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王大軍在華縣停留的這兩日並不太平。


    第一夜四更天的時候, 先是幾處營帳莫名其妙的起火,隨後又有“刺客”闖入, 鬧出了極大的陣勢。


    聖蓮壇的香主、護法、聖女連夜搜查, 擺出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誓要抓拿刺客。


    營地裏風聲鶴唳, 天一亮, 到處都掛上了寫滿符文的幡子。


    天授王的士卒問起緣故, 聖蓮壇護法答曰“妖魔作祟”。


    稱有妖魔以邪法化身凡人, 想要謀害轉世的紫微星君, 以及星君座下的諸位星官將軍。


    這是天命加身的人麵臨的劫數, 教眾需得用心護持星君。


    那妖魔也不會對凡人下手, 若是遭遇刺殺或疾病暴斃, 必定有妖魔作祟且命格不凡。


    墨鯉:“……”


    這說辭就厲害了。


    雖說人吃五穀雜糧,哪有不生病的,但這支逆軍裏因水土不服發病的人數量極少。


    並不是那勞什子的聖女驅邪管用, 而是這些人出身貧苦, 大多經曆過饑荒,甚至全家就活了他這麽一個人,隨後又跟著聖蓮壇跟天授王遷徙輾轉, 半饑半飽的熬日子, 連草根樹皮都吃,就差啃觀音土了。


    他們不懼死,也不畏病,隻怕餓。


    江南乃至荊州的百姓在逆軍眼中甚至算不得人, 而是一個個能行走的糧倉,砍了燒了,就有數不清的食物進肚。


    城池則是更大號的糧庫,不止能吃一頓,還能住在裏麵美美地吃幾年、幾十年,從此都不用擔心挨餓。


    這一支逆軍到現在仍舊是“饑餓”的,這種餓不是來自肚子,而是內心。


    隻要一日不曾盡情劫掠,放肆殺戮,他們就有無窮無盡的殺戮渴望。


    這些人在饑荒貧苦麵前可能拋下了親人,甚至交換了兒女宰殺烹飪,這才活到了今天,聖蓮壇蠱惑了他們的神智,天授王助長了他們的貪婪,讓他們暴戾發狂宛如脫出地獄的餓鬼。


    然而這麽長的路,這麽多的人,總會有人走不到最後。


    病倒的、被宿笠直接殺了的士卒,現在全部成了“命格不凡”的天兵天將了。


    聖蓮壇一番鼓吹,逆軍中竟然有人羨慕起了死在宿笠手下的人,他們怎麽就沒有這麽好的命格呢?平日裏也沒看出那些“天兵天將”有什麽不一樣,怎麽就有這樣大的來頭呢?


    聖蓮壇護法手持金鼓法螺,對著眾人高聲道:“……那妖魔麵容猙獰,形如厲鬼,來去如風。”


    藏在暗處的刀客下意識地一摸臉,不明白自己怎麽暴露的。


    他遮得這麽嚴實,不可能有人看到他的正臉!


    宿笠心裏一沉,覺得天授王可能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畢竟像他這麽厲害的殺手整個江湖沒有幾個。他立刻放棄了盯梢聖蓮壇高層的想法,扭頭回去找墨鯉。


    跟刀客分頭合作,正盯著逆軍將領,看他們哪個比較可疑像是天授王的墨大夫:“……”


    墨大夫覺得,這妖魔麵相猙獰的說法吧,就是巧合。


    宿笠不這麽想,因為飄萍閣當初真的接過刺殺天授王的交易,知道這件事的江湖人也不少,八成是消息泄露出去了,作為飄萍閣金字招牌的第一號殺手,會被懷疑很正常。


    墨鯉想了想,覺得確實有幾分道理。


    “既然如此,你打算怎麽辦?”


    “……墨大夫覺得誰像天授王?”


    實話說,誰都像,可誰又都有不符合的地方。


    墨鯉連那些在逆軍將領身邊充當狗頭軍師的人都沒放過。


    因為不管天授王怎麽隱藏,他都不能缺少消息渠道,如果選擇混在普通士卒裏,就沒法快速對軍情做出反應了。如此一來,這支軍隊還是他的嗎?


    墨鯉不懂治軍,沒法抽絲剝繭的找人,但他還是憑直覺盯上了鄭塗。


    鄭塗跟別人都不一樣,他始終是胸有成竹的,很沉得住氣,從沒有慌亂的時候。


    而且他說的命令很好使,有一半逆軍將領都很信服他,還有一半人畏懼他。


    墨鯉把人指出來給刀客看。


    “哦,那就是青烏老祖的徒弟,因為投了天授王,就被藏風觀另外一個叫柳嚐青的頂了青烏老祖大徒弟的名頭,其實這人武功……應該很高。”


    宿笠忽然卡殼,語氣裏難得帶了一分不確定,“他不是也去城牆下看了你那幾處刀痕?”


