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2月,大雪覆蓋了集中營新建的火葬場外堆放著的赤裸的屍體。腐臭的黑煙從煙囪裏滾滾而出。


    伊莎貝爾站在自己早上點名的位置上,渾身顫抖著。天氣冷得連她的肺部都痛了起來,還凍住了她的睫毛。她感覺自己手指尖和腳趾也仿佛燃燒了起來。


    她等待著點名的結束,卻遲遲沒有聽到哨聲響起。


    雪依然在下。囚犯的隊列中,一些女人咳嗽了起來,另一個人一頭栽進了黏黏糊糊、泥濘不堪的雪地裏,再也站不起來了。一陣寒風吹過了營地。


    終於,一個騎在馬背上的黨衛軍軍官走過了女人們的身邊,挨個審視著她們。他似乎能夠洞察一切——被剃掉的頭發、被跳蚤咬傷的痕跡、被凍傷的藍色指尖,還有鑒定她們是猶太人或者同性戀、政治囚犯的臂章。遠處,炸彈落了下來,像雷聲一樣在遠方炸裂。


    每當這位軍官指向一個女人,她就會立即從隊伍裏被拖拽出來。


    他指向了伊莎貝爾,於是她被人強行從地上抬了起來,拽離了隊列。


    黨衛軍的小分隊把這些被選中的女人包圍了起來,強迫她們站成兩隊。一聲哨音響了起來,“快點!一!二!三!”


    伊莎貝爾向前挪動著腳步,雙腳凍得生疼,肺裏充滿了灼燒感。米舍利娜也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她的身邊。


    離開大門,她們向外走了一英裏左右的距離,身邊轟隆隆地駛過了一輛卡車,顛簸的後車廂裏高高地堆疊著赤裸的屍體。


    米舍利娜被絆了一跤。伊莎貝爾伸出手來,把自己的朋友扶了起來。


    她們繼續向前行進著。


    最終,她們來到了一處籠罩在霧氣之中的雪地裏。


    德國人再次將這群女人區分開來。伊莎貝爾被人用力地從米舍利娜身邊拽走,推進了“夜與霧法令”運動的政治犯中間。


    德國人把她們集中到了一起,一邊喊叫一邊指指點點。伊莎貝爾這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道路苦工。看到自己入選,她身邊的那個女人尖叫了起來。


    “別喊了。”伊莎比爾的話剛一出口,一根警棍就重重地砸在了那個女人身上,把她打趴在地。


    伊莎貝爾如同耕田的騾子一樣麻木地站著,任由納粹把粗糙的皮帶套過她的肩膀、綁在她的腰上。和她肩並著肩綁在一起的還有另外十一個年輕女子,在她們的身後,皮帶的另一頭綁著一個和汽車差不多大小的鋼輪。


    伊莎貝爾試著邁開腳步,卻怎麽也動彈不得。


    一根鞭子打在她的背後,抽得她的皮肉火燒火燎起來。她緊緊攥住皮帶又試了一次,向前邁進了一步。所有人都筋疲力盡,根本就沒有力氣,何況她們的腳還在雪地裏凍著。然而她們隻能前進,不然就會遭到鞭笞。伊莎貝爾彎下身子,努力地向前移動,想讓輪子轉起來。皮帶嵌進了她的胸脯裏,其中一個女人絆了一跤,摔倒了,其他人仍在拉扯著。皮帶咯吱作響起來,輪子轉動了。


    她們拉呀,拉呀,拉呀,為身後開辟出了一條覆蓋著白雪的馬路。其他女人們則手握鏟子、推著獨輪手推車在路上做著清理的工作。


    衛兵們從始至終都圍坐在火堆旁,自顧自地有說有笑。


    一步。


    兩步。


    三步。


    伊莎貝爾的腦海中已經沒有任何的雜念了。寒冷、饑餓或幹渴,還有她身上的跳蚤和虱子,全都消失了。她忘記了現實生活是怎麽樣的,這才是最糟糕的。她不想讓自己錯過一個腳步,將衛兵的注意力轉移到她的身上,引來一頓毆打、鞭笞甚至是更加糟糕的懲罰。


