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巴尼。”琳達好像很久以前就想說了一樣。她說:


    “你想不想去郵局工作?那裏正在找人。”我有點訝異地看著琳達的臉,因為她突然提起郵局的事。


    “你這樣下去會餓死的,沒有工作是不行的。”她說著她自己想像的情形。我在倫敦的醫院時,也聽護士說過好幾次類似的話。女人們的想法都是這樣的。


    “沒錯,我是一文不名。”我說。琳達大概是認為今天的我之所以對任何事無動於衷,是因為我沒有工作的關係。


    “好壯觀呀!”站在我們附近的一個男人發出感歎,然後說:“站在這麽壯麗的景觀下,我們顯得好渺小呀!是吧?老兄。”


    我對他這樣的說法覺得很納悶。即使沒有看到這樣的景觀,我們也會覺得自己的渺小,不是嗎?


    “我聽我母親說過,極光是種不祥的預兆。”琳達說。“看到極光時,就是有人要死了。”


    “哦,是嗎?”我說。老實說,我根本不在乎這些。


    “自古以來,人們就很害怕大自然的異象,總認為大自然的異象是魔王降臨的前兆。天空出現極光,冰的魔王就會來到地麵徘徊。”


    “那隻是放電的現象。”周圍有一個男人說。“和日光燈的原理一樣。離地麵一百公裏到五百公裏的空中,漂浮著許多帶有磁力的電子,那裏的空氣很稀薄。帶有磁力的電子撞上從太陽飛過來的微粒子時,就會發光。”我轉頭看聲音的來源。那是個身材細長的外國男子,他講的英語有外國口音。


    “離極點大約二十三度的位置上,有一個叫做‘極光圈’東西,在極光圈下很容易看到極光,但是踏出圈外或進入圈內,都很難看到極光。”


    “既然是跟從太陽飛出的微粒子相撞就會發光,那白天不是應該比較容易看到極光嗎?”我問。於是那男子露出好像有點困惑的表情。


    “嗯,這是個好問題,很難回答的問題。”他說。


    “不知是什麽原因,太陽的微粒子總會聚集在地球上黑夜的那一半,然後在地磁的作用下,慢慢往極地集中。”


    “然後發光嗎?”我問。“像日光燈那樣。”


    “是的。”那個男人回答。


    “那什麽是‘不知是什麽原因’?”


    “隻有神能回答這個問題。”他說。


    我覺得話說到這兒,就變得很無聊了,還不如回到酒瓶麵前。極光確實是很特別的現象,如果天氣不冷的話,再多看幾眼這奇特的景觀,也沒什麽不可。真希望下次極光出現的時候是夏天。


    我的腳已經朝酒館的方向走去,此時迪蒙西小旅館旁邊的刺葉桂花樹那邊,好像發生了什麽事情,引起我的注意。琳達也往那邊看去,她的注意力好像完全被那裏吸引住了。


    “喂喂,那邊有一張人的臉,誰在那裏呀?”我雖然聽到喧擾的聲音,但是卻對那邊的情形一點興趣也沒有,隻想快點進入酒館裏麵。不過,琳達想去那邊看,所以拉住我的外套衣領,把我拖向那邊。


    那裏是村裏最大的刺葉桂花樹下,每年十二月這棵樹就會變成聖誕樹。不久之後,這樹上就會掛滿小燈泡。這個地方的人民信仰天主教,耶誕節時的活動雖然不見得很盛大,但這棵樹卻一定會裝飾得非常華麗。


    “喂,誰在那裏嗎?”人群中有個男人抬頭向上發問。


    “從那裏看極光可以看得更清楚嗎?”


    但是,對方並沒有回答。我因為被琳達拉著,所以也進入人群之中。一走到樹下,周圍立刻暗了下來。


    “那是樹枝的後麵,不可能看得更清楚的。”


    不知道誰說了這句話。這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


    “在那地方幹什麽呢?”


    那裏確實是樹枝後麵相當深的地方。


    “喂,在那裏的是人嗎?”


