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華齡嘟嘟囔囔的埋怨,聲音不大。


    趙顯橫了長女一眼,李氏立刻懟了過去,將趙華齡攬到自己身後,到底顧忌外人,低聲道,“阿齡也沒說錯。三九的天,叫長輩們都候在寒風裏頭等她一個小輩,給誰下馬威呢!”


    這是翁家在給趙家下馬威呢!


    在給整個江西官場下馬威呀!


    翁家回江西的消息藏得好,前日才遞了信兒來,說是貴府趙大姑娘贛水上遭了賊,翁家路過順手撈了一把,把趙姑娘撈到自己船上一並給帶回南昌,希望趙家遣個婆子到碼頭接一接。若是趙家的婆子忙得騰不出空檔,翁家親自把可憐兮兮的趙姑娘送到趙家家門口也行。


    翁家把趙家的姑娘送到家門口?


    這樣啪啪打臉的做法,不是在指責趙家是什麽?


    李氏不出口倒還好,一出口倒把趙顯脾氣給激起來了。


    當初大房嫂子咽氣後,本是打算把檀生立馬接到江西,可李氏陰陽怪氣許多天,茶具砸爛了幾大套也不鬆口,他隻好悻悻作罷。


    他原以為檀生和官媽媽在廣陽府有恒產,有收益,有房子,還有官家做靠山,日子怎麽也不該差,等到小姑娘十五六歲就由他出麵找個小吏嫁出去,安安穩穩過一輩子,也算了了樁願望。


    可誰曾想到,他接到廣陽府知縣書信時,才知道檀生在廣陽府過的什麽日子!


    為了給大房嫂子吊命,檀生陸陸續續把家裏值錢的東西都當了,下人長工也散了。十幾年照顧病患,大房本來就沒什麽家產好剩下。


    如今大房嫂子一走,檀生和官媽媽兩個女人,熬更守夜繡帕子換銀子,若不是知縣覺得於他官聲有礙,怕鄉裏人覺得他涼薄,修書一封到江西詳訴檀生近況,他又如何能知曉!


    如此一來,檀生他執意要接回來,寄了五十兩銀子當做盤纏,又親自監督李氏一路安排,眼看檀生就要到家了,誰知道又出這麽個簍子!


    不過再往細裏一想,能和翁家搭上頭,也未嚐是件壞事。


    平陽縣主對檀生的印象應當不差,才願意為個小女孩出頭、造勢。


    這孩子…


    趙顯心裏五味雜陳,一眼瞥向一身錦繡衣衫,腳踏南珠的長女趙華齡,再看李氏把長女護得死死的模樣,胸腔裏的氣生生拐了個彎,繞開李氏直衝衝地向趙華齡發去,“往後趙家不分大房二房,隻論序齒年幼,你是妹妹,等等姐姐,有什麽可抱怨的!?為你請先生,收古籍,請教養嬤嬤,你的道義倫理全都學到狗肚子裏麵去了!丟臉丟到外麵來,回去就給我拘在房裏每天寫一百張大字,好生反省!”


    趙家仆從把頭埋得低低的,趙顯的幾個庶女也都眼觀鼻鼻觀心,隻做充耳不聞。


    這在趙家是常態了。


    趙顯有氣,不敢衝李氏發,轉個頭朝趙華齡撒;趙華齡受了氣,就給母親告狀,李氏憤而幫女兒出頭,這下趙顯更生氣,趙顯一怒,趙華齡往往大禍臨頭…


    簡直是個惡性循環。


    李氏張口欲懟,卻聽碼頭上傳來一陣喧囂,閉了嘴,臉色鐵青。


    沒一會兒,碼頭上熙熙攘攘一頓熱鬧,一艘千料大船停泊靠岸,先是仆役小跑下船,緊跟著是婆子管事,之後是兩列著綠衣的丫鬟,眾仆一下船就井井有條地安頓輜重、招呼馬車,待一切準備妥當,翁家幾個爺們兒打前站先行上岸,翁箋扶著平陽縣主,檀生走在二人身後下了船,終於踩上了江西的陸地。


    這…一路實在多曲折呀..


