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和次年春天,延每周都會帶大臣來祇園一兩次。這幾個月,他們相處時日非短,你想大臣也終於應該認識到,延對他就像冰尖對冰塊,但即便他這樣想,也沒有顯露出來。其實大臣從來都不注意別的事,除了關心我是不是跪在他身邊,他的酒杯是不是滿的。他對我的這種關注讓我有時候很為難。我對大臣過分殷勤,延就會脾氣暴躁,半邊傷疤較少的臉就會因惱怒而漲紅。因此會長、豆葉和南瓜在場,對我來說就分外寶貴,他們的作用就好比墊在板條箱裏的稻草。


    當然,我珍惜會長的到來也是別有目的。這幾個月來,我見到他的次數比以往都多,慢慢地我發覺他在我心中的形象——我每晚躺在床鋪上就會想起來——和他的相貌有些出入。比如說,我從前以為他的眼瞼很光滑,幾乎沒長睫毛,可事實上卻長著濃密柔軟、像小刷子似的睫毛。他的嘴也比我心目中的表情更豐富,其實是相當具有表現力,以致他經常無法掩飾自己的情感。每當覺得一件事情有趣,又不想表現出來時,我就會看見他嘴角輕顫。每次他陷入沉思——也許是在思索白天碰到的問題,他有時會把酒杯在手裏轉來轉去,用力抿著嘴,弄得下巴兩側滿是皺紋。每次他這樣沉思時,我就會肆無忌憚地盯著他看。他一皺眉,一蹙額,我都覺得美不勝收。這顯示他考慮問題是多麽周全,為人處世又是多麽嚴謹。一天晚上,豆葉正在講一個長故事,我全神貫注地看會長,看得入了神,回過神來時,我覺得每個看到我的人都會想我到底是怎麽回事。好在大臣喝多了,什麽也沒注意,而延嘴裏正在嚼東西,拿筷子在盤裏東戳戳西碰碰,既沒留意豆葉,也沒留意我。南瓜卻好像一直在看著我,我望向她時,她露出一個微笑,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意思。


    二月底的一個晚上,南瓜患了流行性感冒,沒法來一力亭茶屋。那晚會長也遲到了,所以前一個小時,隻有豆葉和我在伺候延和大臣。我們最後決定跳支舞,與其說是為了讓別人欣賞,不如說是為了讓自己好過些。延對舞蹈不太熱心,大臣更是毫無興趣。要打發時間,這不是最佳選擇,但我們別無他法。


    豆葉先跳了幾曲短舞,我用三味線為她伴奏。後來我們換過來。正當我擺出第一支舞蹈的開始動作——俯身彎腰,折扇觸向地板,另一條手臂在一側揚起——這時,滑門拉開,會長進來了。我們向他問好,等他落座。我很高興他的到來,因為雖然我知道他見過我的舞台表演,但從未在如此親密的場合看我跳舞。起初我想表演一支名叫“閃光的秋葉”的短舞,如今我改變主意,請豆葉改奏“殘酷的雨”。“殘酷的雨”講述的是一位年輕女郎的情人在雨中脫下自己的和服外套,為她擋雨。女郎深受感動,因她知道他是一個被施了魔法的精靈,一旦沾濕,軀體就會漸漸消失。我的老師屢次表揚我,說我表現出了這個女郎悲哀的心情。有一段舞我需要慢慢蹲下,大多數舞蹈者的大腿都會顫抖,但我就不。我大概曾提過,井上派的舞蹈,麵部表情和肢體動作同等重要。因此雖然我跳舞時很想偷眼看看會長,但一直做不到,因為我必須總是把目光投在適當的地方。而且為了使舞蹈更有感覺,我一心想著最讓我傷心的事情,那就是我的旦那也在這屋子裏,但他不是會長,而是延。我一有這個念頭,周遭的一切似乎都重重地向地麵墜去。外麵的花園,屋簷上滴落的雨水沉重得仿佛玻璃珠子,甚至連墊子也緊壓著地板。我提醒自己,我要表現的不是年輕女郎失去精靈愛人的悲傷,而是當我的生命最終被剝奪我最為戀慕的東西時,我所感到的痛苦。我發覺自己同時也在想佐津,我為我們最後離別的苦痛而舞。到了後來,我幾乎要被悲哀壓垮了,但當我回身去看會長時,我沒有預料到這種情景。


