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正如在1945年一樣,布克維納距我於此重新發現了常態的夢幻之地——位於摩爾達維亞[1]的法爾提西尼大約一個小時的路程。大約170年前——或者按我母親的姑媽利厄·雷米爾在其慢條斯理的講述中告訴我的——據說,奧地利皇帝約瑟夫在參觀特蘭西瓦尼亞(transylvania)時,為tara de sus(上國)的壯麗景色所震懾,於是決定將它並入自己的王國。1777年,成為奧地利新省份的布克維納的人們向維也納宣誓效忠,慶祝儀式在切爾諾威茨舉行,盛況空前。就在慶祝活動的當天,激烈反對此次合並的羅馬尼亞王儲格裏戈雷·戈黑查(grigore ghica)被土耳其反叛者刺殺。


    “我們來自布克維納,年輕人,布克維納。”博根先生會這樣對我說。博根先生自己就來自布克維納,在愛情的召喚下定居在了法爾提西尼。“你很快就會重回布克維納。”他向我保證。很顯然,布克維納將被重新命名為格拉夫特沙夫特(graftschaft),博根先生如是說,他是個快活的曆史教師,娶了美麗的數學老師歐蒂麗婭·雷米爾,即我的外祖父、書商阿夫拉姆的妹妹利厄·雷米爾的女兒。在我們從特蘭尼斯特裏亞返回後愉快地度過的幾個月裏,我遇見了利厄及其兒女——猶太人區裏的勤奮用功的孩子,最近從數學係畢業,一夜之間變成了革命的熱烈擁護者——以及博根先生。


    “布克維納會被重新命名為格拉夫特沙夫特,就像奧地利的蒂羅爾州(tirol)一樣。”伯爾·博根,我母親新出現的表親,用他那德國腔的布克維納口音說:“這個名字起源於上國那個聞名遐邇的海灘,是拉丁語名字,silvae faginales,buk是斯拉夫語,bucovine是古老的羅馬尼亞編年史上的用法。”這堂課以一言堂的方式持續著,我隻能從博根先生在關鍵詞處的停頓來猜測其重要性。“在1872年,恩岑貝格(enzenberg)將軍發布了一條法令,要求將自1769年以後偷渡進,我重複一下,是偷渡進,布克維納,並且未曾支付每年四基爾德,四基爾德,的稅金的猶太人驅逐出境,驅逐出境。我想,我們的小客人,”——博根先生轉向我說:“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到1872年,布克維納議會中有13個猶太人代表,13個,年輕的紳士,13個!他們全都簽署了一份遞交給維也納政府的抗議書,反對這一驅逐法令。”


    從博根先生那裏我已經了解到一些奇怪的事情。例如,1904年,在布克維納議會,羅馬尼亞人(正如一位奧地利政府官員所記錄的那樣,他們說著一口“錯誤百出的拉丁語”)擁有大多數席位,一共22個。“然而,”博根先生強調,“所有少數民族也都按照奧地利的模式,擁有為數甚多的代表:烏克蘭人17個,猶太人10個,德國人6個,波蘭人4個。”為什麽要強調“然而”?


    “我們來自蘇恰瓦,年輕人,來自布克維納的蘇恰瓦,斯特凡大公[2]的風水寶地!”博根先生說,一麵朝我搖晃著手指。“1918年後,當布克維納重新回到羅馬尼亞時,與新的羅馬尼亞政府的和解在蘇恰瓦比在布克維納的首府切爾諾威茨進行得更順利。蘇恰瓦的猶太人既說羅馬尼亞語,也說德語,為其與羅馬尼亞不可切斷的聯係而樂在其中。從布杜傑尼至羅馬尼亞王國,即現在的大羅馬尼亞的邊界的開放,使得加速那些保留了在奧地利統治時期的公民權利的地主和工廠主的貿易和投資成為可能。猶太公務員得以繼續留任,但新的羅馬尼亞政府不再任用更多的猶太人。”我新近結識的表親伯爾·博根繼續向我提供著信息。


    我父親說,四年前,我們從被詩人稱作“甜美的布克維納,那令人心曠神怡的花園”的地方被驅逐出來。“但是,事實上,我們並非真的來自布克維納,”父親對我說,“你母親和她父母出生於老羅馬尼亞王國,在布杜傑尼,靠近邊境線,這倒是真的,隻不過是在邊境的另一側。而我出生在勒斯佩茲(lespezi),離這兒不遠,我父母生活在那裏。”


    布克維納人——書生意氣,精於算計,以說德語及從那些後來證明是我們最殘暴的敵人那裏借鑒過來的風俗為榮——一直是我們家裏永遠的笑柄。我清楚地記得這一點。盡管我們本身吃的是butterbord und kaffemit milch[3],可無論是我母親還是父親都不是生於布克維納。在家裏,我們全都說羅馬尼亞語,不是德語。據我現在所了解的,我父親出生在離法爾提西尼不遠的地方。我母親的兄弟姐妹一直生活在布杜傑尼的老屋裏,我就是在那裏出生的,就像我的曾外祖父、他的父母和他的祖父母那樣。布杜傑尼是個典型的東歐集鎮,與小鎮伊特卡尼相毗鄰,它與自己的鄰居的區別僅僅在於,在伊特卡尼還可看見奧地利人影響的痕跡。這兩個鎮子都漸漸發展成為蘇恰瓦市的郊區。


