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躺在鋪上,屋子在我周圍旋轉,我決心要像一個漁夫那樣不停地把網裏的魚撈出來。隻要會長在我心頭浮起,我就把它們撈出去,一次次地撈,直到一點不剩為止。我想,這套辦法挺聰明的,如果我能讓它行之有效的話。然而隻消我一想到他,我就抓不住它,眼看它快速溜走,把我帶到那個我不準自己想的地方。好多次我停下來說:別想會長了,想想延吧。我故意設想我在京都和延相遇。但是哪裏出了岔子,我設想出來的地點卻是我常想遇見會長的地方,比如說……倏然間,我又再次陷入到對會長的思念中去了。


    我就這個樣子過了幾周,想把精神恢複過來。有時候我不想會長了,就會覺得心上像被挖了個洞。就連小悅子晚上給我端來的清湯,我都沒有胃口。有幾次我把心思放在延身上,可那樣一來我就渾身麻木,毫無知覺了。化妝時,我的臉像掛在衣竿上的和服,拉得長長的。阿姨說我像個鬼似的。我還像往常一樣參加聚會和宴會,但隻是默默地跪在那裏,兩手放在膝蓋上。


    我知道延即將提出當我的旦那,我每天都在等這個消息傳到我耳裏。但幾周拖下來,卻毫無動靜。六月底一個炎熱的下午,在我送還石頭將近一個月後,我正在吃飯,媽媽拿來一張報紙,給我看一篇題為《岩村電器公司從三菱銀行獲得資助》的文章。我以為能看到關於延、大臣、當然還有會長的報道,但文章主要是列舉了一大堆的信息,看了也記不住。文章說,聯軍占領當局已經改變了對岩村電器的處置,從……我記不清,哪一級降到了哪一級。文章又說,那就說明公司不再受到簽訂合約、申請貸款等等的限製。接下來幾段講的都是利率和信貸細目,最後終於提到,前一日,岩村電器從三菱銀行獲得大筆貸款。這篇文章中充斥著數據和商務術語,讀起來別提多艱難。讀完後,我朝媽媽看去,她跪坐在桌子的另一側。


    “岩村電器的命運完全扭轉了,”她說,“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媽媽,我基本上沒看懂剛才那篇文章。”


    “難怪這幾天我們從延俊和那裏聽到不少消息。你一定知道他已經提出要當你旦那。我正在考慮回絕他。誰會要一個前途不定的男人呢?現在我知道你為什麽這幾個禮拜都心神不寧了!好吧,你能放鬆一下了。終於來了。我們都知道這許多年來,延有多麽喜歡你。”


    我繼續盯著桌麵看,就像一個端莊的女兒。但我相信自己臉上一定掛著痛苦的表情,因為片刻後媽媽又說:“延要你上床時你可不能這麽無精打采。可能你的身體不太對勁。你從天見回來後,我送你去看大夫。”


    我所知道的唯一一個天見,是距離衝繩不遠的小島,我不敢想象這就是她說的地方。但事實上,媽媽接著又告訴我,一力亭茶屋的女主人當天早晨接到岩村電器公司的電話,說是下周末去天見度假。我和豆葉,南瓜,還有一個媽媽記不得名字的藝伎,都在邀請之列。我們下周五下午動身。


    “但是媽媽……這不可能啊,”我說,“到天見去度周末?光坐船就要一整天。”


    “不是這麽回事。岩村電器已經安排你們坐飛機去。”


    我一下子把延的顧慮拋到腦後,像被人用別針刺了似的迅速坐直了身子,“媽媽!”我說,“我不能坐飛機。”


    “你坐上去,它就起飛了,你什麽辦法都沒有!”她回答說。想來她以為自己的小玩笑很好笑,吹氣式地大笑起來。


    我以為在汽油這麽稀缺的情況下是不可能開飛機的,所以我也不必擔心。但到了第二天,我和一力亭茶屋女主人談話時得知,衝繩島上好像有幾個美國軍官,每月有幾個周末坐飛機來大阪。通常飛機是空飛回去,然後過幾天再來接他們。岩村電器就安排我們搭乘這趟回程飛機。我們能去天見,完全是因為有空飛機坐,否則我們大概隻能去一處溫泉勝地,也不必擔心生命危險。女主人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謝天謝地,是你而不是我要去坐那個會飛的玩意。”