    另外一個人說。


    “看得到臉呀!”不知是誰這樣回答了。從旁邊小旅館泄出來的黃色燈光,正好照到那個地方,所以刺葉桂花樹的樹枝看起來黃黃的。


    “可是沒有身體呀!”不知是誰這麽說了。


    “誰去拿手電筒來好嗎?”有人說。


    “我去拿。”回答這句話的,是站在我身旁的琳達。她跑著衝進旅館的玄關。琳達以前是迪蒙西小旅館的工作人員,因為這層關係,也常到亞文的酒吧。


    不久之後,琳達一麵搖晃著手電筒的光芒,一麵走出飯店的玄關。眾人看見她出來後,都不由自主地抬頭往上看,等待她的手電筒照出什麽奇特的東西。她一回到我身邊,就很謹慎地讓手電筒朝上,照射那個大家覺得奇怪的東西。一張白色的人類臉龐,浮現在手電筒的光線中。看到那個東西的同時,大家都安靜無聲了。因為大家都無法理解,為什麽會有那樣的事情。


    那好像真的是一張人類的臉,看起來是一個臉色蒼白的女人的臉。那張臉一動也不動。但是,為什麽會有那樣的一張臉,在那麽高的地方呢?那張臉背後的天空,是輕飄飄、搖晃晃的極光所形成的簾幕。


    那張臉沒有身體。啊,不,也不能說沒有身體,因為臉的下麵有個塊狀的物體,可是那個物體太小,不像是人類的身體。另外,高處的樹枝不夠粗壯,也承受不了人類身體的重量。


    “那到底是什麽呀?”


    “隻是一個麵具吧?”有人這麽說著。然而,誰會把麵具掛在那個地方呢?理由又是什麽?


    很明顯的,聚集在樹下的眾人感到恐懼了。連喝到有點醉醺醺的我,也被感染到那種氣氛,覺得好像有什麽惡魔棲息在樹梢。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總之就是這樣。惡魔正屏息著,好像在等待什麽事情。在這種恐怖的氣氛下,連我也忘了要回酒館的事。


    “有沒有人會爬樹?”有一個人說。


    “不能放那個東西在那裏不管。”


    “有梯子嗎?”


    “有呀!耶誕節快到了,馬上就是要布置聖誕樹的時候,所以梯子早就準備好了。梯子靠在腳踏車停車場的牆壁上。”琳達在旁邊回答。


    “好,去拿過來吧!”有個男人下定決心般地說,他抓住琳達的手臂催促著。琳達走了,我被獨自留在眾人之中。這個時候,現場擁擠得不得了,人愈眾愈多,想轉個身都很困難。琳達走的時候沒把手電筒交給我,而交給旁邊的一位男子。那位男子非常熱心,也很熟練地拿著手電筒往上照。


    鋁製的梯子搬來了。男人們拿起梯子,把梯子拉到最長以後,再把梯子插入樹枝中,靠著樹幹而立。經過短暫的猶豫之後,有個男人鼓起勇氣了。這個時候不知道是誰從下麵遞上一支手杖,說:“喂,你拿著這個吧!”


    男人點頭,然後爬上鋁梯。琳達拿回手電筒,照著那個爬樓梯的男人,和他前進的方向。


    男人碩大身體的頭部,伸進枝葉裏消失不見了。在下麵看熱鬧的人愈來愈多。因為有手電筒的光亮,所以可以了解上頭的情形。男人的腳踩過最低最粗的樹枝,又踩過第二低的樹枝,正踩在第三低的樹枝上,離那個奇怪的物體仍然有一些距離。下麵有人喊著“小心呀”,也有人喊“加油、頂住呀”,大家在心情上好像正在對付逃亡中的猛獸。事實上,他們並不知道他們麵對的是什麽。


    “嘿嘿。”攀爬在樹上的男人對著上麵發出聲音,但那聲音聽起來是沒有意義的。然後,他慢慢的舉起手杖,戳著上麵的奇怪物體。


    “怎麽樣了?”在下麵的人問。


    “唔,我再往下推推看。”他叫道。在下麵的眾人因為沒有更好的主意,所以都抬頭看著樹上那男人高舉的右手。“啊!”樹上的男人突然大聲叫出來。


    於是下麵的眾人紛紛擾擾起來。那個奇怪的物體從原本的樹枝上滑下來,但是很快的又被下麵的枝葉托住,而且還稍微往上反彈了一下。那個物體並非就此停住,它馬上又往下滑,這樣的情形反覆了幾次,讓眾人的神經緊繃到無法呼吸的狀態。在無聲的緊張氣氛中,那個東西終於掉到地麵上,發出“咚”的聲響。那東西掉到地麵時,曾經彈跳了一下,很快就完全靜止不動了。


    大家幾乎是同時跑向那個物體,並且在離那個東西有點距離的地方,圍成一個圈圈。琳達也往那個物體跑過去,並且不忘自己職責地拿著手電筒,照著那個物體。


    “是狗!”有人說。那是一隻黑色的長毛獅子狗,體型相當大,黑色的卷毛上還有光澤。


    “佩琪的?——”有個女人說,她旁邊的男人則轉頭看著她的臉。


    “是佩琪的狗嗎?……”琳達在我身邊自言自語,所有在場的人立刻把目光全投注在她身上。接著她就大聲尖叫,那聲音讓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男人們大聲說著話,他們的說話聲裏夾雜著女人尖細高亢的聲音。大家慢慢知道這個物體是什麽了,可是激動而高亢的叫聲,卻持續不斷的出現。女人們害怕地尖叫著,都轉身背對著那個物體,有男伴在身旁的女人,更把臉躲入男伴的外套裏。女人中隻有琳達停止尖叫,但她卻哭喊著:“波妮!波妮!”


