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略述馬鳴生傳奇的一生之際,李白不時地撫膺振臂,仿佛那是自己的經曆一般。李衍看著,怔住了,他雖不如侄兒那樣熟讀《神仙傳》,甚至從未聽說過馬鳴生其人,但是李白三言兩語下來,他卻覺得馬鳴生之所遭逢,也是他自己的處境。流外小吏出身,所遇多尊官大使,若非極為難得的寵遇,無論再汲汲促促多少歲月,絕無身居清要之望。


    個中感慨,他不吐不快,卻又不能在東道主麵前暢談,隻有在辭別許家之後,邀李白同返驛所,這時皎月臨空,清輝勻滿,李衍遲疑了許久,自先搖頭歎息,繼之不覺失笑,道:“憑汝‘國人一空’之論、並‘一去不歸’之語,這婚事,看似—議不成了。”


    李白倒背著雙手,漫為閑步,也不是真有什麽去處,隻是一心躁動,靜不下來,逕在通透的月光下踩著自己的影子,想著紫荊樹下的一瞥,良久,才道:“彼女溫婉平易,格是出身高門。”


    “設若—”李衍像是自問、又像是試探一問,“成就了呢?”


    “吾當先遣丹砂小童往峨眉山僧處討綠綺之琴來,挑之以《鳳求凰》曲。複覓此間通衢廣裏,設清簾酒肆,當壚放歌,但視許公何以應之?”李白有心玩笑,先自笑了,又搖頭道,“可惜丹砂不在!


    李衍眉峰乍聚,肅容道:“某與汝實說了罷!議婚事有達人之囑、眾人之望在焉,莫可造次。”


    “達人”二字,不消說是指天師司馬承禎與秘書監崔滌,“眾人則包括了丹丘子與李衍,可是李白沒有想到的尚有一人,說的是新正之日持酒來拜、又在桃李園見過一麵的薛乂員外。


    啊!久未見此人了—李白心頭想的這句話沒說出口,嘴上仍毫不在乎地道:“議婚須使錢帛,非等閑事;侄自溯江以來,囊橐散訖,隨身契券隨手打旋,所餘亦無幾矣!”


    所謂打旋,即古語融通、後世稱撥兌者。多半用於以書券代償所值。出具書券的一方換取錢貨之際,為了求現或者取得物什往往以多折少,不免損值而不予計較。


    “吾家三代,未見似汝般肯揮霍者!”一個“肯”字,用力甚深李衍看他渾不在意,隻道這侄兒逞才率性,放縱無節,實在有些按捺不住,脫口說了這麽一句重話。


    李白側過頭,想了想,微微一哂,且不答複,隻道了聲:“侄去去即回。”說時向李衍匆匆一揖,甩開大步往驛所西北側的棧房走去,果然片刻而返,手中多了個以絳紅絲絛捆紮嚴密的青色綾袋裹覆著鼓突突、沉甸甸的物事。顯然,是他前往早先堆置箱籠囊篋之處取來的。


    李白且不忙拆解絲絛,隻一手捧住,另一手拈搓著綾布,道:“此物原是錦官城大通寺亡僧依筏所有,僧死俵唱遺物,競價高者得之此袋本以盛聖相,為大明寺僧慈元俵得。”說到此,李白頓了頓,道“慈元者,與侄同赴錦城、峨眉之道侶也。”


    李衍點點頭,仍不知李白是何用意;但見他緩慢而謹慎地拆開了絲絛,撥開袋口,露出裏麵的物事,是一大一小兩錠銀餅。李衍一眼覷得分明:一錠是二十三兩的,一錠是十兩的。常例打造如此。然而除了有大宗交易者之外,市井商民並不常用,亦不多見。


    “此銀,則得之於錦城陳醍醐酒坊主人陳過—蓋為主人積欠家大人糧穀之資,其數具載於契券。”


    “錦官城之行,既然是為汝父征債?”李衍不解地問道,“奈何與僧同行?”