    周五早晨,我們搭火車去大阪。除了別宮先生一直幫我們把行李送到機場外,我們這一隊人馬還包括豆葉、南瓜、我,還有一個名叫靜枝的老藝伎。靜枝是從先鬥町而不是祇園來的,戴著一副平平無奇的眼鏡,一頭銀發,顯得比實際年齡更老。更難看的是,她的下巴中間有道大裂縫,就像一對乳房似的。靜枝看我們的神情仿佛一株雪鬆看著下麵的野草。大多數時候,她隻是望著車窗外麵,不時打開她那橙紅相間的手提包的搭扣,拿出一塊點心,朝我們瞥一眼,似乎不明白我們為什麽會來讓她煩心。


    我們從大阪火車站坐小巴士去機場,這巴士隻比轎車略大,燃煤驅動,肮髒不堪。一個多小時後,我們終於下車來到一架銀白色的飛機旁,它的機翼上掛著一對碩大的螺旋槳。看到支撐機尾的那個小輪子,我心裏惴惴不安。我們走進機艙,通道劇烈往下傾斜,我覺得飛機肯定是斷裂了。


    男人們已經在飛機上了,正在尾座上談生意。除了會長和延,大臣也在,還有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我後來才知道是三菱銀行的分行行長。坐在他身邊的是個三十多歲的男子,長著個和靜枝一樣的下巴,鏡片也和她的一般厚。原來,靜枝長期以來是銀行行長的情婦,這男子則是他們的兒子。


    我們坐在飛機的前排座位,讓那些男人去談無聊的事。很快我聽到一聲咳嗽似的噪音,飛機顫動起來……我向窗外望去,那個碩大的螺旋槳已經開始動了。頃刻間,劍刃般的葉片轉動起來,距離我的臉隻有幾英寸,發出可怕的嗡嗡聲。我覺得它肯定會割進機身,把我剖成兩半的。豆葉讓我坐在窗口,是覺得飛在天上時,外麵的景致會讓我鎮靜下來,如今她看到螺旋槳的所作所為,就拒絕和我調換位置。發動機的噪音越來越響,飛機開始蹦跳向前,轉來轉去。最後噪音達到了最恐怖的音量,通道抬平了。又過了片刻,我們聽到砰的一聲,飛機升到了空中。我們離地很遠時,才有人告訴我,這趟行程有七百公裏,將近四小時。我聽後,大概已經淚花閃閃了,人人都衝我笑。我拉起窗簾,讀起一本雜誌,想借此平靜心緒。隔了很長時間,豆葉在我身邊睡著了,我抬眼看到延正站在過道上。


    “小百合,你還好吧?”他輕聲說道,以免吵醒豆葉。


    “延先生以前可沒這麽問過我,”我說,“他一定心情非常愉快。”


    “前途是從未有過的光明!”


    豆葉被我們的談話驚醒了,延不再多言,走過通道去上廁所。開門前,他回身向其他男人坐的地方掃了一眼。有那麽一瞬間,我從一個全新的角度看到了他,覺得他有一種特別專注的神情。當他的目光朝我閃來時,我想他也許捕捉到了我臉上一絲擔憂,我是在為我的未來擔憂,而他則對未來充滿信心。我想到此處,覺得很是奇怪,延並不怎麽了解我。當然,藝伎指望旦那的了解,就好比老鼠指望蛇的同情。再說,延隻把我當作藝伎看待,而我的真實自我卻小心翼翼地隱藏起來,這樣他怎麽可能了解我呢?會長是唯一一個我作為藝伎小百合伺候過的男人,又知道我千代的身份。雖然這麽想有點奇怪,因為我竟從未意識到這點。如果那天在白川溪邊發現我的是延,他會怎麽做?他當然就徑直走過去了……如果那樣的話,我會活得輕鬆許多。我不會夜夜思念會長,不會一次次去化妝品店聞著空氣中滑石粉的味道,回想他的皮膚,也不會勉力去想象在某個地方,他陪在我身旁。如果你問我,為何我需要這些東西,我就會回答,為什麽成熟的柿子味道好?為什麽燃燒的木頭有焦味?


    但是我又來了,像個試圖空手去抓耗子的小女孩。我為什麽就不能不想會長?


