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士良在金子的攙扶下來到了於家小院。


    “白瑛!白瑛!”於白氏多年沒有聽到有人這樣稱呼她了,她知道二叔已進了小院。兩手的白麵都沒顧上洗幹淨,係著圍裙跑出了堂屋,她站在小院裏睜大了眼睛,二叔完全變了,挺直的身軀沒有了,滿頭像刺蝟一樣紮手的黑發沒有了,黑亮光澤的眼睛變得渾濁起來……。


    “二叔!”於白氏叫了一聲,鼻子一酸,兩行分不清是熱是涼的淚水,順著溝壑縱橫的臉流了下來。


    “白瑛!二叔對不住你們於家呀!”白士良給侄女白瑛鞠了一躬。


    “嗨!這是幹什麽呀!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誰也不能提過去,咱們都是一家人,就不能說兩家話!”於毛子衝著大家說道。


    “二叔快進屋。”於白氏拉著白士良的手走進了東屋。


    白士良又成了白二爺,於毛子和於金子也好像找回了許多過去的感覺,有了主心骨。


    臥虎山的秋天是短暫的,今天還是五彩繽紛,明天早晨的一場霜凍,山河立刻就變成光禿禿的。秋收沒完,早雪就會把整個黃豆地捂在了雪裏,大地變成白皚皚的一片。


    於金子走後,那台28膠輪拖拉機就由於毛子接了手,整天跑鄉跑縣的。他也願意嘀咕個汽車,隻要金子開車回來,毛子就幫助哥哥將車擦亮。有時也死皮賴臉地坐在駕駛席上,屁股一個勁地顫著,雙手握住方向盤,嘴裏學著汽車發動機的轟鳴聲,過一把癮。


    金子手緊,無論弟弟怎樣央求,他都舍不得將方向盤交給於毛子,萬一刮蹭了漆,怎麽向古部長交待,他知道這台吉普車是部長的心肝。毛子討好哥哥,將封存的獵槍從櫃子裏取出。把白二爺那杆單筒獵槍還給了金子,讓他放在吉普車裏,一旦遇上個野物不就手到擒來了嘛!金子高興。


    科洛河全都封凍了,穀部長派金子回樺皮屯視察一下女人湖,看看什麽時候可以開網捕魚,他要親自觀看那讓人激動的場麵。這回哥哥求了弟弟,於毛子認為這是個極好的機會,從樺皮屯到女人湖雖說河道彎彎曲曲,河床卻很寬闊,河麵封凍後更是一馬平川。他又央求金子讓他開一次做夢都想開的吉普車。


    金子嘴硬心軟,毛子開這麽長時間的拖拉機了,也有了一定的基礎,隻是夏秋山路崎嶇,放心不下,如今這科洛河的河床上光滑如鏡,既使汽車跑了偏,再把方向盤打回來都趕趟。於金子這才把方向盤交給了弟弟。


    於毛子坐在吉普車的駕駛位置上,心裏難免有些緊張,他將變速杆推上一檔,按照金子的吩咐,左腳慢慢抬起了離合器,右腳稍稍點著油門,汽車開動了,起步還算平穩。毛子心靈手巧一會就適應了,金子瞪著眼睛,手心裏都冒汗了,他比弟弟緊張得多,他給毛子限了時速,不許超過四十公裏。


    於毛子心花怒放,開著吉普車的感覺真美。緊張的情緒緩和了下來,他望著風擋玻璃外的白色世界,自己宛如一個天神下凡,自由衝擊著,那河岸上的山川樹木都被他甩在了身後,他變成了大自然的主宰。


    吉普車甩過一個河套彎,前邊就是女人湖了。於毛子將車停在了湖心,哥倆下車用鐵鑹查視了冰層的厚度,然後到湖南冒著熱氣的青溝喝了口甘甜的泉水,便要開車返回樺皮屯。這時,於毛子突然發現離青溝不遠站立著一個肥大的麅子。也許是它好久沒有聽到了槍聲,一點也不怕人,傻傻地望著哥倆。於毛子大喜,他抄起金子的單筒獵槍,把那送到嘴邊的麅子撂倒,裝到了後備箱裏,這趟沒有白來,順便給穀部長供奉了一隻大麅子。


    來的時候順利,回去仍由於毛子來駕駛,金子揪著的心也放了下來,做好人就做到底,他囑咐弟弟千萬不要大意。


    於毛子似乎摸透了這輛吉普車的脾氣,它比俺的那台拖拉機好開多了,靈巧快捷,稍一加油,汽車就像箭頭子一般,嗖嗖地往前直竄。


    科洛河兩岸是一米多高立直的石崖,方圓百公裏的火山台地上,刀切一般刻下了這條秀麗的河床,臥虎山上億年前的火山爆發,岩漿早已風化,變成了茂密的植被和一抓流油的良田。隻有科洛河的河岸和零星的火山玄武石塊,還殘留下當年壯觀的遺跡。


    於毛子的右腳不知不覺用上了勁,汽車的發動機立刻就吼叫起來,車速一下子加到了八十公裏,吉普車的身後立刻卷起了一層雪浪。


    拐過這個大彎就到了樺皮屯,於毛子愜意極了,他開始用一個手把握方向盤了。吉普車開始拐彎了,飛快的車速使汽車後輪的差速器失去了作用。於毛子隻覺得方向盤一下子輕飄起來,車屁股一調腚,吉普車就橫在了冰道上。於毛子傻了,不知所措,他突然一腳刹車踩了下去,四個車輪一齊暴死,汽車變成了爬犁,橫著身子衝向了河的東岸。


    於金子也傻了,他也沒有這方麵的經驗,心裏隻剩下一個念頭:“完了!這回完了,全完了!”