    “大人恰是彼僧‘缽底’。”李白低聲道。


    李白說的不是“大明寺缽底”,李衍一聽這話就明白了:那是開元十年詔敕天下寺觀清點僧、尼、道士、女冠私財之後,出家人私囊所有,凡是超過三、二十畝田產之值者,“一切管收,給貧下欠田丁”。這時,號稱一寺之“缽底”—尤其是那些擁有大筆錢帛,行商五湖四海的施主—便不隻是為叢林常住盤桓香火,也有借著替僧、尼、道士、女冠藏匿私財,而擁有更多的本金。


    說到這一地步,涉及李客的經營,李衍就不便多問了;他知道:李白若有隱衷,自會檢取他能說的話、謹慎地說。


    “銀餅取自陳醍醐酒坊,隨即散與慈元,此中另有緣故,乃是大人私沒大明寺六十斤逐春紙,轉作侄就學於東岩子趙君之束脩。”


    “吹雲布雨,鑿壁收光,這—”李衍忍不住笑了,“確實是汝父慣常之所為!是以,銀餅畢竟歸那僧人之所有了。”


    “然。”李白將銀餅再收入袋中,仔細綁上絲絛,歎道,“慈元未幾即暴病而死。無何,大人匆匆促侄攜黃挾白、雜以各方書契,登程遠遊—豈料:此袋、此銀,居然都在侄之行篋中。”


    接下來的話,應該要說自己違命不赴三峽、九江,卻謀斷自由,高飛遠走,放跡江湖,逐歌酒、耽聲色,隨興之所至,以定行止將可疑之產,盡付天涯之客。仿佛隻有如此,才算了卻了對人世間的虧負—這,又是一段難與他人屢述細說的心路。他隻淡淡地說“非分之財,不敢從事聚斂,散之天下,亦無可憾;何況用之於納征請婚?”


    李衍顯然不同意他的說法,仍板著一張老臉,道:“我聞之於薛乂員外,謂汝以‘五蠹人’之名縱橫廣陵,有諸?”


    李白默然。


    “則汝竟不知《韓非子·五蠹》有雲‘長袖善舞,多錢善賈’乎?


    對幼叔如對大人,這是過庭之訓,李白隻能垂首不語。


    “吾家在安西累世貨販,疏通萬邦,克濟有無,此即通練起明之大道。一入大國而身為賤民,此中原道統,亦屬無奈。然行商者豈其聚斂致富而已?”李衍凝眸亢聲,淚光粼粼,越說越發慷慨,“彼僧死即死耳!留取其財,貨殖四方,古人所謂軸轤遠致,充奉陵邑此業寧不壯哉?何如汝征歌逐酒自奉養耶?”


    教訓得激動無前,李衍連連跺腳,李白這時不由自主,雙膝落地,把個頭顱垂得更低了。


    李衍卻沒有住口的意思,他繞著李白踱步,時而一句:“大孝終身慕父母。”時而又一句:“嫌疑汝父即是不肖!”“怨懟汝父即是大逆!”


    月光直罩罩當頂而下,如灌如沐,好似直要把這庭院以及外邊的無垠大地洗滌得更加透徹。隨著更漏漸晚,李白被訓斥得有如銀針刺剟,侵肌入髓,卻覺得無比痛快。他被李衍的話語翻剝了一層,雖然仍不明白李客是不是有心吞占慈元的遺產,更不知那吞占是不是為了滿足一己的貪壑;李白也無從理會,昔年李氏一門被竄逐出走之後,是否當真有以商事傾城而敵國的本領;但是,李衍的斥責,讓他更清楚地逼視自己的初心:他對父親的嫌疑、怨懟,恐怕隻能淵源於他無以正視自己卑下的身家;他從來看不起行商。


    “汝且起;某啟行在即,縱使稍遷延時日,或亦不及伴汝親迎—”李衍的神情顯得困乏了,欲言又止,良久才道,“許使君家迭遭險釁,諸禮從簡;於汝,乃是便宜處。然而親迎嘉禮一節,則萬萬不可荒怠。大事若諧,汝便從‘未廟見婚’之律,在此安頓生涯,毋忽意於進取。屆時居宅行止等事,薛乂員外自有區處。”


