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袋是不可能真掛上的。


    親兵提這茬隻是為了提醒劉將軍, 有個惹不得的人跟著錦衣衛指揮使來了。


    想起在平州雍州乃至太京的種種“遭遇”,劉澹臉黑成鍋底, 一口氣堵在胸口, 偏偏發作不得。


    甭管孟戚是敵是友,他是打也打不過, 跑也跑不了, 隻能硬著頭皮習慣, 還能翻臉咋地?


    劉澹深吸一口氣, 本意是鎮定一下心神, 隨即就被恭房的味道熏得麵目猙獰。


    ——最近拉稀跑肚的人有點多。


    劉澹靈機一動, 孟戚身邊不是有一位墨神醫嗎, 或許有治水土不服的方子?


    想到手下這些受罪的兄弟, 劉澹頓時打足了精神,帶著發自內心的高興,舉步準備去迎接“客人”了。


    結果走了沒兩步就被親兵拖住。


    “將軍, 你得更衣。”


    一身臭氣怎麽見人?!


    但凡家有餘財, 不缺仆役的人,都有去完恭房更換衣物的習慣。所以上恭房又叫更衣,劉澹是個領兵的大老粗, 泥水裏跌打滾爬不知道多少回, 他當然沒這種講究。


    可現在到底是有求於人,劉澹瞪了親兵一眼,扭頭走向臥房找衣服去了。


    等劉將軍換了衣服,披上甲胄, 威風八麵地帶著親兵出現時,愕然發現他要找的人不在。


    諾大的廳堂裏隻坐了三個人。


    這就罷了,錦衣衛指揮使宮鈞竟然敬陪末座的那個。


    論官位品級論身份地位,哪怕論武功高低……都不應該吧!


    劉澹刻意掠過宮鈞身邊的孟戚,停留在坐在東側第一張椅子上的人。


    那人裹著一件黑鬥篷,瘦高的身體幾乎窩在椅子裏,埋著頭,看不清麵孔。


    讓劉將軍腦中嗡地一響,下意識地摸向佩刀的是這人身上陰沉氣息,仿佛從屍山萬骨坑爬出來一般,已經不是殺氣而是死意了。


    劉澹見過這樣的人,就在秋陵縣。當強烈的地動之後,那些幸存的人搖搖晃晃地從血親的屍首上站起來,被烈火驅趕著離開故土,周身就縈繞著這樣的絕望氣息。


    一夕驟變,一無所有,偏偏還要繼續活著,質問上蒼的不公。


    “咳。”


    劉澹收回了手,警惕地幹咳一聲提醒自己到了。


    那人驀然抬首,眼神空茫,似乎剛剛回神。


    劉將軍不由自主地張大了嘴,甚至後退了一步。


    “你……”


    這張臉怎麽看著好像永宸帝?


    孟戚對此早有預料,他看著劉澹一副嚇掉了錢袋的樣子,眼神不由自主溜到了劉澹腰帶上。


    ——哦,隻有佩刀披掛,沒有錢袋。


    宮鈞勉強睜開眼,瞅著劉澹受到驚嚇的模樣,心裏格外同情,因為他也經曆了一遭。


    隻不過宮指揮使知道的皇家秘聞多,曾經的太子如今的永宸帝在弑君時說出的話,不止閣臣,連他們都有所耳聞了,故而很快想到了這位神似永宸帝的人,必定就是那個失蹤的皇子。


    ——險些被先帝摔死,後被寧家人冒死帶走,養在佛寺裏的皇子。


    細論起來,跟永宸帝是同父同母的嫡親兄弟,會相似很正常。


    其實眼前這位五官形貌更偏女相,本來跟永宸帝神采氣質天差地別,縱然相似也不至於立刻聯係起來。


    然而永宸帝重病在身,孱弱已久,眉宇間愁緒難解;燕岑遭逢大變,連總是閃避看人的習慣都沒了,一旦回過神,那頹廢空茫就一掃而空,眼角緊繃,目光宛如利刃,似能紮透人心。


    諸般巧合,使這兄弟二人越看越像。


    宮鈞跟一幹錦衣衛是第一輪受驚的,眼下就輪到劉澹了。


    由於劉將軍的親兵沒機會麵聖,對劉澹內心的驚疑不能感同身受,見勢不對,悄悄在後麵踢了劉澹靴子一下。


    劉澹猛地回神,佯裝無事地環視四周,同時笑道:“看來宮指揮使辦事得力,這麽快就回來了,不知這位是——”


    “是寧老將軍的孫輩,幼時出外在佛寺求學習武,姓燕。”宮鈞別有深意地說。


    劉澹點點頭正要稱呼,忽而腦子一頓。


    異姓是外孫,寧老將軍分明隻有一個女兒,還早早死了。


    劉澹的臉一陣疑惑又一陣扭曲,好在他混跡官場多年,見宮鈞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硬生生地壓住了詫異。管他呢,就算皇帝有異父兄弟,戴綠帽子的人又不是他。


    “燕……燕公子,請。”劉澹擠出笑容,擺手讓親兵上茶。


    燕岑被這個稱呼叫得一愣,在寶相寺僧眾喚他名字或者互稱師兄弟,在石磨山寨別人叫他二當家,而行走江湖跟戍守懸川關時,他總是躲躲閃閃不露正臉,絕不在人前多待,窮得衣服都要打補丁,這輩子都沒有像“公子”過。


    劉澹繼續找大夫,冷不防對上孟戚探究的目光,霎時後背一涼。


    “……孟國師,怎麽沒見墨大夫?”