    他坐在離我最近的桌角,這個角度隻有我才能看見他的臉。我想他的表情先是驚詫,因為他的雙眼瞪得大大的。然後嘴角抖動了兩下,往常都是因為忍笑,而這次卻有別樣的情緒。我不敢肯定,但我覺得他眼裏蓄滿了淚。他看著門,裝著要摸摸鼻翼,借機用一根手指在眼角一抹,他還撫著眉毛,好像他這個樣子是眉毛出了什麽問題。看到會長痛苦的表情,我驚訝萬分,一時間不知所措。我走回桌邊,豆葉和延交談起來,過了一會兒,會長插嘴說:“今晚南瓜去哪裏了?”


    “哦,會長,她病了。”豆葉說。


    “你什麽意思?她不能來了嗎?”


    “是啊,不能來了,”豆葉說,“這是好事,要知道她得了流感。”


    豆葉回頭繼續說話。我看見會長瞧了眼手表,用還沒有完全鎮靜下來的聲音說:“豆葉,請你原諒。今晚我不太舒服。”


    會長拉上滑門時,延說了句好笑的話,大家都大笑起來。但我卻突然有了一個可怕的想法。我在舞蹈中著力表現的是情人不在身邊的痛苦,我自己自然是憂傷難過,但竟也讓會長難過了。有沒有可能他正想著南瓜呢?畢竟,她也是不在場的人啊。我沒法設想他是為了南瓜生病這種事情而淚水盈眶,但或許我激起他心底某些更為深沉複雜的情感。我所知道的是,我跳完舞後,會長就問起南瓜,聽說她病了就離開。如果我發現會長對豆葉有感情,我一點也不會奇怪,但南瓜?會長怎麽可能喜歡這樣一個……嗯,缺乏品位的人?


    你也許會想,任何有點常識的女人,到了這般地步也該放棄希望了。有段時間,我每天都去找算命先生算命,查黃曆也比平時更仔細,想要找出一些跡象來說明我的確應該向我無法逃避的命定屈服。當然,我們日本人生活在一個希望破滅的時代,如果我也和其他許多人一樣慢慢絕望,也是意料之中的。但另一方麵,很多人相信這個國家終有一日會複興,但如果我們一直生活在瓦礫堆中,這是絕無可能的。每當我在報紙上讀到一家小店,比方說,一家戰前生產自行車零部件的廠家,如今重新開業,似乎戰爭從未發生一樣,我就對自己說,如果整個國家能從黑暗的低穀裏重生,那麽,我也完全可以從我黑暗的低穀裏重生。


    從三月開始直到春末,豆葉和我都忙於準備“古都之舞”,自從祇園戰末關閉以來,這還是第一次重新開演。碰巧,會長和延這幾個月來忙得不可開交,隻帶大臣來了兩次祇園。後來六月頭一周的一天,我得知當晚岩村電器公司請我去一力亭茶屋。幾周前我就定下了預約,很難推脫。後來我推開滑門進去時,已經遲到了半小時。奇怪的是,桌邊不像往常那樣圍坐著一圈人,而是隻有延和大臣在。


    我立即看出延在生氣。我當然以為他是生我的氣,因為我讓他單獨和大臣相處這麽長時間——不過說實話,他們的“單獨相處”無非就好比一頭鬆鼠和一隻昆蟲在同一棵樹上“單獨相處”罷了。延用指節扣著桌麵,神色很是煩躁,大臣則站在窗前,看著庭院。


    “好了,大臣!”我坐到桌前,延說道,“看花草也該看夠了,我們是不是要坐在這裏等您一晚上?”


