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笠藏身的地方很隱蔽。


    他將黑暗的優勢發揮到了極致, 高台四周看似被篝火照得雪亮,卻仍有狹窄漆黑的死角。


    聖蓮壇教眾重複念唱, 抬起的雙手在篝火照耀下像一片晃動的密林, 在這光影交織的妖魔亂舞之景裏,宿笠踩踏的每一步都能完美藏匿, 直到刀鋒乍現。


    “轟。”


    一聲巨響, 臨時搭建的高台轟然倒塌。


    眾人大驚, 慌亂閃避。


    墨鯉瞳孔收縮, 飛快地意識到這是個陷阱, 羅教主始終高坐在台上, 聖蓮壇的人一個也沒有上去。


    這台子搭得很高, 四麵沒有任何建築可以借力, 華縣本來就是個小地方,民居最高也隻有兩層。


    聖蓮壇為了這場“祭天”特意清空了礙眼的屋簷雨棚,讓教眾跪地叩拜時能直接看到夜空星鬥, 這就使得宿笠藏身時隻能選在人群之中, 或者相隔較遠的屋頂,這段距離並不短,為了不提早暴露, 宿笠隻能到最後踩踏高台的邊緣陡然發力躍身直上刺出奪命的一擊。


    這一刀, 落空了。


    因為宿笠借力的地方忽然塌陷,然後附近充當台階的幾個木箱滋滋冒煙,瞬間炸開。


    爆炸的力度衝著半空去,將宿笠籠罩在其中。


    危急關頭, 他猛地蜷縮起身形,以手臂雙腿死死護住頭部跟胸腹。


    陷阱裏的火.藥不算多,羅教主又不想把自己跟教眾一起送上天,所以真正“要命”的是埋在陷阱裏一起觸發的機關筒。


    那些梅花針、鐵蒺藜、透骨釘伴隨著嗆人的煙塵,直接把整個塌陷的高台罩了個嚴實。


    耳邊隻聽嗖嗖做響,暗器被機簧彈出,又被氣勁推得漫天翻滾,胡亂地瞎撞在一起,隻聽哀嚎聲不絕,靠近高台的聖蓮壇教眾倒了一片。


    這些人不是逆軍士卒,皆是武功稀疏平常嘴皮子卻很利索的家夥,大半是來投天授王的江湖人,隨後發現苦哈哈的帶兵打仗賣命不如加入聖蓮壇糊弄人,一樣不愁吃喝,地位還高。


    他們擺架勢十分拿手,加上要祭天都從扒拉出了騙人的花裏胡哨行頭,道不似道,僧不像僧的,列成幾行念念叨叨揮動法器,映著一堆堆篝火,都快看不清麵目了。


    聖蓮壇教主身邊隻有這些不上台麵的角色當然不像話,所以還安排了八位聖女,四位護法撐場麵。


    宿笠在天授王營地裏混了好些日子,見過那四個護法,甚至知道這四人的姓名跟江湖諢號,刺殺時更是特別留意了方向,自恃能做到第三刀出手時這四個護法才能反應過來。


    ——如是種種,都落入算計。


    為高明的殺手布下陷阱,比那些蠢笨的刺客容易多了。


    宿笠就這麽一腳踏上了羅教主為他預留的“好”位置。


    “哈哈哈!”


    羅教主放聲大笑,像模像樣地叱喝道,“妖魔受死!”


    逆軍士卒隻聽到轟鳴跟慘叫,驚得拔腿就跑。


    “妖魔現身了!”


    “快躲開!”


    他們推搡著,像沒頭蒼蠅一般,緊跟著就被守在外圍的兵士堵了回來。


    領頭的正是一身金袍,戴紫金麵具的天授王。


    麵具後的眼睛透著怪異的紫光,陰寒幽深,做勢一拂袖,那些擁擠奔逃的士卒頓時像遇到了一股無形巨浪,身不由己地被推向兩旁。


    “王,王上?”


    眾人麵麵相覷,有聖蓮壇香主高聲道:“星君在此,凡俗之輩還不速速跪下。”


    習慣比腦子快多了,眾人擠擠挨挨跪了一地,忽然意識到這裏有危險,連忙搶著表忠心。


    “星君快走,那妖魔來了。”


    “是啊,星君要避開劫數……”


    天授王身邊的幾位將領紛紛露出難言的扭曲神色。


    ——雖然平日裏覺得裝神弄鬼唬騙百姓賣命很不錯,不愁兵源不用發餉,但有時也感到這就是一群蠢貨,聖蓮壇隨便幾句話就能把他們騙得團團轉,他日成事之後,這等士卒能換就換了罷。


    霹靂堂的人遠遠地跟在後麵。


    那個長老模樣的雷賢,對身邊的雷家子侄教訓道:“看到沒有,老朽早就懷疑前些日子見到的天授王是替身,這位才是真正的天授王,原來這位王上武功也不賴,當真深藏不露。”


    此刻戴著紫金麵具的不是別人,正是鄭塗。


    不巧的是,鄭塗的武功比雷賢猜測的還要高上許多,這句小聲嘀咕被他聽在了耳中。


    鄭塗一頓,心底對這群霹靂堂來的人看輕了兩分。


    ——這兩天的替身是不怎麽樣,可之前你們見的也是傀儡啊!


