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內小姐怎麽了?”溫西趕緊問道。然後他又想,愛上一個人真是糟糕!我已經失去了瀟灑的風度。


    威爾頓笑了。“沒有冒犯的意思,”他說,“我隻是說,在分析證據的時候。像那樣的女孩,你怎麽能指望她對鮮血有什麽了解——明白我的意思嗎?女人們總是會設想血流得到處都是的場麵。她們總是愛讀小說,《在血中掙紮》那類東西。這類東西對她們的誘惑力很大。她們隻看到她們覺得應該會看到的東西。明白我的意思吧?”


    “你似乎學過女性心理學。”溫西嚴肅地說。


    “哦,我倒是特別了解女人。”威爾頓先生揚揚得意地說。


    “你是說,”溫西接著說,“她們想的那一套都是唯心的?”


    “嗯?”


    “俗套話。‘母性的直覺是獨一無二的。’‘狗和孩子無所不知。’‘善良的心比王冠更重要。’‘困難磨煉品格。’這一類的陳詞濫調,把所有與之相背的證據都忽略不計。”


    “是啊,”威爾頓先生說,“我的意思是,你知道,她們覺得一件事應該是這樣的,那麽她們就說這事就是這樣的。”


    “是的,我明白你想說的意思了。”溫西在想,如果在地球上,還有一個人可以一遍遍地重複一句俗套話,但腦子裏卻不知道它的明確意思,那就是威爾頓先生;他還把這些神奇的話語用驕傲的語氣朗誦出來,以為是自己發現的真理。


    “你真正的意思是,”溫西繼續說,“我是這麽理解的,你認為我們不能完全依賴範內小姐的證詞?你的意思是,她聽見了一聲尖叫,然後發現了一個喉嚨被割開的人,還有一把剃須刀就在他旁邊。這看起來似乎那個人剛剛自殺,所以她就想當然地認為他就是剛剛自殺的。那麽,血液就應該還是流動的。所以,她就自己說服自己,硬說血液當時還是流動的。你是不是這麽想的?”


    “是的。”威爾頓先生說。


    “所以,陪審團裁決這是自殺。但你和我,我們都很了解女人,知道那關於血的證詞可能是錯的,那麽,這還是很有可能是謀殺了。是不是?”


    “哦,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威爾頓先生反對說,“我感覺這百分之百是自殺。”


    “那你現在嘟嘟囔囔什麽?這多麽顯而易見啊。如果那人是在兩點鍾之後被殺的,範內小姐就應該能看到凶手。她沒有看到凶手,那麽這就是自殺。自殺與否這完全取決於範內小姐的證詞,她的證詞表明死者是在兩點鍾之後死的。是不是?”


    威爾頓先生為這令人驚訝的邏輯思考了一會兒,但最終還是沒有察覺,這個三段論究竟是前提和結論倒置,還是中詞不周延,還是前提本身就不正確。但他的臉明顯變輕鬆了。


    “當然啦。”他說,“是的,我明白。這顯然就是自殺,範內小姐的證詞能證明這一點。所以她應該還是正確的。”


    溫西想,這段畸形的三段論邏輯甚至比上一個還要拙劣。一個能做出這樣結論的男人是不可能想出什麽花樣的。他給自己建立了一個新的三段論:


    那個謀殺的凶手不是傻子。


    威爾頓是個傻子。


    所以威爾頓不是凶手。


    這個推斷似乎很有道理,但如果是這樣的話,威爾頓又在為什麽煩惱呢?唯一有可能讓他擔心的就是,他兩點鍾的時候沒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這也同樣讓溫西煩惱:所有最好的嫌疑人在殺人的那個時間段都有不在場證明。


    然後,突然地,靈感的閘門打開了,刺穿了他腦子裏黑暗的角落,像一道探照燈的光線。上帝啊!如果這是事實的話,威爾頓就絕對不是一個傻子。他是一個偵探一生中能夠遇到的最聰明的罪犯。溫西觀察著威爾頓自以為是的外表。這可能嗎?是的,這有可能,而且,如果哈麗雅特·範內沒有帶著她的證詞出現的話,這個計劃可能非常成功。


