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愛娣身體恢複了健康,狗肉是大補的中藥。至今她還蒙在鼓裏以為那是一鍋麅子肉。


    火車猛地一個刹車,車速減了下來,到了南京站,於毛子也從回憶中醒了過來。他突然感到了有些後悔,連那隻公狼都有情感,是錢愛娣把他的槍筒抬高了一寸,那隻狼活了下來,它感激她。報應呀!於毛子覺得今天的錢愛娣還不如那隻公狼,把俺拒在了家門之外,她不會不知道俺在上海與她近在咫尺。是因為俺打了那隻公狼?還有那公狼托魂的狼青狗。俺遭到如此報應也是罪有應得!


    於毛子一下想起胖姑娘在上海北站交給自己的那個信封。他側過身來,從衣兜裏摸出了那件牛皮紙的信袋,信封上沒有一個字。於毛子摸了摸信封,感覺到裏邊有個鼓鼓硬硬的東西,他連忙打開封口,將信封裏的東西倒在了臥鋪的床上。


    一張信紙和一個用衛生紙包著的小包。他把紙包一層層地剝開,一對黃燦燦的金戒指展現在麵前,一個柳葉狀的男式戒指,一個女士刻有花朵的戒指。


    於毛子連忙看看信紙上寫著什麽,仍舊沒有抬頭,字跡是錢愛娣的,歪歪斜斜沒有了往日的清秀。上麵寫到:


    “兩個戒指是用沙金打的,一個是你的,一個是阿姨的。我會堅守諾言。待於小毛長大之後,一定會去臥虎山看望你們。”


    於毛子覺得信紙皺皺巴巴,好像是用手拈平了似的,它將信紙對向車窗。那上麵淚痕斑斑。


    近水者智,近山者仁。純樸的山民們相信福事成雙,禍不單行的道理。婚後的於金子突然被借用到縣人民武裝部,一個大膠輪28拖拉機手搖身一變成了穀有成部長的專職小車司機,嘎斯69換成了嶄新的北京吉普212。這突如其來的轉折,於金子不知為何卻承受不住這由天而降的幸福……。


    膠輪拖拉機迎著春風,站立在黑龍江畔的沙灘上,兩大兩小的四個膠皮輪子踩在水中。等待它的主人於金子為其洗去滿身的油泥與灰塵。


    於金子卷著褲腿下到冰涼拔骨的江水中,雙手用紅色的塑料盆灌滿江水,一盆一盆地潑向心愛的拖拉機。泥水順著機身又嘩啦啦地回流到江中。拖拉機漸漸地露出了本色,紅彤彤地站在陽光下,露出了笑臉。於金子的雙腿也被江水拔紅,紅撲撲的臉蛋滲出了汗水。


    經曆了新婚幸福的他,覺得人生更有了意義,生活更有了興趣,整天裏起早貪黑為屯子這個大家和那個溫暖的小家忙裏忙外。雖然養母於白氏自打他進了於家小院之後,一直就把他當做親生兒子養活,尤其是在麵子上更要強於疼愛弟弟於毛子。十幾年如一日,不舍得打一巴掌帶一句髒字,可是後媽的陰影卻總不能在於金子心中徹底散去。於金子從小喪母,父親於掌包闖關東離開了山東老家那個大家族,窮家族。叔叔大爺們都有著自己的那一窩兒女,沒有人理睬孤苦伶仃的於金子。奶奶經常背著二十幾雙餓得賊溜溜的眼睛,把自己節省下來的幹糧偷偷塞給金子這個缺爹少娘的孩子。


    於金子就是在這樣一個環境中生活了六年,幼小的心靈中烙下的痕跡,在北大荒這片荒蕪之地得到了撫慰。當他生活發生巨變的時候,心靈再一次受到了重創,父親於掌包,這個世上唯一留下的親人又拋他而去。盡管後媽待他再好,他從小養成孤僻、自負、自尊的內在性格,又加築上了一層防護網。於金子外表的倔強和謙讓,掩飾了內心深處強烈的扭曲個性。朝夕相處的母親於白氏和弟弟於金子,誰也沒有看出於金子的本質。


    於金子過繼給了白二爺之後,他倒突然覺得身心都得到了解放,他與兩位老人非親非故,無恩無怨,純真是他們新生活的基礎,他沒有了壓抑感。尤其是白二爺入獄後,雖說是誤殺,也確是殺父之仇!於金子非但恨不起來,反而對白王氏更好,每月都要到稗子溝去看望一次和他有著“不共戴天”的白二爺。這對他的養母於白氏缺少了公道。


    自打和王香香結了婚,他才真正感覺到養母的無私與偉大,弟弟的坦蕩與真誠,這顆遊蕩了多年的心靈才算是歸了位。那個晃過來蕩過去的陰影終於離開了他。


    於毛子滿頭大汗地跑了過來:“金子!金子!快上岸,天大的好事!”