    先發現自己死了,再發現自己活了,遇到了水賊以為自己又得死...


    生生死死,那麽大事兒,怎麽攤她身上就跟鬧著玩兒似的。


    檀生腳下軟綿綿的,遙遙看見趙顯帶著李氏、趙華齡,兩個庶女及一眾家仆候在一射之外。


    翁家祖宅的家奴簇擁著平陽縣主朝馬車走去,一眾女眷均華服錦衣,裙袂被河風微微吹起,蕩漾成一組接著一組美麗的花兒。


    趙顯攜李氏並趙華齡連忙上前作揖,“江西按察僉事趙顯,萬謝縣主大恩。”


    平陽縣主停了步子,笑問笑了笑,麵容很是和藹,“倒不算什麽恩,你家女孩很聰慧,與老身很投緣。待翁家安頓下來,便設宴請江西的女眷們來頑一頑,李夫人千萬要賞臉。”


    李氏眉心一動,將才受的窩囊氣似乎消失殆盡。


    這是翁家…這是翁家誒!


    子孫不息,數代不衰…一門七進士,父子同閣老的翁家誒...簡直代表了讀書人最高的期望。


    江西官場,哪家哪戶不想巴住翁家的大腿?


    家裏有姑娘的人家,哪家不想帶著姑娘到平陽縣主跟前晃一晃——翁家家訓,男子四十無子方能納妾,庶子年滿三十必分家,翁家男人永不可流連青樓小倌之地…這在另一方麵代表了姑娘家的最高的期望...


    李氏眼神大亮,一抬眼卻見趙檀生眉目淺淡地立身於平陽縣主身後,許久不見她,長成了大人,眉眼都長開了,杏核眼,尖尖臉,小巧巧的鼻子,膚容白皙,身量頎長,氣質很溫潤恬淡,眉目間無一絲冷淡之氣,可就是給人以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錯覺。


    李氏慌忙移開眼睛,心下翻湧起千股萬股既酸澀又辛辣的滋味,後背一挺,趕忙掩飾住自己的失態,衝平陽縣主笑一笑,“縣主願意下帖子宴請便已是頂好了,也叫江西的夫人奶奶們見識見識京師的貴氣…說起來臣婦幼時還見過縣主的呢,就在鎮國公夫人的筵席上,那時臣婦的父親還是正五品刑部湖廣清吏司郎中…”


    “哦,太久了,老身記不住。”平陽縣主笑著截斷李氏後話。


    李氏瞬時滿麵漲紅,如鯁在喉,不知該作何回答。


    “啪啪啪——”


    檀生仿佛聽見了打臉的清脆的聲響。


    心情愉悅而歡快。


    重來一次,再見李氏,檀生發現心底下似已磨滅的憤懣與酸楚再次死灰複燃。前世她軟弱、自卑、被動可欺,是她天性使然沒錯。李氏卻敏銳地察覺到她的弱點,如受鼓舞般花大力氣輕視、打壓、作踐…她的被動,她的懦弱在李氏的嗬護下日漸壯大...


    “一個病癆鬼的女兒,在趙家充什麽小姐!”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我養條京巴都知道衝我搖尾巴,你呢?你吃我的,用我的,我養著你!你連話都說不清楚,真是貽笑大方!”


    “…既然檀生姑娘不想吃芙蓉蒸蛋,那就是沾不得葷腥。往後都甭給她做葷腥了,下人吃什麽檀生姑娘就吃什麽…”


    她明明是趙家的孩子。


    趙家闔府上下卻都喚她檀生姑娘...


    老夫人房裏的丫鬟叫六安姑娘、小滿姑娘...二夫人的丫鬟叫秦桑姑娘、柳葉姑娘...


    別人也叫她姑娘。


    叫她檀生姑娘。


    檀生喉頭微抖,低低垂眸,將眼裏那點微不足道的情緒掩飾得十分完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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