    從這點著手來分析,看看結果會怎麽樣。兩點鍾的時候,威爾頓在平鐵謀殺了亞曆克西斯。他早就在什麽地方把小母馬拴好了,一點半離開三根羽毛餐廳之後,他去了小路,一秒鍾都沒有耽擱就牽到了馬。然後他肯定是讓馬竭盡全力地奔跑。假設他在二十五分鍾之內跑了四英裏的路。那麽兩點鍾的時候,他離平鐵還有半英裏。不,這樣不行。把時間再拉緊一些。讓他一點三十二分從亨克小路出發,讓他把馬速趕到九英裏每小時——那時間就差不多了。再讓他在五分鍾之內走到礁石邊,那是一點五十五分。然後呢?把馬趕回去?在哈麗雅特醒前五分鍾,他讓馬順著沙灘向回跑,自己步行,在兩點的時候到達平鐵。


    他殺了人。他發現哈麗雅特來了,就藏在礁石的縫隙裏。同時,那匹小母馬已經跑回家了,或者已經到達路邊的某個地方,正往上跑,或者——


    不用再想那匹馬了;反正它是跑回自己的草地和溪水邊去了。時間很緊張,整件事似乎精細得有些不可能,但並不像他最初想的那麽絕無可能。假設事實就是這樣,那麽,如果哈麗雅特當時不在場的話,會怎樣呢?幾個小時內,潮汐就會蓋住屍體。‘停在那裏吧,摩洛哥。1’如果威爾頓是凶手的話,他不會希望屍體失蹤的,他會希望他的母親得知亞曆克西斯的死訊。是啊,但在一般情況下,屍體很快就會回到沙灘上的。是因為強勁的西南風和三百塊小金幣的緣故,屍體才一直沒被找到。就算這樣,屍體最終還是找到了。好,如果哈麗雅特沒有在那個時候發現屍體,他們就不能證明,死亡時間不是在更早一些的時候——比如說在十一點和下午一點半之間——這段時間威爾頓已經有不在場證明了。事實上,受害者提早到達了達裏關卡,這讓死亡時間看起來似乎比起真正的時間要更早一些。為什麽你會引誘受害者在十一點半去一個沒有人的地方,然後等了兩個半小時才把他了結?無非是想讓別人推測,你是在更早一些的時候殺了他的。然後,還有一對固執的家夥,波洛克和他的孫子,在他們吝嗇的證詞裏也提到了,他們看見亞曆克西斯一點四十五分的時候“躺”在平鐵上。那也是計劃的一部分。就是這樣,肯定是這樣。這宗謀殺案本來是想偽裝成在早晨發生,這就是為什麽威爾頓會在不在場證明上執著得幾近可疑,這就是為什麽他會去威利伍康伯一趟。“總是要懷疑那些有確鑿不在場證明的人”,這難道不是偵探守則中的第一真理嗎?這個確鑿的不在場1引自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


    證明就是等著別人來仔細調查的;就是等著能通過任何檢驗的,因為怎麽可能出錯呢,這是事實啊!這看起來很奇怪,那是因為它本意就是要看起來奇怪。它是在大吵大鬧,央求著別人去調查自己。這個不在場證明簡單又獨立地存在著,把別人的注意力從關鍵的兩點鍾上轉移開來。如果哈麗雅特沒有發現那具被新鮮血液浸染的屍體的話,這個計劃會實現得多麽成功啊。但哈麗雅特當時在那兒,整個計劃就在她證詞的打擊下被摧毀了。這一定是致命的打擊,怪不得威爾頓要盡力去詆毀死亡時間這個讓他尷尬的證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不管這給陪審團留下怎樣的印象,在兩點鍾死亡並不意味著案件就是自殺。他不笨,他隻是在裝傻,而且他聰明得讓人感到恐怖。


    溫西模糊地聽到,威爾頓在對他說著道別的話。他讓威爾頓走了,甚至有點渴望他走。他得把這件事好好想一想。


    哈麗雅特的證詞把原本的計劃撕得粉碎。威爾頓接下來會做什麽?