    大臣吃了一驚,微微鞠躬表示歉意,然後坐在我為他鋪好的墊子上。我通常會無話可說,但今晚好辦多了,因為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他。


    “大臣,”我說,“您不再喜歡我了!”


    “呃?”大臣說,使勁調整了一下表情,現出一個驚訝的樣子。


    “有一個多月您沒來看我了!是因為延先生冷淡了您,不常帶您來祇園了嗎?”


    “延先生沒有冷淡我,”大臣說,連吹了好幾口氣進鼻孔,又說,“我已經欠他很多情了。”


    “一個月不招呼您?他當然冷淡您了。我們要大大補償一下。”


    “是啊,”延插嘴說,“尤其要多喝酒。”


    “天哪,延先生心情可不太好。他一晚上都這樣嗎?會長,豆葉還有南瓜在哪裏?他們不來了嗎?”


    “會長今晚沒空。”延說,“其他人我不知道。那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


    片刻,門拉開,兩個女仆端著晚餐進來。我竭盡全力想讓他們邊吃邊聊,就是說,我先試著讓延講話,可他沒有講話的心情,接著我又讓大臣講,當然了,這比讓他盤子裏的烤魚開口說話還難。最後我放棄了,隨口閑聊,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到了後來,我都覺得自己像是個老太太對著她的兩條狗在嘮叨。與此同時,我一直給他們斟酒。延喝得不多,而大臣每次都領情地舉杯。正在大臣的眼睛即將水汪汪時,延就像剛剛清醒過來似的,突然把杯子重重地擱在桌上,用餐巾擦了嘴,說:“好了,大臣,今晚就到此為止。您該回家了。”


    “延先生!”我說,“我覺得您的客人才剛來了興致。”


    “他已經盡興了。天啊,我們今天早些送他走吧。那麽,走吧,大臣!您的夫人會感激我們的。”


    “我沒有結婚。”大臣說,但他開始拉襪子,準備起身。


    我帶延和大臣穿過走廊來到門口,又幫大臣穿好鞋。由於汽油短缺,轎車還是很少見。女仆叫來了一輛人力車,我把大臣扶上了車。我注意到他今晚有些奇怪,一直看著自己的膝蓋,連告別話也不說一句。延留在門口,仰望夜空,似乎瞧著雲聚雲散,但今晚其實萬裏無雲。大臣走後,我對他說:“延先生,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們兩個到底是怎麽啦?”


    他厭煩地瞟了我一眼,回身走進茶屋。我看到他坐在屋裏,一手輕拍著桌上的空酒杯。我以為他是要清酒,但我問他時他對我不理不睬,而酒瓶也碰巧已經空了。我等了很長時間,以為他有話對我說,但最終還是我先開口:“瞧瞧您,延先生。您兩眼間的皺紋深得像馬路上的車轍似的。”


    他放鬆了些眼睛周圍的肌肉,皺紋就消失了。“你知道,我已經不比以前年輕時候了。”他對我說。


    “這麽說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這些皺紋成了永恒的印記,不是你讓它們消失,它們就會消失的。”


    “延先生,別忘了,皺紋有好也有壞。”


    “你也不像以前那麽年輕了,你知道。”


    “別再損我了!你的心情比我想的還糟糕。怎麽沒酒了?你得喝點酒。”


    “我沒有損你。我說的是事實。”


    “皺紋有好有壞,事實也有好有壞,”我說,“要盡量避免壞的事實。”


    我找了個女仆,讓她送上威士忌酒和水,又叫了魷魚幹作點心,因為我吃驚地看到延晚飯沒吃什麽。食物送到後,我在玻璃杯裏倒了威士忌,摻了水,然後送到他麵前。


    “這個,”我說,“把它當作藥,喝了吧。”他抿了一小口,隻喝了一丁點。“全喝了。”我說。


    “我自有我喝酒的方式。”


    “醫生要病人服藥,病人就得服藥。現在喝了它!”