    這番話說來精緊切要,卻是深思熟慮而後吐露的。身為久未謀麵的叔叔,又格於家業分流的形勢,他自知不應該勉強侄子走上一條坎坷、卻未必通達的仕宦之途。然而,期勉李白上進,並促成兩家婚媒的,卻不隻是一二人而已。


    其中的薛乂,其實是另有盤算的。


    開春以來,薛乂穿梭於許、李二家之間,時有禮貺相遺,毫不掩飾自己的動機,就是傳聞中許府家藏、為數巨萬的萬年青銅錢。薛乂兄弟都有一套經世濟民的雄辯,也很令人心懾而服理:“若不能充其量鑄錢,則人人靳惜所有,畏懼購求,天下物資,滯於殊方,貨殖蕭散,穀器朽爛,而國恒危矣!”


    有了這麽一個切合實情也有利於民生的主張,不隻許自正心馳意動,連朝廷都不得不改弦易轍。從當年宋璟、蘇頲派監察禦史蕭隱之赴江淮窮治盜鑄,濫捕商民,因而引發廣泛的民怨之後,到如今不過幾度春秋,情勢為之丕變。京師以外絕大多數的都邑之地,非但不舉發盜鑄,市井見錢則喜,有那實在銅料不足的開元通寶到手,稍稍用力捏拿,居然軟爛,而人亦不以為惡,照常使來買賣還流通得更快。


    這就給了王公貴家、中朝顯宦們極大的鼓舞,因為他們所領取的月俸、力課等收入,若是轉換成錢,可自數萬以迄於數百萬不等,卻還都是官鑄良錢,他們也樂意把這些良錢當作銅母,非但利用厚生,自己的財富也可以轉手而倍增。


    李衍旁觀者清,看得出來,這一番話已經深深打動許自正,想趕緊把萬年青拿出來,當作銅母,交由薛乂兄弟雇買匠人,雜以鉛錫及鐵等物,鍛造新錢。一經如此手段,少則以一孳五,多則以一孳八,但視其軟堅略有差等而已。


    當作銅母的錢,盡管不是整躉發付輸送,而是分批運往廣陵等地,規模也著實不小,單人獨力,匹馬孤帆,決計力有未逮。於是必須借助於櫃坊;這,是有其長遠背景的。


    一般行商,迢遞往來,大批錢帛攜行不便,也容易引起盜賊覬覦。因此便與經常僦居的邸店、商家合計,租用棧房,暫為貯存將來證以書券,約以日期,憑券取贖。有時在甲地存放,複至乙地取用,也所在多有。至於所存放的,漸漸地就不隻是錢帛了,甚至還會擴及於不至於腐壞的貨物。依唐律“邸店者,居物之處為邸,沽賣之處為店”可知:邸店是供應行商飲饌、居住以及寄存商品與錢帛之地。當時赫赫有名的“竇家店”便是其中佼佼者,店主東在長安西市“造店二十餘間,當其要害,日收利數千,甚獲其要”。


    邸店的主業畢竟是供行客居停,往來人等雜遝,出入搬運錢貨頻繁,仍有若幹不便。於是再從此中分別出專為儲存、支付錢帛的店麵房棧,謂之櫃坊。這種從民間逐漸發展出來的生意,直到多年以後,竟為官方仿習借取,就形成了製度。《新唐書·食貨誌》載:“憲宗以錢少,複禁用銅器。時商賈至京師,委錢諸道進奏院及諸軍諸使富家,以輕裝趨四方,合券乃取之,號飛錢。”


    不過,縱使是以買賣貨販為名目,終須走運數量龐大的銅錢,還是得具備行商身份方可。而自天子以下,人人出身有公驗、遊方有過所,每過津關,都要嚴格覈實這兩者具載之文。薛乂的兄弟雖然在廣陵身居“維揚十友”之一,也就是個行商,不過他在安州卻沒有名譽,貿然攜行許家大批的萬年青,堂皇就道,極易啟人疑竇。在許自正而言,他必須信得過一個具備行商身份的人—而這個人,當然最好是像子婿一樣的家人。薛乂之所以汲汲營營為李、許二家合親,其動機如此。


