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柩慢慢落入穴底。於毛子從王香香手裏接過那杆單筒獵槍,舉槍鳴彈致哀,然後調過槍頭,用力朝墓穴旁的一棵大鬆樹砸去,槍托砸得粉碎,槍身和槍筒都已彎曲,他把這支結束了於金子一生的殘槍丟到了墓穴裏,做為了金子唯一的陪藏品。


    “蓋土!”隨著於毛子的一聲招呼,王香香雙手捧起了帶有冰喳的黑土,第一個丟在了棗紅色的棺蓋土,哭聲又起。


    眾人很快將墳包壘起。給於掌包的墳上添了一些新土,把父子兩人的墓碑立好。花圈圍著兩個墳墓排成了一行。一切順順利利地完成了所有的入土程序,時值中午大家才開始陸續下山。


    太陽的光線突然變得混濁,橙黃變成了土黃,圓圓的臉上蒙上了一層肮髒的紗布,隱隱約約地藏了起來。鵝毛般的雪片徒然飛落。江河山川又一次為於家慷慨地披上了一身濃重的孝裝。


    王香香從墓地回來,她再不願走進白二爺的家,她也不想伺候白王氏,隻是推脫住在那沒有散盡新婚氣息的新房裏害怕,她又不能搬回哥嫂那邊的娘家。於白氏隻好收留了這房死去丈夫的兒媳婦,和她一起住在了東屋。


    入土為安,於白氏在炕頭很快就入睡了。老人再沒有精力支撐起透支的身體。她的心在於家父子的身上徹底的死去了,她老惦記的是上海的孫子於小毛,看護好眼前的親骨肉於毛子,不要再惹是非。


    王香香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她沒有看到丈夫慘死的全屍,頭顱早就被於毛子用白紗布裹得一層又一層,血跡還是滲了出來。她隻見到金子那一雙半睜半合的眼睛,那眼睛一開始是睜著的,毛子往下拉了幾次才合到了這個程度。他在向誰訴說,訴說什麽?誰也弄不清楚。


    王香香又側過身來,豎起耳朵聽著西屋裏的動靜,她想於毛子是否睡著了,他在想什麽?王香香感到了孤獨和寂寞,熱熱的被窩裏缺少了什麽?是什麽讓她渾身發抖。她爬起身下地來到櫃前喝了一口茶缸裏還有溫度的剩茶水,覺得有了一點清爽,她回頭撩起東屋的棉門簾,窺聽著西屋的聲響。


    於毛子也累了,沒有什麽想頭,呼嚕聲早就響了起來,王香香走出了東屋,她躡手躡腳地來到西屋門前。心蹦蹦地加快了跳動,她愛於毛子,她想現在就躺到他懷裏,感受他的體溫,感受他的力量。欲火燒身,這個不守婦道的女人大膽地行動了,她輕輕推了推於毛子的房門這才發現,門被插上了。


    院內的“蘇聯紅”突然狂叫了起來,王香香從迷蒙中驚醒,她怕打擾了於白氏和於毛子,連忙扭身回到了東屋,爬進已經涼透的被窩裏,院外的狗也停止了狂叫。它似乎明白王香香的意圖,它告訴這位女主人,守孝要過了七期,一期為七天,七期四十九天。


    一期過後,臨江鄉鄉長範天寶到樺皮屯視察工作。他直接就奔了白士良的家中。看一看當年抗美援朝的老英雄,商量著恢複老人的黨籍問題。這麽多年來,村黨支部一直沒有書記,這是一件大事,想聽一聽老書記的意見,順便還給病中的白王氏抓了一些中藥。其實他是相莊舞劍意在沛公。可惜王香香搬到了於家,前去探望,又怕惹出新的麻煩,他隻得留下了書信一封。


    香香同誌:


    獲悉於金子因公殉職,深感震驚,做為其父母官本應前來赴喪,因過去事所牽,更因於家的關係,有所不便。原打算同縣委常委武裝部長結伴同行,也因穀部長去省軍區開會而未能實現,望你諒解。