    延喝幹了酒,但是沒有看我一眼。我又倒了些酒讓他喝。


    “你不是醫生!”他對我說,“我有我喝酒的方式。”


    “好了,好了,延先生。您每次一開口,麻煩就更多。病人病得越重,藥就喝得越多。”


    “我不喝。我討厭一個人喝酒。”


    “好吧,我陪您喝。”我說。我在杯子裏放了些冰塊,舉起來讓延斟滿。他從我手裏把杯子拿過去的時候,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我今夜第一次看到他笑——然後小心翼翼地往我杯裏倒酒,比我剛才給他倒的多一倍,最後加了一點水。我把他的杯子也拿過來,把裏麵的酒倒在桌子中間的碗裏,接著又在杯子裏倒了相同量的威士忌,又多加了一點作為懲罰。


    我們喝完酒後,我不禁做了個鬼臉,發現喝威士忌就像在路邊嘖嘖有聲地喝雨水一樣好玩。我想做鬼臉是很有用的,因為之後延臉上的怨色就減了不少。我喘過氣來時,就說:“我不知道今晚您怎麽會這樣,是因為大臣的關係嗎?”


    “別提那個人!我正要忘記他,你又讓我想起來了。你知道他早先說了些什麽話嗎?”


    “延先生,”我說,“讓您高興起來是我的責任,不管你是不是想再喝點威士忌。你看著大臣夜複一夜地喝醉,現在該是你喝醉的時候了。”


    延又不高興地瞟我一眼,拿起杯子,那樣子像是走向刑場,盯著酒杯看了好久才喝下去。他把酒杯放在桌上,用手背揉揉眼,似乎要把眼睛擦幹淨。


    “小百合,”他說,“我得告訴你一些事,你遲早會知道的。上周大臣、我,還有一力亭茶屋的女主人有過一次談話,我們商量讓大臣來當你旦那。”


    “大臣?”我說,“延先生,我不明白。這是您想看到的嗎?”


    “當然不是。但是大臣幫了我們大忙,我別無選擇。占領當局準備對岩村電器公司作最後裁決了,你知道。公司可能會被沒收。我想會長和我都要學會去幹灌水泥之類的活,因為他們不準許我們再經商了。但是,大臣讓他們重審我們的案子,又讓他們相信對我們的判決是過於嚴厲了。你知道,的確太嚴厲了。”


    “但是延先生總是說大臣各種難聽的話,”我說,“我覺得……”


    “他配得上我想出來的任何難聽話!我不喜歡這個人,小百合。即使欠了他情,我還是不喜歡他。”


    “我知道,”我說,“所以把我給大臣是因為……”


    “沒有人會把你給大臣。而且他也出不起錢當你的旦那。我讓他以為岩村公司會給他出錢,但我們當然不會。我早就知道答案,否則也不會這麽問。大臣非常失望,你知道,有一刻我差點就替他感到難過了。”


    延說的話挺有趣,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因為我突然想到大臣做了我的旦那,朝我越靠越近,下垂的下巴往前突,呼吸吹到了我鼻孔裏。


    “哦,你覺得很有趣,是嗎?”延說。


    “真的,延先生……抱歉,但一想到大臣的樣子……”


    “我不願去想他的樣子!和他坐在一起,跟一力亭茶屋女主人談話,就夠討厭的了。”


    我又給延倒了一杯摻水的威士忌,他也給我斟了一杯。此刻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喝酒,因為我眼前已經有點模糊了。但延舉起了杯子,我沒辦法隻好陪他一起喝。接著他用餐巾擦了擦嘴,說:“小百合,現在日子可真難過啊。”


    “延先生,我想我們喝酒是為了高興起來。”