    他可能什麽都不做,這會是最安全的辦法。他可能會依仗著法官的裁決,相信警察和溫西以及別的人會接受這個裁決。但他會有勇氣什麽都不做嗎?他也許會的,除非他知道密碼文件裏有什麽東西可以證明這不是自殺而是謀殺。如果這樣的話,或者如果他失去了理智——那麽他會開始謀劃自己的第二道防禦,這會是什麽呢?毫無疑問,是兩點鍾的不在場證明——謀殺真正時間的不在場證明。


    關於這個時間段,他到底說過些什麽?溫西檢查了他的筆記,上麵已經加了相當多的新內容。威爾頓隻是含糊地提到一個可能的證人,那就是經過達裏並向他詢問時間的陌生人。


    當然了,是的。他早就開始懷疑這個證人了。這是偵探小說裏常見的一個備用角色:問時間的人。溫西笑了。現在他對此感覺很肯定。威爾頓對所有的可能性都有所準備,精心鋪墊好這個有用的證人,以防有一天需要用上。現在,那個早晨的不在場證明已經不能將他置身事外了,兩點鍾的不在場證明就必須得推到前線。隻是,這一次,這個證明不會是確鑿的了。很可能是一個很逼真的證明,但毫無疑問是假的。然後,監獄的陰影就要開始接近了,黑壓壓地、烏雲密布地籠罩著亨利·威爾頓先生。


    “如果事情都安排好了的話,那麽,威爾頓,”勳爵閣下自己對自己說,“如果我沒說錯的話,你的那個兩點鍾的證人很快就會出現了。另一方麵,如果他真的出現的話,我就知道我猜得沒錯。”


    這是在模仿威爾頓先生的邏輯。


    第二十二章 模特的證據


    所有忠實的人,好人梅爾基奧1,像你自己——因為,我想,你的忠貞決定我的生命——相信我們。


    ——《特瑞斯蒙德》2


    星期六,六月二十七日星期日,六月二十八日哈麗雅特發現,自己住在已逝的保羅·亞曆克西斯的房間裏很舒服。她從出版商那裏收到一封措辭禮貌的信,問“新書可不可以在秋天交付出版”,這把她帶回了城鎮之鍾的老問題上,但她發現自己的注意力已經分散了。比起亞曆克西斯之死帶來的奇異糾紛,她書中的情1梅爾基奧是《聖經》裏朝拜嬰孩耶穌的三人之一。2這是托馬斯·洛威爾·貝多斯的作品。


    節太簡單也太明顯了,而那個長得像猴子的羅伯特·坦普爾頓漸漸有了模仿彼得·溫西勳爵說話方式的可惡趨勢。哈麗雅特接著發現,她把自己的工作放在了一邊“沉澱沉澱”(似乎這是一杯咖啡)。那些在構築情節上思路受阻的小說家,正應該以這種方式來冷處理,讓自己的潛意識沉澱一下。但不如她所願,哈麗雅特的潛意識裏沉澱了另外一杯咖啡,它堅決拒絕去處理城鎮之鍾的問題。在這種情況下,請求自己的意識來進一步工作顯然是徒勞無用的。在本應該拿來寫作的時間裏,哈麗雅特舒適地坐在扶手椅中,閱讀著從保羅·亞曆克西斯的書架上抽出的一本書,想借此放鬆自己的潛意識。通過這種方法,她了解了大量各色各樣關於俄羅斯帝國宮廷的信息,還有更多關於理想世界裏愛和戰爭的浪漫敘述。他喜歡的故事裏總會有一個脆弱柔軟而且英俊的年輕男子,那是位最完美的紳士,但身陷毫無前途的絕境,四麵楚歌,後來發現自己原來是一個王位的繼承者。在最後一個章節,他成功地領導了一場反對獨裁的起義,接著,他出現在陽台上,穿著藍色和銀色相間的服裝,接受歡樂民眾的喝彩,感謝他讓他們得到了解放。有時,他還有英勇又美麗的英國或者美國公主的協助,那些公主把所有的身家財產都交付給他們忠誠的事業;有時,他無視一切誘惑,始終對身處自己國家的某位愛人忠貞不貳,並在她們被迫要嫁給罪惡的君王或者更加罪惡的謀臣前最後一秒,把她們解救出來;他有時會得到英國人、愛爾蘭人或者美國人的幫助,這些外國人都有著俊朗的外表和超人的體力,他們會經曆一係列驚濤駭浪式的冒險和逃逸,無論是在陸地、海上還是空中。但除了罪惡的君王之外,沒有其他人會想用金融或政治詭計的肮髒手段來攬聚錢財,不論是大歐洲的權勢還是國家聯盟都不會在這件事上發表任何看法。政府的興起和垮掉似乎完全是私下的安排,完全由巴爾幹半島的小國家自行研究決定。那國家的位置是模糊的,而且跟其他國家沒有任何外交關係。她想放鬆自己潛意識的話,這樣的文學作品再合適不過了;隻是,她的潛意識依然倔強地拒絕工作。哈麗雅特在心裏大叫了一番,然後開始轉向填字遊戲,並找了一本錢伯斯字典做幫手——這是填字遊戲迷的《聖經》——它原本夾在一本俄文平裝書和《王位競逐》之間。