    我根本無法理解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也不知道“波妮”怎麽了。旁邊的一個男人從琳達的手中拿走手電筒,想去確認那個物體到底是什麽東西。看來他也和我一樣,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他走到非常靠近物體的地方,然後用手中的手電筒來回照著黑色、蜷曲的物體,及物體最上方的黑色毛團。兩者的毛明顯的不太一樣。物體前端的毛雖然也有卷曲,卻不是太卷,而且是黑褐色的,和物體本身黑色而有光澤的毛不一樣。這樣的畫麵讓我覺得很不安,覺得好像發生什麽可怕的事情了。可是,我依然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


    男人慢慢的移動腳步,繞到那個物體的另一麵。在場的其他人也像他一樣走到物體的另一麵,連我也不例外,好像不那樣的話,就無法了解那是什麽東西。繞過去另一邊後,男人仍用手電筒照著那個一動也不動的物體。


    我不自覺地退後一步,還差一點就驚叫出聲,那是一張女人的臉。蒼白的臉上,眼瞼微張。很明顯的,那絕對是一張人類的臉。我覺得很可怕,酒也因此醒了。


    “波妮……”男人說。顯然他認識那張臉,而我,也認識那張臉。


    那張蒼白臉孔的主人,正是波妮·貝尼。此時她空洞的眼神,正看著鼻子前方的地麵。可是,現在在這裏的隻有她的頭部,與她的頭部連在一起的,則是一隻黑狗的身體。


    2


    在因為這個異常現象而趕來的村公所職員指示下,我們這些在刺葉桂花樹下看熱鬧的人,都得暫時待在亞文酒館裏,等待鄰鎮葛利夏警局的人來調查。把我趕進酒館,絕對是錯誤的行為。在看到這麽可怕的情景後,誰都會想喝一杯,所以我就毫不猶豫地喝了好幾杯。


    說是鄰鎮,其實也不是多遠的地方,那是隻要大聲喊,就聽得到的距離,所以我以為調查的警官很快就會來了,村公所的人才把我們都聚集在酒館裏。但是,葛利夏的警官大概也出去看極光了,他們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才現身酒館。警官到底是多久才到的呢?當時一瓶酒已經遊走完我體內的全部器官了,所以我的心情變得相當好。


    迪蒙西和葛利夏的規模差別不大,不過,葛利夏有一、兩棟鋼筋建築,羊的數目則相對的比較少,也有駐地警局。


    那東西的樣子實在可怕,所以已經用防水布蓋起來了。琳達一直坐在我旁邊哭泣,但是,她應該不是很清楚自己為什麽要哭吧!波妮到底怎麽了?那真的是波妮嗎?她好像已經變成另一種生物了。那個物體到底是什麽?為什麽會被掛在那麽高的樹枝上呢?還有——為什麽會發生在出現極光的夜晚呢?


    我很想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琳達應該也和我一樣想知道吧!可是我們無法知道,因為我雖然很想去掀開那塊防水布,卻鼓不起那樣的勇氣,所以無法再看那物體一眼,也就無法確認那到底是什麽了。波妮·貝尼以前經常會突然打開在我背後的店門,然後進入酒館裏,漫不經心地問:“大家怎麽這麽安靜呀?”她偶爾會幫琳達炒熱酒館裏的氣氛。


    琳達和波妮,是如同知己的好友,她們雖不是青梅竹馬的玩伴,但在這個村裏交往至今,也有幾十年的時間了,尤其是最近這幾年,她們又因為工作上也在一起的關係,所以感情更加深厚。除了休假的日子外,波妮總是站在這間酒館的櫃台裏,而大多數時間裏,琳達就站在她的旁邊。


    剛開始的時候,琳達和波妮對我的意義是一樣的,我也經常在酒館裏,隔著吧台和波妮對坐。這村裏有許多老年人,大家都有點年紀了,基於同是天涯寂寞人的情境下,在酒館互吐心中的苦悶,很能拉近彼此的距離。但是我和波妮卻像林肯紀念館裏的林肯像與自由女神像一樣,一直保持著相當的距離。