    片刻之後,廁所門開了,燈光熄滅。我想我的痛苦必然清楚無疑地擺在臉上。我不想讓延看到我這個樣子,於是我把頭靠在窗上,假裝睡覺。他過去後,我才睜開眼睛。我發現我靠窗的動作已經把窗簾拉開了,我向窗外望去,這在起飛後還是第一次。下麵是一片藍綠色的海洋,廣袤無邊,幾點翠綠斑駁其間,顏色和豆葉常戴的發飾一樣。我從沒想到大海裏會有一塊塊綠色。從養老町的海崖上眺望,海洋總是一片藍灰。現在,大海一直延伸成一道鋪設在天地之間的羊毛線,這景致不僅一點也不嚇人,而且還美得無法言喻。就連螺旋槳轉成的模糊圓盤也自有它的美,銀色的機翼有種壯麗感,上麵裝飾著美國戰鬥機的標誌。看到這些標誌是多麽奇怪啊,要知道戰爭結束才五年。在戰爭中,我們作為敵方殘酷拚殺,現在又如何呢?我們已放棄了過去。我完全明白這一點,因為我自己也曾經放棄過去。如果我能找到一個辦法放棄未來……


    我有了一個可怕的想法:我看到自己剪斷了與延相連的命運紐帶,眼看著他一路掉進了下麵的大海。


    我不是說這隻是個想法或白日夢,而是說我猛然間知道該怎麽做了。我當然不是真要把延扔到海裏去,而是突然明白了一樁事,正如心裏打開了一扇窗,知道怎樣才能永遠結束我和他的關係。我不想失去他的友誼,但我要努力接近會長,延就是個怎麽也繞不過去的障礙。我會讓他被自己的怒火吞滅。是延自己告訴我該怎麽做的,就在幾周前,在一力亭茶屋割傷手的那晚,他說,如果我是那種會把自己交給大臣的女人,他就要我立刻離開屋子,再也不會和我說話。


    我想到這裏的感覺……就像是突然發起高燒,渾身濕漉漉的。我慶幸豆葉還在我邊上睡著,否則她看到我喘著氣,用指尖擦著額頭,肯定會奇怪發生了什麽。我有了這個想法,但我能做這種事嗎?我不是說勾引大臣這件事,這我知道自己完全能做到,就像找醫生來給我打一針。我隻消眼睛望著別處,過一會兒就結束了。但我能對延做這種事嗎?用這麽可怕的辦法來回報他的愛意?和讓藝伎們多年受苦的那些男人相比,延也許是個非常稱心如意的旦那。但我能忍受過著一種永遠沒有希望的日子嗎?這幾周我一直想說服自己可以過,但我真能嗎?我想,我大概明白為什麽初桃會這麽狠心,奶奶又會這麽吝嗇。就連南瓜,她快三十歲了,許多年來臉上一直有種失望的神色。我沒有變成那樣,唯一的原因是我還有希望,如今為了保住這個希望,我會做出令人厭惡的事來嗎?我說的不是勾引大臣,而是背叛延的信任。


    在餘下的飛行時間裏,我一直在做思想鬥爭。我從沒想到自己會搞這種陰謀,但時候一到,我就一步步想下去了,就像在下一盤棋:我會在旅館裏把大臣引到一邊,不,不能在旅館,要在其他地方,然後讓延撞見我們……或者讓他在別人口裏聽到也就夠了?你能想到,旅程結束時,我是多麽筋疲力盡。即使下了飛機,我大概還是一臉擔憂,因為豆葉不斷地安慰我說航程結束了,我終於安全了。


    日落前一小時,我們抵達旅館。其他人都誇讚我們住的房間,但我心裏煩躁不安,隻好裝出一副欣賞的樣子來。房間有一力亭茶屋最寬敞的屋子那麽大,日式風格,有榻榻米和光潔的木製家具,裝修得富麗堂皇。一麵長長的牆整個是玻璃門,門外是罕見的熱帶植物,有的葉子幾乎和人一樣大。樹木間有條帶頂棚的走廊,一直通往溪邊。


    行李安置好後,我們都很想洗澡。旅館備有折疊屏風,我們把它立在屋子中間,以便隔開彼此的視線。我們換了浴袍,穿過一條條帶頂棚的走廊,走在茂密的樹葉之間,來到旅館另一頭的豪華溫泉。男女的入口處分別有隔板遮擋,淋浴處也有瓷磚砌成的分區,但一旦泡進溫泉渾濁的水裏,走到隔板外麵,男女就在一片水域裏了。銀行行長不停地和豆葉還有我開玩笑,說要我們其中一個到溫泉旁的樹林裏去撿一塊鵝卵石,或小樹枝之類的東西。他開這玩笑當然是想看我們的裸體。他的兒子則一刻不停地和南瓜談話,我們很快就看出了他的用意。南瓜的乳房相當豐滿,她嘰嘰喳喳說話時,就會不留心把它們浮在水麵上。