    彼得·溫西勳爵也找到了可以讀的東西,它一下子同時抓住了他的意識和潛意識,讓他讀得津津有味。是一封信,從亨廷登郡的勒姆赫斯特寄來的,內容是:


    我的主人:


    根據您的指示,我在這裏已經住了幾日,假裝需要修理我的磁發電機。我跟一個叫霍格本的人建立了不錯的關係,他是一個從事收割捆紮的農民,和周圍的大農場主都很熟悉。


    我從他那裏得知,在大家看來,亨利·威爾頓先生的處境是有些困難的,他的農場弗維伊斯被抵押出去了很大一部分。最近一兩年裏,他仗著很快就會繼承母親的財產,更是增添了許多債務。但由於威爾頓夫人最近從未拜訪過他,有傳言稱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有些緊張,人們開始對借款的安全性感到不安。


    農場現在交給一個叫懷特·莫裏森的人管理,他是農夫們的領導者。這個人沒有什麽特別的才能,隻是比一般的農民稍微強一點,在自己的專業上算是擁有豐富經驗的。大家都覺得很奇怪,威爾頓先生竟會在這個繁忙的時候離開農場。我看了勳爵您星期三晚上發給我的電報,得知亨利·威爾頓先生和哈維蘭德·馬丁先生是同一個人。那也許不用我再告訴您,威爾頓先生在十四日星期天離開這裏,二十一日星期天回來,但第二天一大早又走了。農場在勞工的工資上出現了困難和拖欠,莫裏森已經發現很難把稻草收割完了,有一部分就是由於這個原因。


    我還聽說威爾頓先生在維修農場的建築、堤壩、籬笆等項目上,資金都有些問題。所以,我去了一趟弗維伊斯,親自看一眼他的農場。我發現和傳聞一樣,很多牆和穀倉都嚴重失修,田埂上常出現缺口,這是因為對基本的防護和開渠沒有足夠的重視。


    排水係統(就像勳爵您知道的,排水係統在那個地區是至關重要的)


    也在很多方麵有重大缺陷。比如一塊大田(有十六英畝)居然整個冬天都處在積水的狀態下。關於這塊土地排水係統的計劃從上個夏天就開始啟動了,但到目前為止還停留在購買必要的波形瓦上,工人工資的不足拖住了整個工程的進度。結果就是,這一塊土地由於長時間沒有使用,已經發酸了。


    在個人作風方麵,威爾頓先生似乎很受這一帶人的喜愛,不過他們說他對待女士們有些太輕薄了。大家都認為他是一個愛運動的人,經常能在新鎮1看到他。還有傳聞說他在劍橋有一處很令人向往的寓所,在那裏住著一位女士。大家認為威爾頓先生對動物的知識非常了解,但對於農場管理方麵就有些無知和粗心了。


    有一位年紀稍大的男人和他的妻子照看著他的屋子,這兩個人一個是養牛的,另一個擠牛奶。他們看起來都很值得尊重。我向那個女人要過一杯牛奶,借此跟她說過幾句話,從我和她的談話中看,他們都是誠實的人,不會隱瞞什麽東西。她對我說,威爾頓先生生活很安靜,當他在家裏的時候總是很自律。除了當地的一些農場主外,他很少有訪客。在他們和他住在一起的六年裏,1英國的一個城市,以賽馬著稱,又稱為馬鎮。


    他的母親過來看過他三次(三次都是在六年裏的頭兩年)。還有兩次,他接待了一位從倫敦來的訪客,那是一個留胡子的小個子先生,據說是位殘疾人。這位先生上一次跟他在一起是在今年二月底。那女人(斯特恩夫人)不願意透露任何關於他主人財政狀況的信息,但我從霍格本那裏得知,她和她的丈夫已經在私下打聽另外的工作了。


