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後,我什麽也不記得了,我以為自己大概流著血,渾身發冷、麻木。我知道大臣從我身上爬開,但也許是我把他推開的。我還記得我哭著問他是否和我看到了一樣的場麵,門口站著的是否真是會長。我看不清會長的表情,因為將近傍晚的陽光是從他身後射進來的。但是門一關,我不禁想象我看到了他臉上的鎮靜,正如我心中的鎮靜。我不知道這鎮靜是否存在,而且我懷疑是沒有的。然而我們感覺痛苦時,即使是開花的樹木也像是被我們的愁苦壓彎了枝頭。所以看到會長在那兒也是同一回事……唉,我把自己的痛苦投射在我所見到的所有東西上。


    如果你認為,我把大臣帶到空戲院去是為了把自己置於險境——這麽說吧,就隻等刀子向斷頭台上砍來——我相信你能理解,我雖然快要被擔憂、恐懼、厭惡所壓垮,但還有一種興奮之情。門推開前一刹那,我幾乎可以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膨脹,仿佛河流在漲水。因為我從未采取如此極端的辦法來改變我未來的人生軌跡。我就像個孩子,踮著腳尖走到懸崖峭壁上俯視大海,但怎麽料到一個大浪卷來,把我擊入海流,席卷而去。


    紛亂的情緒過後,我漸漸清醒過來,豆葉跪在我身邊。我困惑地發現自己已經不在那個老戲院裏,而是在旅館的一間幽暗的小屋裏,躺在榻榻米上。我完全想不起來怎麽離開戲院的,但我肯定是離開了。後來豆葉告訴我,是我去找旅館老板要一間清靜的屋子休息,他看出我情形不妙,就去把豆葉叫來了。


    所幸,豆葉似乎相信我是真的病了,就把我留在了屋裏。後來,我走回房間,頭暈乎乎的,心裏怕得要命。我看見南瓜走進了前麵帶頂棚的通道。她瞧見我就停下腳步,我本以為她可能會跑過來向我道歉,但她慢慢把目光凝聚在我身上,好像一條蛇發現了老鼠。


    “南瓜,”我說,“我讓你帶延來,不是會長。我不明白……”


    “是啊,小百合,你一定很難想明白,生活不是一帆風順的!”


    “一帆風順?已經糟糕透頂了……你是搞錯了我讓你幹什麽嗎?”


    “你就是覺得我笨!”她說。


    我怔住了,默默地站了很久。“我把你當朋友。”我最後說。


    “我也把你當朋友,曾經。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說得好像我做過什麽傷害你的事,南瓜,但是……”


    “沒有,你從來不做這種事,是嗎?完美的新田小百合小姐從來不做!我想你奪走我藝館女兒的地位也是無所謂的?小百合,你還記得嗎?我不顧一切地幫你和那醫生——不管他叫什麽名字。我冒著惹初桃生氣的危險幫你!你卻背信棄義,偷走我的東西。這幾個月來我一直奇怪,你為什麽要把我卷進大臣的小圈子裏來。這次我很抱歉,你再想利用我就沒那麽容易了……”


    “但是南瓜,”我打斷她的話,“那你就不能不答應嗎?你為什麽要把會長帶來?”


    她站直了身子。“我非常清楚你對他的意思,”她說,“隻要沒人看見,你的眼睛就長在他身上,就像毛皮長在狗身上一樣。”


    她憤怒地咬著嘴唇,我能看見唇膏染紅了她的牙齒。我現在意識到,她一直打算用最惡毒的方法來傷害我。


    “小百合,很久以前你拿走了我的東西,現在你覺得怎樣?”她說。她的鼻孔張開,滿臉怒火,像著了火的樹枝。仿佛這麽多年來,初桃的靈魂一直困在她體內,現在終於掙脫出來了。


