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生垂手低頭站在堂外。


    內堂裏的軟榻上坐著一個老婦人,和平陽縣主差不多的年歲,可臉上的溝壑、手上的粗繭、眼神裏的渾濁讓她看起來比平陽縣主老十歲,龐眉黃發,半臥在白絨暖榻上,手裏捧著鬆灰爐暖袖手爐,半眯眼睛看李氏胡鬧,一抬頭卻見自家長孫女檀生俏生生地立在門外,語聲悵然喚道,“阿俏…”


    檀生微微抬眸,將跨過門檻,李氏“砰”一聲又將桌子上的茶杯砸到了地上!


    恰好落到檀生腳邊。


    茶杯一下子就裂開了,碎瓷散了一地,茶水灘在絨毯上,沒一會兒那毯子的顏色就暗下去了一塊,隻留了幾股熱氣氤氤氳氳地變成白霧扶搖直上。


    老夫人訕訕住了口。


    檀生抬頭看李氏,神容冷靜。


    李氏被這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瞅,一股無名火騰騰往上升,腳一蹬往她身邊那丫鬟心胸口踹去。


    那丫鬟悶哼一聲,又不敢動又不敢叫,硬生生地受了,眼睛裏含了一包淚。


    前世也是這樣!


    她剛來,李氏就克扣了她的份例,向整個趙府表明了,她,這個府邸的女主人不歡迎大伯子的女兒來打秋風!


    李氏如此立威,趙府得到鼓勵後,越發地輕賤她。


    檀生一垂眼,不爭不鬧,形容十分乖順。


    李氏身後站著的王媽媽隱隱得意一挑眉。


    果然是個軟貨。


    難為李氏還為這麽個小姑娘,心神不寧了好幾個月。


    就算運氣好死裏逃生又如何?就算翁家願意出麵把她送回來又如何?不過是個小地方來的小姑娘,沒見過什麽大世麵,隻要主子的態度稍稍硬氣一點,這丫頭就翻不起浪,做不了怪。


    進了趙家的門,怎麽磋磨,還不都是她們的主意?


    白霧漸散,檀生提起裙袂,一踏步穩穩地跨過那團茶漬,眼神隨意落在李氏身後的王媽媽身上,聲音清冽,“讓兩個小丫鬟來把這灘茶漬給收拾了,順道把碎了的瓷片也撿幹淨,留在這兒不好看是小,若是誰一不小心滑到割了臉,那便是大事了。”


    王媽媽愣了半晌,待看清楚檀生眼神真真切切地是落在她身上,不由眼睛瞪圓,無法置信!


    李氏登時大怒,“放肆!”


    手往身邊一拿,哎呀,杯子都砸完了。


    “放肆得很!”李氏蹬地一下站起身來,平陽縣主給她受的氣,馬車上受的氣,趙顯看她的眼神,趙顯看趙檀生的眼神…李氏氣得渾身都在抖,趙檀生...趙檀生...一見到她這張臉,就沒有好事,就不會有好事,“你給我跪下,目無尊長,口出狂言,簡直不知所謂!你既現在來了南昌,進了我趙家的大門,你娘死了不教你,我這個做嬸娘的來教你!給我跪下!”


    李氏…真的很好激怒呀...


    “上跪天地,中跪天子,下跪祖宗高堂。”檀生笑了笑,“嬸娘一非天地,二非天子,三非高堂。嬸娘是叫檀生跪祖宗?”


    祖宗是埋在地下的死人。


    而李氏…這還沒死呢…


    檀生發誓,前生…她不是這樣的...一開始她還是個溫溫柔柔、靦靦腆腆的小姑娘,隻是當姑子那幾年遇到達官貴人多,遇到地痞流氓也不少,既要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也要一言中的,最好把來人氣得立刻發羊癲瘋...


    李氏勃然大怒,胸腔上下起伏,她好想一巴掌扇到這小蹄子的臉上去!


    王媽媽見勢不妙,似有無法收場之態勢,趕忙出言來勸,“檀生姑娘,您且聽一聽您嬸娘的話吧。您這頭一天來便要將這宅子折騰得雞飛狗跳嗎?”


    王媽媽一眼瞥見躺在軟榻上的老夫人,眼神一轉,餘光見趙顯正遙遙走過來,提高了聲量,戚戚然,“檀生姑娘誒,您且饒了饒老夫人罷...老夫人這兩日身體不舒坦,可經不起您左一句祖宗,右一句高堂的折騰了誒!”


    趙顯手負於後,蹙眉進內堂,“又怎麽回事?”


    檀生低低垂眸,緊緊抿唇,別過臉不答,似是在忍淚。


    李氏氣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竅,冷笑三聲,語聲尖利,“怎麽回事?你的好侄女先說阿齡沒家教,再指使王媽媽去撿碎瓷片,再咒我死,說隻有我死了,她才跪我!”


    王媽媽幫腔,“老爺誒…您可要管一管呀…夫人性子直您知道,想著檀生姑娘既進了這個門,雖說不是夫人的兒女,可到底是血脈小輩,便教導了幾句。這也不知道哪裏惹惱了檀生姑娘…讓檀生姑娘字字句句都戳在人心尖尖上呀!”