    倒是在李衍的叮嚀之中,那“未廟見之律”,是一個樞紐。古來婚娶,按諸禮儀,妻隨夫居,終是常情。尤其是在士大夫階層,沿襲儒家士婚之禮,竟有至於動靜全依章句,行止必搜典籍的講究。講禮儀,為的是顧門麵;大唐承襲六朝門第觀,婚嫁前考征兩家門戶高下,也常到了某品某秩、毫厘不失的地步。大體而言,士大夫階層以內通婚姻之好,本來就是為了彰顯過往的榮光、鞏固現有的權力,或者是起振未來的契機。


    然而士大夫之家,不至於在一地永久任官,其內遷外轉,進流退逐,也非時可逆料。此外,議婚諸般條件都合適的夫妻兩家,又不必然常住在相鄰州縣;即使一時密邇,也還可能隨著官任所在,日久分離。時移事往,到了下一代再議婚,男方往往不能將攜新婦返鄉回裏、拜見雙親,以及像孔夫子所說的:“三月而廟見,稱來婦也。”—這句古語的斷讀和解釋紛紜其說,也有以為應該是:“三月而廟見禰,來婦也。”大意不外就是說:翁姑在時拜翁姑,翁姑不在拜神主。可是,新郎遠在異地,就近成婚,至有不得不居住在女家,而無法返還鄉裏,行“廟見”之禮的,這一形式的婚姻卻也不能歸入“就婚”(入贅)之類,便稱之為“未廟見婚”。


    可以想見,薛乂與李衍、許自正,甚至包括郝氏在內的安州親族方麵,在如何完婚、如何成禮,以及日後的日子如何收拾,都已經有過縝密的商議,而李衍說得如此簡潔、俐落,似乎也有些許不要李白參詳太多的用意。畢竟,李白知道得越多,就越容易揣摩出這一場婚事之中不足以與人言的盤算。


    李白的確另有所思。他反複咀嚼著那兩句“在此安頓生涯毋忽意於進取”。仿佛就是說:兩三年來,他這種恣意放蕩、隨遇而安的漂泊,就要止息了。他的行囊、他的馬匹,他隨手浪擲的錢財和歲月,一任從眼前耳邊經過而從不停歇的聲歌人物、舟車景色,都將成為過去。他也可以想象:自己即將要置身於一棟居宅庭院之中,可能還真像是早歲在大明寺追隨諸僧起居時那般晨修夜課,就連大匡山上與趙蕤、月娘散處山野的逍遙來去,都不可複得。


    隻不過,令他無從捉摸的,是他的身邊將會有一個陌生的女子


    李衍看他神情迷離惝恍,似有不可言說的愁懟,這讓李衍越發放心不下,還以為李白性情孤傲,對於這種近似就婚女家的安頓仍有疑慮,於是道:“若以齊大非偶、門戶懸殊為慮,何不強學而仕,自謀出身,以汝博雅之才,假以三年五載,欲取一清要之官亦非難事—”


    “非以此故。”李白對李衍深深一稽首,道,“侄去來江湖,雲散已慣,若以成家而振作,理固宜然。然……”


    他沒有說下去,他明白李衍無法理會這心緒;當他想起日後將有一女子,朝夕與他相偕為伴,直到天荒地老,其中意味,並不是一段生計的展開,卻是一段生涯的結束。可是,他還有太多的事並不明白,尤其是當他又要與過往告別的時候,那個心頭的人並未離去。無數次管弦歌奏的場合,他都經曆過這樣的情境,盡管聲已歇、辭已畢、酒已空、人已散,可是他猶有滿腔未曾抒發的意興,在昏燈暗影間分明欲動。


    曲已盡,而情未終,如之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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