    “什麽好事呀?還有比娶妻生子更好的事情?”於金子窩在胸口上的痛雖然早已治愈了,但卻發生了病變和轉移,一個新的陰影籠罩在心頭。結婚大半年了,王香香的肚子平平,沒有一點反映。他曾跪在父親的墳前發誓,給爸爸於掌包生個孫子,純正的中國種,真正的於家後代。可是半年多了,他一下子缺少了自信,他不知道父親於掌包得花柳病的事,而懷疑自己隨了父親是頭騾子。他也懷疑過王香香,卻又不敢張口詢問,或者倆人一起到璦琿縣婦幼保健院進行檢查,心裏越來越覺得堵得慌。


    於金子上了岸,毛子遞過毛巾幫哥哥擦幹了腳穿好了鞋。他告訴哥哥縣武裝部缺少一個小車司機,原來給穀部長開車的那個小夥子退伍回了南方,穀部長現在正在咱家等著你,想讓你給他開車。這難道不是天大的好事嗎?


    “真的嗎?穀部長能讓俺給他當專職司機?”於金子半信半疑,內心卻充滿了驚喜,給穀部長開車就意味著俺要到縣裏去工作,穿上官衣拿上工資……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天上真能掉下餡餅來?


    哥倆開著拖拉機回了家,大老遠就看到坡下停了一台嶄新的北京212吉普車。草綠色的車身,那烤漆噴的油亮,墨綠色的帆布車棚和四個黑色的輪轂和諧地搭配在一起,威風神氣。尤其是車頭保險杠的右側立著一根電鍍旗杆,上端懸掛了一麵三角形的紅旗,兩個黑體黃字“警備”憑空增添了幾分主人特殊的地位和權力。


    於金子跳下拖拉機,圍著吉普車左右前後轉了幾個圈,高興得無以言表,這就是毛子說的那台車。難道這麽好的汽車真的會讓俺開?他拉開車門一看,雪白的縫有紅邊的車座套讓他不敢坐上去試一試感覺,嚐一嚐握著吉普車方向盤的感受。於金子連忙推上車門,忽然他發現車後輪沾上了一些泥草,他又連忙從拖拉機上扯出毛巾,在門前的科洛河邊投幹淨,然後輕輕地擦去那汙垢,好像這車就是他的一般。


    穀部長在屋裏等著了急,他將長杆的旱煙袋放進煙簸籮裏,“毛子,你哥呢?”於毛子和於金子一樣興奮,他光顧了高興,並沒有發現金子沒有進院。“俺哥和俺一塊下的車,噢,肯定在外邊看那台小北京呢!”


    於毛子陪穀部長出了院門,果然,於金子還在聚精會神仔細地擦車,原本就十分清潔的吉普車更顯得一塵不染。


    “嗨!這是誰呀?敢碰我穀部長的專車,看把車漆都擦下來了不是!”


    “穀部長,是俺於金子!”金子有點不好意思,他知道這是穀部長和他開玩笑,便收了手一起進了於家的東屋。


    香香和白王氏都過來了,幫助於白氏忙活做午飯,小哥倆坐在炕頭上陪穀部長嘮嗑。


    穀部長更是神采奕奕地吹了起來:“我現在是屎殼郎變馬知了,一步登天了,這台212是省軍區特發給邊境武裝部的,比李衛江書記那台還新呢!”


    “穀叔,你的車比李衛江的好,領導會高興?你不如和李衛江的那台車換一下嘛。”於毛子插了一嘴。


    “嗬!毛子出息了!也知道這官場的規矩了,你說的對!李書記不光是縣委書記,也是咱武裝部黨委第一書記,新車首先應該由他來挑選!”


    於金子有點沉不住氣了:“穀叔,那這車不是你的了?”


    “當然是嘍,李書記說這是發給武裝部的嘛,他不能奪人所愛。其實我知道,李書記很快就換車了,那是一台日本產的大吉普,叫什麽‘巡洋艦’,好幾十萬一台!”


    小哥倆聽傻了眼,看著穀部長滿嘴噴吐沫星子,心裏這個羨慕呀。


    酒菜全都擺上了桌,穀部長堅持讓兩位老嫂子全都上了炕,於金子被拽到他的身旁,炕邊上是毛子和嫂子香香。


    穀部長端起酒杯開始說話了:“從我穀有成個人這論,就都叫兩位嫂子了。金子、毛子和香香都是晚輩。我穀有成這下半輩子和你們老於家、老白家有緣分,是福是禍我都脫不了幹係。神槍於掌包含冤走了,支書白二爺也進了大獄,我有責任照顧你們於白兩家,從今往後,咱們就算實在的親戚,不知你們願意不願意,願意的話,咱們大家就喝了這杯認親酒!”


    穀有成端著酒杯,紅著眼圈望著兩位老嫂子。於白氏、白王氏也被穀有成說的一陣心酸。兩位老人連忙端起酒杯,嘴裏一個勁的念叨:“穀兄弟,俺們是求之不得呀!”