    墨鯉緩緩點頭。


    鄭塗的事,墨鯉確實有所耳聞,隻是此前沒見到真人罷了。


    由於青烏老祖是個野心勃勃的家夥,收的徒弟也是一丘之貉,墨鯉自然認為這也是個投機者,就是看準了天授王這股勢力,想借著逆軍的胡作非為,給青烏老祖那荒謬至極的“斬龍脈養氣成仙”的謀算添磚加瓦。


    現在青烏老祖栽了,藏風觀一蹶不振,鄭塗索性開始單幹,這也在情理之中。


    “鄭塗投靠天授王之前,這股逆軍就存在了,且勢力不小。”刀客此前沒懷疑鄭塗,正是這個緣故。


    鄭塗在逆軍的“資曆”實在不算老,他確實很有本事,可是在“揭竿造.反”這種戲碼裏,逆軍上層多是那些大字不識的苦力,隻有領頭的例外,再能幹的人也會被他們視作手下呼來喝去。


    除非首領格外敬重這個有本事的人,為他禮賢下士,處處替他說話,然後這人再打兩三場漂亮的勝仗,解決四五次糧草短缺兵力匱乏的問題,最好還能殺七八個狗官,再一起喝酒酩酊大醉十來回,方能被順利納入為“自己人”。


    墨鯉不懂裏麵的門道,他隻是覺得逆軍將領對鄭塗的態度很奇怪。


    “這位鄭將軍似有所恃……”


    “怎麽說?”


    刀客越聽越糊塗,難道鄭塗掌握了他們見不得人的把柄?


    不對啊,這又不是朝廷,也不是江湖,一群殺人放火的逆軍能有什麽把柄?


    就算鄭塗武功高,可這些人懂嗎?


    保不齊在他們心裏,鄭塗就是個江洋大盜。


    “要不然,我們去燒他們的糧草?”宿笠提議。


    “……他們會去搶。”


    墨鯉在史書上讀過,別說像天授王這樣的逆軍或是關外來的蠻族,亂世之中缺乏糧餉又不計較道德的軍隊,什麽事都能做出來。挖墓盜金常見,強征糧食搶掠百姓常有,最可怖的是人脯。


    墨鯉受孟戚影響,當然早就想到了糧草,但這計策顯然隻能對有底限的軍隊起效。


    不然哪怕逆軍對糧草把守極為嚴密,也攔不住他跟宿笠。


    一旦逆軍轉道劫掠華縣附近的城鎮,南平郡府城確實贏得了喘息之機,天授王大軍的戾氣也將進一步被消耗、分化,可那些百姓難道就該死嗎?


    當逆軍在南平郡府城前出現傷亡,或者三天之內都沒能攻破城池,那些劫掠縣城吃過“好處”的人確實會生出異心,變得畏難懼死。這場硬仗立刻就變得容易很多,或許對大局有利,可華縣附近的百信就活該因此送命?


    墨鯉放棄了。


    ——他是誰,他憑何下此決定?為救一城,救江南一地,決定誰死得更有價值?


    “雙拳難敵四手,五萬大軍一旦分襲各處村鎮,我二人就是長了三頭六臂也攔不住。”


    華縣附近沒高山沒大河,想來個震塌山崖、水淹七軍都沒戲。


    “鄭塗最可疑,你先別動手,我們再看看。”墨鯉沉聲道。


    墨大夫隱約感到自己摸到了脈絡,隻是有一層紗始終揭不開,可能缺少了某個關竅。


    這時他還不知道,他錯失的、也是天下人錯失的關竅——那位最早起兵的天授王早就死了。


    死得無聲無息,也死得不明不白。


    隻因為聖蓮壇跟鄭塗同時覺得“不需要”這個自視甚高的天授王了,於是搞出一套紫微星君下凡的說辭,慫恿天授王分封屬下,讓這些人安於享樂,醉生夢死,最後將他們完全架空。


    沒有利用價值達到人,傻到瞎嚷嚷的人,都“回歸天庭”侍奉玉皇大帝了。


    ***


    木頭在火堆裏燒得畢剝作響。


    天授王大軍在華縣停留的第二夜,妖魔為患的說辭還是造成了一部分士卒的恐慌。


    聖蓮壇即刻命令點起篝火,舉行一場規模極大的祭天禮。


    每處篝火都有七八個聖蓮壇教眾打扮的人又跳又舞,口中念誦不絕。


    有人跪著往前膝行,先是雙手朝天,向著夜空訴說自己的悲苦窮困,如何受到官府欺壓,典妻賣子雙親餓死。他們每說一段,主持火祭的聖女或香主就以內力高聲重複一遍“星君降世”。


    眾人便一再重複,眼睛逐漸泛紅,陷入狂熱之中。


    羅教主高坐在台上,火光隻能映亮他的身形,他的臉上戴著一個繪了白蓮的怪異麵具。


    乍看是寺廟裏常見的佛像羅漢,神態卻不是寶相莊嚴,嘴角微微咧開,像是在笑。


    麵具描金繪彩,做得很精致,然而在這火光的映照下,看著卻讓人心生寒意。


    “不行。”


    刀客忽然道,“大軍很快要開拔了,華縣是最好的機會,一旦他們回到城外平坦的營地,不管是隱蔽還是刺殺都要難上數倍,管他誰是天授王,總之聖蓮壇是禍害,先殺一個羅教主準沒錯。”


    說完不等墨鯉反應,身形一展猛地撲向高台。


    羅教主微微抬頭,麵具下的嘴角一咧。


    魚兒終於上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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