    四步。


    一心隻想著移動。


    她的一條腿癱軟下來,摔倒在了雪地裏。她身旁的那個女人朝著她伸出手來,伊莎貝爾抓住那隻顫抖的、被凍成了藍白色的手,把它攥在自己麻木的手指之間,爬了起來。她咬緊牙關,重新邁開了充滿痛苦的腳步。再來一步。


    和往常一樣,警報在淩晨三點半便響了起來,點名的時間到了。和她的九名室友一樣,伊莎貝爾睡覺時把自己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不合適的鞋子和內衣,袖子上縫有囚犯編號的鬆垮條紋連衣裙。然而,這些衣物沒有一件是保暖的。她試著鼓勵身邊的女人們堅強起來,可她自己卻在日益衰弱。這是一個可怕的冬天,所有人都瀕臨死亡,得了斑疹傷寒症和遭受酷刑的人死得快一些,忍受饑餓和寒冷的人死得慢一些,但大家都在劫難逃。


    伊莎貝爾已經連著好幾個星期都在發燒了,不過體溫還不至於高到可以被送進醫院樓的程度。上個星期,她還因為在工作的時候昏倒而被毒打了一頓——後來因為摔倒引來了一陣拳打腳踢。她那已經不足八十磅重的身體上長滿了虱子,到處都是裂著口的潰瘍。


    拉文斯布呂克從一開始就是個危險的地方,然而此時此刻,1945年3月,這裏的危險級別又更上了一層樓。在最後一個月裏,上百名女子在這裏遭到了殺戮、毒害或毆打。唯獨能夠活下來的全都是些不中用的人——病人、幼女或是老人——還有那些“霧與夜法令”運動的政治犯。伊莎貝爾和米舍利娜就屬於政治犯,也就是反抗力量中的女性。傳聞說,鑒於戰勢已經轉變,納粹不敢現在就毒死她們。


    “你會熬過去的。”


    伊莎貝爾意識到自己一直都在原地搖晃,幾近暈倒。


    米舍利娜·巴比諾給了她一個疲倦而又充滿希望的微笑,“別哭。”


    “我沒有哭。”伊莎貝爾回答。她們都知道,在夜裏哭泣的女人會在早上死去。悲哀和失落會隨著每一次吸氣鑽進她們的體內,卻從來都不曾被她們呼出。你不能放棄,一刻也不能。


    伊莎貝爾知道這一點。在集中營裏,她會以自己知道的唯一一種方式進行回擊——那就是照顧好自己的獄友,幫助她們保持堅強。大家在這座煉獄裏擁有的就隻有彼此而已。入夜後,她們會蜷縮在自己黑暗的床鋪裏,小聲地對彼此耳語,溫柔地歌唱,試著延續往昔生活的某些記憶。在伊莎貝爾被送到這裏的九個月中,她找到了——同時也失去了——數不清的朋友。


    可伊莎貝爾現在已經倦了,病了。


    是肺炎。她十分肯定。也許還有斑疹傷寒症。她悄悄地咳嗽起來,做著手頭的工作,試圖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她最不想要的就是在“帳篷”裏——那座用防水布做牆壁搭成的小磚樓——結束自己的一生。納粹會把所有得了不治之症的女人丟到那裏去等死。