    那天晚上後來發生的事,我隻有個模模糊糊的印象,隻記得自己對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恐懼萬分。大家圍坐著飲酒歡笑,我也隻能勉強賠笑。一晚上我的臉一定都紅著,因為豆葉一次次地來摸我的脖子,看我有沒有發燒。我能坐得離會長多遠就坐多遠,以免和他眼神相交,整個晚上我都在盡量避開他。但後來我們準備睡覺時,我走進門廳,正好碰到他回房。我應該給他讓道,但我羞愧難當,略略鞠躬後快步從他身邊走過去了,一點也沒有掩飾自己的悲哀。


    那是個折磨人的夜晚,我所記得的還有另外一件事。大家都睡著後,我恍恍惚惚地走出旅館,走到海邊懸崖,往黑暗裏眺望,海水在我腳下咆哮,波濤轟鳴,宛如痛哭。我好像看到所有事物的表麵下都隱藏著一種我前所未知的殘酷——這樹,這風,甚至我腳下站的岩石,都似乎和我童年的敵人初桃結為同盟。風聲呼嘯,枝葉搖擺,好像在嘲笑我。難道我生命中的溪流從此就永遠分道揚鑣了?那晚我把會長的手帕帶著睡覺,望能得到最後一次安慰。現在我把它從袖子裏拿出來,擦幹臉,舉到風中。我剛要讓它舞入黑暗,突然想起許多年前田中先生寄給我的小小牌位。對於離我們遠去的東西,我們總會留個紀念品。藝館裏的牌位是我童年生活的唯一遺存,而會長的手帕,也將會是我餘生的遺存。


    回到京都後幾天,我身不由己地參加一連串的活動。我別無選擇,隻能像往常一樣化妝、趕赴茶屋約會,好像這世上什麽都沒有改變。我一直用豆葉的話來提醒自己,沒有比工作更能戰勝失望情緒的了,但我的工作似乎幫不了我。每次跨入一力亭茶屋,我就想起延很快就會叫我來這兒,告訴我一切都安排妥當了。他前幾個月很忙,我以為大概在一兩周內不會聽到他的消息。不料從天見回來三天後的周三下午,我得到通知說岩村電器公司打電話給一力亭茶屋,讓我晚上去陪宴。


    下午三四點鍾的時候,我穿上了黃色的絲織和服,綠色的襯袍,還有鑲金線的深藍腰帶。阿姨說我漂亮極了,但當我往鏡子裏瞧時,見到自己像是個被打敗了的女人。以前當然也有過這樣的時候,還沒離開藝館,我就對自己的樣子不滿意,但我往往能找到一處亮點,讓我整個晚上都充滿自信。比方說,無論我多麽疲累,一件柿紅色的襯袍,總能襯托出我眸子裏的藍色,遮掩去灰色。但那天晚上,我的臉頰凹陷得尤其厲害,雖然我像往常一樣用了西式化妝品也無濟於事,就連我的發型也好像左右不對稱。我想不出改善的法子,隻好讓別宮先生把我的腰帶往上加了一指的寬度,好讓我減去幾分沮喪的神色。


    我的第一個宴會是一位美國上校舉辦的,上賓是新上任的京都府知事。宴會在從前的住友家族府邸舉辦,如今已是美國陸軍第七師的指揮部。我吃驚地看到,花園裏許多美麗的石頭都被塗成了白色,英語標牌——我當然看不懂——掛在一棵棵樹上。散會後,我前往一力亭茶屋,一個女仆帶我上樓,來到那間祇園關門那晚延與我相會的屋子裏。就是在這個地方,我得知他為我找到了躲避戰亂的天堂,看來我們在同一間屋裏慶祝他成為我旦那,也是理所當然,雖然對我來說,絕對不是什麽慶祝。我跪坐在桌子一端,這樣延的位置就麵對壁龕。我小心翼翼地選擇座位,好讓他用一條胳膊斟酒時,桌子不會礙著他。他告訴我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後,當然會想要給我斟一杯酒。對延來說,這是個美妙的夜晚,我隻能盡力不去破壞它。