    今天你所處境我是有責任的,好在已接班進城,生活又有了新的起點,如你不嫌我一定會盡力幫助你,望你節哀。


    留下一千元表達微薄之意。


    祝


    安


    範天寶


    x月x日


    王香香把信交給了於毛子,一千元給了於白氏。她告訴毛子。這位道貌岸然的範鄉長是想重新扯起斷了風箏的那根線呀,沒門。


    副省長鄭仁到興安嶺視察林業工作,下榻璦琿賓館。省長秘書小崔誤解了領導講話精神,縣委書記李衛江雷厲風行,召集穀有成、範天寶開會,一場圍繞著捕捉“海東青”鷹王的戰鬥動員開始了。於家不知不覺地卷進了一股塗抹上政治色彩的漩渦,造成了驚世奇聞……。


    鄭仁副省長馬上要來檢查邊境林業工作了,縣委、縣政府十分重視,在璦琿賓館召開接待省長的專題會議,縣委書記李衛江親自主持。公安、交通、衛生檢疫及宣傳部電視台等部門的負責人全都參加了會議。縣委常委武裝部長穀有成任這次接待工作的總指揮。


    璦琿賓館是一片俄式園林。它和如今的星級飯店最大的不同就是沒有高層建築。每棟小樓的高度不超過三層,每棟小樓的造型又各不相同,顏色全部都是清一色的乳黃,樓與樓之間都有著二三百米的空間。蜿蜒曲折的小路將它們連接。路麵是用落葉鬆大木板鋪就的,原色原味,透出林區的格調和富有。樓群之間的空地上植滿了丁香,幾棵高大的紅鬆和幾尊白色大理石雕塑的梅花鹿,規整中有參差,鬆散中有呼應,把賓館裝點得清秀而高雅。


    小樓按規格排序為一號樓、二號樓……一直到八號樓。一號樓最為豪華,是過去專門接待江北蘇聯貴賓的。高大寬敞的頂棚懸吊著蓮花燈,潔白的牆壁刷有一米三高的乳黃色的牆圍,腥火色的地毯沿著樓梯通向各個房間。這裏設有貴賓的夫妻套房、辦公室、洗澡間、秘書、警衛及司機的房間,一應俱全。這在縣一級賓館當中是絕無僅有,它展現了璦琿做為中蘇邊境上最大的城市的特殊地位。


    李衛江領著大家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檢查,每個房間都是一塵不染,他很滿意。當他走到臥室大客廳時忽地停住了腳,感覺有點不對勁,三十幾平方米的客廳除了幾個沙發之外,沒有別的陳設。他感到有一些空曠,或者說鄭省長來檢查工作,林區的味道不足,這會給省長造成錯覺。一定要讓領導踏進賓館,有一種置身於林區之中的感覺,一種自然的享受。


    李衛江靈機一動,東牆空曠之處正好放上他辦公室裏那隻展翅飛翔的黑鷹標本,這大廳的韻味一下子就變了,陡然增添了幾分威嚴。


    秘書小張心領神會,馬上派車將那隻黑鷹放在了客廳的東側。李書記眯起眼睛,環顧了一下四周,對自己的匠心獨運自鳴得意。


    二號樓是餐廳,一個大間,幾個小間,每個房間都有自己的名字,什麽克裏姆林宮、冬宮……都以俄國沙皇時代的建築為名,當然,廳裏的裝飾也都是俄式風格,賓館的俄式西餐也享譽黑龍江省內外。


    衛生防疫人員檢查了廚房的用具和備下的鮮熟食品。飲用水是特意從一百多公裏之外的五大連池運來的天然礦泉水。李衛江嚴令各部門堅守崗位,各道程序不能出一點差錯,衛生防疫要做到菜菜監控,要絕對保證省長的飲食安全。


    大餐廳的北牆是落地窗,它緊倚著黑龍江邊,視野正中是蘇聯城市的電視鐵塔。圍著長方形的餐桌吃著俄式大餐,觀賞著蘇聯的街景,完全是置身於異國他鄉的感覺。李書記很激動,雖然他對這個房間再熟悉不過,但是,陪著省長在這裏用餐還是第一次。


