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現在對我的信心幾乎已經膨脹到了極點,我知道他對我的信念從未完全消失過。這其中的原因深深紮根於很多年前,他認識了一個身患小兒麻痹症卻康複的人。這個人花了10年時間才康複,但是他的經曆使爸爸相信,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每天他許多微小的行動都表明了他對我的信念:幫我洗澡,喂我吃飯,給我穿衣,幫我支撐身體,每天夜裏隔兩個小時起床給我翻動一下麻木的身體。一個虎背熊腰,長著像聖誕老人大胡子的男人,雙手卻總是小心翼翼的。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發現,爸爸一直在照顧著幾乎我所有的身體需求,而媽媽卻很少靠近我。無論她什麽時候來到我身邊,她的憤怒和仇恨總是表露無遺。隨著時間推移,我看到一個家分成了兩半:我和爸爸在一邊;媽媽、戴維和金在另一邊。這個家庭以前是多麽其樂融融,而現在憑直覺我明白,是我的病痛給家人的心帶來了裂痕。


    聽到爸媽爭吵的時候,我內心充滿了愧疚。每個人都因為我而飽受折磨。爸媽一遍遍地為同一件事情而爭吵,而我就是一切痛苦的來源。媽媽想聽從醫生的建議,把我放到全日護理中心。她認為我會永遠這樣,而我又需要那麽多的特別照顧,讓我在家裏卻不利於戴維和金的成長。爸爸則不這麽認為。他仍然希望我好起來,而且他相信如果把我送到護理中心,我的病情絕不可能好轉。這種不和,是他們這些年一直爭吵不斷的最根本原因。他們動輒大吵大鬧,或是冷戰。


    很久以來,我都無法理解為什麽媽媽和爸爸的想法差別那麽大。但把很多事放在一起看,我終於發現,媽媽幾乎被我的病摧毀了。她隻是想保護戴維和金,不讓他們擁有同樣的命運。她已經失去了一個孩子,不想讓剩下的兩個健康的兒子和女兒受到任何方式的傷害。


    事情並非一直這樣。我剛得病的前兩年,媽媽和爸爸一樣不辭勞苦地尋找治療方法,不斷拯救她認為正在慢慢死去的兒子,因為我每天都要離父母的生命遠一些。我無法想象爸媽受了怎樣的折磨:他們看著自己健康的孩子慢慢消失,他們乞求醫生,看著我接受藥物治療,同意讓我接受從腦結核到一係列其他疾病類別的檢查。最後他們隻是被告知,什麽都救不了我了。


    即使傳統醫學沒能找到答案,媽媽也沒有就此放棄。醫生告訴我,找不到治療方案後的一年時間裏,媽媽都在家照顧我,用盡一切方法來救我,包括請信仰治療師幫我祈禱和用維生素飲食法等,但一切都無濟於事。


    媽媽為無法救我而產生了越來越強烈的負罪感,並因此備受煎熬。她認為自己對不起兒子,而且隨著朋友和親戚逐漸疏遠我們家,她感到越來越絕望——有些人是因為害怕這診斷不出病因的疾病,有些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怎麽安慰像我父母這樣活在黑暗噩夢中的人。不管怎樣的原因,他們懷著感激之情靜靜地擁抱他們健康孩子的時候,總是刻意和我的家人保持著距離,我們家越來越孤立了。


    媽媽的痛苦很快開始瘋長,甚至到了無法控製的地步。她在我患病兩年後的某天晚上想到了自殺。她吃了很多安眠藥,然後躺下等死。但做完這些,她想起外婆曾經跟她講過外公因突發心髒病死亡的事情:他都沒有機會道別。所以,就算在絕望的重重遮擋下,媽媽還想最後一次告訴爸爸她多麽愛我們,而這救了她。爸爸發現她吃了安眠藥,載著她、戴維、金、我和戴維帶來過夜的朋友,一起去了醫院。


    醫生給媽媽洗了胃。但那天晚上之後,弟弟的朋友就再也不來過夜了。父母心裏的孤立情緒也開始傳染到弟弟妹妹身上。媽媽住院接受精神治療讓他們也經受了許多折磨。她出院的時候,醫生說她不再適合繼續照顧我了。他們說,媽媽是在哀悼失去的兒子,所以應該盡量少和我接觸,以免造成她更劇烈的情緒波動。病中絕望痛苦的媽媽對此深信不疑,開始專心照顧兩個健康的孩子,差不多恢複了後就又開始了全職工作。而爸爸在費力保住工作的同時還在照顧我,多數時候他沒有任何人的幫助。


    就這樣過了好多年。直到情況慢慢有所改變,媽媽隨著情緒好轉,對我的照顧也越來越多,現在幾乎和爸爸一樣多了。她知道我喜歡吃加蜜桃酸甜醬的肉醬意大利麵,就會經常做給我吃。有時我躺在沙發上,她還會把我的頭枕在她腿上。回避我那麽久之後,她終於可以和我有肢體接觸,這令我很開心。而她在深夜放音樂聽的時候我曾是那麽傷心,因為我知道她聽見歌詞,想到過去,心中肯定充滿了憂傷。


    想起爸爸,我也滿心難過。為了照顧我,他將自己的抱負深埋心底,不僅沒有得到升職,甚至還被降職。每一名家庭成員——爸爸、媽媽、弟弟、妹妹,他們全都為我的病付出了很高的代價。雖然我不敢確定,但有時我仍然會想,是不是因為這些失去的希望和夢想,像爸爸那麽有能力的人才學會了將情感藏在內心深處,我都懷疑他是否還記得藏在哪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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