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威震將軍在段棟梁中將出發前四天,以兩個旅的兵力接了在禾新城及其四周的防禦陣地,一個旅歸段棟梁直接指揮,他雖然是擔任守備,仍是半備戰狀態。


    孫威震在接防前後,從親信的報告中,知道段棟梁和他部下很多軍官、兵士,對於他追擊羅霄縱隊的行動,非常不滿。有的說他並不是追擊紅軍,而是聞聞紅軍的屎臭;有的說他在某處包圍紅軍,被紅軍一衝就走了,有的說他的軍隊,隻能擔任守碉堡,不能作進攻。他對於這些議論,雖然非常氣憤,但因為有不少確是事實,不好申辯,隻好忍耐。但心裏的不平之氣,越積越多,不發泄出來不行。當著段棟梁的軍隊出發那天早晨,他的高級參議剛剛從街上回來,他隨便問道:“十五師和我們的部隊走了嗎?”


    “走了。”參議有點得意的樣子,“今天清早他們從街上出去集合的時候,一聲一聲地喊‘消滅共匪’、‘打倒朱毛’的口號,看起來隊伍整齊,士氣很高。”


    孫威震將軍覺得參議這話裏,多少有點諷刺他的味道,一種嫉妒之火從他口裏衝了出來:“呀!”稍停一下,又說,“走著瞧吧!”


    高級參議本來是傾向蔣介石中央軍嫡係的,平常對孫威震將軍就不大尊重。他很想正麵反駁兩句,但究竟麵子上過不去,隻得轉彎抹角地說:“十五師這次任務很重呀。”


    孫威震將軍一聽到“任務”兩個字,有點難忍耐了,粗起喉嚨說:“任務!任務!哪個的任務不重!我們一個旅配屬他們指揮,不僅任務重,而且比他們辛苦多了。”


    參議知道他發火的真正起因,並不是從他說的那句話而來,便不再惹他,帶點苦笑地說:“當然,哪個的任務也是很重大的。”


    孫威震將軍並不因此而住嘴,他更火了,站起來兩手倒背著,說:“如果說到任務的話,我們的任務比哪個師也不輕!去年十二月共匪在禾新城的時候,我們參加了圍剿;共匪向北突圍,我們擔任追擊;現在竄回禾新老巢來,又要我們主力擔任守備;一個旅配合友軍擔任進攻,明天後天還有什麽任務,誰知道!”


    他談到這裏,雖然泄了點火,但餘怒還沒有息。他的秘書長插嘴說:“確實,我們的任務比哪個師也不輕。真正說起來,比他們還重呢。這次共匪回到禾新,過袁水的時候,我想,我們這一次追了兩個月,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秘書長突然激昂起來,“也應該休息一下,誰的腳板不是皮肉長的!”


    孫威震每字每句都象針刺一樣刺在參議的心上,礙著軍階,他不好過分爭辯。比他低一級的秘書長,卻不知趣,來和他針鋒相對,他氣不打一處來,話從喉嚨裏衝了出來:“樂山,大家都是國軍,都是在委員長領導下剿共,別的部隊的任務就是不重,同樣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也沒有什麽休息!”


    “沒有休息?”秘書長突然睜大兩眼,瞪著參議,“我請問你,我們湖南軍隊比起中央軍如何?中央嫡係部隊,不管打仗不打仗,有兵先補,有餉先發,外國送來的武器隻發他們。我們湖南敵人多,任務重,又地瘠民貧,收入有限;可是,打敵人多少都包下來,用錢卻沒有人補!我們湖南軍隊,從民國十九年打退張發奎和桂係之進攻後,又打彭德懷,收複長沙。五年來,哪一天不在炮子底下滾,可是我師除了上一個月從南昌經過,從行營領到二十支德造二十發自來德手槍外,還有什麽?去年秋冬,我們擔任進攻梅霞山的時候,十九師是不是在長沙休息?我們向北追擊敵人的時候,十九師除臨時調到巨溪圩打了一仗以外,其餘的時間是不是休息?現在我們又調來守備碉堡,十九師是不是又在沒有敵人的地方體息?這又不說了吧,本來規定休整的部隊有好多經費不能同出發的部隊一樣,但偏偏怪得很,不出發的部隊,卻在待機名義之下比出發的先發!前幾天軍需處長從長沙回來,想必你聽到了吧,你想,天下還哪有這麽不公平!”