    汽車就像一塊擲出的石頭沒有人能控製,於毛子的雙手僵硬地鎖在了方向盤上,任憑這匹脫韁的野馬衝向東岸。


    “不好!”於金子醒了過來,這車如果直撞在一米多高的石崖上,吉普車就會粉身碎骨。他來不及多想,就在車頭貼近石岸的那一刹那,於金子突然從副駕駛位上站了起來,他拚命抱過弟弟抓死的方向盤,猛地往左一個打舵,吉普車頭一下子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調頭,車臉衝向了西方那一抹黃昏的殘陽,車身卻被死死地摔在了河岸的石崖上。


    車停了下來,哥倆呆死一般坐在散了架的破車裏,誰也沒有話。突然車後燃起了火苗,油箱撞破了,汽油流出,強勁的撞擊摩擦起了火,引著了帆布頂棚。哥倆一同躍出,抽出帶來的鐵鍬,用岸邊的泥沙和積雪奮力地救火,好在火勢不大,不到一袋煙的功夫,火被熄滅了。


    於金子坐在雪地裏,看著麵目全非的吉普車突然號啕大哭起來:“俺的命苦呀!苦命的俺呀,天殺得了!”他心裏恨於毛子,嘴裏不便罵出,小哥倆從未吵過架,紅過臉,這次金子悔青了腸子,你這該死的,毀了俺和香香呀!


    於毛子也大哭起來:“是俺惹的禍呀!哥呀,俺對不住你,俺去和穀部長說,天大的罪過俺一個人承擔呀!”


    哭聲在空曠的山穀裏回蕩。


    不知過了多久,於金子站了起來,他拍了拍於毛子的頭,語氣突然變得客氣起來:“起來吧兄弟,別哭了,俺不怨你,這都是命呀,誰也躲不過去。你回去把拖拉機開過來,把俺的車拖回去。”


    於毛子抹了抹眼淚,撣了撣身上的雪,看了一眼於金子:“哥,那俺去了。”


    於金子重新坐回車裏,不知怎麽又想起了死去的爸爸於掌包,想起了媳婦王香香,想起了山東老家死去的奶奶。


    於金子恨自己不是個男人。這半年在城裏的日子雖說過得舒坦,物質生活有了改善,王香香也接到了璦琿,租了一間小房,穀部長還幫助找了點臨時的活計。可是小倆口的精神壓力越來越大,他倆到縣婦幼保健院進行了檢查,結果給了於金子當頭一棒,是他的精子成活率太低,已失去了生育能力。他哭了幾個晚上,王香香死勸活勸地總算是說服了丈夫,今後咱們抱養一個,對外咱不說。


    於金子歎了一口氣,俺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麽意思?為於家傳宗接代是徹底泡了湯。這且不說,老天有意和俺過不去呀!這台嶄新的吉普車在他手裏報銷了,那可是穀部長的命根子,俺這不是挖他的心嗎?這可怎麽見自己的恩人穀部長呀?沒有了臉了,想到這,他的心便揪成了一個團,頭腦變成了一片空白。緊接著他看到了爸爸走了過來,爸爸流著眼淚說:“孩子,這裏不是咱山東人的根呀,老於家在樺皮屯沒有風水,斷後是必然的,這不能怪你,跟俺回老家吧。”奶奶也出現了,“金子,俺苦命的孫子呀,跟奶奶走吧,俺偷偷給你留了白麵饅頭呀!”


    於金子的頭疼了起來,疼痛像拋進女人湖的一塊石頭,濺起了水浪,形成波紋一圈一圈往外擴張。突然穀部長在波紋中出現了,他越走越近,幾乎貼上了金子的臉上。他麵目猙獰衝著於金子吼了起來:“於金子!你這不是成心要我穀有成的命嗎?你們於家這是和我沒完呀,過不去呀!你爹於掌包進山打鷹是我派去的,我是有責任,覺得欠了你們於家的情。這才得罪了多少領導和朋友,讓你開這台車,你他媽的是個混蛋,是一個恩將仇報的混蛋!看我怎麽收拾你!”