    也許你會覺得奇怪,我們男女混浴,之後晚上還打算同室而眠。但其實藝伎經常和她們最好的客人這樣做,或者至少在我那時候是這樣的。一個珍視名譽的藝伎當然不會被人看到自己和旦那以外的男人單獨相處。但是像我們這樣清清白白地集體沐浴,有渾濁的水彼此擋著……就是另一碼事了。至於集體睡覺,我們日語裏甚至有個詞——雜魚寢,即“魚睡覺”。如果你看到過一捧鯖魚被一起扔進桶裏,我想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


    我說過,這樣集體洗澡是清白的。但這並不是說不會有一隻手溜到它不該去的地方,我泡在溫泉裏,就想著這回事。如果延是喜歡調戲的人,他可能就會挪到我身邊,我們聊了一陣天後,他可能會突然伸手在我臀部上掐一把,或者在……哦,說實話,什麽地方都可能。下一步我應當是失聲尖叫,而延則哈哈大笑,這事就告一段落。可是延不是喜歡調戲的人。他先前一直泡在水裏和會長說話,現在又坐在石頭上,大腿以下浸在水裏,胯間圍著一塊小小的濕毛巾。他不太注意我們,隻是漫不經心地看著池水,擦拭著自己的斷臂。此刻太陽落山,時近黃昏,延正坐在紙燈的亮光下。我從來沒有見過他赤裸的身子。原以為他一側臉上的疤痕已經是最難看的了,但是他的一個肩膀上也同樣疤痕累累,雖然他另一個肩膀的皮膚像雞蛋般美麗光滑……想到我正考慮如何背叛他,他一定會以為我這麽做隻有一個理由,而永遠不會知道我的真正目的。我一想到要傷害延,或摧毀他對我的心意,我就受不了。我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能堅持下去。


    第二天早飯後,我們穿過熱帶叢林去到附近的海崖,我們旅館的溪流流到崖邊,形成一道小瀑布衝入大海,景象如詩如畫。我們站了許久,欣賞這一美景,直到要離開時,會長仍然依依不舍。回來的路上,我走在延身邊,他心情前所未有的愉快。後來,我們搭上一輛軍車,坐在車後的條凳上遊覽小島。看到樹上有香蕉和菠蘿,還有漂亮的鳥。從山頂往下看,大海就像一塊起皺的青綠色毯子,上麵有點點暗藍。


    下午,我們在小村莊的泥土路上蹓躂,看到一幢很像倉庫的舊木房子,斜屋頂上蓋著稻草。我們停下腳步,繞到房子後麵,延走上幾級石階,打開角落裏的一扇門,陽光照在一個木板鋪設的舞台上,滿地積塵。顯然,它曾被用作倉庫,但現在是村子裏的戲院。我剛走進去時,還沒想到什麽。但是當門被砰地關上,我們走回街上,我又有了突然發燒的感覺。我腦子裏出現一個畫麵:我和大臣躺在凹凸不平的地板上,門吱呀一聲開了,陽光落在我們身上。我們無處可藏,延不可能看不到我們。許多年來,我想我多少有點希望找這樣一個地方。但是我沒有想這些事,我真的什麽也沒想,我隻是努力把思路理清,它們就像一袋大米被撕破了一個口子,全撒在我身上。


    我們翻過小丘回到旅館,我從袖子裏掏手帕,於是落在了隊伍後麵。路上當然很熱,下午的陽光直曬在我們臉上,不止是我在流汗。但是延走回來問我覺得怎麽樣。我一下子不知該怎麽回答,希望他以為是因爬山太過疲勞所致。


    “小百合,整個周末你看上去都不太好。也許你該留在京都。”


    “那麽我怎能看到這個美麗的小島?”