    “你很想見他?”孟戚偏頭,玩味地問。


    劉澹嗅到一絲不祥的氣息,連忙道:“本將手下兵丁渡江後多感身體不適,難服水土,軍中大夫所開的方子不頂用,急需神醫相助。”


    孟戚神色一肅,行軍最怕的就是驚跟病。


    驚就是營嘯,指兵卒夜裏噩夢驚醒亂叫,如果軍中不是訓練有素的老卒,而是新兵,或者人人緊張懼戰,便以為是亂成一團,引發同帳乃至整個營地的混亂,一次營嘯甚至能造成數千士卒的傷亡。


    病自然是疫病,沾到就等於廢了一半。


    水土不服這個問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卻是極影響戰力。


    如今逆軍為患,荊州軍根本指望不上,隻能看揚州跟北地齊朝了,雙管齊下把天授王困在荊州,失了任何一方就像忽然跛足,恐生變故。


    “曆來北兵南渡,南卒北伐都有類似問題,如何會忽視?”孟戚不解。


    劉澹苦著臉,他這個蕩寇將軍是一刀一刀拚殺出來的,不知道剿了多少匪盜,經常輾轉各地,對付水土不服自有一套,可是這次獨門秘方不管用了。


    “本來是要用北地的土,摻南方的水……以前我們去別的地方都這麽用,結果過了江,才聽說南方水中有蠱跟疫,不能直接飲生水,這就抓瞎了。”


    孟戚心道那病雖然在彭澤一帶泛濫,但不喝生水總是好的。


    “在你們占的這座城尋做豆腐的手藝人,再使人熬粥,這些天都吃一些易克化的食物,尤其是豆腐,用的是本地的水,能令士卒慢慢適應,茶湯也可以備上一些。重症者單獨隔開,我去看看。”


    劉澹吃驚地望向孟戚,差點以為眼前的國師是墨鯉假扮的。


    “還等什麽?”孟戚先是皺眉,須臾後恍然道,“吾非醫者,見得多罷了。”


    劉澹一想,沒錯,孟國師在楚朝建立之前也是做將軍的,不是欽天監那些文官。


    當下如獲至寶,隻要孟戚能幫他解決這個麻煩,送三隻錢袋他都心甘情願。


    劉澹不是拘於禮節的人,就這麽丟下宮鈞跟燕岑直接走了,反正在他想來,這兩個家夥一個是不能細問他也管不著的錦衣衛,一個幹脆連身份都不能細說,他傻了才會套近乎。


    劉澹走得幹脆,倒是讓燕岑對他刮目相看,因為錦衣衛那通忙亂,燕岑才知道自己竟然跟兄長非常相似。


    這麽多年了,說完全沒想過兄長的模樣是不可能的,說心底沒有怨氣亦不可能,隻是燕岑更多的在懷疑自己,懷疑自己害死了同胞兄弟,犯下大錯。


    盡管元智大師跟寶相寺的高僧說一切都是源法,劫數由苦海生,萬不可滋長於心,燕岑還是很難看開。他怨過很多人,最恨的卻是自己。


    在石磨山遇到墨大夫那一次,解了燕岑心底一部分魔障。


    原來他也是個普通人,得的是普通的病,用普通的方子就能治。


    真正的醫者,竟真的不在乎他的異狀,明明萍水相逢,卻能像元智大師那般視他肢體畸形如常,不驚不怪。


    燕岑深深吸了口氣,神情更顯冷厲。


    ——元智大師圓寂前還在為他費心,他不能繼續頹然。


    “你已經把我的事報回太京?”燕岑看向宮鈞的眼神並無善意,錦衣衛在民間可沒什麽好名聲。


    宮鈞摸了摸鼻子,心想一隻狸奴換一個弟弟,永宸帝也不虧。


    “令兄一直記掛你。”宮鈞認真道。


    燕岑聞言一愣,繼而露出懷疑的目光。


    宮指揮使不得不解釋道:“當年你出生遇到的變故,令兄親眼所見,再沒有忘記,後來也一直暗中命人探訪,一度找到了寶相寺,然而你早已離開,寶相寺的僧人更是閉口不談,他隻能放棄。”


    燕岑僵直地坐著,像是忽然失去了所有感覺。


    ***


    齊軍渡江之後,迅速攻占了兩座城池,作為屯兵儲糧之用。


    江邊要塞木塔一座連著一座,到處都是士卒在巡邏。


    孟戚心中狐疑,看這熱火朝天的架勢不像是水土不服?