    這就是這短短幾天裏我所能發現的所有信息了。(我應該跟您匯報一下,我是先乘火車到了劍橋,然後租了一輛車,開始扮演您讓我扮演的角色,並在星期四中午到了這裏。)如果勳爵您願意的話,我會更深入地追查。請您原諒,但我想要提醒您,在把衣物送去幹洗之前,請不要忘了把襯衫的袖扣取下來。我現在很焦急,恐怕星期一我不能親自為您做這件事了,如果上一次我不在時發生的不幸這次又發生了,那我會感到很內疚的。在我離開之前,我忘記告訴您,那件細條紋的西裝現在不能穿,等右口袋上的小裂口縫好後才可以穿。那個裂口幾乎看不見,但假如勳爵您不注意,用它裝什麽重的或者是尖銳的東西就不好了。


    我相信勳爵您一定在享受那裏宜人的氣候以及期待中的偵查進展。我還要向範內小姐表示真摯的問候,相信我吧,我的主人。


    永遠服從你的,m.本特這封信是溫西星期六下午收到的,當天晚上他又接受了來自昂佩爾蒂偵探的拜訪,把這封信交給了他。偵探點了點頭。“我們得到的信息差不多一樣,”他說,“在你的人的信裏,細節更多——波形瓦是什麽玩意兒?但我想,有一點可以肯定,我們的朋友威爾頓有很大財政問題。不過我不是為了這個過來的,我來的原因是,我們找到了那張照片的來源。”


    “是嗎?那個美麗的菲多拉?”“是的,”偵探回答說,帶著一絲謙遜的得意,“美麗的菲多拉——隻是她不叫這個名字。”溫西抬了抬他的眉毛,或者更準確地說,抬了抬沒有佩戴單片眼鏡的那條眉毛。“那如果她不是這個名字的話,她是誰?”“她說她是奧嘉·科恩,我這裏有她的信。”偵探在他胸前的口袋裏翻找著,“信寫得不錯,而且筆跡也很好看。”溫西接過那張藍色的信紙,盯著它看了起來。


    “很講究的信紙,似乎是謝爾菲力基1的奢侈品專櫃專門為貴族供應的那種。用皇家鍍金的藍色裝飾著它名字的縮寫‘o’。筆跡很漂亮,和你說的一樣,非常講究,並搭配著同樣優雅的信封,是星期五晚上從皮卡迪利區郵寄的,寄給威利伍康伯的法官。好了,讓我們看看這位女士有什麽說的。”


    攝政街一五九號布魯斯伯裏親愛的先生:


    我在今晚的報紙上讀到了關於保羅·亞曆克西斯案件的審訊,1謝爾菲力基是英國一個賣奢侈品的商場名。


    非常驚訝地看到了我的照片在上麵。我可以向您保證,我跟這件事沒有一點關係,完全不知道照片怎麽會出現在那具屍體的身上,並且簽了一個不屬於我的名字。我從來沒遇到過一個叫保羅·亞曆克西斯的人,而且照片上的字也不是我的筆跡。我是一個職業模特,拍過很多照片,所以我猜一定有什麽人拿到了我的照片。很抱歉,我對這個不幸的亞曆克西斯先生一無所知,所以恐怕不能幫什麽忙,但我想我還是應該寫這封信,告訴您報紙上的那張照片是我的。


    我不知道為什麽這張照片跟這個案子有聯係,但我當然樂意告訴您所有我知道的事。這張照片是大約一年前由沃德街的弗瑞斯先生拍攝的。我保存了一張副本,您可以看出這和報紙上那張是一樣的。我是拿這張照片來申請模特合約的,把它發送給了很多大公司的負責人,還有一些劇院經理人。我現在是漢諾威廣場的多爾先生和戴先生的簽約模特,他們可以告訴您我是個怎樣的人。我非常想知道,為什麽照片會落到亞曆克西斯先生的手中,因為與我訂婚的先生對此非常不滿。不好意思打攪您了,但我想我應該告訴您,盡管我怕幫不上什麽忙。


    您真摯的,奧嘉·科恩“你怎麽看,勳爵閣下?”


