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


    我陪伊莎貝拉躺在床上,等到她睡著,我起身走下樓梯。佩格婆婆躺在安樂椅上,她腳上的血管像蚯蚓一樣凸出來,看得出來她的腿一定又浮腫了,想必很痛苦,不過如果我問她,她肯定會說不痛。


    祖母正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她的手在桌上瞎摸著,然後把一個咖啡杯放在讀者文摘的杯墊上,這時,電視裏露西?裏卡多正在和裏基 抱怨,祖母看得入迷,其實這集她早就看過幾百遍了。


    最後一個台階發出咯吱的聲音,佩格婆婆按下靜音鍵,轉過頭來。


    “嗨。”我說。


    “嗨,小姑娘,你爸爸在門廊抽煙呢。”


    我撲通一聲坐在雙人沙發上,她清了下嗓子,盯著我等我說話。


    “怎麽了?”


    “我說,你爸爸在門廊。”


    “嗯。”


    “他一個人。”


    哦。“他心情如何?”


    “他自從知道你要回家之後,就一直很有點反常。”


    我覺得祖母該擦一擦她淡紅色的眼鏡片,但是沒對她說。祖母轉過頭去,按下遙控器,電視裏裏基喊著:“噢!露西!”我知趣地走開了。


    打開前門時,那熟悉的咯吱聲喚醒我的許多回憶。


    父親拿著煙鬥,掃了眼,說:“幫我把燈關了。”他做了個手勢,指了指門廊上被飛蛾包圍著的吊燈。我退回去,關上開關,然後坐在他身邊。


    他還是坐在搖椅上,自從我記事開始,他每個夏夜都在這把搖椅上度過。月光溫柔地灑在他身上,遮蓋了他灰白的頭發和皺紋,好像變回我記憶裏以前的爸爸。我坐在秋千上,手指繞在鐵鏈上,煙鬥裏燃燒的煙草味有些甜,勾起我的懷舊情緒,但我從沒告訴過他我多麽喜歡這個味道。“繼續這麽抽——”我朝著他的煙鬥點點頭,“很快你就會像個老太婆一樣,整天拖著氧氣瓶。”


    他笑著哼了一聲,“這和每天兩包香煙可不一樣。”


    甜豆先生爬到門廊上,在父親的腿上蹭來蹭去。


    甜豆滿足地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我點頭示意,“它想讓人撫摸它。”


    “算了,我不想糟蹋我的手指。”他甩了下腿,趕走了甜豆。


    老貓不滿地豎起毛發,弓起背。可能是聽到了什麽,它突然扭頭轉向後院,然後溜進了黑夜裏。


    我們什麽也沒說,坐在那裏,直到蟋蟀唱起小夜曲。“天哪,我都忘記這些小東西有多吵了。”


    他在搖椅上前後晃著,若無其事,似乎不把我們之間緊張的關係當回事一樣。“什麽小東西?”


    “蟋蟀。”


    “習慣了,我直接把這些聲音過濾掉了。”他在搖椅扶手上敲了敲煙鬥,然後放回嘴裏。


    “你的確很有一套。”


    “我們又要開始吵架了嗎,詹納薇?”


    “不是你的錯,這是男人共有的特征。”我眨了下眼,表示我在開玩笑,或者至少假裝在開玩笑。


    “也是,真奇怪為什麽上帝把男人造成這樣。”


    “這樣男人才能和女人相處。”我向後踏了幾步,然後抬起腳,讓秋千蕩起來。暖風撫摸著我的臉頰,將我眼前的幾縷碎發吹開。“我敢說,夏娃肯定很健談。”


    我聽見貓頭鷹的叫聲,想在黑夜裏找到它的身影,但是在深藍色的夜空下,隻能看見樹影搖曳。


    “她得健談才行。”他遠眺著天上的半月,好像是在和它說話。“夏娃和她老公要忙著給世上幾百萬樣東西取名字。”


    “我猜百分之九十都是她給取的名字。”


    父親的搖椅停止了搖擺,我的心也幾乎停止。“你想告訴我五年零九個月前發生的事情嗎?”


    我真的很想。


    但我真的不想。


    我雙腳著地,停下了秋千,胃裏一陣翻滾。“好吧。”


    於是我告訴了他。


    我告訴他我的初衷是做應該做的事情,在結婚前潔身自好,可是媽媽去世了,我很受傷,大衛一直陪著我。當然我沒有告訴他全部事情,我沒有告訴他我當時多麽厭恨上帝和那些戒律,事實上當時我甚至想去打破所有戒律。我也沒有告訴他,大衛的愛撫就像是一劑短暫的麻醉藥,隻有在我和大衛做愛時,我才能暫時忘記母親經曆的痛苦,才能暫忘世界上最愛我的人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父親緩慢又小心翼翼地赤腳將煙鬥放直,“有沒有蚊子叮你?”他直勾勾地盯著黑夜。


    “還沒有。”我仔細研究他的表情和姿勢,尋找憤怒的痕跡。


    “我一直想買盞油燈放在這裏。”他的聲音平緩,表情仍然冷靜。


    “再配上我聖誕節打算送給你的十五英尺高的圖騰,肯定很好看。”


    “真希望聖誕節快點到。”


    我們要這樣繼續不聞不問“屋子裏的這隻大象”嗎?(眾所周知卻避而不談的事情。)我忍不住這壓抑感:“爸,你打算繼續這麽聊著家常?”


    他向後靠在椅子上,然後用熾熱的眼神看著我,即使柔和的月光也無法掩蓋。“詹納薇,你想讓我說什麽?想問我是不是對你很失望?沒錯,我對你很失望。上次我想告訴你我的看法,你掛了我的電話,快六年我都沒有你的消息。”


    “如果你不像上次那樣對我說教……”


    “那個男人謀殺了你的母親,可他竟然是我孫女的爺爺,你讓我怎麽高興得起來?”他握著搖椅的扶手,手背上的青筋暴了出來。


    我一直等著他繼續說下去,漫長的五分鍾過去了之後,他又開始在搖椅裏搖晃。


    “然後呢?”


    “然後?”他惡狠狠地說,“就是因為他父親,你母親才會去世。”


    我心裏一驚。六年了,他的怒火一丁點也沒有消退。“這麽說有點過火,他都不是媽媽的醫生。”


    他的鼻孔微張,呼吸變得急促而憤怒。“你母親那麽信任他,他應該送她去專科醫生,他知道的,他知道這都是他的錯。我隻要他承認,隻要他一句對不起。”他的語速急促,音調比平時高了一個八度。


    “爸……”


    “你做這些是為了故意氣我嗎?”


    我原本以為他快要哭了出來,可是我錯了,他並不悲傷,而是憤怒。“什麽?”


    “你做這些……”


    我立馬站了起來,感到熱血沸騰。“我聽懂了。你問我,我未婚先孕,我讓我的生活無比艱難,我獨自撫養一個孩子,你問我做這些是不是為了故意氣你?這是你的問題嗎?”


    他長歎一口氣,從搖椅上站起來,徑直朝著泥濘的小路走去。我望著他的背影,直到一片烏雲擋住了月光,他從我的視線消失。這樣正好,反正我也不想再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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