    充其量那個更會裝模作樣,還很機靈得讓他跟羅教主都滿意罷了。


    “若不敢麵對妖魔,如何度過這一劫?”鄭塗壓著嗓音,發出跟平日迥異的威嚴聲音。


    這下沒人敢說話了,畏懼著望向高台的廢墟處。


    煙霧翻滾,能清楚看到霧氣裏有一道血紅色影子速度極快地橫掠斜挪。


    然而無論影子速度怎麽快,都被牢牢困在那一小塊區域,無法脫出。


    “羅教主製住了妖魔!”


    逆軍士卒開始歡呼,狂熱重新主宰了他們的理智。


    倒是聖蓮壇的人後怕互望,沒能及時喊出那些蠱惑士卒的話。


    看著那邊躺了一地的聖蓮壇教眾吧,原本以為跟隨羅教主搞這勞什子的祭天是一項美差,沒被挑中的人還有些懊惱,結果一轉眼就成了犧牲品,傻子都能看出這是個抓妖魔的陷阱。


    但一轉眼他們就定心了,這是命格貴重的人必須經曆的劫數,送死這種事,壓根輪不到自己。


    就連一個受傷躺在地上的聖女都停止了掙紮,她強忍著痛苦爬到旁邊,準備慢慢拔出紮入身上的暗器。被打成篩子的滋味當然不好受,可是隻要她活下來,被妖魔襲擊過的事能給她的身份鍍一層金。


    其他活下來的人也反應過來,拚命向四周爬去,臉上還要擠出笑,衝著別人笑,仿佛看見妖魔現身多麽欣慰,為星君效力死了也值得。


    “……”


    墨鯉盯著這一切,心緩緩下沉。


    雖然意識到宿笠中了陷阱,但是在逆軍士卒跟聖蓮壇教眾倉皇奔逃時,墨鯉並沒有感覺到這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然後他就發現自己錯了。


    那個隱藏在暗處的敵手,自己跟孟戚曾數次猜測的敵人就在眼前!


    針對殺手的陷阱、震懾愚眾的姿態,甚至是那個聽似荒謬真正發生時卻讓人心甘情願忍著疼痛、不計較差點丟命也要努力維持的虛假謊言……


    如果說裘思玩弄人心的手段隱晦而高明,天授王就是用粗暴直接的利益來降服手下。


    然而前者給出的誘餌利益還是實打實的好處,哪怕最後被坑掉了身家性命,至少能咬到肉,肉帶來的美妙滋味也沒有虛假。後者卻是在空手套白狼,為那份虛無的利益拚個死去活來的人都將血本無歸。


    這絕不是真正駕馭屬下、掌控勢力的長久之道。


    墨鯉從未這麽清楚地明悟孟戚說“天授王需要以最快速度擊潰荊州,收編荊州勢力”的意思。


    裘思死前準備把江南送給天授王糟蹋,包括他在內,所有人都不看好天授王能在江南站穩腳跟,因為這群烏合之眾不可長久,蝗蟲因天時地利而聚,鋪天蓋地無可匹敵,然而寒風一起就會分崩離析,銷聲匿跡。


    這個弱點,天授王本人會不知道?


    他想怎樣完成蛻變?


    拿下荊州隻是第一步,怎麽才能在短時間內甩脫劫掠江南,勾結邪.教的糟糕名聲?


    所謂不問出身,隻有打趴各方勢力才能做到,饒是如此,也多得是人不樂意給這等匪類賣命。愚眾可欺,天授王想再進一步,就沒那麽容易了。


    墨鯉的直覺告訴他,這個答案,關係到天授王的真正身份。


    墨鯉竭力克製著,盡管他看到渾身受傷的宿笠身陷苦戰,看到戴著麵具的天授王現身,可是在確定沒有另外一重陷阱前,他輕舉妄動的結果就是徹底落入對方的算計。


    當墨鯉的目光第三次掠過神情各異的逆軍將領時,忽然發現少了一個人。


    鄭塗呢?


    霹靂堂長老恰好在這時挑起了鄭塗的毛病,傲慢道:“發生了這麽大的事,鄭將軍怎地不見蹤影?”


    天授王冷冷瞥向左側,站在那邊的鄭塗所部頓時暗中咒罵不已,恨不得抽雷老頭一個耳光。


    “我們將軍入夜前就在城外駐守了。”鄭塗的親兵垂頭解釋道,“不止鄭將軍,還有另外幾位神武將軍,祭天之禮重要,出了要抓妖魔,還得戒備荊州軍跟江湖刺客。”