    風和日麗,璦琿縣界的西崗子鎮的國道戒嚴了。李衛江親自帶著縣委、政府、人大、政協四套班子的主要領導恭候在那裏。


    穀有成的吉普車在國道前麵的山崗上瞭望,他傳遞省長車隊接近縣界的消息。


    “來了!來了!”迎接的隊伍立即停止了喧嘩,縣公安局的三台摩托車排成了三角形為開道車,後麵是一台警車為引導,李衛江新換的日產豐田大吉普為第三。省長的車隊緊跟其後,形成了一條長龍。龍尾是縣公安局的另一台警車震後,威風凜凜。


    省長的車隊到了,李衛江被請到了省長的白色“巡洋艦”大吉普上。車隊幾乎沒有停頓,便風馳電掣般地駛向璦琿。


    接近江邊賓館的道路被戒嚴了,公安局的幹警全部出動。五十米一個,站在馬路的兩側,一直排列到賓館大門。


    車隊一到,警察們都齊刷刷地敬禮致意,目送省長的吉普車駛進那片乳黃色的樓群裏。


    鄭仁副省長很興奮,一個東北林學院畢業的老大學生,被做為知識分子的代表當上了省級領導。這是他第一次來璦琿,他很向往這座曆史名城,除了與蘇聯一江之隔的特殊地理位置之外,這裏是中蘇《璦琿條約》的簽署地。他在上高中的時候就想過到這裏來看一看,看一看被沙俄掠走的江東六十四屯。溫故而知新!當然,這裏還有他的專業,大興安嶺與小興安嶺的連接地,漫山遍野的落葉鬆與紅鬆,這裏是它們的故鄉。


    鄭省長被請到了臥室的客廳。果然,他進來的第一眼就被那隻淩空俯瞰的黑鷹吸引了。省長回過頭來問李衛江:“李書記,知道這鷹的學名嗎?”李衛江興奮得心裏“通通”直跳,他連忙說:“鄭省長,我不知道,當地老百姓叫它黑鷹,隻是從顏色上判斷的,聽說省長是學林業的大學生,請你賜教。”


    知識分子很願意談及自己的專業,當了領導的就更願意讓下屬們知道,他這個省長的位置是靠本事才坐上來的。


    鄭省長走到黑鷹標本的前麵,就像大學的教授給學生們上生物課。


    “這鷹叫蒼鷹,英語稱ipier gentilis,俗稱雞鷹,這是一隻雄鳥,你們看,從它的頭部到前部為灰黑色,眼後為黑色,有明顯的白色眉斑;下體白色,雜有數目很多的灰黑色小橫斑。蒼鷹在飛翔時,翼短而寬,尾較長。一般常常是扇翅和滑翔交替進行,呈直線狀飛翔,在飛翔時雙翼保持水平狀。扇翅速度較其它大型鷹類快,棲於山地森林中,善於捕食小型哺乳動物,像咱們興安嶺的野兔和鬆樹之類等,偶爾也捕食鳥類。”鄭省長侃侃而談。


    李衛江和縣裏的一班人佩服得五體投地。“鄭省長,這蒼鷹是咱們省的特產嗎?”他裝作學生一般十分認真詢問。


    “不是咱們省的特產,不光是東北有,雲南、廣東等地也有分布。但它繁殖於西伯利亞以及咱們的小興安嶺等地,是益鳥,對農業有益。”


    李衛江給省長遞上茶水說:“鄭省長真是行家,有學問,這蒼鷹放在我們這裏就失去了意義,就送給省長吧,你拿回去之後還能研究它。”


    “噢,這可不行,哪能奪人之愛呢,放在這裏可以教育大家嘛!”


    省長的秘書小崔接過了話茬:“俺鄭省長可是研究這方麵的專家。鄭省長最喜歡一種大鳥,叫‘海東青’,是一種獵鷹。不要小看了這海東青,它在曆史上使兩個民族結仇,相互開戰,直至最後的改朝換代,省長,那兩個民族叫什麽呢?我這是班門弄斧了,還是讓鄭省長講給你們聽吧!”


    李衛江帶頭鼓起了掌,鄭仁省長似乎忘記了一路上的風塵,來了興致。


    “大家都坐下,坐下,站著我就講不出來了。”眾人都找座位坐好,有的幹脆席地而坐在地毯上。


    “這兩個結仇的民族是女真族和契丹族,而他們所代表的分別是大金國和大遼國。”


    鄭省長環顧了一下大家,就像說書人的停頓,他沒有一點官場的作派,一身的書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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