    “活下去。”伊莎貝爾輕聲說道。


    米舍利娜鼓勵地點了點頭。


    她們必須活下去,此時此刻更是如此。上個星期,新來的囚犯帶來新聞:俄羅斯人已經挺進了德國,並且大敗納粹軍隊。奧斯維辛已經被解放了,據說西線上的同盟軍也是捷報頻頻。


    所有人都知道,一場生存的競賽已然開始。戰爭就要結束了,伊莎貝爾必須長久地活下去才能親眼看到同盟國的勝利和法國的解放。


    哨聲在隊伍的前排響了起來。


    囚犯們一下子全都安靜了下來——大部分都是女人,還有一些是孩子。在他們的麵前,三個黨衛軍軍官正牽著警犬來回踱步。


    集中營指揮官出現在眾人麵前。他停下腳步,把雙手背在身後,用德語喊了些什麽,黨衛軍軍官們全都走上前去。伊莎貝爾聽到了“霧與夜法令”這幾個詞。


    一個黨衛軍軍官指向了她,另一個人則在人群中穿梭,撞到了一些婦女,害得她們摔倒在旁人的身上。那個軍官抓住伊莎貝爾纖細的手臂,用力地拉扯著她。她跌跌撞撞地跟在他的身旁,祈禱著自己的鞋子不要掉下去——丟失鞋子是要遭到鞭刑懲罰的。如果她丟掉了自己的鞋子,在餘下的冬日裏就隻能光著一隻被凍傷的腳了。


    不遠處,她看到米舍利娜也被另一個軍官拽了出來。


    某黨衛軍軍官喊出了一個詞,伊莎貝爾一下子就聽懂了。


    她們要被送往另一個集中營。


    她感覺到了一陣無力的憤怒。冰天雪地之中,她是絕不可能在強製行進的路上活下來的。


    “不。”她嘟囔了一句。自言自語已經成了她的一種生活方式。幾個月以來,每當她在工作時站在隊列中或是做著什麽讓她排斥或是害怕的事情時,她都會對自己低語。蹲在一排旱坑裏、被一群得了痢疾的女人圍在中間時,她盯著坐在她對麵的那個女人,看到對方腸子蠕動出來的產物,為了試圖不吐出來,她也會自言自語一番。起初,她念叨的都是些為自己編造的有關未來的故事,有時還會和自己分享過去的一些回憶。


    如今,她嘴裏嘟囔著的就隻剩下一堆的詞語了,有時是胡言亂語——任何能夠讓她想起自己是個還活著的人的話。


    她的腳趾絆到了什麽東西,害得她一頭栽倒坐在了髒兮兮的雪地裏。


    “站起來。”有人喊道,“前進。”


    伊莎貝爾動彈不得,可如果她留在那裏,他們就會再次對她揮動皮鞭。或者更糟。


    “站起來。”米舍利娜說。


    “我站不起來。”


    “你可以的,快點,趁他們還沒有看到你摔倒。”米舍利娜把她攙扶了起來。


    伊莎貝爾和米舍利娜就這樣融入了參差不齊的囚犯隊列中,疲倦地向前走著,經過集中營四周的圍牆,出現在了瞭望塔上的警衛視線之中。


    她們走了兩天的時間,穿越了三十五英裏的距離,每晚跌坐在冰冷的地麵上,簇擁在一起取暖,祈禱自己能夠看到明天的太陽。一早,她們又會被哨聲叫醒,繼續上路。


    這一路上總共死了多少個人?她想要記住她們的名字,可她實在是饑寒交迫,累得連腦子都不聽使喚了。


    終於,她們到達了自己的目的地,一座火車站。在這裏,她們被推上了幾輛散發著死亡和糞便味道的牲畜運輸車。黑煙在被白雪籠罩的天空中升騰了起來,樹枝光禿禿的,天空中已經沒有了飛鳥,整座樹林裏聽不到任何生物嘰嘰喳喳、喋喋不休的聲音。


    伊莎貝爾爬上牆邊堆著的草垛,試圖讓身體盡可能地縮小。她把流血的膝蓋抱在胸前,伸出雙臂摟住自己的腳踝,好保存身上僅存的溫度。


    胸口的疼痛簡直讓她難以忍受。她捂住嘴巴,俯身向前,身體仿佛就要伴隨著咳嗽聲被榨幹。


    “你在這兒。”黑暗中,米舍利娜邊說邊爬上了她身旁的草垛。


    伊莎貝爾如釋重負地歎了一口氣,立馬又咳了起來。她用一隻手捂住嘴巴,感覺鮮血噴濺在了自己的掌心裏。如今,她已經咯血好幾個星期了。


    伊莎貝爾感覺到一隻幹枯的手敷在了她的額頭上,再次咳了起來。


    “你燒得可不輕。”


    牲畜運輸車的門哐啷一聲關上了。車廂顫抖了一下,巨大的鐵輪開始旋轉起來。隨著車廂的擺動,車裏的婦女們聚集在一起,坐了下來。至少在這樣的天氣裏,她們的尿液都在桶裏被凍住了,不會灑得到處都是。