    “小百合,我們認識當然很久了。大概……十五年了吧!對嗎?”他說,“不,別回答。我有件事要說給你聽,你就坐到這裏來,好好聽著。這話我早就想告訴你,現在是時候了。我希望你聽仔細了,因為我隻說一遍。事情是這樣:我不太喜歡藝伎,這個你大概知道的。但我總覺得你,小百合,和其他藝伎不大一樣。”


    我等著延說下去,但他沒說話。


    “這就是延先生要對我說的話?”我問。


    “那麽,是不是說我要替你做各種事?比方說……哈!比方說,我該給你買珠寶。”


    “您已經給我買過珠寶了。事實上,您一直非常好。那是說,對我非常好;您當然不是對人人都好。”


    “唔,我該給你買更多。不過,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我想說的是,我現在明白自己是個傻瓜。剛才你聽到大臣要當你旦那的想法就笑了,但瞧瞧我吧,隻有一條胳膊,皮膚又像……他們是怎麽叫我的,蜥蜴?”


    “哦,延先生,您不能這麽說自己……”


    “這一刻總算到來了,我已經等了幾年。我已經等過了你和將軍的胡鬧。每次我想到他和你……好吧,我連想都不願想。說到這個蠢大臣!我對你提過他今晚向我說的話嗎?真是再糟糕也沒有了。他知道自己無法當你旦那,他就像一堆塵土似的坐了很久,後來說:‘我以為你說過我能當小百合的旦那。’唔,我可沒這麽說過!‘我們已經盡力了,大臣,但還是沒辦法。’我對他說。接著他說:‘你不能隻安排一次嗎?’我問:‘安排一次什麽?安排一次你做小百合的旦那?您是說,隻一個晚上?’他點了點頭!好,我說,‘大臣,您聽我說!到茶屋女主人那邊去要求讓您這樣的人來當小百合這樣的女人的旦那,已經夠為難了。我這樣做是因為我知道這不可能。但要是您想……’”


    “您沒有這麽說!”


    “我當然這麽說了。我說:‘但如果您想我會替您安排,哪怕是四分之一秒……您憑什麽要她?再說,她不是我的東西,可以隨便送人,是不是?想想我去跟她說這種事!’”


    “延先生,我希望大臣沒有怪罪,要知道他為岩村電器公司做的事。”


    “等一等,不要以為我沒有心存感激。大臣幫助我們是因為這是他的責任,這幾個月來,我招待他這麽周全,而且以後還會繼續招待他。但這並不是說我會放棄已經等了十多年的東西,而去讓給他!如果我如他要求的那樣來問你,你怎麽說?難道你會說:‘好啊,延先生,我為您做這件事?’”


    “好了……我該怎麽回答這種問題?”


    “簡單。隻要告訴我你絕不會做這種事。”


    “但是延先生,我欠你這麽多……如果您請求我,我是不能輕易拒絕的。”


    “謔,這可新鮮!小百合,難道是你變了嗎?還是這本來就是你的一個方麵,而我一直不知道?”


    “我一直認為延先生過於抬舉我了……”


    “我不會看錯人。如果你不是我想的那種女人,那這個世界也不是我想的那樣。你是說,你能夠考慮把自己獻給大臣那種人?難道你感覺不到這世上有對錯好壞之分嗎?還是你在祇園裏呆的時間太長了?”


    “天哪,延先生……我很多年沒見你這麽憤怒……”


    這句話必然是說錯了,因為延的臉一下子就氣得通紅。他用一隻手抓起玻璃杯,狠狠地砸了下去,杯子碎了,冰塊灑了一桌。延翻過手來,掌上有道血痕。


    “啊,延先生!”


    “回答我!”


    “我現在沒法想這個問題……求您,我要去拿點東西來給您止血……”


    “不管是誰要你做,你都會把自己交給大臣嗎?如果你是個會做這種事的女人,我要你馬上離開這屋子,再也不要和我說話!”