    “你們!”


    你們簡直不要臉!


    官媽媽氣得臉斜鼻歪,正欲說話,卻被檀生死死拉住了衣服角。


    李氏和王媽媽一唱一和;趙華齡哭著加入,聲淚俱下,血淚控訴;老夫人歎了口氣,半眯起眼睛,像是無可奈何。


    三個女人一台戲,這裏演了一部折子戲。


    生旦淨末醜,角角俱全。


    李氏見檀生穩穩當當地立著,不禁氣得咬碎一口貝齒,看向趙顯,“你說你兄嫂皆亡,要把侄女檀生接過來養,我實話實說,當初我並不情願。一因害怕養毀孩子,二因害怕家宅不寧。可我雖不情願,也將你交代的事情樁樁件件辦得妥當。如今…如今你便容忍這樣一個小姑娘踩在我的頭上…我本就隻是她嬸娘,今後你還教我怎麽管教這個姑娘,怎麽給她說親事,找婆家?”


    檀生在心裏拍巴巴掌。


    可見人都是逼出來的。


    前世的李氏誠然是個潑婦,也誠然說不出這些話來。


    說親事,找婆家?


    趙顯微微一愣,他雖心疼檀生,願意事事照拂包容,甚至願意為了檀生,和妻子據理力爭。可說親事…這可不是一個男人能幹成的事情啊…


    如果李氏今後要在說親相看一事上卡檀生,他這個做叔父的也無能為力。


    趙顯蹙眉猶豫。


    李氏瞬時高昂下頜。


    “叔父。”


    檀生輕輕開口,撩開裙袂緩緩跪下,“阿俏來時路遇賊人,險些喪命;先在馬車上看窗外惹阿齡妹妹不快,後在因差使嬸娘的貼身媽媽惹得嬸娘不快;阿俏最錯便是惹叔父,您的不高興…故而阿俏在想,阿俏,許是不該來。”


    趙顯再蹙眉。


    檀生跪在地上,未曾著意避開絨毯上的茶漬與碎片,幸而夾襖厚實,碎瓷片刺不進去。


    “阿俏生來無父,年少無母,放在鄉間裏坊,著實是個晦氣人。嬸娘忌諱,阿俏無話可說,”檀生低低垂眸,眨了眨眼睛,就是沒眨出眼淚,隻好作罷,哽咽了哭腔權當給自己加戲,“阿俏嘴拙,也不為自己辯解了,嬸娘說是便是,說不是便不是,隻是實在謝謝嬸娘這一路來的關照了。”


    一路來的關照…


    就這麽把小姑娘關照到水裏去了!


    不提這茬還好,一提起這茬,趙顯不由浮想聯翩。


    翁家讓他來審,也就是說,這其中內有隱情,絕非小毛賊,否則怎麽就這麽巧,選上了他提醒按察使僉事的船了呢!


    官媽媽跟著檀生埋頭跪在地上。


    嘴拙?


    你嘴拙???


    騙人是要遭天譴的啊,姑娘啊!


    檀生從袖中將翁家的拜帖拿出,雙手奉到趙顯眼前,語聲平緩,“阿俏聽聞翁家的拜帖很有用,放在阿俏一個小姑娘處是明珠蒙塵,叔父若覺得有用便拿去吧。阿俏與官媽媽身上還有些銀兩,在南昌鄉野裏賃上一間小屋子怎麽樣都可以,不給您添亂,您也別與嬸娘起衝突。”


    小姑娘說得乖巧,趙顯心頭酸澀,別過臉去。


    李氏丹鳳眼一眯,哼笑一聲,“甭以為翁家看重你,把這個當成籌碼,翁家不過看你可憐罷了!”


    檀生蹙眉抬頭,眼神澄澈看向李氏,終於辯解,“翁家就是看重我的!”


    李氏手執絳紅絲帕,輕捂口鼻,像聽了個天大的笑話,“那你且告訴我,翁家看重你一個小姑娘什麽?長得還算那麽回事兒?”


    “你們以為翁家為何回江西?你們以為翁家為何隻有平陽縣主與幾個小輩回鄉?你們以為翁家回江西是觀花賞月嗎?”檀生如同一個深藏巨寶,急需證明自己的少年,目光無比清澈,且藏有幾分衝動。


    趙顯眉頭緊蹙。


    這三個反問,讓他興趣頗大。


    李氏還欲再言,趙顯一伸手將她後話攔住。


    趙顯蹙眉問,“阿俏知道?”


    檀生點頭。


    趙顯再問,“阿俏如何知道?”


    檀生跪在地上,膝頭發僵,背卻挺得筆直,“阿俏不僅知道這些,阿俏還知道三月之內,翁家必定上門邀我。兩月之內,南昌府將遭大難。”


    檀生一字一頓,“一月之內,天出惡相。”


    趙顯大愕!


    檀生手在袖中,仰首絕麗。


    如果一個人隻有有了價值,才能得到幸運。


    那麽,她不介意用很大很大的價值,得到很多很多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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