    “我相信這是你離家最遠的一次,現在我們距離京都就像北海道離京都那麽遠。”


    其他人已經繞過了前麵的轉彎口。越過延的肩膀,我能看見樹葉掩映下的旅館屋簷。我想回答他,但我發現自己心裏盤旋著飛機上困擾我的那個念頭,就是延根本不了解我。京都不是我的家,也不是延所說的養育我的地方,我從來沒有離開過的地方。我在熱辣辣的陽光下凝視著他,一瞬間決定要做那件讓我害怕的事。我要背叛延,盡管他站在那裏含情脈脈地看著我。我用顫抖的手把手帕塞好,我們繼續爬山,一句話也不說。


    我到房裏時,會長和豆葉正在和銀行行長坐在桌邊下圍棋,靜枝和她的兒子在旁觀看。屋子那頭的玻璃門開著,大臣枕著自己的一條胳膊,往外眺望,另一隻手剝著他帶回來的一根短手杖的皮。我非常擔心延會和我談話,讓我無法脫身,但他直接走到桌邊去和豆葉說話了。我還沒想好怎麽讓大臣和我一起去戲院,更不知道怎麽讓延在那裏找到我們。也許南瓜會請延一起散個步,如果我請她這麽做的話?我不認為我能請豆葉做這件事。南瓜和我一起長大,雖然我沒有像阿姨那樣說過她粗野,但她的天性裏確有種粗俗,聽到我的計劃,不太會被嚇得懵住。我必須和她直截了當地說,要她帶延去老戲院,否則他們不會那麽巧正好撞見我們。


    有一陣子,我跪坐著凝視陽光下的樹葉,希望自己能夠欣賞這個美麗的熱帶午後。我不斷地自問,我策劃這個計劃時神誌是否清醒。但不管我有什麽疑慮,都擋不住我去做這件事。很清楚,隻要我不把大臣引開,就什麽事也不會發生,而在我這麽做的時候,也不能讓別人注意到我。剛才他讓女仆給他送些點心來,現在他就雙腿盤坐,盤子放在腿上,往自己喉嚨倒啤酒,用筷子夾著醃魷魚內髒往嘴裏塞。作為一道菜,似乎有點惡心,但我保證在日本酒吧和餐館裏,你到處可以找到這道醃魷魚內髒。這是我父親最愛吃的,可我從來都無法下咽。大臣吃的時候,我甚至看都不想看。


    “大臣,”我輕聲對他說,“我能為您找些更開胃的東西來嗎?”


    “不用,”他說,“我不餓。”我得承認,我心裏有這麽個疑問,既然如此,他為什麽坐下來就吃呢?現在豆葉和延邊說邊走出後門去了,其他人,包括南瓜,都圍坐在桌上的棋盤邊。會長似乎犯了個大錯,他們都笑起來。好像機會來了。


    “大臣,如果你是因為無聊才吃東西,”我說,“那麽您為什麽不和我一起在旅館裏轉轉?我很想到處看看,但一直沒空。”


    我沒有等他回答,就起身走出屋子。過了一會兒,他到門廳裏來找我,我不由鬆了口氣。我們默默穿過走廊,來到一個拐角處,我四顧無人,就停下腳步。


    “大臣,請原諒,”我說,“但是……我們一起再去村莊裏散散步好嗎?”


    他看來很是疑惑。


    “下午我們還有一個多小時,”我繼續說,“我想起來,有樣東西我非常想再看一眼。”


    沉默很久,大臣說:“我得先去上個廁所。”


    “好的。”我對他說,“您去上廁所,完後到這裏等我,我們一起去散步。我來找您前,您哪裏也別去。”


    大臣好像答應了,沿著走廊向前走去。我回到屋裏。我覺得頭暈得厲害——如今我的計劃已經展開了——我把手放在門上,門推開,手指間卻好像什麽也沒有碰到。


    南瓜不在桌旁,她在自己的旅行箱裏翻找東西。我張了張口想說話,但什麽聲音都沒有發出來。我隻好清了嗓子再度開口。


    “南瓜,打擾了,”我說,“隻要一小會時間……”


    她不太想停下手裏的活,但她還是放下亂七八糟的箱子,和我走到門廳裏。我把她帶到走廊上,走了幾步,回頭對她說:“南瓜,我想求你幫忙。”


    我等著她說她很樂意幫我,但她隻是拿眼瞅我。


    “我想你不會介意我請你……”


    “說吧。”她說。


    “大臣和我要出去散散步。我會把他帶到老戲院裏,然後……”


    “為什麽?”