    “天知道。當然,這位女士有可能在撒謊,但我總感覺她說的是實話。我想,是關於那位吃醋的先生的部分,讓我感覺這個故事很真實。奧嘉·科恩——聽起來像是個俄國的猶太女人——用我母親的話說,這不是從最高級的抽屜裏拿出來的名字,肯定也不是在牛津或者劍橋受過教育的那種名字。但盡管她的話很羅唆,卻很有條理,信裏全都是有用的信息。還有,如果照片上是她,那就很容易認出來。你覺得明天去倫敦城裏,會一會這位女士如何?我來提供車子,而且明天是星期天,她可能會有空閑。我們該去嗎?像兩個快樂的單身漢那樣,去找奧嘉·菲多拉,帶她出去喝喝茶?”


    看起來,偵探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主意。“我們會問她,認不認識亨利·威爾頓先生——那位大地主。你有他的照片嗎?”


    偵探有一張很合適的快照,是攝影記者在審訊庭上拍的。他們給奧嘉·科恩小姐發了一份電報,對她說很快會去拜訪。他們向警察局做了一些必要的安排,然後偵探把他的大塊頭塞進溫西的戴姆勒車裏,接著就風馳電掣地趕往倫敦。他們當天晚上到達,在溫西的公寓裏休息了幾個小時,第二天早晨便前往攝政廣場。


    攝政廣場絕對不是一個高檔的地方,那裏大多是髒兮兮的小孩和職業可疑的婦女,但比較起來,這個相對中心的位置租金卻比較便宜。爬上又黑又髒的樓梯頂層,溫西和他的同伴驚訝地看見一扇新近油漆過的綠色房門,上麵有一張被圖釘固定住的白色卡片,工整地寫著名字“奧嘉·科恩小姐”。黃銅的門環上麵刻著林肯小鬼1,光潔可鑒。敲響門環,門立刻被一個美麗的年輕女子打開了,這就是那張照片的主角,她微笑著歡迎他們進來。


    “昂佩爾蒂偵探?”


    “是的,小姐。您一定是科恩小姐了?這是彼得·溫西勳爵,是他開車送我來倫敦的。”


    “見到您很高興,”科恩小姐說,“進來吧。”她領著他們來到一個1林肯小鬼(lincolnimp)也被稱做林肯小魔鬼,是英國林肯郡的象征。


    裝飾可人的房間,裏麵掛著橘色的窗簾,幾張桌子上都擺著插有玫瑰花的花瓶,整個房間有一種藝術家式的精致。在空的壁爐前麵站著一位外表像閃族人的黑發男子,他用皺著眉頭的方式代替了自我介紹。


    “西蒙先生,我的未婚夫。”科恩小姐解釋說,“請坐,吸煙請自便。你們需要任何甜點嗎?”


    他們謝絕了甜點的邀請,並在內心裏衷心地希望西蒙先生可以離開。偵探立刻就問起關於照片的問題,但很快他和溫西就發現,科恩小姐在信裏已經把全部情況都說完了。她臉上的每個表情都刻著嚴肅真摯的印記,再一次發誓她從來都不認識保羅·亞曆克西斯,也從來沒有用過菲多拉這個名字,或者以任何名字把這張照片給他。他們把威爾頓的照片拿給她,她搖了搖頭。


    “我完全可以肯定,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個人。”溫西說,亞曆克西斯有可能在某個模特表演上看見過她,並試圖搭訕過。


    “當然,他可能見過我;那麽多人曾看見過我,”科恩小姐回答說,帶著一絲不加掩飾的自高自大,“其中也有些人想跟你親近,這也是自然的。但我想如果我見過這張臉的話,就一定會記得的。你看,一個留著這樣胡須的年輕男士是很引人注意的,是不是?”


    她把照片遞給西蒙先生,西蒙先生輕蔑地低下黑眼睛看著它。然後,他的表情變了。“你要知道,奧嘉,”他說,“我覺得我在什麽地方見過他。”“你?”“是的。我不知道在哪裏,但總覺得他臉上有什麽熟悉的地方。”“反正你看見他的時候沒跟我在一起。”女孩反應很快地說。“不。我不知道,現在我仔細想一想,又不知道我到底見過他沒有。我能想起來的,是一張老一些的臉,也許是一張我見過的照片,而不是一個活著的人。我不知道。”“這照片在報紙上登過。”昂佩爾蒂說。“我知道,但不是這樣的。我看到了一個相似點——跟什麽人相似,我第一眼看見的時候就發現了。我不知道那是什麽,也許是眼睛……”他若有所思地停頓了下來。偵探盯著他,似乎期待著他會下一個金蛋,但結果什麽也沒有。“不行,我想不出來,”西蒙最後說。他把照片遞了回來。“反正,看這照片,我想不起來任何東西。”奧嘉·科恩說,“我希望你們能相信我。”


    “我相信你,”溫西突然說,“但我想做一個很唐突的假設。這個叫亞曆克西斯的家夥是個非常浪漫的小夥子。你覺得他會不會在哪裏見過這張照片,然後愛上了它?我的意思是說,他也許縱容了自己想象力的發展——一種理想化的激情。他想象他愛的那個人也愛著他,還給她加上了一個想象出來的名字,使整個幻覺更加完整。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這個怎樣?”