    所以,我對波妮的意外並沒有很大的感慨。我也是有歲數的人了,不會像少女那樣多愁善感,而累積多年的人生經驗,也讓我成為與多愁善感無緣的男人。現在最適合我的東西,唯有酒瓶。


    因為我一直確信自己大概活不過明年了,所以波妮如果真的死了,我隻會有“她比我還早死”的感慨。比較讓我耿耿於懷的,是波妮死時的狀況,波妮的那種死狀,好像遭受魔女附體,或被施了魔法一樣。


    我一麵喝酒,一麵想起剛才看到的東西。那樣的東西當然也讓我感到相當大的震撼,所以我很快就喝得爛醉如泥了。喝醉的時候,我的腦子裏經常是一片空白的,所以盡管葛利夏警局的巴格利·丹弗斯刺耳的聲音就在我耳邊,我也完全沒感覺。


    “又是你嗎?巴尼!”局長直接在我的頭上吼。“你也是目擊者嗎?”


    “啊?誰?”我說。我已經醉得幾乎張不開眼睛了,所以站在那裏的是警局的局長還是一頭大象,對我來說都一樣。


    “是的。我和巴尼都是目擊者。”琳達說。她的聲音有氣無力。“我們是近距離看到的。爬樹時用的樓梯,和照亮用的手電筒,都是我去拿來的。”


    “唉,真倒黴。”丹弗斯局長吼叫著說:“我本來想好好欣賞極光的,卻被一個莫名其妙的事件叫到這裏來,然後一來,就遇到連話都講不清楚的醉漢。”


    “啊,局長,是你嗎?”我終於醒了,便以討好的口氣說:“我還以為是從尼斯湖裏爬上來的怪物。”


    我的回答大概太令局長意外了,所以一時之間他隻能瞪大眼睛看著我。


    “你還敢說別人,看看你自己那個笨拙的肚子,上麵的肥油都要垂到地板上了。”他生氣地說。我摸摸自己的肚皮,確定自己的肚皮裏隻有肉。我很少吃東西,說我的肚皮上有脂肪,真是太奇怪了。


    “以前有老女人說過,極光出現的那一年,就是世界末日來到的時候。今天,竟然讓全英國第一醉漢,遇到這種怪事,看來世界真的要結束了!”局長不理會我的言論,他有模有樣地從胸前口袋裏掏出筆記本。


    “今晚是十月二十九日,還不到三十日……”丹弗斯局長一麵嘟嘟囔囔地說著,一麵在自己的筆記簿上記錄著,也不知在寫些什麽。他那粗笨的身體懶洋洋地坐在小凳子上,傲慢地命令我:“喂,醉漢,把你看到的事情都說出來。”


    “你也都看到了吧?”他那種審問犯人的口氣讓人很討厭,所以我也生氣了。“那就是一切。”


    “什麽!”


    “局長認為那是什麽呢?是狗身人麵獸嗎?波妮被魔法附身了嗎?偉大的局長能告訴善良的老百姓,那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嗎?”


    “喂,如果你今晚不想在葛利夏警局的拘留室裏睡覺,就老實一點回答我的問題。我才是問話的人!”


    丹弗斯局長抖動著他身上唯一值得驕傲的胡子,大聲吼著。這男人一生氣,上嘴唇和鼻子間的肌肉,就會出現劇烈的運動,因此長在這部位上的胡子,就像正在做體操的毛毛蟲般地蠕動。他的胡子實在太有趣了,所以一看到他的胡子,就會忘記他那張肥滋滋,令人討厭的臉。我是某一次爛醉如泥,倒在路上睡覺,而被拖進葛利夏警局時,偶然發現這一點的。至於今天晚上我要睡哪裏,那是我的自由。總之,我和琳達——其實是隻有琳達一個人,便將剛才看到的情形,對局長說了一次。


    “唔,原本是在刺葉桂花樹上的呀!”聽完琳達的說明後,局長如此說。


    “是的。”琳達。


    “梯子拿來後,就有人把梯子靠在樹幹上,然後爬上去……”


    局長話沒說完,就沉默下來,好像在思考什麽事情。但是,我敢打賭,他隻是在心裏重複自己剛才說過的話,腦子裏一點想法也沒有。


    “那麽,這位女性的名字是波妮嗎?”


    “是的。波妮·貝尼。”琳達說。


    “真的是波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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