    燈光昏暗,茶色的牆壁上折射出紅色的光影,氣氛確實非常宜人。我先前忘記了這屋子的獨特氣味——一種混合著塵土味和木器清潔油味的味道——現在我又聞到了。我回憶起了幾年前和延相會在這裏的種種細節,本來我是不會再去想了。我記得,他的兩隻襪子上都有洞。一隻消瘦的大腳趾露在外麵,指甲剪得很整齊。難道那晚過後,時間當真隻過了五年半?我覺得好像已經過了整整一代人,我認識的許多人都已經過世了。難道這就是我回祇園來過的日子?正如豆葉曾對我說的話:如果我們想要活得快樂,就不會來當藝伎。我們當藝伎,是因為別無選擇。如果我母親還健在,我大概已經在海邊為人妻母了吧,我會覺得京都是個遙遠的地方,魚要用船運到那邊去。我的生活還能更糟嗎?延曾對我說:“小百合,我是個很容易了解的人。我不喜歡眼前放著我得不到的東西。”也許我也一樣,我在祇園的日子裏,一直幻想著會長出現在我眼前,但現在我得不到他。


    我等了十分鍾或一刻鍾後,開始想他到底來不來。我知道不該這麽做,但我還是把頭靠在桌上休息了,前幾晚都沒睡好。我沒睡著,隻是在我通常的憂愁心緒裏打了個盹。我好像做了個奇怪的夢,聽到遠處有擊鼓聲,還有水龍頭裏流水的噝噝聲,接著我覺得會長的手撫在我肩上。我知道這是會長的手,因為我抬頭看是誰在碰我時,他就在那裏。擊鼓聲是他的腳步聲,噝噝聲是門軸滑動的聲音。現在他站在我身邊,女仆候在他身後。我鞠躬為自己的睡著而抱歉。有一刻我糊塗了,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醒了,但這並不是夢。會長坐在延的座位上,延卻不在。女仆上來送酒時,我突然有個可怕的念頭。會長是來告訴我延出了事故?還是遭遇了別的什麽壞事?否則,為什麽延自己不來?我正要問會長,茶屋的女主人探進頭來。


    “喲,會長,”她說,“我們幾周沒有見到您了。”


    女主人在客人麵前總是熱情大方,但我聽出她聲音裏有點緊張,她心裏藏著事情。她大概和我一樣想到延了吧。我為會長斟酒,女主人過來跪在桌旁。他正要喝酒,她卻把他的手攔下了,湊過去聞了聞酒味。


    “說真的,會長,我不明白您為什麽特別喜歡這種酒。”她說,“我們今天下午開了一些,最好的已經藏了幾年。我肯定延先生來了會喜歡的。”


    “我相信他會的,”會長說,“延喜歡好東西。但他今晚不來。”


    我聽到這話吃了一驚,但還是兩眼看著桌麵。我發現女主人也很驚訝,她很快換了話題。


    “哦,好,”她說,“不管怎樣,你覺得我們的小百合今晚迷人嗎?”


    “啊,女主人,小百合什麽時候不迷人了?”會長說,“她讓我想起……我給你看一樣我帶來的東西。”


    會長把一個藍綢小包放在桌上,他進來的時候我沒注意到他拿在手裏。他打開包裹,裏麵是一卷狹長的卷軸,他把它展開。畫因年代久遠,已經有了裂縫,畫上是富麗堂皇的宮廷縮景。如果你見過這種卷軸,就知道能把它從屋子的這頭展開到那頭,觀賞宮廷全景,從一端的大門一直看到那端的宮殿。會長把畫卷放在麵前,從一軸往另一軸卷,跳過酒宴場麵,跳過把和服係在腿間踢球的貴族,直到他看見一個年輕女子,穿著美麗的十二單22跪坐在皇帝寢宮外的地板上。


    “你們覺得它怎麽樣!”他說。


    “這幅卷軸太棒了,”女主人說,“會長是從哪裏得來的?”