    “這是有可能的,”奧嘉說,“但是太荒唐了。”“在我看來也非常荒唐。”昂佩爾蒂撇嘴一笑說,“而且,他是在哪裏搞到這張照片的,這才是我們想知道的東西。”


    “那應該不會太難。”奧嘉說,“他是一個大酒店的舞者,可能很容易遇到許多劇院的經理,也許他們當中的某個人把照片給了他。你知道,這些人可以從經紀人那裏拿到照片。”


    昂佩爾蒂偵探問這些經紀人究竟是誰,然後得到了三個人的名字,他們在沙夫茨伯裏大街都有辦公室。“但我覺得他們不一定記得這件事,”奧嘉說,“他們要見那麽多人。不過,你們可以去試試。如果能把這件事搞清楚,我簡直就太高興了。但你們相信我吧,是不是?”“我們相信你,科恩小姐。”溫西認真地說,“就像信任力學第二定律一樣虔誠。”“這是什麽?”西蒙先生疑惑地說。“力學第二定律,”溫西解釋說,“是讓宇宙有秩序運轉的一條定理,沒有它的話時間就會往回轉,就像電影膠片放反了一樣。”“不,這可能嗎?”科恩小姐激動地叫著。“祭壇也許會卷起來,”溫西說,“托馬斯先生也許會廢棄他的正裝,斯諾登先生也許會拋棄自由貿易理論,但力學第二定律永遠都會存在,在紛亂的球體1上總有一席之地。說到球體,哈姆雷特指的是腦袋,但我,這個思想更加開放的人,指的是這個我們興高采烈居住在上麵的星球。昂佩爾蒂偵探怎麽看起來這麽吃驚啊,但我向你保證,我不知道還有沒有更隆重的方式,能向你表明我對你絕對的信賴。”他笑了,“科恩小姐,我最喜歡你證詞的地方是,它在我和偵探要去解決的這個撲朔迷離的問題上,加了最後一劑的困惑。它把整個事件降低成無稽之談中的絕對典範。根據力學的第二定律,我們每時每分都在向更加隨意的狀態發展,從這一點來判斷,我們遇到你,便是正在堅定地向著正確的方向行進。你可能不相信我,”溫西說,現在他開心地露出自己計劃的一角,“但我現在已經達到這樣一種境界了。在這荒謬的案子裏,哪怕射進最細微的一絲正常的閃光,不僅會讓我慌亂,甚至還會刺痛我的心。我見過惡心的案子,棘手的案子,複雜的案子,甚至自相矛盾的案子,但我還從來沒遇到過一個建立在完全無理性上的案子。這是一種新的體驗,1英文裏globe既可當”球體“解,也可當”地球解。


    對像我這樣厭煩享樂的人來說——我得老實說——我簡直興奮過頭了。


    “好了,”昂佩爾蒂偵探一邊站起來,一邊說,“你提供了這麽多信息,我們非常感激你,小姐,盡管暫時看起來幫不了太大的忙。但如果你想起任何和亞曆克西斯有關的事,或者你,先生,如果你突然想起來在哪裏見過亞曆克西斯,我們非常樂意去了解。還有,你們不要介意勳爵閣下在這裏說的話,因為他是一位喜歡寫詩的先生,有時候說話很滑稽。”


    偵探希望這樣能使奧嘉·科恩小姐恢複對他們的信心,然後他就把他的同伴拽走了。但就在昂佩爾蒂在過道裏找他的帽子的時候,那女孩轉向溫西。


    “那個警察不相信我說的任何話,”她焦急地低語著,“但你相信,是不是?”