    “那樣他和我就能單獨相處。”


    “大臣?”南瓜難以置信地說。


    “我過後會解釋,但這就是我要你做的事,我要你把延帶去那裏,還有……南瓜,這聽起來很奇怪,我要你們發現我們。”


    “你什麽意思,‘發現’你們?”


    “我要你找個法子,把延帶到那裏,打開那扇我們早先看到的後門,這樣……他就看見我們了。”


    我解釋的時候,南瓜留意到大臣等在另一條綠葉遮蓋的通道上。她又看著我。


    “小百合,你到底要幹什麽?”她問。


    “現在我沒有時間解釋。南瓜,但這非常要緊。說真的,我的整個未來就在你手裏。搞清楚,隻要你和延——不是會長,看在老天的分上,也不能是其他人。你要我怎麽報答你都可以。”


    她久久地看著我。“又要南瓜幫你忙了,是嗎?”她說。我拿不準她這話什麽意思,但她沒有解釋就離開了。


    我不能肯定南瓜是否答應了幫忙,但我此時隻能去找醫生打針了,就這麽說吧,唯有指望她和延會出現。我在走廊上找到大臣,一起朝山下走去。


    我們繞過馬路上的拐彎處,旅館已經在我們身後了,我不由想起那天豆葉在我腿上劃一刀,然後帶我去見螃蟹醫生的事。那天下午,我心裏有種莫名的恐懼,現在我又感到了同樣的恐懼。我的臉被午後的陽光曬得發燙,好像是離燒烤爐太近了似的。我看了大臣一眼,汗水從他的額角淌到脖子裏。如果一切順利,他很快就會把這個脖子靠到我的……想到這裏,我從和服腰帶裏拿出折扇,給我和他搖扇降溫,一直扇到手酸為止。大臣似乎不知所以,他清了清喉嚨,仰首看天。


    “大臣,您能和我進來一會兒嗎?”我說。


    他好像不解其意,不過我走上房子一側的通道時,他也就跟在後麵。我爬上石梯,為他開了門。他猶豫了一下就進去了。如果他這輩子都在祇園裏混,他當然會明白我的想法。因為如果藝伎把一個男人引到偏僻之處,簡直就是把自己的名譽置於險地,一流的藝伎更不會輕易做這等事。但是大臣僅僅是站在戲院裏的一塊陽光地上,像是在等公交車。我把折扇塞回腰帶,雙手抖個不停,不知道自己能否把計劃堅持到最後。關門的簡單動作耗盡我所有力氣,接著我們站在屋簷間漏入的慘淡光線下。大臣仍然一動不動,臉朝著舞台角落裏的一堆稻草墊。


    “大臣……”我說。


    我的聲音在不大的廳裏回響不絕,我之後就放低了音量。


    “我知道您曾為我的事和一力亭茶屋的女主人談過。是嗎?”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什麽也沒說。


    “大臣,如果可以的話,”我說,“我想告訴您一個關於藝伎和代的故事。她已經不在祇園了,但我曾經和她很熟。有個重要人物——就像您,大臣——一天晚上見到了和代,非常喜歡她,於是每晚都來祇園看她。幾個月後,他提出要當和代的旦那,但茶屋的女主人卻道歉說這是不可能的。這人非常失望,但有天下午和代把他帶到一處僻靜的地方,隻有他們兩個。那個地方和這個空戲院很像。她對他說……即使他不能當她旦那……”


    我剛說到最後一句話,大臣的神色就變了,好似雲彩四散,陽光照遍山穀。他笨拙地向我走來。我的心怦然而跳,好像有麵鼓在耳朵裏敲。我禁不住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閉上了眼睛。我再度睜開眼時,大臣已經近在咫尺,我們幾乎肌膚相觸,我覺得他臉上濕答答的肉都擦著我的麵頰了。他慢慢地靠近我,直到我們貼在一起。他大概想用胳膊把我推到木地板上,但我阻止了他。


    “舞台上灰塵太多,”我說,“您得從那兒拿個墊子過來。”


    “我們到那邊去。”大臣回答說。


    如果我們躺在角落裏的墊子上,延即使開門也不會在陽光下看到我們。


    “不行,”我說,“請拿個墊子過來。”


    大臣照我說的做了,接著垂手而立,眼看著我。直到此刻之前我還存有半分幻想,幻想有什麽能夠阻止我們,但現在我知道什麽都不能了。時間過得真慢。我的雙腳從漆草履裏脫出來,踩在墊子上,好像別人的腳一樣。