    “哦,我是多年前買的。看看這個女子,她就是我買這幅畫的原因。你注意到什麽沒有?”


    女主人湊眼過去細瞧,之後會長又挪過來讓我看。這位年輕女子雖然不過一枚大號硬幣那麽大,但畫得纖毫畢現。我先前沒注意,以為她的眸色是灰白色的……我細看後,才知道原來是藍灰色。我立即想起內田以我為模特畫的許多作品。我臉紅了,喃喃地說了句畫很漂亮。女主人也欣賞了一會兒,然後說:“好了,我不陪您二位了。我要去送一些剛才說起過的新鮮涼酒。您覺得我應該留些等延先生下次來嗎?”


    “不必費心了,”他說,“這裏的清酒就可以。”


    “延先生……很好吧,是嗎?”


    “哦,是啊,”會長說,“他很好。”


    聽到這話,我如釋重負,但同時又愧意上湧,非常難受。如果會長不是為延帶口信來的,那麽一定別有目的,或許是來譴責我的行為。回京都後的幾天,我一直盡量不去想象他看到的情景:大臣的褲子沒有穿上,我的兩條光腿伸在亂糟糟的和服外麵。


    女主人走了,關門聲像是一把劍從劍鞘裏拔出來的聲音。


    “會長,請允許我說,”我竭力把話說得平靜,“我在天見的行為……”


    “小百合,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我不是來聽你道歉的。好好坐一會兒。我要告訴你一件很多年前的事情。”


    “會長,我糊塗了,”我開口說,“請原諒我,但……”


    “聽著吧。你很快就知道我為什麽和你說這個。你還記得一家叫積雄的飯店?它在大蕭條末期時關門了,不過……哦,沒關係,你那時候還很小。總之,很多年前的一天——準確說,十八年了,我和幾個助手去那裏吃午飯。有一位名叫嚴子的藝伎陪著我們,她是從先鬥町來的。”


    我立刻想起了嚴子這個名字。


    “當時人人都喜歡她,”會長繼續說,“我們吃完飯,碰巧時間還早,我就提議去散步,沿著白川溪走到劇院。”


    這時候,我已經把會長的手帕從腰帶裏拿了出來,默默地放在桌上,把它鋪平,他的姓名縮寫清晰可見。過了這麽多年,手帕的一角染上了汙漬,顏色也已經發黃,但會長似乎一眼就認出來了。他慢慢地住了口,把它拿起來。


    “你從哪裏得到的?”


    “會長,”我說,“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是否知道我就是那個您說過話的小女孩。那天下午您去看歌舞伎表演《且慢》的路上,把手帕送給了我。你還給我一個硬幣。”


    “你是說……你還是學徒的時候,就知道我是那個和你說話的人?”


    “我第二次見到會長就認出來了,那是在相撲比賽上。說實話,會長還記得我,真讓我驚喜。”


    “哦,小百合,或許你該好好照照鏡子。尤其是當你的眼睛哭濕了的時候,它們就變成……我說不清,我覺得能看透你的眼睛。你知道,我很多時間都在和男人們周旋,他們從來不跟我講真話,這個女孩從來沒有見過我,卻願意讓我看透她。”


    說著會長打斷了話頭。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豆葉會當你姐姐?”他問我。


    “豆葉?”我說,“我不明白。豆葉和這件事有什麽關係?”


    “你確實不知道,對嗎?”