    弟弟於毛子也站在穀部長的跟前,他竟然指著金子的臉說:“這車,這車是他自己開的……”於白氏,王香香也相繼出現。波紋越來越大,頭也越來越疼,於金子看到屯子裏所有的山民把他包圍起來,指責,謾罵。


    於金子的手一下子碰到了那杆上了膛的單筒獵槍,他感覺找到了救星,就好像找到了治愈頭疼的良藥,迷幻中他把槍筒對準了快要炸裂的頭顱,手指摳動了扳機,一聲巨響,腦漿四濺,鮮血染紅了潔白的車座。草綠色的車棚上留下了一個碗大燒焦的洞口。


    天黑了下來,臥虎山頭掛上了一輪缺角的月亮。


    於金子的靈棚在於白氏地堅持下搭進了於家小院的中央,出殯的日子和父親於掌包相差了兩天,兩位死於槍下的父子相隔八年,誰也沒有回到山東老家的墓地,而是永久地守在臥虎山上,注視著於家的小院,相伴著密林深處的那些野豬、黑熊……。


    穀部長來了,沉著的臉變成了紫青色,人也矮了許多,他強打著精神,支撐著那顆碩大的頭顱來到了於家。他讓於毛子將責任全都推給了於金子,這樣才能符合金子司機的身份,他告訴於白兩家統一口徑,於金子決不是自殺,而是獵槍走火而造成的這場天災。


    於金子因公殉職,剛剛批下來的招工指標由妻子王香香接班頂替。那台撞報廢的吉普車由縣保險公司包賠,一切都辦得順理成章。


    於白氏經曆了第三位親人的離去。於金子的暴死和丈夫以及弗拉斯基米諾夫雖然不太一樣,但都是在用刀割肉,那疼痛有深有淺。小二十年對金子的撫養的情感,於掌包留下的唯一骨肉,親生兒子於毛子釀成的悲劇,都讓於白氏悲痛欲絕,可是一旦她接受了這樣的事實,悲痛走得會快一些,金子畢竟不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哭過一陣也就算了。


    白二爺卻遭受了滅門之災,他不知道於金子已是頭騾子,他和於白氏有約定,金子生下的孩子可姓白。沒想到俺剛剛出獄,看到了一點生活的希望,金子就走了,和他爹爹用了一種方式,是父子同命?還是俺白士良是個妨人的精?


    白士良大哭不止,把這幾年的牢獄的悲痛也都哭了出來,要是俺不出獄就能保住金子一生的平安,俺白士良就寧願死在稗子溝裏。


    白王氏經受不住突如其來由天而降的災難,原本渾身都是毛病的身子就更挺不過去了,就在於金子暴死的當天晚上便得了中風,癱在了炕上。


    王香香原本不相信自己是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命,自打從鄉裏退回來之後,嫁給了於金子,雖談不上十分滿意,但見到風水輪流轉,金子進了城,她自信命好。沒成想這樁血案,金子的慘死,讓她又一次認了命。悲痛之餘,她也重新看到了生活的希望,接班頂替了丈夫這個短命的冤魂,身邊又沒有拖累,和白家的關係也可以就此了結,也可能她會由此因禍得福,是於金子上輩子欠了俺王家的債吧,還清之後就離她而去了。


    王香香在大喪之日又有了非分之想,她打心眼裏喜歡於毛子。這回也算有了機會和可能,哥哥走了,嫂子改嫁小叔子也有先例。香香心想,隻要毛子同意,俺寧願不要什麽城裏的招工指標,隻願做毛子的媳婦。


    最痛苦的當屬於毛子。哥哥沒了,香香成了寡婦。白二爺家也塌了架,二奶奶病情急轉之下,估計活不了多長的日子。這些都是自己闖下的禍。他覺得對不起於金子,還得說謊話,掩蓋了事實真相,把罪過推到了死人身上。穀部長那裏對他也會產生想法,雖然保險公司賠付了一台新車。香香今後怎麽辦?白二爺家怎麽辦?他從心裏發誓,一定要照顧好她們的生活。


    早晨,失去光輝的月亮還在西邊掛著的時候,黑龍江東方地平線上已經霞光滿天了。


    於毛子從臥虎山父親的墓地回來了,他昨晚就挖好了金子的墓穴,選在了爸爸於掌包墓碑正麵的右側。今天一大早再次上山巡看了路由,怕萬一有什麽遺漏,為今天出殯做好了準備。


    “起靈”隨著王香香用力摔碎的瓦罐落地,八位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將於金子的靈柩抬起上肩。村裏老少誰都喜歡金子,誰都坐過金子的拖拉機到過鄉裏進過縣城,大家眼睜睜地看著這幾年的功夫,悲劇全都落在了於家,難道真是好人不長壽嗎?沒有人不為之動情,哭聲連成一片,一浪接著一浪向臥虎山推進。


    靈柩艱難地順著崎嶇的山路往山上爬行,好不容易抬到了墓地。於毛子驚奇地發現,早晨父親的墓碑還直挺挺地立在那裏,現在卻歪倒在於金子的墓穴旁,沒有人為挖掘的痕跡,難道是父親顯靈了。於毛子急忙跪倒在爸爸的墳前,燒香磕頭求父親保佑哥哥於金子,在陰曹地府免受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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