    幾乎是在一瞬間,大臣甩掉了鞋子抱住我,環住我的一雙手來扯我的腰帶結。我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我還沒有脫和服的打算。我伸手到背後阻擋他。我早上穿衣的時候,還沒有打定主意,但為了做好準備,想到還沒到晚上,衣服可能會弄髒,我特意穿了自己不太喜歡的灰色襯袍,一件藍紫相間的薄紗絲織和服,還係了耐磨的銀色腰帶。至於內衣方麵,我弄短了腰卷——我的“束臀布”——把它繞在腰間,這樣如果我最終決定勾引大臣的話,他會毫不困難地找到它。現在我把他的手移開,他困惑地看了我一眼。我想他以為我不讓他幹,但我躺倒在墊子上,他就大為欣慰。這不是榻榻米,隻是一片粗糙的草編墊,我能感覺到下麵堅硬的地板。我用一隻手把和服和襯袍掀到一邊,膝蓋以下就露了出來。大臣衣服還齊整,但他立馬躺到我身上,腰帶結擠壓我的背,我隻好抬起一側臀部讓自己舒服一點。我的頭也扭到一邊,因為我梳的是散島田發型,後麵垂了一個碩大的發髻,稍一用力,就會弄壞。這個姿態當然很不舒服,但我的不舒服與心裏的不安和焦慮比較起來,根本不足掛齒。突然我想到,我把自己置於這種窘境,頭腦是否一直清醒?大臣用一條胳膊撐起身子,手伸入和服開始摸索,指甲撓著我的大腿。我沒來得及想自己在幹嗎,就按住他肩膀把他推開……但我隨即想到延成為我的旦那,我的生活中將永無希望,我又把手縮回來,垂到墊子上。大臣的手指沿著我大腿內側往上蠕動,我沒法不感覺到。我試圖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門上,可能它現在就會打開,在大臣還沒有更進一步之前。正在此時,我聽到他腰帶的嘩啦聲,接著是褲子拉鏈嘶地一響,片刻後他就挺入了我的身子。我怎麽又覺得自己回到了十五歲那年,這種感覺奇怪地和螃蟹醫生產生呼應。我甚至聽到自己的啜泣聲。大臣用胳膊肘撐著自己,臉靠在我的臉上,我隻能從眼角瞥見他。這麽近距離地看過去,他朝我突著下巴,那樣子不像人,倒更像一頭野獸。這還不是最慘的,由於他下巴前突,下嘴唇就像一個杯子似的盛滿了口水。我不知道是不是剛才吃魷魚內髒的緣故,他的口水裏有種灰色的黏稠物,這讓我想起一條魚被刮鱗後,留在砧板上的東西。


    我早上穿衣的時候,在腰帶後麵塞了幾張吸水宣紙。我想如果我決定要做這件事,到了後來大臣可能會用它們來擦身子。目前看來,我得提前用它們來擦掉濺到我臉上的口水。可是他這麽重的分量壓在我臀部,我沒法伸手去摸後腰帶。我試著低低地喘了幾口氣,但恐怕大臣誤會成我很興奮,總之,他突然變得精力旺盛,嘴唇裏的口水也洶湧而出,簡直像溪水一樣奔流不絕,不可遏止。我隻能緊閉雙眼等待。我頭暈目眩,好似躺在小船底部,在風口浪尖上被拋來甩去,頭不住地撞擊船側。突然,大臣發出一聲呻吟,靜止了一會兒,同時我覺得他的唾液淌在我臉上。


    我又想去拿腰帶裏的宣紙,但大臣跨在我身上,喘著粗氣,好像剛進行完一場賽跑。我正要推開他,卻聽到外麵一陣沙沙作響。我的厭惡感已經無以複加,幾乎能淹沒所有的東西。但我想起了延,心又怦怦直跳。我又聽到動靜,有人上了石階。大臣好像不知道會出什麽事,他抬起頭,漫不經心地朝門看去,好像是想在那裏看到一隻鳥。接著門吱呀一聲敞開,陽光傾瀉在我們身上。我不得不眯起眼,辨出兩個人影。一個是南瓜,她正如我希望的那樣來到戲院。但她身邊探頭張望的那個人根本不是延。我不知道南瓜為什麽這麽做,她把會長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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