    伊莎貝爾倒在自己的朋友身上,閉上了雙眼。


    遠處的某個地方,她聽到一聲高頻率的哨音,一枚炸彈落了下來。火車伴著尖銳的聲音停下了,炸彈炸開了,近得足以讓車廂都顫抖起來,空氣中充斥著煙火的味道。下一刻,炸彈很有可能就會落在這趟火車上,讓所有人都送命。


    四天之後,當火車終於完全停下時(為了躲避轟炸,它先後數十次減慢了速度),車門哐啷一聲打開了,露出了一片雪白的畫麵。畫麵中隻有幾個身穿黑色厚大衣的黨衛軍軍官正在車廂外等待。


    伊莎貝爾坐起身來,驚奇地發現自己已經不冷了,反倒熱得渾身冒汗。


    她看到自己的許多朋友都在一夜之間徹底地倒下了。但她沒有時間為她們哀悼,也沒有時間念上一句祈禱詞或是低語一句再見。站台上的納粹朝著她們衝了過來,吹著哨子喊叫著。


    “快點!快點!”


    伊莎貝爾用手肘推醒了米舍利娜。“抓住我的手。”伊莎貝爾說。


    兩個女人牽著手小心翼翼地爬下了草垛。伊莎貝爾邁過一具屍體,發現死者腳上的鞋子已經被人拿走了。


    站台的另一邊,囚犯們正在排隊。


    伊莎貝爾一瘸一拐地前進著。走在她前麵的女人絆了一跤,跪倒在地上。


    一個黨衛軍軍官猛地把那個女人拉了起來,朝著她的臉開了一槍。


    伊莎貝爾並沒有放慢腳步。她身上一會兒冷得刺骨,一會兒又熱得滾燙,腳下軟綿綿的,邁著沉重的腳步穿行在白雪皚皚的森林裏,直到另一座營地出現在她的眼前。


    “快點!”


    伊莎貝爾緊跟著前麵的婦女們穿過一座敞開的大門,走過一大群瘦骨嶙峋、穿著灰色條紋睡衣、透過鏈環圍欄注視著她們的男女麵前。


    “朱麗葉特!”


    她聽到了一個名字。起初,這對她來說並沒有什麽意義,隻不過是另一種聲響罷了。可她緊接著就想起來了。


    她曾經就叫作朱麗葉特,再之前才叫作伊莎貝爾,還有夜鶯。不隻是f-5491號。


    她望了望排成一排、站在鏈環圍欄後麵的那些瘦削的囚犯。


    有個人在朝她招手。一個女人:灰白色的頭發,尖尖的鷹鉤鼻,深陷的眼睛。


    眼睛。


    伊莎貝爾認出了那種緊盯著自己的、疲憊而又心照不宣的眼神。


    阿努克。


    伊莎貝爾蹣跚著跑到了鏈環圍欄前。


    阿努克迎了上去。兩人的手指隔著冰冷的金屬緊握在了一起。“阿努克。”她說著,耳邊響起了她破碎的聲音。她微微咳嗽了一下,捂住了嘴巴。


    阿努克深色的雙眸裏飽含的哀傷令人難以忍受,她朋友凝視的目光轉向了一座煙囪裏冒著腐臭黑煙的建築。“他們要殺了我們,掩蓋他們的所作所為。”


    “亨利呢?保羅呢?……蓋坦呢?”


    “他們全都被捕了,朱麗葉特。亨利被吊死在鎮廣場上,其他人……”她聳了聳肩膀。


    伊莎貝爾聽到一個黨衛軍士兵朝她吼叫了起來,趕緊離開了圍欄。她想要對阿努克說些什麽實實在在的話,某些能夠持久的話,卻除了咳嗽之外什麽也說不出來。她捂住自己的嘴巴,踉蹌著靠向一邊,回到了隊伍裏。


    伊莎貝爾看到她的朋友比出了“再見”的口型,自己卻連回應都沒有辦法。她實在是太過於厭倦道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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