    “知道什麽?會長。”


    “小百合,是我請豆葉照顧你的。我對她說,我遇見一個漂亮的小女孩,有一雙令人驚訝的灰眼睛,如果她在祇園碰到你,就請她幫你。我說,如果有必要的話,錢由我來付。才過了幾個月,她果然碰到了你。從這些年她告訴我的事情來看,如果沒有她的幫助,你是當不上藝伎的。”


    幾乎無法形容會長的話對我的影響。我一直想當然地以為豆葉是出於個人目的,想讓自己和祇園擺脫初桃。現在我明白了她的真實動機,她培養我是因為會長……啊,我覺得我早該回想一下她對我的所有評價,思索其中的含義。不僅豆葉在我眼裏的形象改變了,我自己也好像變成了另一個女人。我的目光落在我擱在腿上的雙手,這雙手是會長給的。興奮、害怕、感激一時俱來。我從桌邊挪開一點,向他鞠躬道謝,我不由說道:“會長,請原諒我,但我真的希望多年前您就讓我知道……所有這些。這對我的意義實在太大了。”


    “小百合,我不能讓你知道是有原因的。這也是我不讓豆葉告訴你的緣故。這和延有關。”


    聽到延的名字,我所有的感覺一下子全抽空了,我突然明白會長一直以來的緣由。


    “會長,”我說,“我知道自己不值得您的眷顧。上個周末,我在……”


    “小百合,我承認,”他打斷我說,“天見發生的事讓我心情很沉重。”


    我能感覺到會長在看著我,我卻沒法看著他。


    “我有些事要和你談談,”他繼續說,“我整天都在想該怎麽做。我一直想著多年前的事。我相信我能有更好的辦法說清楚,可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要說的話。”


    他停下來,脫了外衣,折疊放在身邊的墊子上。我能聞到他襯衣上漿的味道。這讓我想起在猿屋旅館拜訪將軍時,他的房間裏總有一種熨衣服的氣味。


    “岩村電器公司還是剛起步的時候,”會長開始說道,“我認識一個叫池田的人,他在鎮子那頭為我們的一家供應商工作。他在解決線路問題上是個天才。有時候我們的設備出了問題,我們就會借用他一日,他會把什麽問題都解決。一天下午,我下班後匆匆回家,卻在藥店碰到他。他對我說,他輕鬆了,因為辭了工作。我問他為什麽辭職,他說,‘該是辭職的時候,我就辭了!’嗯,我當場就聘用了他。過了幾周,我又問他,‘池田先生,你到底為什麽辭了鎮子那頭的工作?’他對我說,‘岩村先生,這幾年我一直想來你公司工作。但你從來都不請我。隻有你們碰到問題時才叫我,但從來不叫我來工作。有一天我意識到,你永遠都不會叫我來的,你不想因為在供應商那裏挖牆腳而搞壞了商務關係。隻有我先辭職,你才有機會聘用我。所以我辭職了。’”


    我知道會長在等我說話,但我沒敢開口。


    “所以,我在想,”他接著說,“你和大臣的事可能和池田辭職一樣。我會告訴你我為什麽這麽想。那是因為南瓜帶我去戲院後說的話。我對她非常生氣,一定要她說出這麽做的理由。很長一段時間她沒開口,後來她對我說的話初聽起來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她說,你是讓她帶延過去。”


    “會長,求您別說了,”我不安地開口說道,“我犯了這樣一個大錯……”


    “在你還沒有說下去之前,我很想知道你為什麽要做那事。也許你覺得那樣是在……幫岩村電器的忙。我不知道。或者你欠了大臣什麽人情但我不知道。”


    我一定是輕輕搖了一下頭,因為會長立刻不說話了。


    “我非常慚愧,會長,”我終於好不容易說出話來,“但是……我這麽做完全是出於個人目的。”


    過了很久,他歎口氣,舉起酒杯。我為他斟酒,覺得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他把酒在嘴裏鼓搗了一陣,停留了片刻才咽下去。看見他嘴巴鼓鼓的,我覺得自己像是隻空瓶子,裏麵裝滿了羞愧。