    我不明白今晚的情勢怎會急轉而下,但我非常清楚,我隻能給出一個答案。我急著去找塊布頭來給他包紮,他的血已經滴到桌上了。但他逼視著我,我不敢動。


    “我絕不會做這種事。”我說。


    我以為這句話能讓他平靜下來,不料過了一段長長的、可怕的時間,他還是盯著我,最後終於歎口氣。


    “下次,不要等我弄傷了自己再說話。”


    我衝出去找女主人。她帶著幾個女仆過來,拿來一碗水,還有毛巾。延不讓她請醫生,而且說實在的,傷口也沒有我想得那麽厲害。女主人離開後,延奇怪地陷入了沉默。我試著打開話題,但他表示沒有興趣。


    “我先是沒法讓您鎮靜,”我終於說,“現在又無法讓您說話。我不知道是該讓您喝更多酒,還是正是這酒惹的麻煩。”


    “小百合,酒我們已經喝夠了。這該是你把那塊石頭拿回來的時候了。”


    “哪塊石頭?”


    “去年秋天我給你的那塊。工廠裏的水泥。去,把它帶來。”


    我聽後,渾身冰冷,因為我完全清楚他的意思。延要當我旦那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哦,說真的,我喝得太多了,不知道還能不能走路!”我說,“延先生或許可以讓我下次見麵時再帶來。”


    “你今晚就拿來。你以為大臣走後,我還留下來幹什麽?我在這裏等你,你去拿。”


    我想派一個女仆去幫我拿石頭,但我知道我跟她說不清石頭放在哪裏。於是我隻好跌跌撞撞地走到門廳去穿鞋,又半醉半醒地摸過祇園的街道。


    我到了藝館,進屋裏找到了那塊水泥,它外麵裹著綢布,塞在我壁櫥的架子上。我拿出石頭,把綢布扔到地上,雖然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做。我出去的時候,在樓上過道碰到阿姨,她必定是聽到我步履蹣跚的聲音,上來看個究竟,她問我幹嗎手裏捧塊石頭。


    “阿姨,我是給延先生送去,”我說,“請您別讓我去!”


    “小百合,你喝醉了。你今晚是怎麽回事?”


    “我得把這個給他。還有……哦,如果我這麽做,我就要死了。請別讓我去……”


    “喝醉酒,還在哭。你比初桃情形更糟!你不能這樣子出去。”


    “那麽就請給一力亭茶屋打電話,讓她們轉告延先生我不能去了,好嗎?”


    “延先生為什麽會等你拿石頭給他?”


    “我沒法解釋。我沒法……”


    “沒關係。如果是他在等你,你就得去。”她對我說,扶著我回到屋裏,用一塊布擦幹我的臉,又就著電燈籠的光給我補妝。我渾身無力,她用手支著我的下巴,不讓我的頭倒來倒去。她最後不耐煩了,雙手卡住我的頭,讓我的頭不要動。


    “我希望你不要再讓我看到你這個樣子,小百合。天知道你是怎麽回事。”


    “我是個傻瓜,阿姨。”


    “今天晚上你當然是傻瓜,”她說,“如果你做了什麽事,失去了延先生的歡心,媽媽會非常生氣的。”


    “我還沒有做,”我說,“但是如果您覺得什麽事情能……”


    “別說了。”阿姨對我說,直到補完妝,她都沒有再說一個字。


    我雙手捧著這塊沉重的石頭,朝一力亭茶屋走去。我不知道是它確實太重,還是我喝多了酒,胳膊沉甸甸的。我回到延的屋裏時,覺得已經用盡了氣力。如果他開口要我做他情婦,我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能控製住情緒。


    我把石頭放在桌上。延把它抓起來,托在裹著毛巾的手上。


    “我希望我沒有答應過你這麽大的珠寶,”他說,“我沒有這麽多錢。但從前不可能的事現在都有可能了。”


    我鞠了一躬,盡量不讓他看出我的沮喪。延不必告訴我他這句話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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