    “我相信,”溫西回答說,“但你看,對於我來說,相信一件事不一定需要理解它。我的這種性格隻是鍛煉的結果而已。”


    第二十三章 劇院經紀人的證據


    貞潔,或者屢建功績的男人以及一千張麵孔的人?你是一個陰謀者,一個政治家。


    ——《死亡笑話集》


    星期一,六月二十九日溫西和偵探星期天待在倫敦,星期一開始去沙夫茨伯裏大街。在名單上的頭兩個名字那裏,他們什麽信息都沒有得到。經紀人要麽沒有把奧嘉·科恩的照片給過別人,要麽就是不記得這樣的事了。第三個經紀人是伊薩克·j.蘇利文先生,他的辦公室比起另外兩個要小一些,邋遢一些。辦公室的接待處和平時一樣擠滿了耐心地等待著通知的人。寫有偵探名字的字條被一位眼神淒慘的秘書送了進去,從他的樣子看來,似乎他一生都在跟別人說“不行”,並為此受盡了責難。什麽動靜都沒有。溫西端坐在長凳最盡頭的那端——那條凳子上已經坐了其他八個人——開始玩早報上的填字遊戲。偵探累了。秘書從裏麵的門裏冒了出來,立刻被一群申請者們圍住了。他把他們堅定但沒有惡意地推開,回到了自己的桌子前。


    “聽著,小夥子,”偵探說,“我得立刻見蘇利文先生。這是警方的事。”“蘇利文先生現在有事。”秘書冷漠地說。“那他必須得把事放下。”偵探說。“等一會兒。”秘書一邊說一邊把什麽東西的複印件夾進一本大書裏。“我沒有時間來浪費。”偵探說,大步穿過內門。“蘇利文先生不在這兒。”秘書說,他像鰻魚一樣靈活地攔住了他。“哦,他在這裏。”偵探說,“現在,請你不要妨礙我的公務。”他用一隻手把秘書推到一邊,把門猛地推開。門裏出現的是一位年輕的女士,穿的衣服少得不能再少了,她正在向幾個吸著大雪茄的壯實先生展示她的魅力。


    “關上門,該死的。”一位先生眼睛都沒抬一下,不耐煩地說,“這是在搞什麽,你怎麽什麽人都讓進來?”“你們當中哪位是蘇利文先生?”偵探問道。他依然站在那裏,怒目看著房間對麵的第二道門。“蘇利文不在這裏。把門關上,不行嗎?”偵探很不高興地出來了,受到了接待廳熱烈的歡呼。“我說,老家夥,”溫西說,這個家夥說‘在吞下無翼的兩足動物後,眼睛發光’,他是什麽意思?聽起來像是一隻老虎背著來自裏加1的一位1裏加,拉脫維亞首都。


    女士。“偵探大笑起來。中間休息的時間到了。現在內門打開了,那位年輕女士出現了,穿著衣服,顯然神誌很清醒。她衝著周圍笑了笑,然後看到了坐在溫西邊上的熟人:搞定了,親愛的。‘飛機女孩’,第一排,既唱又跳,下個星期開始工作。


    那熟人表示了適當的祝賀。兩個抽雪茄的男人戴著帽子出來了,人群向裏屋的方向蜂擁而去。“好了,姑娘們。”秘書說,“你們這樣沒用。蘇利文先生有事。”“看那兒。”偵探說。


    這時,門開了一個英寸的縫隙,一個沒耐心的聲音傳了出來:“哈洛克斯!”“我會告訴他的。”秘書一邊慌忙地說,一邊撥開一個金發美女,從門縫裏鑽了進去。“我不管他是上帝還是全能神,他必須得等。把那個女孩叫進來,還有——哦,哈洛克斯——”


    秘書回來了——不幸地。那位金發美女安靜了一小會兒,然後開始大鬧起來。接著,門突然完全敞開了,所有人都在那兒,金發美女,秘書,一個特別壯的先生,他帶著一副絕對慈悲的表情,聲音和他威嚇時的聲音完全不一樣。


    “不行,格蕾絲,不要再費勁了,今天沒有位置給你,你現在隻是浪費時間。聽話。如果有任何職位空缺,我會讓你知道的。你好,菲利斯,又來了?那就對了。下個星期也許會需要你。不行,阿姨,今天不需要灰頭發媽媽的角色。我——你好!”


    他的眼睛落在溫西身上。溫西被填字遊戲難住了,眼神正迷茫地向四周轉動,試圖尋找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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