    1932年7月聖埃利亞斯節那天,在擁擠不堪的返程公共汽車上與來自布杜傑尼的書商的女兒、美麗的珍尼塔·布朗斯坦相識的年輕人,正是來自伊特卡尼及其糖廠。他驚訝於她與利厄·雷米爾的相像,現在,在戰後的頭幾個月中,我們就住在利厄·雷米爾的家中。婚後,這對年輕夫婦也正是定居在伊特卡尼,在我們遭到放逐之前,我們一直生活在此。


    兩個鎮子,伊特卡尼和布杜傑尼,以及蘇恰瓦市,坐落在一個中世紀要塞所在的山崗之上,構成了一個三公裏長的三角形的三個角。然而,鎮與鎮之間的差異非常明顯,一如羅馬尼亞的布克維納與奧地利的布克維納間的差異。伊特卡尼和蘇恰瓦所在的“奧地利”的布克維納對相鄰的羅馬尼亞的布杜傑尼的影響微乎其微。伊特卡尼那靠近邊境的不起眼的火車站被自己的鄰居、位於羅馬尼亞一側的布杜傑尼火車站的恢宏氣勢所籠罩,顯得黯然失色。兩個火車站都經受住了時代的全部興衰變遷的洗禮,完好無損地保存至今,成為往昔歲月的見證。


    在戰前,伊特卡尼不同於布杜傑尼,它以一個室內溜冰場自詡,並且是所有旨在為修建學校、俱樂部或醫院進行募捐而舉辦的慈善舞會的東道主。捷克人、德國人和意大利人等“外國人”都在伊特卡尼的糖廠和石油工廠工作。到了安息日,我那來自布杜傑尼的曾外祖父會四處走走,這時,他通常會身著哈西德派[4]的節日盛裝:帶腰帶的黑緞長袖上衣,馬褲,毛邊圓禮帽,長至膝蓋的白色長襪。在目瞪口呆的布杜傑尼當地人眼中,他就如同一位莊嚴神聖的亞述王,因此,我母親告訴我,她的眼睛會因驕傲和淚水而熠熠閃亮。對於相鄰的伊特卡尼的那些西方化的居民而言,我曾外祖父看上去一定像個加利西亞[5]的波蘭省份的幽靈。


    布杜傑尼是個典型的熙熙攘攘的猶太人小鎮,各種各樣的重大爭論和猶太人區的重大悲劇讓它深受震動。報紙上登出的最新一起巴黎人的醜聞,與鄰街的以自殺相威脅的風流韻事一起擠進了人們關注的視野。居住在通衢大道兩旁的人與擁擠在窮閭隘巷中的人分成了兩個社會,它是一種長達數世紀之久的等級製度的標誌。宗教和政治激情聚了散,散了又聚。對學問和體麵生活的尊崇與對金錢的追逐各不相讓。在夏加爾繪畫中的那由密密麻麻的蟻堆構成的天空上,每朵飄浮的雲彩中都搏動著對偉大冒險的渴望。


    伊特卡尼的德國氛圍一點兒也不獨特,而較為稀鬆平常。伊特卡尼是個通衢要衝,像它所屬的整個帝國一樣,對“外國人”開放,將他們漸漸吸納進一個更廣大的世界主義的社區,這個社區不再屬於東方,而是屬於西方。猶太人在伊特卡尼不占多數,但它常常會選猶太人當市長,就如我從我父親和博根先生那裏聽來的那樣。這在鄰近的布杜傑尼是很難想象的。弗洛·多克托爾·黑爾曼,也就是那個在特蘭尼斯特裏亞的首個可怕的冬季,為一小瓶普通藥品——後來證明,它對我處於彌留之際的外祖父沒有任何作用——而向我母親索要一大筆錢的人,就是來自這樣一個市長家族。她的祖先迪斯切和撒穆爾·黑爾曼位列該鎮檔案的榮譽名單之中。


    1941年10月的驅逐令陡然抹去了伊特卡尼與布杜傑尼間的差異。那些來自布杜傑尼、來自老羅馬尼亞王國的人,也就是我的外祖父、舅舅和姨媽,與我們這些來自伊特卡尼的、他們的“德國化了的”共同信仰者們一樣,被歸入同類人之中。這治好了帶有奧地利帝國的優雅做派的布克維納人的毛病,在他們的盛日,他們對自己那些生活在邊境線羅馬尼亞一側的布杜傑尼的獨特而吵鬧的鄰居嗤之以鼻,而後者則對前者的冷若冰霜的禮貌敬而遠之。