    於毛子搶過了話:“俺穀叔,咱們不早就是親戚了嘛!這杯酒算是俺和哥哥金子、香香敬三位長輩的酒,請你們放心,穀叔你指到哪兒,俺哥倆就打到哪兒,皺一下眉頭就不算個老爺們!”


    “好!就這麽定了,我穀有成一個外鄉當兵扛槍的,就算在璦琿縣有了自己的家了,喝!”


    第一杯酒全都幹了之後,穀部長把話引入了正題,他那個司機南方的父親得了重病,非鬧著轉業回了家,這才有了個空缺。沒想到部隊、地方上的老領導、老同誌都來為親戚朋友介紹司機。現在社會上不流傳著一套順口溜嗎:“一有權,二有錢,三有聽診器,四有方向盤。這個空缺是個肥缺,我能不知道?其實,我心裏惦記的是大侄子於金子,這孩子苦哇。嗨!辛酸的事咱不提了,我知道,金子開了多年的拖拉機,又有汽車駕駛本,關鍵這孩子……說習慣了,都是三十幾歲要當爹的老爺們了,咱們托底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因此呀,我請示了縣委李書記,這司機就定了你於金子,院外的那台車,今後你就隨便擦了,就是擦掉了漆,我也不心疼。”


    穀有成說完笑了起來,一番話感動得兩家人都掉了眼淚。


    於金子不會說什麽,一個勁地光知道給穀部長滿酒。於毛子替哥嫂高興,心裏想還要替金子問一問是借用呢?還是今後能安排個招工指標什麽的,於毛子一張嘴,穀部長又笑了起來。


    “小子,穀叔早就給你們安排好了。你哥先是借用,李書記答應給個招工指標,今後就是軍工。工資每月四十元,再加上出車補助,都快趕上我這個團職幹部了。對了,再發一套軍裝,雖然不戴領章帽徽,咱們於白兩家也算是個準軍屬了。”


    全家人都高興,唯有王香香不知為何,心頭閃過一陣恍惚,她鬧不清楚這恍惚意味著什麽,或者是在向她預示一種什麽結果?既不是福從天降的驚喜,又不是禍從地出的隱疼。反正是一種兆頭,種在了心上。


    穀有成領著於毛子和於金子來到了臥虎山上,他站在神槍於掌包的墳前,深深地鞠了一躬,這一躬他們三人彼此心照不宣。穀有成心裏表達的是一種補償,這是因為自己釀下的這場災難,雖然贏得了領導人的一句廉價的讚賞,付出的卻是埋藏在心裏無法補償的內疚。


    於金子的一躬在向爸爸傾訴,有了正當職業和家庭的幸福,和無後相比都是次要的。進城之後有了方便條件,一定要帶上香香,找醫生給他倆看看,早日為於家添丁進口。


    於毛子的一躬極為複雜,他不光想到的是臥虎山上的於掌包,也想到了江北岸的生父弗拉斯基米諾夫,更想到了上海的兒子。他求爸爸的神靈讓於小毛一帆風順。更保佑母親於白氏晚年幸福,他可憐媽媽,兩位男人都離她而去,孫子又遠走高飛,她不能再經受什麽打擊了。


    臥虎山的秋天已經從樹林裏開始到來了,林地裏生長得野蒿和灌木低部的葉子分娩出淡淡地黃暈,科洛河旁的柳樹、楊樹,滿山腰的柞樹,椴樹的闊葉和山頂上的鬆樹針葉,都魔幻般變換著色彩,綠色變黃,黃色變紅。光潔的樹葉表麵染上了斑斑點點的黑色紋路,就像老人臉上的褐斑,預示著生命末期的到來。秋風一過,滿山開始飄落,為腐質層又添新裝。


    白二爺減刑兩年出獄了,這消息不翼而飛,樺皮屯滿屯子人奔走相告。於白兩家甚是歡喜,穀部長特批於金子用吉普車把老人從稗子溝農場接了回來。


    樺皮屯像提前過年一般,爆竹聲聲,殺豬宰羊,這家送點這個,那家送點那個,把白家擠了個水泄不通。凡來看望白士良的沒有空手的,抗美援朝的老英雄仍舊德高望重,大家就像迎接出遠門歸來的親人一樣。


    白二爺老淚縱橫,滿頭的銀發和隆起的腰背,向人們訴述說了這八年的蒼涼。他一會這屋轉轉,一會又到院外瞧瞧,左手扯扯金子的軍裝,右手又拍拍媳婦王香香的肩膀。白家日子過得光亮,讓他想起了侄女女婿於掌包……


    白士良問金子:“你媽和毛子怎麽沒有過來?”金子說:“咱這邊人多,大夥都來看你老,俺媽和毛子在家做飯,一會來叫咱們!”


    “不行啊,咱們得趕快過去,香香去幫忙做飯,俺這個當小叔的不能冷了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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