    “這是此次征調來的水軍。”劉澹麵露尷尬。


    他是個雜號將軍,空有品級,那些水軍將領本來就不太服他,現在嫡係兵馬又病倒了,齊軍內部也是矛盾漸生。


    哪怕上麵的將官還穩得住,下麵的士卒已經互相爭執起來,你罵我矮子我罵你病夫,別說軍械甲胄了,就連誰能先吃上飯誰的營地在高處都能吵個不停。


    本來軍營裏這種事不少見,擼袖子上校場打一架就完事了,誰拳頭大誰說話,精力發泄出來就好。


    可眼下人在江南,占的是敵城,營裏還鬧病,劉澹愁得不行。


    如果這次出征不勝,他的官途就走到頭了,也別想著沙場立功,隻能剿剿匪盜了。


    孟戚看他一眼,什麽都沒說,讓人帶了去患病士卒的營帳看了。


    ——他能幫劉澹一時,幫不了劉澹一輩子。


    出主意沒問題,真正要領兵打仗的人還是劉澹,要是手下兵將都不全部能收複,壓不住其他將領的反對,這仗不打也罷。能一直駐紮在這裏,對天授王造成威脅也算出力了。


    就在劉澹拿出十二分魄力,焦頭爛額地處理軍務時,忽然遠處傳來一陣喧嘩。


    “怎麽回事?”


    “將軍,是……是城中的百姓,像是讀書人。”


    劉澹眉頭一皺,以為這些荊州人想要鬧事。


    “屬下也說不清楚,將軍你還是去看看。”報信的人滿臉是汗,越是著急越形容不清。


    劉澹招呼了親兵,大踏步往營地門口走去。


    這是江邊,視野開闊,遠遠就見到一群人聚在那裏,大部分都是讀書人打扮。


    劉澹盔甲在身,周身氣勢不凡,看著就是一位將軍。他一走近,眾人就齊刷刷拜下。


    “諸位父老這是做甚?”劉澹眼睛一眯,打量著這些隻穿了樸素藍衣白衣的書生,有的腰佩刀劍身背長弓,有的垂垂老矣,但看著確實不像尋常百姓。


    一位白發老翁拱手道:“這位將軍,吾等是雲明書院的夫子書生,今來請見,願為將軍討伐逆軍出力。”


    劉澹愕然,他是齊人,而眼前這些毫無疑問都是遺楚治下的荊州百姓。


    江南對北地是輕蔑的,尤其在文人眼裏,陸璋篡位齊朝也成了叛逆,怎麽今天忽然上門請戰了。


    那老翁顫顫巍巍,說出的話卻清晰高亢。


    “天授王逆軍在荊州燒殺劫掠,荊王龜縮南平,官府按兵不動,城外萬民哀嚎濃煙蔽日,吾等竟隻能坐視,出不得城去。將軍來後,老朽觀齊軍陣容整肅,隻忙於備戰,不擾城內百姓分毫,實有討伐逆軍之心。


    “雲明書院傳承兩百年,陳朝末年一度流散,承前楚樂陽侯遺澤,方有今日興盛不絕。


    “書院訓誡,不忘吾輩生於此方水土,來於凡庸萬姓。既讀聖賢書學文武藝,便不問君王哪家哪姓,隻守故土。浮名忠貞似塵煙,兵燹血骨燃河山,投筆從戎正當時,天清雲明不易誌……老夫曾與同窗為楚渡江征伐,如今帶上了老夫的學生,解散了書院,讓仆役各自歸家,攜帶三百擔糧草前來請見。老夫這些學生,都能使三尺劍,開六石弓,願為將軍驅使。”


    說到最後一句,眾人再次齊齊下拜。


    “願為將軍驅使。”


    江山興廢懸一線,誰道書生不敢前?


    劉澹受震,久久說不出話,忽然感覺到身後多了一人。


    轉頭一看發現是個陌生的老者,正欲喝問,就聽到那人用熟悉的語氣低聲道:“是我,孟戚。”


    劉澹:“……”


    等等,國師怎麽走了一趟兵營回來就老了七十歲?


    “越夫子。”孟戚上前一步扶住了那白發老翁,“未曾想在這裏遇到故人。”


    老翁起先茫然,他老眼昏花,辨不清人了,逐漸感覺到精神一振,仿佛經脈有股暖流湧入,當年他打探敵軍情報中了一箭逃回來時,孟將軍親自帶了醫者來救他,似乎也是這個感覺。


    “你,你……莫非是孟,不,孟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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