    “好吧,小百合,”他說,“我告訴你我這麽問的確切原因。要是你不知道我和延的關係,你就不可能明白我今夜來此的目的,也不清楚我為什麽這些年這麽對待你。相信我,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有時候確實難相處。但他是個天才。我對他的看重,超過一個工作班子。”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或做什麽,於是隻好用顫抖的手拿起瓶子給會長斟酒。他沒有舉杯,我覺得是個壞兆頭。


    “我剛認識你不久的一天,”他接著說,“延送你一把梳子,當著宴席上眾人送給了你。直到那時我才意識到他有多喜歡你。我想之前應該還有別的表示,但我忽略過去了。我一旦察覺到他對你的感情,他那晚看你的樣子……唉,我立刻知道,我不能從他手中奪走他這麽想要的東西。這並沒有減輕我對你的關心,事實上,過了這許多年,延每次說到你,我倒是越來越不能無動於衷了。”


    會長頓了頓,說:“小百合,你在聽我說話嗎?”


    “會長,我當然在聽。”


    “你當然不會知道我欠了延很大的人情。我確實是公司的創辦人,他的上司。但是岩村電器還年輕的時候,發生了資金流動的嚴重問題,公司差點倒閉。我不想放棄對公司的掌控,延堅持要引入投資者,我拒不接受。最後他贏了,但是我們之間有段時間有了隔閡。他提出辭職,我差點就讓他走了。當然,他完全正確,錯的是我。要不是他,我會失去整個公司。這樣的人,你該怎麽報答他?你知道我為什麽不是‘社長’而是‘會長’?因為我把這個頭銜讓給了延,雖然他本想推辭。所以,我一發現他對你的感情,就決定隱藏自己對你的心意,好讓他得到你。小百合,生活對他太殘酷了,他幾乎沒有幸福可言。”


    我做藝伎的這些年,從來沒有一刻能讓自己相信會長對我有特別的眷顧,如今我知道他為了我和延……


    “我不想對你這麽冷淡,”他接著說,“但你也知道,如果他發覺我感情的蛛絲馬跡,一定會立即放棄你的。”


    自從我孩提時期,我就夢想有一天會長會對我說,他喜歡我,現在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當然沒想過,他當真會說出我想聽的話,但也沒想過延就是我的命中注定。也許,我一生追求的目標欺騙了我,但至少在這一刻,和會長共處一室,我能鼓起勇氣向他傾訴衷情。


    “請原諒我要說的話。”我終於開口。


    我想講下去,但喉嚨卻不知怎麽吞了口東西,我不知道我吞了什麽,除非是我硬壓下去的一小團感情,因為我臉上已經放不下了。


    “我對延感情很深,但我在天見的所為……”我不得不停頓了很長時間,抑止嗓子裏的灼燒,“我在天見的所為,是因為我對您的感情,會長。自從我還是祇園的一個小孩子,我這一生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是為了能接近您。”


    說完這些話後,我體內的所有熱量好像都湧到臉上來了。我覺得自己可能會飄浮到空中,就像一片灰燼飄浮在火焰上,除非我能把注意力轉移到這屋子的其他地方。我想從桌子上找到一個汙跡,可是桌子也閃閃發亮,從我視野裏消失了。


    “看著我,小百合。”


    我想照會長說的做,可是辦不到。


    “真奇怪,”他輕聲又說,幾乎是在自言自語,“許多年前那麽直率地看著我眼睛的小姑娘,同一個女人,現在卻做不到了。”


    或許抬起眼睛看著會長應該是很簡單的,但不知為何我覺得緊張,即使我獨自站在舞台上,全京都的人都看著我,我也沒這麽緊張。我們坐在桌子一角,挨得很近,我最後擦了擦眼睛,抬起來和他目光相交時,我能看到他眼睛周圍的黑圈。我想我是否應該移開目光,稍微鞠個躬,然後給他斟酒……但是無論什麽動作都打不破這種緊張。我正在想著,會長把酒瓶和杯子挪到一邊,伸手抓住我袍子的衣領,把我拖向他。片刻間我們的臉靠得這麽近,我都能感覺到他皮膚的溫暖。我仍然竭力想弄明白自己是怎麽回事,我該做什麽或說什麽。隨即會長又把我拉近了些,吻了我。