    我父親常給我看1945年4月18日由雅西警察機關督察員頒發的臨時身份證,它隻是證明“馬爾庫·馬內阿先生及其家人,包括珍尼塔、諾曼和露蒂,據此於1945年4月14日經尤根尼-雅西海關所在地自蘇聯遣返。其目的地為法爾提西尼鎮,巴亞縣,卡紮沃達街。此證明隻在其到達新地址前有效,在新地址,他得遵守由人口署製定的法規條文”。沒有提供任何涉及1945年的遣返的原因,或是1941年的放逐的原因。“我們沒有其他有關我們遭驅逐的文件證明。”父親簡明扼要地說。


    正如我現在所了解到的,1941年的打擊,其基礎在前幾個流氓年中就已借由那些振聾發聵的事件準備就緒。1940年9月,安東內斯庫元帥[6]宣布全國處於軍事狀態。這是緊接著軍團叛亂之後的事。綠衫人在大街小巷遊行,占領了伊特卡尼糖廠,我父親被迫停止工作,他們還吊死了蘇恰瓦的音樂家雅格布·卡茨。布克維納人聽到謠傳,說在布加勒斯特的屠宰場進行了“儀式性”殺戮,軍團兵將被謀殺的猶太人的屍體吊起來,屍體上蓋有kosher[7]標記。猶太人被迫從事體力勞動,在猶太人教堂被當作人質。集結在蘇聯邊境附近的部隊的德國軍官,以元首的“最終方案”相威脅,以此來羞辱猶太人。1941年10月9日清晨的布告要求,鎮上的猶太人“立即將擁有的所有黃金、現鈔、股票、鑽石及寶石上繳到國家銀行,並於同日攜帶手提行李在布杜傑尼報到”。已經關押了120名猶太人的蘇恰瓦集中營依據此項新法令被立即拆除。在那一天,1941年10月9日,大街上鼓聲陣陣,傳達指令:“猶太人立即離開本鎮。所有私人物品一律留下。違者處死。”


    “一切就是這樣開始了,在住棚節[8]的一周內。”我父親會這樣敘述:“向前走,那在戰後層出不窮的電影中為人所熟知的聲名狼藉的隊列。突然間,我們失去了所有的權利,隻留下一項職責:死亡。我們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背扛行李,慢慢地走下山來。人們排成雜不成行的隊列,順著兩邊種著白楊的三公裏長的公路行進。”是的,就是那條通向布杜傑尼火車站的兩邊種著白楊的公路,書商阿夫拉姆·布朗斯坦過去常常往來於這條公路,扛送每日的報紙。


    火車從布杜傑尼車站出發,駛向人們心知肚明的目的地。德涅斯特河就是我們的冥河[9],渡過它,我們被運往阿塔基(ataki)、莫格黑勒夫(moghilev)、沙戈羅德(shargorod)、穆拉夫(murafa)、伯沙德(bershad)和巴戈(bug)等地。在1945年春夏的交談中,這些異國的地名常常被提起。相反,布杜傑尼、伊特卡尼、蘇恰瓦這些地名卻少有人提,仿佛它們因羞恥而躲藏了起來。


    思鄉與憎恨之間不可調和的衝突在沉默中轉化著。在說過一切、做過一切之後,壓迫者們並沒能殲滅我們,反倒是他們輸掉了戰爭。在當時,似乎隻有這一點是重要的。新紀元已經有了其新的傳教士。誰能相信呢,他們之中就有我們溫柔的瑪麗亞的新婚丈夫。“一個共產黨員”,人們交頭接耳地說。這對夫婦住在蘇恰瓦,但對我們而言,誰都不曾提到要重返甚至是探訪我們的老住處,雖說它僅在一個小時的路程之外。重回我們遭驅逐之地似乎是個禁忌。我父母不曾談論未來,至於他們的後代,當前的生活不啻如天堂,既無過去,也無未來。我們是在4月18日被遣返的,那天,我們在雅西警察機關登了記,決定前往法爾提西尼。起先,我們住在我父親的哥哥阿倫伯父家中,後來又住在雷米爾家。接下來的兩年,我們住在拉道提(rǎdǎuti),它是布克維納的一個迷人小鎮,離蘇聯邊境不遠。


    蘇恰瓦的名字直到1947年才重新出現在我們談話的地圖之上,那一年,圓圈閉合,我們重新回到了開始的地方。


    [1]摩爾達維亞(moldavia),14至19世紀期間的摩爾多瓦公國所在地,位於今羅馬尼亞東北部。


    [2]斯特凡大公(stefan the great),摩爾多瓦王儲(1457—1504),因長期抵抗奧斯曼帝國而聞名歐洲。


    [3]德語,黃油麵包和牛奶咖啡。


    [4]哈西德派(hasidism),猶太教一宗派,18世紀興起於波蘭。


    [5]加利西亞(galicia),歐洲中部一地區,包括波蘭東南部和烏克蘭西北部的部分地區。


    [6]安東內斯庫(ion antonescu,1882—1946),羅馬尼亞軍事法西斯獨裁者,首相(1940—1944)。


    [7]kosher,按照猶太飲食教規對食品、輔料和添加劑進行的“潔食認證”。


    [8]住棚節(sukkot),猶太教的收割節,在每年9至10月間舉行,時間為7至9天。


    [9]冥河(styx),希臘神話中環繞冥土四周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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