    ——別人確實在巡邏駐守,鄭塗卻在揣測城牆上的刀痕,從昨天開始。


    還看得十分入迷,這是許多人包括墨鯉親眼所見。


    墨鯉遲遲不敢動手,也有戒備鄭塗的緣故。


    墨鯉屏息凝聲,尋找四周可能藏人的地方,原本簡單的事,卻因為聚集的人群幹擾了墨鯉的判斷,那邊宿笠快要支撐不住了。


    爆炸擊潰了宿笠的護體真氣,讓他無法震開暗器。


    此刻宿笠遍體鱗傷,哪怕他反應及時,沒有一枚暗器打在要害,但四肢的無數細碎傷口在他奮力跟羅教主拚鬥時,真氣激蕩無法愈合,流血不止。


    遠觀便似翻滾的妖魔血影。


    “不對。”


    墨鯉猛地醒悟。


    鄭塗沒有藏身在側,鄭塗不可能比宿笠更像殺手,能讓龍脈都無法察覺。


    這是個莫須有的陷阱,再拖下去,就真的有了。


    ——霹靂堂跟逆軍會形成重重包圍。


    墨鯉抽刀而出,毫無保留地釋放的氣勁瞬間使平地刮起狂風。


    眾人不受控製地被風牽引、拖扯,驚慌大叫,


    他們隻是被餘勢波及,而天授王正麵看到了這恐怖的一擊。


    眼前景象扭曲變形,篝火隨之卷入,氣流劇烈匯攏。


    由兩柄刀鋒駕馭,形成兩股迥異的氣團,旋轉碰撞。


    陰陽互生,一如烈陽,一如淵藪。


    猶如從天到地,都落入一頭隻能看到麵孔的凶獸張開的巨口,噴濺著無窮的烈焰,其後是幽暗無垠的喉洞,一旦被吞沒就會被碾壓得粉碎。


    天授王神情陡變,他已避無可避,隻能同樣豁出全身功力硬拚這一招。


    “……!!”


    聽不到聲音,也沒有驚天的巨響。


    無數人卻倒在地上痛苦翻滾,他們甚至說不出究竟發生了什麽,胸悶作嘔,腦袋痛得像被木棒砸過。


    那些士卒還好,越是武功高明的人,受到的無形音波震蕩越狠,均是口鼻溢紅,雙目滲血。


    墨鯉踉蹌了一步,扶住地麵勉強站直。


    他麵色蒼白,這一擊耗空了他全部內力。


    天授王雙腿完全陷入了地麵,右臂折斷了,衣冠皆成齏粉,隻餘胸腹以下的破布,麵具更是一片片碎裂,頃刻間化為粉末。他滿麵披血,根本看不見容貌,上半身也跟臉龐一樣,活脫脫成了半個血人。


    饒是如此,天授王仍是成功地接下了一擊,沒有後退一步。


    “……我沒有白白參悟刀痕。”天授王咬牙切齒地說。


    血不斷從齒縫裏流出,使他瞧上去更加可怖。


    “你究竟是誰?”天授王一字字問。


    墨鯉不答,他顫抖的手幾乎握不住刀。


    天授王自然看到了那兩把刀的模樣,他稍微一動,就吐出了一口血。


    兩人陷入了僵持,這時遠處的羅教主第一個恢複過來,他按著隱隱作痛的頭,急掠而來,一掌拍向墨鯉頭頂。


    看上去氣空力盡、連一隻螞蟻都踩不死的墨鯉忽然提氣就往前衝,不但躲過了這一掌,還順利抓起了陷入半昏厥的刀客,提著飛速衝向城外。


    起初墨鯉的速度還不快,然後羅教主越追距離拉得越遠,他忍著頭痛大罵活見鬼。


    ——沒辦法,龍脈有靈氣就能恢複。


    墨鯉感受著越來越順暢的內息,連拍宿笠幾處要穴止血,腳下不停,全力施展輕功,快得像是一道淡而模糊的影子。


    “抱歉……”刀客昏沉沉地說,“都是我……連累了墨大夫……”


    中陷阱的那一刻,宿笠就恨不得扇自己幾個耳光。


    他失血過多,眼前模糊,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事,隻感到眼前一黑就倒下了。


    現在風聲急迫,明顯是在逃命,宿笠掙紮著發出低語:“你不用管我了……”


    墨鯉想氣又想笑,還覺得宿笠倒黴,不由得說:“我沒事,倒是歪打正著,發現了天授王的身份。”


    刀客吃了一驚。


    墨鯉沒給他再說話的機會,一指封穴讓他陷入昏睡,避免傷勢加重。


    回首看已經成了巴掌大陰影的華縣城牆,徹底甩脫了羅教主的墨鯉神情沉肅。


    在出手的那一刻,墨鯉已經知道了鄭塗就在眼前,天授王就是鄭塗。


    ——身為逆軍想搖身一變改個出身,最常見的就是被朝廷收編,反正今天投降封官,明天可以繼續造.反。


    而收編這種事通常是匪首死,從者招。


    天授王從一開始就注定要“死”了。


    這是個會被拋棄的身份,天授王麾下誰最符合“有才幹”“有無可奈何的理由投靠逆軍”的形象,誰又能在天授王死後順利接手所有精銳呢?


    隻有鄭塗。


    曆朝曆代打著歪門邪道旗幟造.反的,第一個首領通常沒有好下場,等首領死後,借著他們的名頭收攏殘兵在亂世打天下的,卻往往有個梟雄能笑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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