    你可能會奇怪,這是我這一生中第一次真正地被人吻。鳥取將軍當我旦那時,有時候會把嘴唇壓在我嘴上,但那是毫無感情的。那時我就想,他是不是隻是需要一個地方來擱他的臉。即使安田旭,那個送我和服的男人,我在立鬆旅館引誘他的那晚,他在我脖頸和臉上親吻了幾十次,但從來沒有用他的嘴唇碰我的嘴唇。因此你能想象,這次親吻,我生命中第一次真正的親吻,對我來說比我體驗過的任何東西都來得親密。我覺得我從會長那裏拿走了一些什麽,他則把什麽東西給了我,那東西比以前任何人給我的東西都更為私密。這種滋味銷魂蝕骨,不同於任何水果或蜜糖的味道。我嚐到這滋味,肩膀垂下去了,腹部鼓起來了。不知為何它讓我想起十幾種不同的場景,我不知道自己怎麽會記起來的。我想起在藝館的廚房裏,廚子掀開米鍋鍋蓋,一股蒸氣直衝出來。我又想起在那條作為先鬥町交通要道的小巷子裏,一天傍晚擠滿了懷著良好祝願的人群,來觀看吉三郎從歌舞練場劇院退休當日的告別演出。我相信我大概想到了幾百件事情,好似我思緒的界限全都打破,記憶毫無阻隔地任意馳騁。接著會長又往後靠了靠,離開了我的身子,一隻手仍然搭在我脖子上。他離我很近,我能看到他潮濕而光澤的嘴唇,聞到剛才親吻的滋味。


    “會長,”我說,“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這一切?您為什麽吻我?您剛才還說著把我當禮物送給延先生。”


    “小百合,延放棄了你。我沒有拿走他的任何東西。”


    我情緒混亂,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在那裏看到你和大臣時,你眼裏的神情和我多年前在白川溪邊看到的一樣,”他對我說,“你看上去那麽絕望,好像沒人救你你就要淹死了。南瓜告訴我你是想讓延看到,我就決定把我看到的告訴他。他十分震怒……喏,如果他沒法原諒你的作為,我很清楚,他永不會是你命中注定的人了。”


    回想起小時候在養老町的一天傍晚,一個叫義佐的男孩爬到樹上去往池塘裏跳。他爬得太高了,但池水不夠深。我們讓他別跳了,但他不敢下來,因為樹下都是石頭。我跑回村子去找他父親山下先生,他父親不慌不忙地走上山頭,我懷疑他是否清楚兒子的危險狀況。他走到樹下時,男孩——他不知道父親來了——正好失手墜落。山下先生輕而易舉地接住了他,就像有人把一個麻袋拋到他懷裏,然後讓他兒子站直了。我們全都歡呼起來,圍著池塘又蹦又跳。義佐飛快地眨眼,睫毛上掛著驚訝的點點淚滴。


    如今我非常了解義佐的感受。我正朝石頭上墜落,會長卻跨過來接住了我。我感覺如此安心,連眼角的淚水也無力擦去。他在我眼中一片模糊,但我看到他向我靠近,一把將我摟在懷裏,仿佛我是一條毯子似的。他的雙唇吻向我露出在和服前襟外的頸部肌膚。我感覺到他在我脖頸上的呼吸,他那種迫不及待的心情幾乎要把我吞噬。我不禁想起幾年前的一件事,我走進藝館廚房,發現一個女仆俯在洗滌槽上,正在咬一隻熟透的梨子,汁水淌到她脖頸裏,她想把它藏起來。她說,她太想吃這隻梨了,求我不要告訴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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