    參議被駁得理屈詞窮,隻好換成一副笑臉,解釋說:“樂山你聽我說,那是南昌行營和長沙統帥部的整個計劃……”


    參議的話還沒有說完,秘書長又搶著說“計劃,我知道統帥部的計劃!可是這和真正的軍事計劃還有距離呀!”他眨眨眼,還壓低聲音,“隻是因為有些人走的‘黃、浙、陸、一’的運,有些人走桃花運罷了,唉呀!我懶得說下去了……”


    參議本來已經理屈詞窮,聽到“黃、浙、陸、一”四字後,就象每個字都對著他的鼻子罵一樣。他是中央派來的,在四個字中,沾了三個字,他挨了這一悶棍,不僅不能還手,而且無地自容。孫威震知道秘書長的話不僅僅是對參議說的,也是對陳誠、胡宗南及其他駙馬、舅子說的。他過去對蔣介石嫡係軍隊,對黃埔學生,對浙江派,陸軍大學和第一師派,對何鍵的駙馬的不滿和牢騷,一下子被這位知心的秘書長,代他發泄得一幹二淨!痛快之餘,他不禁思索起友軍這次進剿的結果來,他素日對於十五師,雖然不大佩服,但也不敢輕視;隻是覺得他們乘羅霄縱隊主力北上的機會,乘機占領禾新城,這雖然對剿共事業有番貢獻,但完全是個機會,算不得什麽功績。可是,上級和社會上很多人士,都把他們捧得很高。這一次段棟梁擔負突擊任務,他固然不希望他打敗仗——因為一來剿共是他們的共同事業,不應該這樣想;二來他自己也在蘇區中心,如果他們打敗了,不免唇亡齒寒。但內心裏也不希望他打勝仗,他根據段棟梁指揮軍隊的數量、質量,估計這次出擊大概會和他的願望差不多。因此,也就安心地坐在烏龜殼裏。


    早晨過去了,正午也平安過去了。到了下午四點,忽然接到駐在城西門外四裏一個團長的電話,說十五師有幾個剛從甲石逃跑回來的兵士說,十五師和紅軍打起來了,損失很大。


    他不大相信,覺得從禾新城到甲石有四十五裏,天亮才出發的部隊,走路要半天,那幾個人從甲石跑回來,也得半天,而現在才是下午四點。於是他在電話裏追問逃回來的人是哪團哪連的,是前衛還是後衛,打仗的經過怎樣。團長雖然一項一項回答他,但他還不相信,就吩咐馬上把那幾個人帶到他這裏來。


    正在這時候,機要秘書微微喘著氣,急遽地走到他麵前,一麵把電報交給他,一麵說:“十五師要求支援。”


    他臉色開始變了,惶惑地說:“怎麽?要求支援?”


    他的眼睛早就盯著電稿上了,他默讀:“十萬火急。孫師長崇德兄:弟本晨率部西進,十時許,江旅抵甲石,匪伏兵四起,我雖奮勇迎戰,惟事出倉促,頗有損失。弟決即親率本隊兩旅向北反攻,貴師胡旅仍按原計劃控製離山,掩護主力行動。兄部須另派一旅西援,進至離山,以便機動,務滅此匪。段棟粱尾未。”


    孫威震看了電報,再也不管那幾個逃回來的士兵了。忙叫參謀長趕快通知部隊,準備戰鬥,並限一個小時進入陣地,加緊構築工事。


    他作了新的處置後,才開始考慮增援不增援的問題。他覺得雖然應該增援,但上去也不見得能消滅紅軍,再說自己還有守備禾新城的任務呢。不增援吧,似乎也說不下去,他左思右想,決定不了,就同參謀長、高級參議、秘書長商量。商量的結果,主張不增援,理由和他前一種想法差不多。


    就是平常和他有點別扭的高級參議,這一天也是如此。並且還說:“老段帶了四個旅出去,如果不能進攻,總可以防禦吧?假如那裏不好防禦,不妨退回禾新來。”


    孫威震叫秘書長起草電稿,秘書長在動筆之前,感歎一聲:“哼!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啊!”


    等了一下,秘書長寫好了電稿,他讀給大家聽:“萬萬火急。段師長宏宇兄,來電奉悉。兄部與匪激戰,至堪敬佩。惟弟部守備禾新城及其四周碉堡,任務甚重,如再派一旅則禾新城兵力薄弱,難保無慮。況禾新城乃兄部苦戰所得,為匪區中心,事關大局,不可輕動。弟意兄應率部反攻,此為上策;否則亦可固守離山或退回禾城,兵力集中,憑堅固守,亦萬全之策也。”


    大家都說很好,正要送到電台去,段棟梁第二次緊急求援電又來了。他吩咐參謀說:“剛才那個電報快快發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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