這麽欺負一個小孩,也做得出來!


    更何況趙小姑娘能掐會算,一身能耐,樣貌也美,若放在尋常人家也是千嬌玉貴的女孩。兩個大人這般作踐,不就是因小姑娘無父無母罷了!


    平陽縣主手一抬,丁香恭恭敬敬地遞了張絳紅色祥雲拜帖給檀生,貼箋上寫著大大的“翁府”二字。


    這是翁家的拜帖。


    京師的舉子願意花三千兩買它。


    趙顯麵容上毫不遮掩的驚喜,檀生看得分明。


    “拿著吧,遇到什麽事兒,能多個去處也是好的。”平陽縣主長途跋涉已很累,不樂意再同趙家人磨嘰,轉身踩在低榻上了馬車。


    丁香將拜帖放在檀生手中,便跟著主子扭身而去。


    翁家一走,碼頭上瞬時空了一大半,趙顯如夢初醒,手一揮,男人上馬,女人上馬車。李氏雲袖大拂,呼呼生風轉身就走,趙華齡深看了檀生一眼,未置一詞。倒是趙顯的兩個庶女卻步埋頭,讓檀生先行,很是恭順。


    檀生道了聲謝,卻之不恭。


    一路無話,檀生挺身端坐,下頜微翹,從布簾漏出的縫隙中看南昌府。馬車拐過了寶雀大道,再向左轉,是九井巷,沿著九井巷往西走,依次是八井巷、七井巷、六井巷…


    古人取名…實在很偷懶呀…


    看街上熙熙攘攘,似是在趕集,攤販吆喝著賣雞殺鴨,酒肆小二張羅著大街攬客,路上的小姑娘都沒遮麵,穿著布衣笑笑鬧鬧地摸個銅子換甜粑…


    冬日的暖陽照射在南昌城裏遍地的青瓦矮牆上,暖洋洋的,很慵懶。


    能活著就是最大的好事,前生的她,怎麽一點沒發現?


    檀生興致勃勃地貼著窗戶縫朝外看,眼神熠熠發光。


    趙華齡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和氣,車罩石灰色的幔帳好像是一塊畫布,而檀生的側麵恰好藏在暖光裏,映射在畫布之上,像畫裏的仕女。


    趙華齡胸口更憋悶了,“你不要巴在窗口往外看,像小地方來的,沒見過世麵!”


    “我本來就是小地方來的呀。”檀生笑著承認。


    趙華齡一時語塞,竟不知該如何反駁!


    誰知道趙檀生會不要臉地承認啊!


    檀生轉過頭來,看了看趙華齡。


    趙華齡比她小兩歲,接近三歲,現在才不到十一歲吧?


    可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個小姑娘。


    穿著錦繡華服,戴著珠釵金環,臉上抹了厚厚一層白粉兒,她一說話,臉上的粉兒就簌簌往下掉,紅口脂油膩膩的,像塗了層豬油...


    一張清秀的臉全被糊住了。


    趙顯是個翩翩書生郎,饒是如今已年過三十,也是麵目俊秀,身量挺拔,氣質儒雅,一笑一動極能撩人心弦。檀生眼光一動,看向李氏,李氏比趙顯小四歲,保養得很好,手指像蔥段般白淨筆直,小臉丹鳳眼,眉梢上挑,顴骨略突,顯得兩頰微凹,不算醜,算清秀碧玉。


    隻是這樣的麵相在算命先生看來,很不好。


    顴骨突,刻薄;眉梢高,自大;兩頰凹陷,朱唇薄,克夫。


    李氏冷瞥了檀生一眼,“既知道自己是小地方來的,就要懂得虛心。阿齡說一句,你回一句,這就是你的家教?”


    檀生笑言,“嬸娘此言差矣,我的家教不就是趙家的家教嗎?”


    趙華齡說一句,她回一句,這叫沒家教?她是下人嗎?


    軟風拂麵,車簾被低低打起,馬車剛拐過六井巷。


    “廣陽府沒有這樣寬敞的街道,也沒有這麽多的宅子。我是廣陽人,叔父是廣陽人,阿齡妹妹也是廣陽人,妹妹將才的話說小了是不知輕重,說大了就是數典忘祖。不知輕重為不義,數典忘祖為不忠,不忠不義之人才是真正…”檀生眼波流轉,嘴角含笑,謹記女冠所授,罵人也要端著一副“我是九天玄女”的高深姿態,“這才是真正,沒家教。”


    若是再來一次,還需忍氣吞聲,檀生都害怕無量天尊罵她窩囊!


    李氏勃然大怒!


    壓抑了一早上的怒火,蹭蹭地朝天躥!


    “一派胡言!”李氏高聲大喝,看檀生那副眉眼,似有百爪直刷刷地將心尖尖上的肉剮下來幾道,“一派胡言!小蹄子休得胡言亂語,我給你盤纏給你路費,往後我趙家還要給你吃,給你穿。小蹄子不知天高地厚…”


    “咣當——”


    一個清脆的鈴鐺響聲。


    趙府到了。


    緊跟著,馬車門簾被唰地一下拉開,出現了趙顯一張麵色鐵青的臉。李氏慌亂不過半刻,一挺身,氣勢洶洶地牽起趙華齡往正堂去。


    檀生垂著手,微微斂眸,睫毛閃一閃,再閃一閃,不抬頭,眼裏含著淚。


    小姑娘看上去很可憐。


    趙顯心下大軟,“阿俏…”


    檀生鼻腔一酸,低低喚了聲,“叔父。”


    官媽媽趕緊伸手來扶,小姑娘手腳纖弱,肩膀瘦削,李氏和趙華齡一下去,馬車前的矮榻便被仆從利落取下,小姑娘扶在奶媽媽的手臂上,搖搖晃晃地跳下馬車,險些沒站穩,一個趔趄後,又趕緊擺正身形,朝大堂走去。


    趙顯看在眼裏,心裏隻覺憋屈。


    很憋屈。


    甫一進大堂,便聽裏麵“哐哐當當”很響亮的聲音,推開門便見李氏將桌案上的茶盞杯具全都拂落砸地,身邊有個半大的丫鬟哭兮兮地跪在地上。


    “你是成心想燙死我嗎!燙死我了對你有什麽好處?哭哭哭哭!哭得沒完了,這宅子裏還沒死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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